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一

顧雲聲毫無醉態,反而笑著說:「你明明是最能喝的,應該最曉得自斟自飲的樂趣。再說還剩小半瓶,浪費了多可惜。」
「當然是我和顧雲聲來喝,你到時候只管開車。」
告別時顧雲聲堅決謝絕黃達衡要送他回去的提議,獨自坐上了往相反方向走的計程車。上車之後他聞到某種氣息,就像大雨過後泥土和植物散發出來的潮濕的味道。他看了一眼窗外,這個城市的光害已經越發嚴重,天空被映得火紅,沒有月亮,更不要說奢想看見星星。顧雲聲覺得口渴,他叫住司機,要他在下一個路口調頭,他需要再喝一杯。
那個味道一直都在,彷彿無形的面紗罩住他的頭臉,從他離開酒吧、再離開賓館、一直到家。一進門顧雲聲無可控制地摔倒在沙發上,水汽濃郁起來。
他說完,房間里忽然就安靜了下來。三個人不約而同放下筷子,再不交談,靜靜地看電視。隨著城市的擴張,這原本在郊外的廟宇已經離城區的範圍越來越近。近年來T市發展神速,寸土寸金,使得這座全國重點保護文物的廟宇周圍本屬於廟產的土地早已被各個開發商儘可能地蠶食殆盡,只剩下圍牆裡的建築群、因為在圍牆內才維持下來的一點菜地和兩畝茶園、和廟前一個只能作為景觀用的小公園,突兀又堅強地豎立在林立的新興水泥森林深處。
顧雲聲要何彩評理的語氣一樣不當真,何彩假意白他一眼:「心不誠,叫你出來吃個飯還這麼多話。等一下自己罰三杯。」
這話乍聽起來很順,細想總不是那麼回事。黃達衡和何彩悄悄交換了一個詢問的目光,又都沒有從對方那裡得到回應。何彩就笑了笑:「要是他回來正好,白導演不是要找古建方面的顧問嗎?還有誰比江天更合適?唐建就是他的本行,北朝相去不遠,比我這種半吊子,那是強到哪裡去了。說起來也很久沒見到他了,上一次還是兩https://m•hetubook.com.com年,不對,三年前了,在日本開會,那個時候都聽說他要結婚了,後來怎麼又沒結了?」
他有心說笑,語氣很輕快,顧雲聲聞言微笑著看了一會兒面前這一對越來越有夫妻相的夫婦,先是替何彩拉開椅子等她坐下,才說:「老黃,何彩,雖然你們現在天降喜訊,說話總要憑良心,要不是你們臨時甩手不幹,辭掉了片子的顧問,我哪裡用得著一個人當幾個人用?何彩,你評評理。」
還是何彩率先打破這微妙的靜默:「片子做得挺好。對了,顧雲聲,正好想起件事要問你,我聽人傳江天要回來,有沒有這回事?」
剛在包廂坐定沒一會兒人就來了,顧雲聲忙放下回了一半的郵件,笑著站起來那個子嬌小的女人說:「何彩,你真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孕婦。」
顧雲聲看著她,想說話,發不出聲音,急得汗都要出來,手裡的考卷被攥得不成樣子。忽然,他身邊的人大喊,「阿姨,你往前來!」
顧雲聲趕到約好的餐廳時,約定的時間還沒有到,做東的人也沒有來。
顧雲聲依舊盯住她,臉上的詫異收了起來,換做一個無懈可擊的笑臉:「那就還是下次喝過吧。喝你們家的滿月酒。這杯先欠著。」
卻是好事:何彩懷孕了。
他一驚,扭頭。
飯桌旁的話題自然是圍繞著何彩和孩子。這育兒之事顧雲聲其實一無經驗二無興趣,只是就著和朋友聚餐的樂趣,聽他們說些工作生活上的近況。黃達衡與何彩說的種種,和顧雲聲的工作圈子毫無關係,他樂得聽他們閑聊,等到自己有機會開口,就趁機問本行是園林設計的何彩一些關於北朝佛塔和佛寺建築的問題,倒把何彩給問楞住了。
後來走過一座氣派的大房子面前,牌子在反光下看不清字,也許是銀行。門前站著一個穿黑色套裙的女人,卻配著一雙鮮艷閃光的高跟鞋和*圖*書。她頭上的鐵閘緩緩落下,她卻一無所知,眺望著遠處的河面。
何彩左瞄瞄右看看,終於忍俊不禁,一招手,叫住看得目瞪口呆的服務員:「那個鱸魚還是清蒸吧,然後再加個木耳菜,少點味精。」
顧雲聲牽動嘴角,扯起一個勉強可是說是笑容的冷淡的弧線,所幸神情依然很真誠:「我最近忙著趕本子,沒和家裡聯繫。再說他要是真的回來,搞不好先聯繫你們,到時候說不定我還指望你們告訴我一聲呢。」
他懷裡偌大一捧玫瑰花在不算高峰期的殿堂里非常惹眼,迅速招來眾多年輕或不再年輕的女性的目光注視——倒不見得是為了花。對於此顧雲聲素來也非常淡定,只顧著回郵件,再偶爾拿餘光瞥一眼前面領他去包廂的服務生。
果然他剛剛銜上煙,剛剛開口向酒保借火柴,就有打火機先一步殷勤地送到眼前。藉著吧台黯淡的燈光和那一點搖擺不明的火光,顧雲聲側過臉來看了一眼。酒精讓所有景象跟著火光慢慢跳動,包括身邊男人的臉,他垂下眼帘緩緩笑了,湊過去,拉過那隻手,點燃了嘴邊的煙。
何彩想了想,把自己杯子里的水喝掉,和顧雲聲的杯子放平,拿過酒瓶來倒酒,兩個杯子,倒滿正好瓶子也空了。見顧雲聲微微詫異地盯著她,何彩也是笑笑:「忽然想起來今年還沒和你喝過酒,來一杯吧。」
顧雲聲心念一動,也把目光投到電視屏幕上——果然是一個月前顧雲聲被白翰拎去教訓時無意中看到的有關清安寺的維修的專題報道的後續。他定了定神,目光還是沒有離開電視:「唔,知道一點,就是你打電話來說要辭掉顧問的那天,白翰幾乎是前後腳跟地找到了我,那天也有條新聞說這個,怎麼,那座廟要維修?」
黃達衡一把拉住她揚起來的手,皺著臉陪笑:「我不喝酒的,你又不能喝,雲聲還要開車回去,你這是點給誰喝?」和圖書
寺廟的大殿和藏經閣是保存完整的早明建築,天王殿和兩旁的配殿雖然多有翻修,但延傳至今,也都有好幾百年的歷史。經過這些年的風吹日晒天災人禍,早已是朱欄黯淡彩繪蒙塵,更有些建築成了危房,艱難地苦苦支撐著。
送給Nicole,你一定要幸福堅強。
他看見江天的臉,被夕陽的光芒曲曲折折地照亮了。
席間風向頓時轉向。幾分鐘前還很有權威感的黃達衡變得笨拙起來,有點習以為常又有點手足無措。見狀何彩挑一挑眉,指著他對顧雲聲說:「你不知道現在他有多啰嗦,吃不能吃,動不好動,難得出來吃一頓飯吧,這個也不讓吃那個也不要點,肚子里這個活了,我先死了……」
酒吧里的酒氣和煙味還是無法掩蓋掉他一直能感覺的潮濕氣息,顧雲聲坐到吧台邊上,點了一杯酒,從口袋裡掏出煙來。
多年老友的情誼讓顧雲聲硬著頭皮頂著宿醉向閻王一樣的白翰白大導演婉轉地表達了黃達衡夫婦的願望,於是莫名其妙地就抓住重改劇本,這一個月里過的是昏天黑地日月無光,直到幾天前在趕稿的地獄里接到黃達衡約他出來的電話,接著孕婦大人天大的面子,顧雲聲才算是逃出生天幾個小時,坐下來吃這一頓飯,見見算得上「久違」的老友。
黃達衡這是也說:「可不是,每次打電話都是要趕稿。少趕一天又怎麼樣?還是何彩的面子大,不然要請顧大編劇吃個便飯,真不知道要排到哪一天。」
那個女人以一種怪異的敏捷往前一跳,鐵門轟然落地。
顧雲聲當年重返T市,曾經獨自去過清安寺,那也是這十年來唯一的一次。看著電視中一個個鏡頭,幾乎可說是全然陌生的。但看到這裏,他偏頭去看了看身邊的何彩,何彩則看著黃達衡,黃達衡察覺之後同樣朝她送去一個微www.hetubook.com.com笑。於是一切變得輕柔恍惚起來,而顧雲聲知道,就在剛才,他們想起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個地方。
何彩卻繃著臉由他恭維,直到顧雲聲舉著花在她面前誠誠懇懇站了好一會兒,才笑著接過花,也接過恭維:「現在知道要嘴巴甜了,約你吃個飯還三催四請,你看你多忙,我們多閑。老黃要約你出來費了多大工夫。」
眼看何彩半是抱怨半是光火,房間里的兩個男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敢插話,無言地實踐著「孕婦最大」這一指導準則。等她說夠了,顧雲聲輕輕說一聲「剛才這位女士點的菜都上,後面點的叉掉」,黃達衡則默默倒了杯水推過去。
何彩與顧雲聲同齡,都是三十二,已經算得上高齡孕婦了。她年輕時候好強,懷孕四個月還接工程,結果孩子掉了,從此開始習慣性流產,這次好不容易又懷上,兩口子誰也不願意掉以輕心,要把《永寧》的古建指導的差事辭掉,實在是情理之中。
他笑著連連告饒,氣氛登時輕鬆不少,三個人寒暄著開始點菜,眼見何彩點一個黃達衡駁回一個,顧雲聲忍不住偷笑。何彩柳眉倒豎:「我不吃還不能點嘛,顧雲聲吃就是了。來,服務員,我們還要兩瓶五糧液,高度的……」
他並不怎麼抽煙,現在口袋裡甚至連個打火機也沒有,所謂煙,此時無非是個欲擒故縱的道具而已。
黃達衡介面:「嗯,要大修。工程在國家和市裡都立了項,除了部委和幾個學校的人,日本和美國都要來人,三五年間不知道能不能做完。」
顧雲聲面色如常地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再順手不過地繼續倒的時候,何彩忽然拉住他:「顧雲聲,一個人也能喝半斤,可以了吧?」
何彩一邊慢騰騰對付魚,一邊回答顧雲聲提出的一些問題,不經意間,眼角餘光瞥到正對她的電視在播的節目,頓時手邊的事情都停下來,轉而招呼服務員把靜音打開。顧雲聲正聽hetubook.com.com得入神,被驟響的電視聲音弄得有點莫名其妙,倒是黃達衡聽了幾句,就笑了,指著電視屏幕說:「清安寺這個工程你知道不知道?我們院有不少人都在這個項目里。如果不是何彩懷孕,花園的景觀設計應該就是她來負責了。」
「……看樣子你真是做了不少功課嘛。」黃達衡樂得作壁上觀,聽到有意思的地方,還禁不住插話打趣。
雙雙在T大建築系工作的黃達衡夫婦算是顧雲聲在T市認識最久的朋友,自他正式遷到T市工作,幾年間來也多蒙他們照顧,彼此之間都很熟絡。所以當一個月前接到黃達衡那個焦急中夾雜著興奮的電話、表示要辭去他作編劇的一部電影的古建築顧問的一刻,顧雲聲就知道,肯定是哪裡出事了。
「我聽說的是參与清安寺的整修。我一直聽說我們學校和市裡都在爭取他回來。」何彩吃驚地看著他,「你們不是表兄弟嗎,打算回國總會先告訴家裡人吧?不可能一點風聲沒有。」
黃達衡自從太太懷孕就一直春風滿面,聽顧雲聲這樣說依然笑迷了眼。他摸摸後腦勺:「這是非常事件,非常事件嘛。再說上次電話里也說了,何彩既然不再做事,就不好意思掛虛名,但如果白導演那邊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我們一定盡全力為你們推薦和物色。不敢說一定能做事,但如果只是掛個名,總歸是能找到人的。」
他正在給杯子里倒酒,何彩的問題讓他的動作頓了一下。他緩緩抬眼,很鎮靜懇切地搖頭:「他回來做什麼?你怎麼問我?」
模模糊糊地他看見電視屏幕上一杠杠的彩條,寫著「再見」二字。他就想現在幾點了怎麼還是小時候見過的畫面啊。嘴裏慢慢泛出甜味,大概是糖。在甜味里他慢慢地漂浮起來,走在一條看得見河的道路上,和別人討論一道微積分題目。夕陽西下,河邊許多人釣魚,他們走得太近了,一隻魚鉤還勾住身邊人的衣袖,顧雲聲就大笑著替他取下來。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