剛要掛掉電話，陶蓓蓓在那頭忽然又喊了她一聲：「霍皙！」
「眼相心生，怕是無根。」
此時正值春末，乍暖還寒，山上很靜，從山腳通往山頂的石階上落滿了為生新芽枯落的殘葉，腳步踏上去，發出極為清脆細微的響聲。
已經初春，她仍穿著長及腳踝的黑色羽絨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一頭又厚又密的長發有幾縷被吹起來刮在臉上，太陽西斜，她單薄的影子被深金色光芒拉的老長，襯得人越發孤獨。
中途陶蓓蓓訂好飯館給她發了信息，選在城裡老字號的鴻賓樓，還真是像她說的，幾年時光，北京已經變得有點讓人不認識了。
那頭是一道很爽脆悅耳的女聲：「去哪兒了你？找了你一天。」
霍皙依舊站在門外，雙手合十，恭敬回禮：「請問慧能大師現在還住在這裏嗎？」
「做你自己正在做的，做你自己想去做的。心結了了，孽債自然還了。」
這個陣仗，包括那個看她的眼神和姿勢，霍皙太熟悉了。
不多時，門終於開了。
老和尚抖落抖落身上的袈裟，邁著沉穩的四方步走遠了：「你雖有慧根，卻與我無緣，走吧走吧……」
霍皙立在禪院門前，仰頭注視著匾額，半晌，才伸手輕輕叩門。
她下了山，站在半山腰，從羽絨服兜里掏出打火機，背對著風口，給自己點了支煙。
她起身去開門栓，老和尚的聲音又在身後悠悠響起。
「我無父無母。」
轎車沒掛牌兒，是一台很老的紅旗，現在在街上已經看不到幾輛了，車底下站著兩個人，穿制式黑大衣，站姿筆直，耳朵里還塞著對講耳機，時不時往四處張望，對方敏銳察覺到和*圖*書霍皙的眼神，回頭掃了她一眼。
「您指什麼事？」
不過一分鐘，僧人便又開了門出來，朝霍皙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施主，一別三年，別來無恙。」
「您還記得我？」
說完大概也覺得自己這話有點酸，陶蓓蓓嘿嘿一笑，趕緊掛了電話。
霍皙點頭：「好。」
媽的，丫可真煽情。
她雙手合十的時候，露出手腕上一圈檀木手串，僧人遲疑問道：「施主與師父是舊相識？」
泥壺裡的水開了，兩盞茶，老住持拿起其中一杯遞過去，霍皙用手去接。
聽見掩門聲，老住持緩緩睜開眼睛，慈祥微笑。
距離市區三十公里以外的潭柘寺。
「施主年少，做事三分不滿，七分又過，還要三思後行，莫要意氣用事，恐害他人性命。」
「您還看出了什麼？」那時候她年少，像個頑劣孩童跟在老和尚身後，只恨不得從他那裡得到更多點化。
霍皙接過茶盞，心思卻不在喝茶上，她定定望著老和尚：「三年前您對我說，要想渡己，先要渡人。」
僧人合門的手停了。
小師傅開了右側院門，引門外人進來。
「行吧，那就這麼定了。」
有人云：神京之西有潭柘寺，柘木白果，翠柏蒼松皆有其靈，而千佛臨凡，傾億萬煩惱，納無窮喟嘆千八百年矣！其大也，慈悲！
見霍皙目光長長定在這不動，對方警覺，朝這邊走來，霍皙慫了，立刻縮回頭一溜煙爬上車走了。
霍皙拉開車門，好奇心作祟，往那車上看了一眼。
這文暘禪院早些年是正了八經的皇家寺廟，在康熙年間給潭柘寺住持止安律師做講經訪友的地方，從不對外開和圖書放，也不接受遊人參觀，來訪的人大都是非富即貴，能找到這兒來還準確說出慧能大師名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只怕是這禪院的座上賓。
今天這山上確實和往常不一樣，有點太靜了，靜的都嚇人。早上來的時候她以為是太早了，遊客都沒到，沒想到走的時候停車場也只有自己一輛破吉普和一輛黑色轎車。
三月中旬，萬物都有回暖跡象。
自己，是真的回來了。
院落不大，跨過門檻，有正在洒掃庭除的僧人，見有外人來，也不抬頭，只專心做自己的事，僧人帶霍皙穿過大殿，與幾位師兄一一行禮，在大殿後面的廂房站定。
老住持一聲嘆息，伸手指了指對面的蒲團，示意來人落座。「三年前你從我這裏走，如今再來，便知你心結未解。」
那時春景正盛，年少輕狂。
……
霍皙沉默，無聲用手去摩挲那盞茶杯，手指沿著杯沿，一圈一圈，眼中有無限心事。
她想著老和尚對自己說的話，跺了跺發冷的手腳，去摸揣在褲兜里的手機。
她安靜抽煙，歪著頭，手裡不自覺地轉著打火機，打火機是深棕色的，有些年頭了，算是老古董，有不少划痕，煙是上好的蘇煙，別名叫軟金砂，狠狠抽了一口，兩片飽滿的唇瓣含住煙嘴兒，淺白色煙霧又淡淡噴出來，帶著她特有的漫不經心。
霍皙回頭，莞爾一笑，神情與當年頑劣少女甚是相似：「師父，當年您說我有些慧根，不如您留我在這山裡，跟著一起修行吧。」
北京，西郊。
禪房內的陳設一如從前，雕梁紅木，青灰的四方門牆，一張硬榻，一張矮桌，兩個明黃色的蒲團，矮桌和*圖*書上放置著一把泥壺兩個杯盞。
霍皙生的白，透亮的白，也美，尤其是那一雙眼睛，眼眶很深，眼睛也大，睫毛濃黑卷翹，她想事情的時候眼神會放空，睫毛微顫，盯著一個地方，好似矇著一層霧氣，等你想仔細看個究竟的時候，偏偏那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珠兒又帶著那麼股孩子似的清澈。
霍皙難以被說服：「可那是一條人命。」
老和尚不疾不徐打斷她的話：「這世上最難平息的，便是無心之過。你這樣放不下，對死去的人來說，也是一種束縛。」
「世上萬物，皆有父母恩澤，你如何沒有？」
老和尚徐徐道：「可到頭才來發現，渡人，難渡己。」
老和尚手裡捻著一串檀木珠子，望著不遠處的男子，優哉游哉：「非你所屬，奈何強求，來日方長，得失都是天意。」
「實在找不著我用導航，你把地址發給我就行。」
霍皙無措，把臉深深埋進手裡，聲音沙啞：「師父，我到底該怎麼做……」
拿出來一看，全是未接電話和信息。
她徹底對老僧服氣，緩緩低下頭來。
霍皙驀地抬眼去看老和尚，老和尚超然一笑，平和溫厚：「要你行路觀山，不過是讓你見更多的川流江河，知自己見識淺薄，要你靜心識人，不過是讓你去更多的感悟人性中的善美與惡，知自己心中對錯，你走的路，與你識的人，本身對自己就是一種渡化。」
數不清的環路，悄然而起的摩天大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豎好的城市新地標，正逢晚上下班高峰期，霍皙駕著自己這輛略寒磣的車擠在紅綠燈崗，這才後知後覺的明白。
年輕僧人說完，便作勢合門。
她驚喜之餘又ｈｔｔps://ｗｗw•hｅtuｂｏoｋ•ｃｏm.coｍ多出幾分虔誠，想要再詢問老和尚一番，對方似看透她心思，依舊笑岑岑。
聽筒里確實隱約有風聲，陶蓓蓓開著車，乾脆問道：「今天晚上給你接風，想吃什麼？要不我先去接你，然後再定？」
先是虛掩著留了道縫，露出一張年輕僧人的臉，僧人年紀不大，約么十八九歲的年紀，穿著灰藍色僧衣，瞥見外面站著的人，他單手施禮。
「上山，剛下來，手機放了靜音。」
「吃什麼都行。」下山下的急了，霍皙有點喘，她嘴裏呵出一團團白色冷氣。「你不用來接我，我自己開車去。」
老和尚漸漸走遠，她朝他做鬼臉，還以為是多深的道行，不過是個江湖騙子，車軲轆話來回說罷了。
「你走，是要與是非地斷塵緣，你回，說明你與是非地塵緣未斷，該來的，總會來。該放下的，也總要放下。」
禪房外響起了鐘聲，盞茶涼透，霍皙起身告辭。
「師父，我不去潭柘寺。」
「屁！」
如今一語成讖，悔不當初。
她懵懂轉至禪院後山，遇上一位老師父。老師父當她是迷了路的香客，笑意盈盈指點方向，她那時什麼也不懂，只記著守規矩別惹禍，便怯生生學著師父行禮，一雙手合十，老師父淺淺瞧了一眼，便道：「姑娘，你這手相，纏思太多，易亂方寸。」
「施主，潭柘寺在您往回三里，此處是清修之所，不作香客參觀。」
老和尚慈祥一笑，起身送她出門。
「哎。」霍皙應了一聲，趕緊又把電話貼回耳邊：「怎麼了？」
五年前，她初來這裏，跟在一人身後，年輕女孩，心中雖無信仰，眼神還是充滿了對神佛的敬畏。後來那人撇下她，獨自和*圖*書走開，任她在這小小的禪院亂轉。
那一雙手，手指修長，白皙無暇，掌紋分明，是手相中的上品。
霍皙從禪院出來，風一吹，還是被凍得打了個寒噤。
左側蒲團上，一位身著灰色袈裟的老住持正在打坐，腰背挺直，坐姿端正，五官細細端詳之下，有一股子安詳寬厚氣韻。
文暘禪院。
「進山門易，只因佛門始為俗人開。出山門易，只因佛渡塵世有緣人。」
「施主稍等，我進去問問師父的意思。」
沉默了好長時間，聽筒里才傳來陶蓓蓓瓮聲瓮氣的動靜：「我真想你。」
霍皙攥著手機，原地愣了一會兒，等回過神來，也加急腳步下了山。
她又說：「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真的，你不知道我們有多高興。」
叩響三聲，遲遲不見人來，她站定，又敲了三下。
她懊惱不答，兩人一路走到禪院大殿，她眼睛一亮，指著遠處人脆生生地又問：「那姻緣呢？」
「父母之恩德，朋友之義氣。」
霍皙鼻子一酸。
她把抽了一半的煙彈進旁邊垃圾桶，一邊回電話一邊下山，步子邁的很大，電話也很快就被接通了。
沿著石階往上走，臨近山頂，潭柘寺後山，有一處四四方方的灰磚院落，位置很隱蔽，坐落在一片青蔥翠柏中，往前幾步，院門緊閉，門上拴著一對獸首銅環，再往上，是一塊幾經風雨沖刷，痕迹斑駁的鎏金匾額，深紅的漆面，上面用篆書工工整整的寫著四個大字。
陶蓓蓓說話習慣一點都沒變，噠噠噠跟個機關槍似的。「三年沒回來你知道北京變什麼樣兒了嗎你！自己開車來，我怕你都沒開進市區就已經跑丟了。」
無爹無娘，輾轉十年，可不就是註定無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