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愛惜芳心莫輕吐

頭沒破大師站得稍遠,中氣十足地沖我喊道:「愛惜芳心莫輕吐,姑娘可要記緊了!」
大師的口吻和我娘真像,我娘青姑在她難得的清醒時分會告誡我:「笑得好看的男人有毒,你千萬不要招惹。」
我只有一點小積蓄,外加一筆橫財夜明珠,但都捨不得給他,這聲謝謝確實挺虛偽。我和他面面相覷,船頭傳來那人不懷好意的謔笑聲:「娘娘萬金之軀,在下特意派人護你一程。」
剛走到村東頭,我就望見我娘了。穿黃衫,趿綠鞋,瘦骨伶仃地掛在桂花樹上,像一條嫁接的黃瓜。我很心酸,村人常罵腦子不開竅的人說:「你是要弔死在一棵樹上嗎?」我娘就是如此,一個人,一段情,一輩子。她從一而終,倒是盡興,不曉得那位負心漢是否有妻如玉,有女如花,她們是否錦衣玉食,無需養家?
「啊?我都降價了,你還想怎樣?」像我這麼一個見錢眼開的角色,為他變卦根本就是百年難遇,他卻拒絕我了,這下窘了,我抓抓頭髮,「二十兩!不能再少了,再少我就……」
但粗人心細,入夜時,我躺在嶄新的小明號里,沒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他就頭枕著一塊圓木,和衣躺在船邊入睡。夜露深重,我幾次三番地邀請他上船,又道自己可以回家去睡,他只擺手,取了腰間酒囊喝了幾大口,倒頭就卧,再不理我。
有話不好好說,這就是我和我娘。眼下又冒出一位歐陽公子,五兩銀子的事,都要和我爭個高下,我誠懇地向他進言:「公子為區區銀兩傷了和氣,實在有損歐陽世家聲譽。」
卒很冷漠m.hetubook•com.com,不理我,留給我一個寬厚的背。我推他,推不動,倒把自己弄了個趔趄,索性賴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大船遠行。
蓮花公子喜形於色,側過頭對簡裳說:「桂花釀鱸魚甚是肥美。」晚風忽來,那低敞的衣領愈發低了,春色隱隱,妖魅風骨好似湖中紅蓮,我喉頭一干,艱辛地咽下口水,目光轉向歐陽公子。
卒忙到夜深才弄完,趁這當口,我又回了一趟家,割了一大塊臘肉和米飯蒸了,香噴噴地給他端來,他三口兩口扒完,有條不紊地給小明號刷起了桐油。
好好的魚蝦不吃,盡挑些旁人看不上的。他是粗人,最煩花架子,我早該知道的。
怪不得頭沒破大師和藍衣小廝都不大正視於我,怪不得兩大公子的眼中都充滿調侃,怪不得簡裳姑娘……我這才窘了,顧不得多想,掄起桅杆就往水中戳,隨即縱身、跳躍,斜掠,一氣呵成——
曲線,倘若我有。
我翻過手背,慢慢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這雙手雖然小,以後吃粥吃飯,可就靠它了。我沒打擾我娘,繞了路,跑去綠湖邊找卒。他還在忙著,我把工具一遞,走到一邊去捕魚。
他是在幫我,重建小明號。這人不賴,別看不苟言笑,比他的主子和藹可親多了,我這人吃軟不吃硬,他替我省了錢,我恨不得撲過去對他猛搖尾巴:「大俠貴姓?」
事實上,我這張臉不具備可觀性,從小到大,沒少被我娘打。次次都是禍從口出,有一天,她在擇桂花,我坐在一旁搓酒麴,無意一瞥,竟發現她鬢已星星。我m.hetubook.com.com心頭一酸,放下手中活計,湊到她跟前想替她拔,但白髮太多,竟已無從拔起。
桂花能釀酒,釀酒換成錢,錢帶我們去找爹爹,我用心良苦為她鋪就了前程,她卻總不能體會我的心思。多數時候,我夜宿小舟,在難眠的夜晚想起我娘,我想一定是哪裡出了錯,只會惹她生氣,然後損人一千,自損八百,把自己搞得也很懊喪。
我娘自己也知道,長嘆道:「你這孩子不省心,我愁白了頭髮。」
睡到半夜,我被鳧水聲驚醒。聲響極細微,但憑著生於斯長於斯的經驗,我已判斷出水底潛伏了不下十餘人,驚得一下子坐起,背貼著船壁,心提到嗓子眼,連大氣也不敢出。
自從碰著歐陽公子一夥,我的尊嚴就跟白雪似的,我以為它潔白無暇,但哪知它的命運是被千萬人踐踏。我敬卒淳樸,按照五兩銀子的標準給他配備伙食,他卻不感恩,真叫我情何以堪。
落草為寇,入土為安。踏實的感覺真美好,我謝過藍衣小廝,他不屑跟我搭話,抱著手臂杵在那裡,一臉瞧不起我的神色。
船外,卒已出手。
網一撒,波光粼粼的水面一晃,清亮的水下,魚兒倉皇逃竄。我坐在岸邊,回頭望著卒,他是他的卒,他留下來陪我。但他為什麼要這樣?我們本是萍水相逢,我的容貌平淡無奇,他大可不必。
「你!」我被噎得說不出話。
我翻了翻眼睛,想敲他的腦袋,米飯哪兒吃不著,船菜的精髓就在於湖鮮,他有沒有常識啊。然而他大概真的沒什麼常識,敲著筷子晃了一圈,對小明的手藝和*圖*書愛理不理,末了竟一甩手,又去造船了。
蓮花公子太媚了,用我娘的話說,他有毒,我吃不消。但歐陽公子更加不是省油的燈,頭沒破大師剛湊近他耳語了幾句,他便手一揮:「啟航!」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我還沒反應過來,小廝已騰身而起,執劍劈向蒼穹。只聽得一陣沉鬱轟鳴聲,那柄烏金劍翩若游龍,火星四散,我看得眼花繚亂。待劍光收斂,才發現岸邊幾棵高達數丈的楊樹已被他的劍削成幾塊厚實的木板,三米見方,約莫有十余塊,堆成一壘。
歐陽公子有張可惡的壞嘴巴,但不曉得為什麼,我不惱他。他立於船頭,蓮花公子和簡姑娘雙雙站在他身側,三人衣袂飄然,直如畫中人。我無端地想起某位秀才送與我的詩書里,我最愛的那句——
在我跌落深水的同時,那道藍色身影從天而降,撈起我在半空中飛掠,我只覺風聲入耳,頃刻間就被帶至青青岸邊。
我認為她在冤枉我,認認真真地說了句大實話:「娘,沒有我,你的頭髮早晚也得白。」
我跌坐在草叢裡,卒在拾掇著木板,我跟他說:「你的主子走了,你不跟了去?」他又不吭聲,只慢條斯理地伸了伸長腿,繼續幹活。我討了個沒趣,怔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在說,腿長在我身上,我愛去哪去哪,他走他的,難不成我還能困死綠湖?
那人劍眉一折,語聲帶笑:「據說在綠湖,五兩銀子能同時邀約兩位姑娘蕩舟蘆葦叢?」
在那樣貧瘠的年代,我在乎的是一張嘴巴,可我娘緊要的,是一顆心。我是不如她的。
藍衣m.hetubook•com•com小廝突地開口:「斧頭和鎚子。」
我的武功不好用,但話說得太絕,不走就太沒面子了。我手持桅杆,心中沒底,暗暗嘆聲苦也,再低頭一看,這才後知後覺,難能可貴地紅了臉——小明號破身之時,我墜落湖水,衣衫濕透。也就是說,我保持這副形象叉著腰和這些男人言語廝殺多時,渾然不覺單衣薄卦下的曲線已暴露無疑。
他不耐煩,重複道:「斧頭和鎚子。」
青姑照例不在家,我在抽屜里找了半天,扛著鎚子和斧頭就出了家門。我想清楚了,恃才才可放曠,設若我有卒的武功,我也膽敢眼高於頂,但這太難了,非我力所能及。那就效仿歐陽公子吧,仗著臭錢抖威風,不可一世。
念及此,我迅速地倒戈相向:「蓮花公子,簡姑娘,他日江湖重逢,必以佳釀相迎。」說罷不再看歐陽公子,拾起渡我過河的那支斷裂的桅杆,想撐向岸邊。
他的聲音很沉實,走冷酷路線:「我是卒。」
蜜汁火方、奶白鯽魚湯、雪花斗蟹,外加銀魚餛飩,因陋就簡,卻也整出了幾樣菜式。小明號已初具雛形,我招呼卒過來吃飯,他著意瞧了瞧我,悶聲不響地盤腿而坐,略略一看,皺著眉,開了尊口:「米飯。」
湖心深處,蘆花漫天,春意蓬勃得很清淡。我和我的小舟對你虛席以待,你卻走了。
「卒?」名兒真怪,好歹有個姓吧?
我娘大怒,把一籃子桂花全扣在我頭上,我在馥郁的香氣里心疼得直抽氣:「娘!錢!」
沒等我哭完窮,大船已徐徐開動,甲板上一眾人等衣帶輕揚,似欲乘風歸去。我急了,拍打著卒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背:「你家主子要走了,快,帶我飛過去!」
那人臨去前,看了我一眼。
他是狠角色,我滅不動他,不和他斗,自討苦吃。我爬起來,拍拍衣裳,一溜煙跑回家拿斧頭和鎚子。小明號是謀生工具,早點重見天日,我早點賺錢。有了錢才好上路,也能高傲如卒,想去哪去哪,也造條氣派大船,呼三喝四,魚肉鄉鄰。
我娘氣得脫鞋子拍我的臉,我在屋子裡跳來跳去地躲她,連連告饒:「別打我臉!打在看不見的地方!」
疏狂如斯,驚艷了看客的眼睛,我這才明白他的用意:「有有有,我回家拿給你。」
比起身懷絕技,我更信賴腰纏萬貫。錢是個好東西,我一定好好愛它,深深愛,不顧一切地愛。它比起愛,更能帶給我好處,我是窮人,我很勢利。
淡青色的薄霧裡,歐陽公子的聲音清朗朗地在風中回蕩:「你得欠著我,惦著我。」
「什麼?」
我猜我爹是個美男子,反問她:「那麼,不笑也好看的男人呢?」
暮色已沉,我看著忙活的人。他的驕傲斬釘截鐵,只要講究,不要將就,我做不到他那樣,我隨遇而安,苟且偷生,連我娘都不如。我娘傲骨錚錚,寧可活在虛幻里,也不願嫁了老員外當填房。小時候我餓得哇哇叫,眼巴巴地看著我娘操起掃把,把前來提親的媒婆趕出門,連同紅糖若干,糕點若干,我坐在門檻上,又餓又饞,委屈得大哭。
他不予理會,塞給我一個「你很煩我很忙」的眼神,竄到一邊去劈木板了。我討了個沒趣,拿人家的手軟,心也軟了,垂頭喪氣地沖大船道:「二十五兩就二十五兩吧,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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