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稚始鳴(四)

車裡的暖風與窗外的寒冷潮濕形成反差,漸漸在玻璃上升起一層霧。
他心裏裝的事太多了。
「別管我,一會回單位值班,去食堂。」
老闆殷勤介紹:「這個時候,夜宵不夜宵,早餐不早餐的,還是喝點粥好,都是剛熬沒幾個小時的,菠菜豬肝粥,番茄牛腩粥,素一點的還有小米粥。」
車門砰地一聲關上,這隻窩囊兔子撒歡了似地跑進樓里。
說罷,胡唯反將她一軍:「那你找我到底什麼事?這麼著急?」
這台老大眾原來是杜希的,他上班代步,後來他被分到雁城,杜希很高興,就將這輛車給了他,說他單位離家遠,路上不遭罪。
樁樁件件,哪一樁哪一件都是情債。
胡唯從急診大門裡快步出來,雨已經停了,地面潮濕。
樓下守著她的胡唯一根煙畢,開門將煙頭扔進小區樓下的垃圾桶里。
「我這麼大的人了,還用你陪。」
二丫坐著坐著,覺得有些無聊,便伸出手指頭在車窗上畫畫。
她並不想走,她非常關心他。
胡唯純凈的眼含著不舍,含著掙扎,最後……
她還是垂著頭,不敢看他。「那天我給你打電話,你怎麼不接呢?」
胡唯笑起來:「我上廁所你能跟進去嗎?」
「嗯。」他點頭,不瞞她。「真是開會,最近在搞培訓,我當時如果知道是你,會給你再打回去的。」
胡唯再度發動車送她回和_圖_書家,二丫偷瞥胡唯扶著方向盤的樣子,不禁心裏有些難過。
這下,又讓胡唯犯難了。
「我是問你。」
最讓二丫傷心絕望的,是有人告訴她。
二丫已經醒了,身上矇著他外套睡眼惺忪地問:「小胡哥,你幹什麼去了?」
他將車窗降下一半,摸出根煙銜在嘴唇中間。
胡唯搖搖頭,從後座撈過自己的軍裝外套蒙在她身上,把車往醫院外的主路開。
是乾脆利落地決絕。
拉肚子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了,當然是打出租。
胡唯點點頭:「就它吧。」
就要變天了。
這時快凌晨三點了,天是要亮不亮的顏色。
這幾日是驚蟄的節氣,驚蟄,眾人都知道,春雷響萬物長,預示著雨水季節來臨,可大多人不清楚,這驚蟄還分三季。
不僅他親爸爸來了,那些身後跟著的男男女女,都是要把他帶走的人,哪一個都不容小覷。
要是你自己坐在那,冷冷清清地,有人路過,目光落在你身上,心裏會哦一聲,然後唏噓,真可憐。
胡唯間隙撇她一眼,見她低著頭,以為她不舒服,也沒主動找話。
她又說:「我陪著你呀。」
別人不知道一個人看病的孤獨,二丫很清楚。人家都有愛人子女或父母陪著,或守在旁邊,或等在門外,心裏是踏實的,是有所牽挂的。
想著想著,二丫悲憫地情感湧上來,悶和圖書悶地不說話。
她說:「打針去。」
打火機在手裡轉啊轉的,最後咔嗒按出了火苗。
他踏著清晨滿地露水,挺拔削瘦的身影在冷風中無比孤獨。他低著頭望著小區的濕漉漉的草地,綠油油的苗苗,纖細柔軟的身段,綠的生機勃勃,綠的春意盎然。
要人命啊。
這還不是讓人最痛苦的呀。
二丫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身體一挺。
胡唯不由得失笑,沒想到她還記掛著這個,也這麼在意這個他。微側了側身面對著她,好性兒解釋:「我那天在開會呢,不知道是你的號碼。」
「帶走。」胡唯掏出錢包要付賬,想了想,又對老闆說。「等會兒,盛兩碗吧,放一個盒裡就行。」
他叫她:「杜豌——」
二伯杜甘眼睛通紅揪著胡唯怒氣衝天,連連罵他狼心狗肺。
她細細地蹙著眉,嗚咽咽地哭,嘴裏不停喊著小胡哥。
雷聲滾過,隆隆震耳,玻璃上濺起細細密密的水珠,可這雨下的不痛快,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暗處蟄伏,只等那個時間,才能酣暢淋漓傾盆而下。
杜家亂成一團,哭的哭,喊的喊,勸架的勸架,沉默的沉默。
胡唯卻沒走。
胡唯拉她問:「哪兒去?」
車裡很乾凈,沒有鋪花里胡哨的坐墊,沒掛任何墜飾。她依言擰開空調,縮在副駕駛等。
死鑽牛角尖的性格到底把這個問題問出來了哇,不問和-圖-書,她憋得慌,她得把這件事一直放在心裡。
因為這一覺醒來之後,雁城即將迎來一場暴雨。
胡唯盯著前方,「嗯?」
打包了兩碗小米粥,一份水煮青菜,胡唯拎著紙袋返回車裡。
杜嵇山坐在手術室門外,老淚漣漣,這個原本和睦熱鬧的家庭彷彿一夜間就垮了。
先畫個身高腿長的小人兒,再畫上頭髮,畫上衣服,畫著畫著,她猛然想到這不是自己的車子,像怕人看見,又攥成小拳頭胡亂把那畫兒擦了。
針扎進靜脈,胡唯左腿疊右腿,在窗下靜坐著。他挑了個很靠後的位置,在角落裡,不大引人注意。
「好嘞,一碗小米粥,您是在這吃還是帶走?」
這個道歉的話,不見面時好說,真見了面,對不起三個字怎麼也說不出口。她哼唧著,直說天太冷,要快點上樓鑽被窩。
她不怕別人說自己可憐,但她不想讓人覺得胡唯可憐。
「快,過來。」
雁城也終於在這一夜迎來了春雨,預示氣候變化。
「再見!你路上小心!」
二丫在停車場找到胡唯的車,鑽進去。
這是她睡的最踏實的一覺。
嗓子乾澀,煙霧刺|激他一陣不適,又是劇烈咳嗽,咳得驚天動地,腦仁生疼。
二丫抵著胡唯的額頭,眨著眼,睫毛翹著,嘴兒微張,是那樣認真地感受著他的體溫。
這一路她肚子咕嚕咕嚕叫,在醫院問她怎麼了,她含m.hetubook•com•com糊其辭說肚子疼,胡唯就知道搞不好又是胡吃海塞了什麼東西才往醫院里鑽。
二丫接過來,還很靦腆地道謝:「你不吃?」
明明生得一張好面龐,端端正正的五官,挑不出什麼錯處;站著不駝背坐著也不彎腰;不常言語心卻比誰都細,他笑著看你的時候,眼神直接,寫滿了包容。
就這樣一直送她到家樓下,二丫忽然沒頭沒腦的悶聲問:「小胡哥。」
胡唯單手抄兜,戳在那裡問二丫:「你怎麼來的?」
他親爸爸找上門來,要把兒子領走哪!
她又犟:「那你,那你要上廁所怎麼辦?我幫你舉著瓶子。」
胡唯把紙袋遞過去:「快早上了,回家吃吧。」
樓上,二丫咕咚咕咚幹掉小米粥,鑽進被子里。
而所有人,都希望她這一覺能睡的長一點,再長一點。
他家本不在雁城,是在那千里之外的虯城!虯城!
倆人就這麼僵持著,她不走,胡唯也不進去,最後,他把車鑰匙遞給她:「車裡等我,把暖風開著,我一會就出來,送你回家。」
正巧護士推著小車來打針,站在門口喊:「胡唯?胡唯是誰?」
胡唯輕輕拉開車門,坐進去,夾雜一身雨水氣,又輕輕把門關上。
沒等他想出一個合適的辦法,二丫已經替他做出了決定。她拽著他,往靜點室里走。
一季,桃花開;二季,雛鳥鳴;三季,鳩鷹飛。
他走到車旁https://m•hetubook.com.com,沒急著進去,先彎腰趴在窗外往裡看了看,二丫已經睡著了,頭頂在副駕駛的門邊上,兩隻手對著塞進袖筒。
路上遇見一家二十四小時的粥鋪,胡唯把車靠邊停下,老闆正在打盹,見有客人掀開防雨的門帘進來,晃晃頭,打起精神:「您看看吃點什麼?」
三伯杜希突發急病,被推進手術室,命懸一線,生死攸關。
遇都遇上了,讓她回家,大半夜的,不安全;讓她留在這裏等自己送她回去,一個病號,矯情起來不知道又要怎麼嘰歪。
胡唯和她分開,還緩不過神的樣,咳嗽一聲,對護士示意。「我是——」
二丫這回抬起頭來,認真看著他:「開會?」
「是很燙……」她咕噥著和他分開,心中憂愁。「這個季節就是這樣,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感染了細菌病毒。」
他目光空空地盯著某一處,似乎想什麼想的出神。
他這樣的人,不該配這樣的車子。
轟隆一聲巨響,二丫夢中的城塌了。
胡唯在櫃檯前站定,瞧著一桶桶還冒著熱氣的粥。
二丫不耐地嘖了一聲,歪了歪身子,很厭煩被吵醒。
他這樣,與周圍環境有些格格不入。明明是在病著,卻沒見他說一句,那雙眼是那麼純凈。他專心地想著,思考著,然後低一低眉。
被子嚴嚴實實地圍在脖子周圍,她閉著眼,安沉呼吸。
二丫語塞。
你小胡哥要走了,從此,他再也不是杜家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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