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雪擁藍關馬不前

他的雙目如月華澄澈,低道:「石榴,我自知風雨迷亂,朝不保夕,想對你作出什麼承諾,卻也只是空中樓閣。我思之良久,你若不喜歡紛擾,我願棄了這大位,隨你去。」
我著急起來:「不行,天下若大亂,你我都無容身之地,殿下,不可以。」
不是怕,是……悸動好嗎……
可是,他不是歐陽呢,那就不能夠。歐陽對我再壞,也是我所喜歡的歐陽。唉,阿白明明待我更溫柔,可我竟還是豁不出去,真愁人。
然後才是我和蓮花公子的飯菜,我們什麼都能吃,把個歐陽羡慕得眼睛都綠了,嘟嘟囔囔道:「看來不學功夫不行,唉。」
你會么?
一時,風好靜。歐陽今晚離奇的沉默,悶了半柱香的工夫,我心下奇怪,扭臉去看他,他面無表情地坐在蓮花公子的右手邊,見我看他,垂了眼帘,仍不說話。我推推蓮花公子:「快,快開口。」
阿白看我們鬥嘴,微動了眉峰,似要說什麼,蓮花公子先開口了,清瑩瑩地凝望著他,如春|水波光:「你身子不安適,我代你出戰。」
「桂花藕片、金銀小饅頭、蒓菜湯和紅燒小排。」我將食盒遞給他,心頭一酸,「你快快好起來,我再給你做下酒菜。」
「阿白送你月亮,你就收了?」他像個孩子般跳了起來,又急又猛,被人追得滿地找牙也不過如此。
雪擁藍關馬不前,人生的至滄桑處,也不過如此。
我嚇住了,是阿白。我掙脫他的懷抱,他並不強留,鬆開了手,凝了眉看我:「在想什麼?竟也睡不著?」
燈火一晃,照在阿白愁雲深濃的臉龐上:「我本也以為,世事都能黑白分明。」
我到了半夜還在翻來覆去地想這個問題,久久難以入眠。黑暗中忽聽門一響,有人進來了,我的后領口在一眨眼間就被制住,腳下一空,被對方拖出房門。這手法我熟悉,不再掙扎,很配合地任殺任剮。
張子謙是澤州府的新任總兵,一個大傀儡。阿白眼中有澹澹流光:「你們幫我,我不擔心什麼。倒是宮中,父皇那邊……」
和_圖_書意卷上阿白眉目:「終於又能吃上石榴做的小食了。」
可男人們都來笑我:「你能想到的事,他們會想不到?」歐陽的譏笑最大聲了,「別忘了,本朝的王爺眾多,康王即了位,越天雲當個仲父,王爺們一看,咦,這都行?他行,我為何不行?反了他的!」
「我瞧著你就是那樣的人,白衣黑髮,宛若菩薩。」蓮花公子喝得有點多,一聲闌珊輕嘆,將心意透露出塵,但阿白搖著頭,「我不是菩薩,我有計較。」
我直了直眼,錢財來得如此輕易:「昨夜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我的人。殿下,我要你們都在我看得見的地方待著,這就行了。」
他挑高了眉梢,語調已是往日的懶散:「到了澤州換回來了,見你還是要保持一貫的威儀的。」
有點疼,但又不是很疼,他的呼吸很粗重,兇惡地用舌尖撬開我的牙齒,吮吻纏綿。我的身子忽然軟塌塌了,想推開他,卻又那麼渴望著他,緊緊地抱住他,鬆鬆地抱住他,牙齒在打戰,不,是整個我都在打戰。
我拿腔捏調地學他在草原上說的話:「武功稀鬆平常怕什麼,小爺有錢,請上三千鐵甲給我壯膽便是!」惹來他不滿的瞪視,忙回瞪過去,「我瞧著你的衣服不差,店小二竟穿得這般齊整?」
我解釋了,可他仍未消氣,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扯到懷裡,然後——他張口在我唇上咬了一口。
「不碰就不碰,稀罕。」他這句話真是誅心之論,我又不是一代名妓,曲意承歡仍能宛轉多姿。焚心的火燃了起來,我憤憤地瞪他,整了整衣衫,自顧自地向門外走去。
我是自來熟,到後院和廚子做好了飯菜,又讓他幫忙抱起一壇米酒,去找那些男人。人逢喜事精神爽,阿白竟也醒了,歐陽正和他說著話,我敲敲桌子:「開飯!」
活該我倒霉,不遠處有人淡漠出聲,波平浪靜地說著利刃般的話:「獵鷹國已兵臨城下。」
「讀書人最傻,有人幫你打天下,你還死扛做甚?」萬千星子從https://www.hetubook.com.com歐陽眼眸中升起,「戰場上不需要武功蓋世,我的騎術倒還不賴,殺幾個敵人給你瞧瞧。」
「白梅染了血,也是白梅。」蓮花公子淡淡一勾唇,「我難得誇你幾句,你卻總不領情。」
蓮花朗朗道:「食君之俸,擔君之憂,將來可要封個大官給我噹噹。」
那一晚他說過什麼?想忘也忘不了,但我們都能暫先忽略,是吧?歐陽已湊上來,拉過一隻盛滿薄荷牛肉的盤子:「我要這個!」
「什麼?」我語塞。
既然我也被劃到活寶之列,當然要耍寶:「殿下,你應該說,准了。」
「記得,忘不了。」
「你送也會收,我又沒真的拿到手。」說不出口啊,月亮是他啊,他不知道的,月亮是他。
「胃口真大。」蓮花斜挑鳳眼看著我,「我可不奉陪啊,我是要走的。」
像有一隻小鉤子在心底撓著,又癢又疼,我整個人抖得厲害,牙齒咯咯響。最終他離開我的唇,捧著我的臉,仔細地看了又看,眸中有很多很多我所不明白的亮光:「怕成這樣?不碰你了,生澀之極。」
水汽瀰漫了阿白溫潤的眼瞳,他抬頭看了看夜空:「我也記得。」
「石榴,天下再動蕩,總有一處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我們耐心些,多走一些地方,總能找著一個高山遠水的村莊,豐衣足食,你說可好?」
「自古新君登基都講究一個『穩』字,被拉下馬了,再反回去可就難了。越家苦心經營多年,求的就是平穩。他們找你,也無非是想通過你讓皇帝發話,先給他封個王爺噹噹,名分正了,再思后著。欲速則不達,他的江山得建立在一個儘可能公信的基礎上。」阿白娓娓道來,「這些利害他們早有盤算,得把這些王公大臣們弄服帖了,形成了互相制約的關係,才能如願以償,坐穩了位置。」
阿白眼中有光在亮,笑得雲動風輕:「我也是要去的。」
趁熱打鐵,他不會不懂,可他竟真的不懂似的,神情寂寥,話鋒轉向戰爭:「張子謙挂帥,歐陽是副帥,我hetubook.com.com當個先鋒官,定要取了敵首項上人頭。」
夜裡我們四人在院落里說著話,談起越天藍,我很惋惜:「長得這麼美,為什麼要當壞人?」
蓮花打了個呵欠,字字敲在我心坎:「歐陽老弟,你認為一隻風窟窿能吃牛肉嗎?」回頭對阿白笑,「都怪他幼時貪玩,不好好習武,我看連九流釘耙漢他都打不過,滿身都是傷。」
他將前路鋪好,卻又告訴他行蹤,是存了盼頭吧?如果他要找他,總是能找到的。親愛的人啊,我一路上不斷回頭張望,多麼盼望,你會阻止我去流浪。
他是要趁今夜打開窗戶說亮話嗎,我急忙幫腔:「殿下,你的風華無人能爭,看到你我就覺得很安定,我想蓮花公子也是這樣想的。我還記得那天在草原上,你把月亮摘給我,嗯,你也會有屬於你的月亮,他對你赤膽忠心,忠貞不二,你……」
「誰耐煩當他?」在我想象中,吳剛是個五短身材的小個子,我才不要像他。
我曾經問過蓮花公子:「他當真不知你的心意?」
見我不吭聲,阿白的神情黯了黯:「在草原上,你總對我說,阿白你放心,我當真把心放在你這兒了,你卻又不要麼?」
這個世上,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苦樂只有自己明白。他若做得到,就不會自苦多年。他凝視著我,恍惚輕笑:「不,石榴,江山在我眼中不及你金貴。只是,我不幸生於帝王家,若得不到它,就會失去生存的權利。命懸一線,就是這個道理。可我這些天反覆在想,若改了名換了姓,和你隱居於青山綠水,他們找不到我,時日一長,怕也會算了。」
歐陽這回倒很謙遜:「若不是從店小二手裡買了一身破衣爛衫遮遮掩掩,我根本活不到和表兄你歡聚一堂的時候。」說著眼巴巴地瞧著我,「我有傷口,吃不了發物,你給我準備了什麼?」
蓮花閉上眼,鎖住最深的眷戀相思:「我會裝啊,小明。」
敵寇來了,踏著雄渾的步子,他們來了。
一抹星輝移照在我們的臉上,在這呼天不應的夜晚,我與他抱了一https://m.hetubook.com.com抱。
這下是再也睡不著了,索性又到院子里坐下。坐了半天,忽覺身後有人一步步走近,我以為是歐陽,沒回頭。那個人慢慢走到我身後,忽地抱住了我,輕喚道:「石榴。」
阿白如蘭般笑開,堅定而清倦地看著我們:「我何幸,識得你等。」
三棵搖錢樹都在視野里,我隨時開口,還怕沒錢花?小明真有點運氣啊。
「好的,准了。」有什麼在那雙幽深眼眸中若隱若現,阿白看定我,「石榴,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
「一艘大船縱橫四海,有美人伺候著抽鴉片,就那麼漫無目的地飄到世間的盡頭。」蓮花傾身一哂,眸子里亮起一團星火,「咱只走水路。」
我和阿白同時問:「去哪兒?」
「呀,我敢。」我不畏強權,喉中似血似氣,拂袖出門。
便是在這樣的形勢下,皇帝暴斃不是好方法,越家再狼子野心,也不願輕易冒天下之大不韙。可是,江山再壯美,值得如此以身犯險么?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若真是好東西,人人臉上都笑開顏才是,為何他們都是一副強打精神的厭倦?
走出不多遠,我被對方提溜著摔上了一張陌生的床,他殺氣騰騰,怒眼圓睜地喝道:「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是么?」
門外風一吹我就清明多了,真要和他強辯我未必會輸,胡攪蠻纏是我強項,可不知何故我懶得說了。真的,很多話,直白的,曲折的,猛然都不想再提。一句也不想再提。
歐陽今夜像個暴君,袖子一拂,案上杯盞碎了一地:「你敢走?」
我為什麼不喜歡?我喜歡有錢人,皇帝是天下最有錢的人,我怎會不喜歡?他的語聲太凄切,我忽然回憶不起來在我們最初的相識中,他是個壞脾氣的皇族。眼下他對我是這麼和風細語啊,有一股酸熱在我眼眶竄動,我忍不住喚他的名字:「阿白,阿白,你做不到。」
皇帝不問朝政,朝廷是虛的,只要別有用心的人一動作,頃刻就能反轉天地。皇帝現在是還活著,但誰知靜妃和越天雲會不會逼他飲下一杯毒酒?這可比暗含塵快速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多。坦白說,整件事里我最沒想通的就是這個,阿白有仁心,但越天雲是個狠角色,他完全不用顧及皇帝的生死,為何不速戰速決呢?皇帝死了,康王即位,他當個攝政王,呼風喚雨,若是我就這麼辦。
我做不到答應他,可是回絕的話硬生生地堵在嗓子眼。阿白不是別人,大戰在即,他心中得有希望才行,這會支撐他活著,我……
蓮花徹夜守在阿白的床邊,半躺半坐在床下的小榻上,媚影妖紅,仿若春睡海棠,明艷世所罕有。但叫我喜出望外的是阿白的蘇醒,他歪在床頭,墨發流瀉白衣,他真美。我將木製食盒一樣樣地掏出來,首先就是他的:「殿下,給你熬了雞粥,很清淡的,你先喝這個,哦,還有清炒菜心,也是你的。」
阿白雙眉淡展,笑意漸濃:「三隻活寶。」
阿白望著我,抿唇而笑:「你還記得?」
「我也要!」此刻不敲竹杠更待何時,商人歐陽恃寵而嬌,「我要良田千頃,黃金萬石。」
「……威儀?你有過嗎?」有一瞬我竟不敢看他的眼睛,不忍想象他是如何輾轉奔波遭受追殺受盡欺侮,他是怎麼過來的?我的心弦被綳疼,只能撿了不相干的話來說,卻又把他給氣著了,「菜做得不錯,本想讚美你是月亮上釀酒的小娘子,但你待我不客氣,那就貶作吳剛吧。」
他溫雅的眉宇漸漸放出光來,先是傷懷,漸漸化作了欣慰,語聲又太低,近乎于耳語,惹得我幾乎就要點下頭去,將他狠狠摟過來。
風吹著他的衣袂,像是流淌的水波,他沒有穿官服,頭上卻束著冠,好文雅的樣子,好像水墨畫。我心中一悸,絕世獨立,如一彎瘦月,竟有這樣好看的人。月亮——我總愛這麼形容美好的男子,他不是我的心頭好,但如果是,我的人生是不是就會簡單些?
淡淡的初夏夜晚,歐陽和蓮花相攜而來,就立在檐角下,揚著臉看著我們。露水凝華間,我望見了歐陽驟然一變的面色,這讓我痛徹心扉地知道,我做錯了事。
到底是前未婚妻,歐陽對她還是顧念舊情的:「算不得壞人,各為其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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