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司機正琢磨著去哪兒,沈斯亮眼神一亮,轉身就進了街對面的麵館兒。
她遲疑不動,抿著嘴,小心翼翼:「怎麼還你錢?」
沈斯亮彎腰趴在長廊的欄杆上,盯著那幾隻黑天鵝看了一會兒,一轉頭,就看見了霍皙。
許懷勐和沈鍾岐一直關係不錯,奈何他那個兒子和沈斯亮這幫孩子不對付,從穿開襠褲的時候就打,後來長大都搬出去了,在外頭碰上也沒少給對方下絆子。
從醫院出來,她一人在街上閑逛,逛著逛著,餓了,正好走到這附近,便找了家麵館進去吃。
沈斯亮呵笑,腦子一熱,想冒雨去那亭子里和她說話,腳步一旋,還沒邁出去,身後有人叫他。
沈斯亮忽然就來了興緻。
關於父子倆在屋裡談了些什麼,誰也不知道,一個小時以後,羅宏民再進去的時候,沈鍾岐神色平和,跟他道:「下午沒什麼事兒,你讓司機跟著他出去轉轉。」
沈斯亮一人兒站在長廊底下,興味索然地望著眼前這一片景色。
「老許那麼謹慎的人,不是親生的怎麼能冒這麼大的風險過來接呦。」
2007年,盛夏,時值八月,南方天氣是一如既往的悶熱潮濕。
她看的那本書,是全英版的《百年孤獨》。
她坐在湖邊的亭子里,,蜷著腿,正在捧著一本書看。
沈鍾岐哦了一聲,嘆氣道:「是老許年輕時候的事情了。」
小航聰明,上學比同齡孩子早一年,高中念的是英國寄宿學校,這回學期滿了說想家想的厲害,於是沈鍾岐做主就讓人把這個小兒子接了回來。
「回來不許帶著他跟小誠那幫孩子瞎胡鬧,讓他安安心心考個好學校。」
「你問誰?」
自古人云觀女色,先察骨相,再品三分,一分頸,二分足,三分腰。
下午羅宏民帶沈斯亮去了留園,安排好又急匆匆回去了,只帶了司機在外頭等他。
女孩看著他,不說話,那眼神兒看的沈斯亮訕訕的,不是戒備,是壓根就沒拿他當回事兒,也沒聽他說什麼。
「霍皙。」說完,她回了回頭,還彎腰給他鞠了一躬。「謝謝你。」
「我聽羅宏民說,是許家的孩子?」
她手邊放了碟櫻桃,上頭拂著綠葉,個個和_圖_書紅潤飽滿,她看書間隙會拿起一個,含到唇間,遲遲才咬下去。
沈斯亮說:「下午我去留園,在外頭吃飯,小丫頭也在,一個人蠻可憐。」
沈斯亮去茶水間給他倒了一杯溫水,放在沈鍾岐手邊:「也沒什麼事兒,過來跟您閑聊兩句。」
她對錢沒什麼概念,之前都是姥爺給塞零花,母親走了以後自己一直在許懷勐那邊,吃喝都有人負責,如今姥爺住院,無暇顧及,她今天出門用了點車費,一摸兜,這才發現連碗面錢都不夠了。
沒吃兩口,女孩放下筷子,定定盯著他,眼珠轉了轉。
羅宏民迅速就反應過來:「哦,許懷勐的女兒。」
沈斯亮從碗里抬起頭:「看我幹什麼?」
沈斯亮嗨了一聲,不太在意:「這不是跟您閑聊嗎,我隨便問問。」
她不搭理他。
沈鍾岐喝了水,服了日常的保健葯,這才反應過來:「這大晚上的不睡覺,就是過來問我這個?」
誰都知道,他沈斯亮志不在北京,更不在總參,他厭煩辦公大樓里的人情世故,厭煩那些數不清的文件電話,相比一個儒將,他更願意做個武官。本想著在南京讀完研究生,直接申請去蘭州,去甘肅,那地方一望無際,廣闊無垠,步戰車,坦克,火炮,戰友情真,漫天硝煙,才是個歸宿。
沈斯亮站在長廊下,外頭是無聲細雨,他頎長挺拔,身姿像一棵樹。
沈鍾岐正在桌前看報紙,見沈斯亮進來有些驚訝:「有事兒?」
好像,他才是這裏的主人,而她是誤闖進來的那一個。
「她問你要熱面還是冷麵,放不放蔥花,有沒有忌口。」
「母親沒了,得了抑鬱症,許安排每天來這邊做心理治療,有幾天了。」
兩人一路沿著療養院側門往裡走,羅宏民與他熟稔道:「你也彆氣,他是真著急了,怕你自作主張遞了申請表,要不不會直接讓人給你從南京接回來。」
他那位最得意,最寶貝的小兒子,南京城裡的活祖宗,還不是讓自己和勞顯他們收拾的規規矩矩?
他從西門走出來,讓司機找個有特色的地方倆人去吃飯,一大早從南京折騰過來,還真餓了。
沈斯亮一努下巴:「唔m.hetubook.com.com,剛那亭子里坐了個姑娘。」
沈斯亮沒再說話,羅宏民是沈鍾岐身邊的老人兒了,他的意思很大一部分可以代表他。
沈斯亮樂了:「沒帶錢啊?」
他眼神平靜,絲毫沒有被發現的尷尬,甚至是帶著隱含笑意的,霍皙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時刻。
彼時沈斯亮剛從解放軍國際關係學院畢業,正值留校讀研或者歸京工作的選擇當口,他和他爹老沈起了分歧,於是老沈一個電話把人從南京急召到了自己當時正在考察的蘇州。
沈斯亮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里,兩隻手撐在扶手上,倒真像話家常似的:「中午我在亭子里見著一女孩兒,年紀不大,也就十七八歲。」
羅宏民去看沈斯亮,他坐在沙發里,沒有異議,顯然是默許了,羅宏民一笑:「好,我去準備。」
沈斯亮本來想等她求自己,可這姑娘是個悶葫蘆,臉越來越紅,就是張不開嘴跟他說話,一個人坐在那兒,他看著都難受。最後,沈斯亮一擺頭:「你走吧。」
霍皙和他靜靜對視了幾秒,然後再度低下頭去看書,只留給他一個烏黑柔軟的發頂。
見他肯主動過來,沈鍾岐放下手中的報紙,寬厚笑笑:「行啊,咱爺倆聊天的時候可少,難得你有心情。」
那一雙裸足,腳踝纖盈,瑩潤潔白。
他當然知道,要不是為了小航。別說沈鍾岐了,依著沈斯亮的秉性,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答應。
就許家兒子那操行,這小姑娘想認祖歸宗?且著呢。
沈斯亮略沉吟:「那打算接到北京去?」
想法作罷,他轉身進去,像是立刻就把這件事情放下,臨時起意,從不在心上。
羅宏民站在不遠處,微笑著看他:「斯亮,進來吧。」
白天那一眼不驚艷,但是深刻。深刻到一閉上眼,全是那道身影。
羅宏民是沈鍾岐的秘書,最忌諱談他人私事,以免讓人抓到把柄給沈鍾岐造成麻煩,對沈斯亮也是淺言幾句,點到為止。
沈斯亮手插著褲兜,就悠悠說了兩個字:「二處。」
難怪瞧著那麼靜,倒是個有病的,可惜了。
那一嘴清脆流利的普通話,毫不拖泥帶水!他原以為,她該是個地方氣息濃厚https://m.hetubook.com.com的丫頭。
她還是不說話。
大抵是察覺到那道一直落在這邊的目光,在又一次翻頁時霍皙終於抬起頭,和沈斯亮對視。
閱人,他沈斯亮本就是箇中高手。
這家麵館兒還挺火,四方桌上到處都坐滿了人,沈斯亮晃晃悠悠坐在女孩對面,跟她商量:「拼個桌?」
「成。」沈斯亮隨手將床頭的記事內頁疊成個飛機,朝他爹扔過去,咧嘴一笑。「您休息吧,我回去了。」
沈斯亮看了一眼對面她吃完的空碗,跟老闆娘招手,痛快喊道:「結賬!」
像他們這種家庭,這個身份,忽如其來在外冒出個女兒,自然有人提前做了驗證的。
沈鍾岐住的這個地方,在著名景點金雞湖的後身,專門接待國內外政要下榻的地方,跟北京的釣魚台差不多,很有蘇州園林特色,沈斯亮這回是第一次來江南,以前雖在南京,但那地方在南北交界,氣候人情與這都不大一樣,細細看去,倒還是這兒更有情調,更有景緻。
沈鍾岐惋惜道:「母親沒了,聽說還得了憂鬱症,我在這園子里見過兩回,挺好的姑娘,就是不大愛說話。」
在這兒,能看見個女孩已經是蠻稀奇,而且這女孩年紀不大,也就十七八,周身氣質快要與這雨勢融為一體,淡淡的,清冷的,又旁若無人。這就很難讓人猜出她的身份了。
她很瘦,穿著白色上衣和淺色長褲,披散著頭髮,那本書放在膝蓋上,最重要的是,她光著腳。
這院子方圓幾里不見什麼人,山水庭閣,錯落有致,聲音潺潺,一大片垂柳被雨淋的停僮蔥翠,碧潭中央,還有幾隻黑天鵝。
沈斯亮沒想到,也吃了一驚:「外頭的?」
這南方的面和北方不大一樣,分什麼冷做熱做,是加鴨腿還是加煎蛋,沈斯亮聽不懂老闆娘說的又快又短的方言,剛要沒了耐心,站在他前頭的少女輕輕轉過身來,朝他清晰說道。
他又看見她了。
那一截玉頸,細膩纖長,勻凈溫柔。
小航大名叫沈斯航,沈斯亮的親弟弟,比斯亮小六歲,因為母親生他的時候是高齡產婦,留下這個孩子就去世了,都說長兄如父,沈鍾岐這麼多年也從未再娶,可以說沈https://m.hetubook.com.com斯亮待這個弟弟,比誰都要上心,哥倆感情也一直不錯。
沈斯亮瞧著她背影一樂,跟老闆娘說道,她要什麼我要什麼。
一碗清湯寡水的湯麵,細細的,沈斯亮挑起來看看,一筷子也沒動,反之,他卻看著她把那一小碗面吃完了。
聽聽,這話多狂。
……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慈祥微笑,能看出來心情不錯。
沈斯亮扯出個弔兒郎當的笑,急,可不是急嗎,他從南京坐了兩個多小時的火車,還是硬座!
沈斯亮點點頭,低頭笑的蠻諷刺。
她說完,也不等他回答,背著小小的雙肩包,一個人找了角落坐著等,像從來都沒見過他似的。
那個年代的學生還不流行用手機,她連個打電話的機會都沒有。
沈斯亮問:「親生的?」
兩人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路行至一處全玻璃的白色建筑前,羅宏民將他帶到長廊里,收了傘。
他審視著這個兒子,眼神意味深長。
沈斯亮睡不著,起來去沈鍾岐的房間。他敲門進去:「爸,您睡了嗎?」
沈斯亮跟著站起來,出去,羅宏民八卦問他:「怎麼樣?」
「不止。」羅宏民謹慎,聲音也低了很多:「蕭家野心大,別看現在升的快,早晚是要掉下來的,勞家彭家看不順眼,肯定也要動手拉一把,你跟他們不一樣,少蹚這趟渾水,以後要是真想念書,掛職在讀也是一樣的。」
說來也是巧,霍皙被許懷勐自作主張停了學業以後,每天都去那金雞湖後頭做心理治療,許懷勐心疼她,下午准她去醫院看看年邁的姥爺。反正也是要走了的,能多陪陪就多陪陪罷。
晚上回了療養院,躺在房間,也不知怎麼,沈斯亮就是靜不下心來。
那天蘇州下了細細密密的小雨,空氣很濕,沈鍾岐的秘書打傘將沈斯亮接進來。
沈鍾岐不再接話,看了看兒子身上的衣裳。沈斯亮這屆畢業生趕上了部隊07年的大換裝,陸軍常服統一換成了松枝綠,襯衫也很漂亮。穿在他身上,蠻精神。
沈鍾岐綻開和藹的笑:「小航過幾天也回來了,你們哥倆這回都在我身邊,我挺高興。」
之前從南京來的匆忙,他還穿著軍裝,淺綠色的軍襯,領口往下扣子解開兩和-圖-書顆,喉結分明,鎖骨撩人,袖口往上卷兩圈,露出半截結實小臂,往下是深綠的軍褲,他一隻手插在褲兜里,明明是一身勾人氣息,可撞上她的眼睛,又是不自知,那一臉無波無瀾,神色不驚。
這可難得。
「多大了?」
期間他跟她沒話找話:「你叫什麼?」
「不知道嘍。」
沈斯亮應下。沈鍾岐又道:「今天白天我跟你說的事你上上心,也認真準備準備,回京了就去參加考試,這個位置很難得,跟三部那邊也有不少工作往來,情報不好乾,務必謹慎。」
羅宏民瞭然,嘆氣安慰他:「你和小航總得有一個是順著他心意的,你頂上去,小航就少遭罪了。」
她背著包站起來,臨走的時候被他叫住:「哎,你到底叫什麼啊?」
沈斯亮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像羅宏民說的,他頂上去了,小航就能少遭罪。他的性子比自己還無拘無束。
他摘了花鏡:「那孩子一直養在南邊,孩子她媽媽早年是他身邊的一個隨行翻譯,後來調走了也沒什麼動靜,還是最近這段時間傳來消息說人死了,老許才知道自己還有這麼個女兒。」
她懷裡抱著雙肩包,包敞著,臉一下就紅了。
女孩更局促,臉跟燒著了似的。
羅宏民笑的更深,一副沉穩派頭:「他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在學校里不知道,南京這幾年形式不好,龍盤虎踞,斗的慘吶。」
江南江南,山水溫軟之地,哪哪的景色都差不多,沈斯亮在這留園裡路恰杭過可亭,觀西樓探花房,沒多一會兒就膩了,連張照片也懶得拍一張。
可到底還是妥協了。
「你先等等,裡頭有人彙報文件,等他們出來了再進去。」
沈斯亮一向寡言,這個兒子年幼喪母,心思很沉,雖是在自己身邊長大,但二十幾年來父子倆交心的時候甚少,沈鍾岐待他也是一半嚴厲一半寬和,很多事情不敢多問。
沈斯亮覺著自己碰了個釘子,有點沒意思,終於悶頭開始吃飯。
沈斯亮淡淡的:「不就是蕭普宋升了半格嗎,還能翻上天?」
出了那幢白色小樓,沈斯亮無意往身後那長廊看了一眼,早就沒人了。他問羅宏民:「這院里還住著別人?」
他大口吃面,不再看她:「算我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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