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朋友

蘇明理從她那件淡黃色的毛衣里鑽出頭來,興緻勃勃地說:「昨天我夢到自己進了一個巨大的賭場。莊家陰笑著問我買誰贏到最後,我很納悶,心想,賭場不都興買大買小嗎。正在這時,我低頭往賭桌上一看,發現上面貼滿了班上男同學的照片!那陣暈啊,我一閉眼,順手一丟,籌碼居然落在了王勵勵頭上!」
我不止一次地問過她:「為什麼我們之間有隔閡呢?」
他沒有再說話。
李松直接走向了辦公室。
「哦,可以。」媽媽說,語氣淡淡的。
冗長的散學典禮結束后,回到宿舍,我把柜子和床來了個大清空。搜羅了足足三大袋東西。
章子騰的位置靠窗。熹微的晨光透過玻璃照在他俊朗的臉上,從側面看去,蒙蒙的像一層冰霜,遠遠的,感覺迷離而唯美。我不由地想,如果他的所作所為能和他的外貌搭調該有多好。
「看樣子她對你很好啊,怎麼就沒共同語言了?」
我靠在枕頭上,想著過往的種種,想著未來將要發生的一切,想著明天的考試,迷迷糊糊之際,忽然聽到有人輕聲嘀咕:「我睡不著。」
柯冉奇怪地看著我們。
出乎意料,從魯老那裡回來,芋頭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沮喪,反而愈加意氣風發精神爽朗。
我心裏慘白慘白的。既是為才女的淪落而悲哀,又覺得他實在是不堪一點命運的挑戰。
李松沒有說話。
說罷,他在抽屜里摸摸索索,取出一副撲克,前前後後找人玩斗地主。
「不至於吧,」我幾乎沒暈過去,「他長得那麼沒創造力!未見得有什麼魅力呀。你花痴他不如花痴柯冉。」
我悚然而驚。一會兒,驚愕變為了煩躁:「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她說:「我覺得外國作家多數只關注內心,非我所好。我喜歡現實主義作品,對本國的小說比較感興趣。」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路都是平川大道,該有多好。
「許諾,不客氣地說,我覺得你無情無義。」寧小宇對我表示不滿,「這件事還不能說明全部。你和蘇明理成了朋友,就忘記我了。」
「寧小宇讓我來送你。」我說。
「面對?以後有無數個機會!但這一次真的不行,」芋頭哀懇道,「模擬考沒有排名,你不幫我就算了。但期末不可能不排名吧!再是倒數,我就完了。我不會虧待你的。一千!我給你一千好吧?」
但是,寧小宇居然會穿這樣的衣服!每當這時,我就會疑心金融風暴已經席捲而來,一夜之間,颳走了小宇他爸所有的錢財。
我放下筷子,直視著她,說:「這也是我的夢想。」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每個人都不可能無所謂。」
期中考試成績公布的時候,我正在與一塊圓木形狀的麵包作緊張而激烈的鬥爭。
「許諾,走吧?」第二天,吃完早飯,寧小宇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笑盈盈地看著我。
「貴族學校嘛,生活方式特別點也無所謂。」艾利亞老跟我說,「生活不就是為了享受嘛。寧小宇享受感情,我享受花銷,有那麼些無聊的人享受學習,說白了,也沒什麼不同。」
她的話聽起來就像黑洞,茲拉茲拉地將我席捲進去。我埋怨似的想,你一個人躺在溫床上就罷了,何苦向我傳播享樂主義。但我也不是一點沒被打動。容我仰天長嘯一句:行樂當及時,何能往來茲!
「思想?思想是什麼?」芋頭似乎不願接受李松的表揚,臉上露出了不屑的笑容,「比如現在,魯美嘉不想要我在這個班了,思想能改變什麼?能改變什麼的只有成績呀。我不是你李松,你當然不能理解我,像你這樣的好學生,我們之間怎麼可能存在有理解呢?你不用取笑我。」
十二月,氣溫驟降。教室里開著暖風。一下課,大家都偎在教室里,裹著厚厚的衣服,如非必要絕不出去。久坐著,看著彼此涼得發紅的鼻尖,自嘲似的笑著,空氣里充滿了畏縮的暖意。
他快步走到座位上,帶動一股涼意襲來。
他沖我揮了揮手,車轉彎,開出了一小段后,邁克魯斯突然回過頭來,沖我喊:「好好學習!」
我搖晃著她的手,她搖晃著我的手。
「真的嗎?」她很激動。
「我不喜歡蘇明理。」她並不理會我說的是什麼,「真的,不喜歡她。我不希望我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
旁邊,一個瘦骨嶙峋的男生看著天宇間旋轉飛舞著的雪花,喃喃道:「如果我失敗了,也得有那種一悲壯耳的轟動效應。我不怕失敗,怕的是默默失敗,我最怕悄然無聲地消亡掉。像個市井小人物一樣,一輩子都只有小成功和小失敗,這樣有何意義?」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徐徐開口:「要知道,你是降過級的。」
下鋪,蘇明理已經微微打起了鼾。
她說完就興高采烈地跑去找柯冉了。
下課鈴好不容易打響,等老師走出教室,柯冉轉身直面向寧小宇,厲聲命令道:「不準出去。」
「蘇明理!」艾利亞不知道是從哪裡冒了出來,滿臉幽怨,「我只想看你幾道物理選擇題,你把卷子拉過來一點就行啦!你連幾秒鐘的時間都沒有嗎?我真是佩服,你到最後一刻居然還在奮筆疾書!」
不是我損他,他真是一個自私自利且毫無責任感的人。平日,他只管把所有繁雜的班級事務丟給李松,但凡遇到在學校里揚名露臉的事,絕對首當其衝。更邪惡的是,他像世上某些人一樣,偏偏就有那麼一種本事,即使什麼也沒做,也能讓別人覺得他的貢獻不可磨滅。他博得了所有師長對他的喜歡與讚歎。在他們眼裡,他陽光向上,成績優秀,能力非凡,堪當大任。所以,即使所有人都把他恨得牙痒痒,他也順順噹噹地坐上了班長的位置;即使所有人都不滿他的張揚跋扈,他也在這個位置上怡然自得地坐了一年。
「拜託,我是全班第四,年級前一百名以內,已經非常非常不錯了!很多人做夢都想進前一百!」
我怔了怔,旋即想起了李松的背影,那堅硬而筆直的線條。
「好學生。」
「魯老每次說這麼多都是白說。這個世界需要的不是經驗,而是自我創造。再說,她的經驗無論如何也構不成我們的人生。」
正想著,一輛銀色奧迪在我面前停下了。
總而言之,在趕車似的學習生活中,我們有了一小段閑暇的餐飲時光。
「我覺得,我就像一輛加滿油的賽車,就這樣一路瘋開,東碰西撞,指不定什麼時候爛掉了,我也就徹底玩兒完了。」芋頭偏著頭想了想,「不過你知道不,從我們知道人必須吃飯時每個人的腦子裡就有了一根弦,這根弦筆直呆板且自以為是,哪天要是綳斷了,我們在旁人眼裡就會顯得痴痴傻傻的,會被嘲笑與厭惡,但是旁人不知道,我們比誰都聰明。」
「能做朋友嗎?」我問。
蘇明理就是在這個時候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身上有著那麼種生猛的勁兒,吃飯狼吞虎咽,瘦小的身軀里好像蘊藏了一股巨大的能量,讓我疑心裏面安裝了一台粉碎機。
所有人都回了他一個驚悚的眼神。因為魯美嘉就在講台上,熱愛生命是人類最強烈的本能。
「謝謝了,不用麻煩。老師再見!」我笑了笑。
挨到熄燈,我爬上床,在黑暗裡摸摸索索,剛把被子展開,就隱約聽到蘇明理說:「這是這學期的最後一天了。」
「我父親是一名工人。」
我把紙條的事告訴了蘇明理。
記憶回溯。我似乎回到了康城,薄暮時分,天空飄著一樣的雪。坐在車上,軟座上的皮革散發出老舊的氣味,小城裡昏黃的燈光一掃而過。街角,路燈上都積了薄薄的一層雪。車經過那座老教堂時,我一抬頭,看到雪與暮色相融于頂端。一種難以言表的觸動,一種與過去息息相關的感覺攫住了我。我終於明白,在人生的底幕上,景物與人事,沉潛或浮現,隨遇而安,自有時日。
我想了很多很多。多數時候,兩者較之,蘇明理是尖銳的,苦澀的。而寧小宇是柔和的,溫暖的。蘇明理身上是奮鬥,寧小宇身上是溫馨。
李松的夢想是戰慄的,整個人每天都像是走鋼絲。他的家訓是——如果那可以稱作家訓的話,那就是:只有學習,只有學習,知識改變命運。
過了一會兒,李松去找魯老探討難題。看著他在講台上埋頭思索的樣子,芋頭憤憤地呢喃道:「碩果僅存的傻瓜。」
「也不知道是真還是假的。他跟魯美嘉說,因為邱曇吹不到暖氣,所以他才想去調整風向。」
「你們都是我很好的朋友。」
我靜靜地端起面前的牛奶,說:「哦?是嗎?」樣子假得有顏有味。
原來是這樣。我就那樣獃獃地看著前方,看著延伸向遠方的瀝青馬路,看著被淘空的街景,想說什麼,卻又無從說起。
「他怎麼能和你搶呢?」柯冉笑道,「你們關係不一般啊!」
「李松是不會寫這種紙條的……看來你不了解他啊!」
起初的那幾秒,他真的觸動了我。旋即,一種難以遏制的排斥情緒湧上我的咽喉,我不想把我長年所學的東西一點不剩地吐倒出來,因為我還想要未來,我想要的東西太多太多。
「因為你從不關注生活,你只關注你自己的內心。」
過了一會兒,蘇明理回來了,手裡拿著一支梅心棒棒糖。
某日,我忐忑不安地詢問某人:「如果給你一個選擇,你是會選擇曠世才女呢,還是會選擇絕世美女?」
「愛心?」
回到宿舍,從洗漱到睡覺,大家一直在討論期中考試的成績。
「內外一致。」
她的目光里有她的家庭,有她的一切。那是已被磨平了的鋒芒。我明白自己沒有資格要求她。雖然我理解她的無奈,但我永遠不想這樣。
「物理B卷的題幾乎做不出來,怎麼想也沒答案,最後十五分鐘時,我開始悠哉游哉地寫詩。」
「你們在幹什麼啊!」埋怨聲此起彼伏。
之後,我不可遏制地自鄙了起來。夜裡,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我一直都是這個動作——不知怎麼地,想起了邱曇。
我隱約感到,她始終是冷靜而且節制的。她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待這件事是這樣,對待所有事都會是這樣。時不時地,她會說我有道德優越感,益處是自我陶醉。因為這個,我常懷著驚奇的敬佩與莫名的疏離。
「是你忘了。」寧小宇皺了皺眉,覺得我很不了解她似的,「我不是把它當作玩笑在提。我是認真的。」
「那是你的看法。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功利心很重的人。」
這時,白麗停住了手上的湯勺,微側著頭看向蘇明理。似笑非笑。一掃而過。
考下來,蘇明理向我展示了她寫的詩。寫的是一片松木林在孤獨里漸次消亡。
蘇明理全然沒有理會我說的是什麼,繼續抒情:「你不知道,他幽默得無可救藥。總之,看到王勵勵,我就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
「一科五百!」芋頭猛地錘了下桌子,心一橫,「語數外物,總共兩千!」
我說:「看了不少,大多是外國作家寫的。」
兩人都在自言自語,兩人都自我得要命,誰也不答理誰。
她有節奏地踢蹬著床板,低聲問我:「你最近都看了哪些書?」
他從習題中拔了出來,用隔世的目光和迷離的臉向著我。
「我爸對我讀書已經徹底失望了。他打算花個十來萬把我弄到西藏去當兵。玩不起搖滾,這些錢我家還是有的。好來勁,好有趣,好有古惑仔風格。我的未來就是當兵、退役、當生活的小工。」
「寧小宇和艾利亞根本不一樣。」
「你懂什麼?你不了解他呀,」芋頭嘲笑似的打量著李松,「我敢打賭,像他這樣的好學生,骨子裡絕對是看不起我的。我說得對吧?你總是有那麼種優越感,不過仔細想想,你到底優越什麼呢?你其實和我一樣的,說白了,咱們其實都是普通人,以後投身社會,一樣是混飯吃。」
「為什麼?」
她惶急地看了我一眼,逃也似地走開了。
芋頭的位置調到了講台旁。
「不要說得這麼凄涼啊。」我想調節氣氛似的,「你很喜歡寧小宇嗎?」
「這次肯定慘了。」艾利亞一手拄著桌子,一手撥弄餐盤裡的蝦仁,「我媽還叫我必須進步。我看,不後退幾十名都算好的了。」
我覺得她們是幸福的。一種偶然又不知是什麼的東西維繫了她們。溫柔的夜色,在這一時間沖淡了一切孤獨。
「這次考試,許諾進步很大,得益於她卷面上所呈現出的細緻,她是個很敏感的女生,這次題型偏重基礎……蘇明理髮揮穩定……,這周班會課上,魯老一一點評了班上近四十個同學的成績。她的話語是如此連貫,評價是如此到位,但總有那麼些地方過於平直,感情不能滲透。
大家想說什麼,但最終是沉默了。誰也找不到語言,思緒好不容易聚集到一起,頃刻間便消散了。
「調了也不大可能吹到。」我說。
她說:「我早就無所謂了。」
模擬考試接踵而至,一切無謂的關注也就銷聲匿跡。
我想說什麼,又無從說起。今晚我老是一時語塞。罷了,罷了。有些話即使說出來,也不能改變什麼。
下午五時,走出考場,我的腦子甜甜地昏沉著。我仰脖呈45度角看向高處,水藍浸染的天空儼然一面倒懸的深海,似乎稍不留神就會傾瀉而下。
一陣冷風吹過。我尷尬地笑了笑。
「待會兒你每做完一半,就把試卷往旁邊拉一點,我在後面方便看。」寧小宇對章子騰說。

「肯定是才女啊。」他答道。
他說:「我們中學生,每天一定要保證營養充足,如果一味節食,我們的反應就會遲鈍,體能就會下降,長此以往……」他瞪大了他圓圓的眼睛,聲音低沉而沙啞,一席話帶上了世界末日預言般的味道,「後果不堪設想。」
只見他從容不迫地撕開包裝袋,怡然自得地吃了起來,一面還不忘向講台上投去鄙夷的目光。
「你還挺有幽默感的。不過你今後怎麼辦呢?」
「我一點兒都沒複習,拿什麼拯救你,我的試卷!」清晨,一進考場,我就看到章子騰往椅背上一躺,隨手將演算本擲到桌上,長吁短嘆。那痛心無奈的樣子,感人至深,如果有哪個差生恰巧經過,一定恨不得衝上去抱著他的脖子大哭一場——事實上,上次他也這樣說,結果考下來成績直逼李松。
夜晚,和寧小宇一起到頂樓露台上晾衣服,看見了一片微寒的淡紫色的天空。涼風不知是從世界的哪一個入口徐徐吹來。若不是親眼看到,我不會相信天空可以是淡紫色的。這種紫色朦朧暗淡,迷離而又斑駁,引人深思。
「你夠專註啊,」我取笑她,「不會是對別人有意思吧?難怪你要賭他最有發展!」
「期末要設置獎學金的……」蘇明理碎碎念,「魯老前天說了,最高有兩萬……直接沖抵下學期學費……」
在這樣一個不適合施展抱負的時節里,芋頭又犯了一個錯。
從下午第二節課起,一個陌生同學就老在教室外遊盪。他身材瘦削,穿著黑衣黑褲,移動速度驚人,玄幻得猶若一道魅影,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那男生拿著遙控器對空調一陣猛按,沒見什麼效果,便把遙控丟給了芋頭。
有人說:「他一定是受到打擊了,一個人悲傷到極點的時候,就不再是悲傷了……」
「他是我同桌。」提到這個人,寧小宇顯然很無語,「大嘴,張狂,自戀……」她一一數落著,蘇明理打斷了她,「他成績很好!」
我差點沒摔下椅子去。
「我們是一個廠的,從小一起長大。以前玩得很好,現在……沒有共同語言了。我不想和她來往。」
我把餘下的麵包一口氣咽了下去。少頃,我站起來,喝乾凈了杯里的牛奶,往樓下電話亭奔去,向爸媽報告喜訊。
「李松沒有取笑你的意思。」我辯解說。
我心情受挫,怏怏不樂地回到教室。
「那個……能聊聊嗎?」
「來,這個,李松寫給你的。」他說著,遞過來一頁紙扉。
章子騰默許了。他的優異成績是有目共睹的。無論誰和他坐在一起,作弊的想法都會像病毒一樣暗暗滋生。
黑暗裡,我抬起眼,隱約分辨出這是寧小宇。
氣氛有些發冷了。
「那你長大后得成就大事啊。」我說。
風漸漸大了起來。
其實,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的境況比蘇明理好一點點。當你發現一個人比你還要弱小的時候,你會感到自己是多麼有力量,鋪天蓋地的溫暖將徹底把你湮沒。
一直。真是一個恐怖的詞語。隱含的偏見,生花的諷喻。
「有點智商的人都知道,李松是不會寫這種紙條的。」我的邏輯很老土,老土得很堅毅。
「咱們走吧!」每次剛在餐桌旁坐下,寧小宇就滿臉笑容地對我說。她的餐盤裡,米飯永遠少得粒粒可數,我常懷疑她是在靠什麼維持生命的。因此,她幾乎不在吃飯上花什麼時間。每當她召喚我時,我只好忍痛瞥一眼餐盤裡還沒怎麼動過的飯菜,起身離去。這樣下去終究是不行的,幾次之後,我餓得頭暈眼花。
「空調壞了。」
蘇明理說:「看吧,說什麼讓學生自由發展,都是空話。說到底,一切都得聽學校的。獨特個性永遠別想獲得一席之地。因為你不入流,陽光就不照耀你,不進行光合作用,還指望什麼蓬勃生長。這個人我聽說過,專搞搖滾,不過沒加入學校的音樂社。學校組建的搖滾樂團的演出,我在初一的時候看過,那是什麼啊,幼稚得跟童謠里歌頌春天美好花兒朵朵有一拼。」
心裏的秘密突然被揭露,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真的很無聊!」說著,把紙扉揉起來打算扔掉。
寧小宇正立在窗前,拉著提琴,搖不散的專註,美得令人動容。她所站立的位置與屋裡的暗色相融合,微光會聚在她的側臉。雪花飄進來,飄落於她的睫毛,又飄落於她的琴弦,一時間,彷彿有水霧蒙蒙。
大家嘟噥著,芋頭肯定完了肯定完了。每個人都是同體大悲的表情。一陣冷風透進來,難掩內心小小的陰暗的喜悅。

「嗨呀!咳咳……看不出來啊!咳!你成績這麼好!」柯冉喝著可口可樂,聽到這個消息,嗆得不輕。
今天蘇明理值日,雖已到了六點,還沒來食堂吃飯。飯桌上只有我,寧小宇,艾利亞和白麗。吊燈冷白的光線垂直於桌面,寧小宇充滿埋怨地看著我,我能感覺出她說這番話之時已經無可忍耐。
這聲音很細微,因為沒有人響應,一會兒就消失了。夜漸深。我不知道這聲音是從誰那裡發出而又是給誰聽的。因為這樣,帶著點落寞般的悵惘。睡眼朦朧間,我恍然瞥到了右邊的兩個同學,她們背靠著牆,茫然地看著不知是哪兒的地方。
「真幸福。」一直低頭沉默著的蘇明理感嘆了一句。
邁克魯斯探出頭來:「許諾,上車吧,我載你一段!」
我一直認為,在這之中,蘇明理的堅定可以給我一個方向。但很多時候我都發現,我和她就像果盤裡的蘋果和梨,是那樣接近,那樣相似,卻永遠是兩個品種。
早餐,麵包沒了味道。我問蘇明理:「錢真的這麼重要嗎?」
「不知道。」
「是嗎?那你覺得誰會有發展?」寧小宇話語間帶著似有若無的挑釁。
「我根本就不打算把成績跟我媽說。」白麗說,「但是,萬一要開家長會怎麼辦?」
「唉……每個人都是有虛榮心的嘛。」她說著,一邊把她那巨蛋一樣的黑色書包扛上背。上面赫然印著一個鮮紅的「贈」字。
我編了一個稱不上故事的故事。
「王勵勵?看電影那次,我和他說過話。」
「你什麼時候變成憤青了?」
「哇,下雪了!」
「芋頭是個好人啊。」回寢室的路上,我對蘇明理說,「思想很獨特。其實他不是個不務正業、混吃混喝的小蠕蟲。」
「你放過我吧,我真的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別急呀,」她緩緩地喝了一口湯,「寶馬牌電動自行車。」
寧小宇垂眼看了看桌面,一會兒后,定定地看著我。與其說是凝視不如說是逼視——最後,她將信將疑般點了點和*圖*書頭。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巧了。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夢想總帶著些孤芳自賞的意味,有那麼點寂寞孤清。可我萬萬沒想到,在一個未曾想到的時間,在一個未曾想到的地點,一個未曾想到的人竟然與我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鳴。
什麼拯救計劃?
蘇明理並沒有顯露同情。只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們無法幫她,感嘆也沒用。過多感慨不過是加重自己的心靈負擔。
「嘿,不要哭了。夜生活才剛開始,吃個蘋果繼續聊吧!」
「又是你,」他看見王勵勵,露出了很厭惡的表情,「你能不能離我遠點!」
「理想化?」
「我考好試,只是為了堵住我爸沒完沒了的嘮叨。我遲早會出國學音樂,成績這東西對我來說沒有影響。我只用把現在過好。」
黑外套不再笑了。他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好像在掂量我是否有資格知曉他的秘密。最後,他終於開口,「什麼規則,什麼正統,說白了就是沒有思想。不需要你思想。你只需要服從。能在這種教育里如魚得水的,只有李松那樣的學生。李松,好像就是你們班上的吧?可是,他也不過是個殘缺的人才。」
「哲學家……芋頭……」蘇明理作出痛苦的樣子,「算了吧,我實在無法將這兩個形象聯繫在一起!這會破壞我心中哲學家的光輝形象。」
「再怎麼好都沒用。說白了,她就是軟弱無能。思維還停留在幼稚階段。我感受到的東西她根本感受不到。我對她無話可說。像這樣的人根本就不該存在於我的生活里。我不需要這樣的朋友。」
我們偶爾也談談邱曇。
離開教室的時候,她沒有跟任何人道別。
「當然可以。這是第一次有人主動與我交朋友。」她回答。
我追上去,說:「我看就是。」
這天晚上,洗漱完后,離熄燈還有幾分鐘時間。我和蘇明理並排坐在床沿上,聊這次摸底考試的情況。
「你不會覺得這是真的吧?」蘇明理轉動著手中的水筆,斜眼看了看我,「不可能的事。李松眼光很高的。」
老實說,聽了白麗的話,我心情真的不怎麼好。她說得理所當然,因為她不在乎。但我在乎。一切當真暗無天日?在這個世界上,如果連成功都已經被人壟斷了的話,拚命努力又是為了什麼呢?
「但高貴的始終是理想。」
我問:「你不會一點也不在乎成績吧?」
「知書明理之後,你自己想幹什麼呢?」
蜀都實驗校
「幻想一下又不犯法。」我說,「對了,明天要考數學!期末考試,我不想馬革裹屍戰死沙場!我一道例題都沒看呢!」
我打開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話:
旁邊一直埋頭苦幹的蘇明理緩緩抬起頭,很驚訝的樣子。
邁克魯斯接著說:「當初,是我把你塞進這所學校的,你知道嗎?老實說來,我還喝了你家兩瓶茅台呢。我對你爸說沒必要,但他還是執意要給我。你爸媽對你的期望真的很高吶。」
我就坐在她身邊,而我此時真正意識到的,是屋裡的柔和黑暗與外面的冷雨敲窗,一些東西在意識深處暗暗生光。
這是她的憂傷——如果可以稱作憂傷的話——是唯一令她動容的東西。在我看來,天底下少有什麼事是她不能忍受的。
「死了死了。」艾利亞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應該正把臉埋在枕頭裡,「我媽知道了的話,我的卡西歐全球限量版就沒有了。她本來還打算飛香港去給我買。」
「芋頭,你不是她同桌嗎?背背她吧!」章子騰戲謔說。
「為了和你做朋友,我連寧小宇也放棄了。」
「我們在初一是很好很好的朋友。」蘇明理扒拉著餐盤裡的飯菜,嘆了口氣,「看不出來吧?有時我也不相信,我竟然和她作過朋友。上期末我們發生了點不快,我本來想開學和她和好來著。現在既然我們成了朋友,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考試前夜的晚自習,芋頭連人帶書挪到了李松旁邊。
第二天,早上起床。
「你對自己有什麼看法?」我探身向前,無比真誠地詢問。
章子騰繼續念著成績。我得知蘇明理是第六名。
學校每天發三個水果,我拿到就吃,可她從來不吃。早上發的水果,一直到晚自習時還放在她的旁邊。我多愁善感地想,也許,這水果距離她近一點,也算是對她的安慰了。次日,兩天的水果都堆在了她的柜子里,泛著迷離的光。我老尋思著她什麼時候會吃掉它們。結果,到了周末回家的時間,她收拾東西,看著幾乎成堆的水果,驚呼,這些水果怎麼蔫了!
「你可以向他解釋。」
艾利亞一個勁地吃飯,頭也沒抬,好像什麼都與她無關。白麗沒有開口,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我們。她喜歡這樣的事情。
我無比驚訝地抬起頭來,寧小宇沖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那男生一甩手,說:「不關我的事,你們看到了的啊,是芋頭往他那邊搶的時候壞掉的!」
八年級E班L同學,多次結夥參与酒吧、歌廳、夜總會等娛樂場所商業演出,時常曠課,荒廢學業,逾總學時三分之一,經老師教育勸阻仍不思悔改。校行政會研究決定,勸其退學,另覓他校。
「她為什麼要陪我?」看得出,她已經原諒了我,不過,仍然不願意答理我。
李松沒有回答他。
「也就是有希望而已。」
有了方才的談話,我頭一次留意起了王勵勵。這時的王勵勵,正一隻腳踏在凳子上,緊攥著拳頭,仰天長嘯:「我要奮鬥,我要奮鬥!」
「我知道不可能。」她的語氣讓我莫名惱火,「我只是說說而已。」
歲末,邱曇再次申請了休學。
「考場安排貼出來了,你看了嗎?」芋頭問,「咱們又分到了一起。」
所以,我一臉木然地問:「什麼意思?」
雖然她極力作出漫不經心的樣子,但停頓下來的手卻暴露了她的忐忑。我悲哀地感覺到,她並不希望我有多好。
當我得意于自己超強的歸納能力之時,蘇明理每每惡作劇般地對她們說:「談錢,談錢多直白!」
事情出乎意料。寧小宇並沒有追問那件事情。當然,也許是因為蘇明理在場的緣故。
我很不喜歡聽她說話。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他又不是聖鬥士,幹嗎把他說得這麼神話?」
她看起來是如此倔犟,無可商量。含糊肯定不是辦法,我遲早要明確作出選擇,心裏又不願意。
我趴倒在了桌上。
「我媽總愛給我買貂皮小背心,叫我天冷的時候穿。可是我覺得它們顏色不好看,所以每次都把它們丟在衣櫃里。」白麗添嘴道。
「溝通。」
那陣子,又逢生物老師講解營養均衡。所以每一節生物課對我而言都是一種無形的折磨。
還沒等我開口,寧小宇趕忙補充道:「我沒說你變態。我說他們。」
「你頭腦是不是不清醒了?」王勵勵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了,「孩子,好好學習,別盡往歪處想!」他作出很老練的樣子,循循善誘似的拍了拍那位男生的後背。
台上,魯老似乎是講完了,因為我聽到了芋頭的名字。他前面是白麗。
「我就是犯罪,也要轟轟烈烈。」他似乎得到了某種鼓勵,「我如果是個壞人,不會去干小偷小摸的事,隔三差五在小小的拘留所里做客。我會去當個間諜或者黑客,弄出些震驚國際的大案來,萬眾矚目。」
她說,自己雖愛斃了香奈兒和迪奧,但也有很慘地穿E-LAND的時候。
「別這麼認真嘛,想象又不需要交稅。」
「好啊。到時候你給我打電話吧。我現在在為如何回家而憂慮。我的東西太多了。恐怕撐不到公交站就斷氣了。」
我們就這樣抬頭看了很久。驚奇但不言語。我們看的是同一片夜空,但每個人都在尋找,無邊的天幕,哪一方是屬於自己的。沒有誰去叩問對方的想法,也沒有誰想探看別人心裏那片夜空。因為這種距離,頭頂的這片紫色更顯得幻幻而難以捉摸了。
「昨晚,我露宿街頭。」
「我不覺得。」蘇明理說,「她們不是玩得很好嗎?」
「你爸媽怎麼能想到給你起這樣的名字?」我饒有興趣地詢問她。
在一片密不透風的混沌里,蘇明理帶給了我新生。與她的熟識好似在沉悶的空氣里分割出了另一塊空間,芳草清香正從中透出來。
艾利亞縮縮脖子,躲到被窩裡聽歌去了。
「我不知道,他們從不跟我說。」
兩年後的某一天,當我想起遠隔千里的她,這種感覺如此清晰,以至於我開始懷疑從前,懷疑我周圍的一切是否真實存在。
「我不覺得理想比現實更有力量。」
「什麼?我們教室有空調嗎?」
「像李松章子騰一類的人,根本就是怪物。」寧小宇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他們的存在分明就是為了襯托我們的差勁。我快抓狂了!大家怎麼都這麼在乎成績!」
她很驚訝:「既然這麼悠閑,你幹嗎還要來這裏?」
她們就那樣坐著,久久無言。銀色的月光透進來,迷濛了她們一臉清澈的憂傷。這一刻她們的心是不蒙面紗的。她們那相同的姿勢,如出一轍的目光,出乎意料的一致性讓我驚嘆。在這個巨大的世界上,兩顆心好像突然緊挨到了一起,超越了所有距離,才相逢在這夜色里。
「我先問的你。」
芋頭那張鬼鬼的臉飄了過來。
「哼,李松表面服帖,其實心裏亂。我雖表面渾噩,但是心裏和諧。你覺得哪一種算好呢?」
「不會是因為這個你才邀請我的吧?」
「哈哈,這也正常,因為中國的人事變動,向來是很隱秘的呀。」邁克魯斯作出深思的樣子。良久,他忽然開口,「你爸在中學的時候可是個才子。」
我聽得一頭霧水。
「我喜歡你。」
「因為這樣,就不會有人和我搶。」他不假思索。
她理所當然地入睡了——她總是比我先入睡,睡在這床表面的溫暖中。更重要的是,她像許多人一樣,遵循著很多規矩。
「你呢?你多少分?」我反問道。
www.hetubook.com.com她給我買的。我小學時喜歡吃這東西。」她說著,順手把它往書包里一塞,「現在這種糖不好買。不過我也不喜歡吃了。她很煩人,芝麻大點事就來找我。」
黑外套走了很久以後,在回教室的路上,我忽然感到無可言喻的悲傷。
上午課間休息,不少教師掏出手機拍攝雪景,屏幕上晶瑩點點。
柯冉聽到這個噩耗,並不驚異。
的確,每次表揚優生的時候,魯老都會提到王勵勵。而且一進校我就發現,每逢艱深的題目,這傢伙總躍躍欲試。
「你想對他進行心理改造?」蘇明理認真地想了想,「但是,這好像與你無關啊。」
這話不無道理。她真的只需要享受現在。我隱約覺得,我們的友誼已然達到了某種極限。我每時每刻必須要向前。實現夢想的道路對我而言是艱辛的,她永遠不能理解。我們的路不一樣。她的確是個好朋友,卻永遠不能成為我的戰友。
「終於結束了。」我舒了一口氣。
「你要是唱得理想化一點就更好聽了。」
我們朝門口望去,一個瘦瘦小小的女生正倚門站著,沖蘇明理招了招手,叫她出去。起初的幾秒鐘,我真的忘了誰是誰,還以為是蘇明理站在門口,因為她們實在太像了,無論是身形還是長相——唯一不同的,是那女生怯怯的表情。
「別怕,我支持你!拯救一個同學於心靈的水火之中。」蘇明理的話書面到肉麻,但算她還有點良心。她問我:「你打算怎麼改造?」
「我,賭李松。」我剛把話說出口,立馬覺得不對勁,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這個人,就是李松。
最後一根稻草被壓倒了。原來她才是個深藏不露之人。我眼裡飽含驚恐,驚恐里有絕望。
「不行。」
這使我無比詫異。我繼續觀察門口那位陌生同學,看著他,很久很久,終於想了起來,他就是前不久在火鍋店和柯冉爭吵的那個黑外套!
良久,她嘆息道:「有些東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我不指望王勵勵會喜歡我。」
蘇明理平時看起來挺保守,因此我對她隱秘的想法更感興趣。但,看著她死活不想開口的樣子,我也只好作罷。
遭到冷遇,芋頭雖然沮喪,但並不絕望。他繼續在抽屜里摸索,很久,取出了一袋炭燒口味的妙脆角。
試捲髮下來,紙張是溫熱的,熟悉的油墨氣息撲鼻而來。我選了一支很下墨的水筆。筆尖在白紙上劃過,留下黝黑的亮堂堂的字跡,感覺流麗而華美。
聽著聽著,我的思緒像香奈兒那兩個半圓一樣交疊,頓悟到,象徵手法的使用是多麼重要!
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聲音。我四處尋找聲源,最後,看到了背對著我的李松。
我露出沮喪的神色。
他旁邊,寧小宇一個勁兒地盯著她那粉紅色的咖啡杯,嘴唇還一動一動的,好像是在埋怨:「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那些外國作家,在時代的變遷中感受自己內心的戰爭。非常壯闊。」
柯冉往外面看了一眼,不耐煩地皺了皺眉,然後看向寧小宇,眼睛里充滿了責備。
「有思想就是好人嗎?你看他平常一有動作就鬼鬼祟祟,一笑起來就猥猥瑣瑣,成天唯恐天下不亂。整個人都是一副欠扁的樣子,能不招人煩嗎?所以,章子騰那天罵他是情有可原的,」蘇明理努力回想著關於芋頭的種種劣跡,「不過,他會不會是個隱遁的哲學家?比如到我們這裏來尋找靈感?」
看著身旁蔫耷耷的綠樹,我想到作家菲茨傑拉德。菲茨傑拉德才華橫溢,他的妻子不幸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病。他在中年就陷入了生活與心靈無限的負重里。為此他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把所有希望的能力,留在了去珊爾達的療養院的路上。」
我往後一看,芋頭和邱曇的座位就在空調的正下方,那個角度,想吹到暖氣的確有點困難。
我趕忙點頭。
看來,黑外套是個挺隨和的人。我因此打算隨和地替寧小宇送走他。但是,如果我能想到,一年以後在同一個地方,我也會這樣送走我的另一個朋友,這種送別委實成了不勝感傷的事情。
寧小宇常常遊走于兩個極端。有時,她會穿出昂貴得令人咂舌的衣服,冷不丁地又換上些地攤貨。我之所以知道那些是地攤貨,是因為我去商業街的時候曾親眼見過。那時,看著街邊綿延幾十米的大紅大綠的小攤,我心中頓生一種難得的優越感——經過那裡時,我總是昂著頭走過的。
「我不可能幫你。考試是檢驗自己學習情況的方式,不管怎樣,你必須面對真實的自己。」李松義正詞嚴。
「爬!」芋頭很憤怒,一屁股坐了下來,「我們只是朋友而已!」
我和蘇明理站在布告欄前,喟嘆這個陌生人命運的不幸。
「坦白地說,我從來就不喜歡蘇明理。原因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就不要和她交朋友。」寧小宇斬釘截鐵,「要不我是你朋友,要不蘇明理是你朋友。這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選吧。」
「她是誰啊?」
「我不用了解,也不想了解。但他至少不像你這樣。」
我就那樣拘謹地坐在了後座上,從後視鏡里觀察著邁克魯斯像雨刷一樣不斷變換著方向的眼睛。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我受夠了。」蘇明理凜然無畏,突然,又像想起什麼似的,一把拽起我的手,「走!咱們快走!今天是魯美嘉的午自習,遲到了可不得了……」
唉。其實都一樣。
「這是第一輪,後面還很長。」
她正想開口,又逢上柯冉冷峻的目光,痛苦地向我搖了搖頭。
「哦。」我響亮地應了一聲。
「我覺得你有些過分。」
「我特別喜歡沙拉布萊曼唱這首歌時的感覺,」我說,「冷冽,孤獨,永恆沉醉。」
「不怎麼可能啊,」白麗的話像冷刀一樣橫插在了我們中間,「李松成績的確很拔尖。但他家裡沒錢沒權。再拔尖能怎樣?一流大學出來照樣一窮二白。」
期中考試的座位由全年級統一搖號決定。我被分到了D考場,和我一起的還有寧小宇和章子騰。他們座位緊挨,而我孤零零地坐在一大堆陌生同學之間,左看右看,總覺得自己像脫離了組織的游擊隊員,在茫茫叢林里孤軍奮戰。
寧小宇也往外看了看,之後,栗色的眼睛微微顫動,泫然欲泣。
隔了一條走道的位置,王勵勵從習題冊上抬起頭來,拋出這麼幾句話,隨即又自顧自地埋頭算題了。
晚自習開始不久,當我正撓破頭皮地思考著如何對教輔書上的題進行因式分解時,她忽然遞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咱們是朋友,我只告訴你,但是,你要替我保密。
「是啊。我知道。芋頭弄壞的。我剛從辦公室回來。」柯冉在長袖衫外穿上了一件紫灰相間的外套,「魯美嘉話裡有話。我估計她知道我和寧小宇的事了。如果這樣就麻煩了。不過也無所謂,大不了請家長,我爸現在把這些看得挺開的……對了,芋頭這傢伙還挺有愛心的。」
「那你的意思是,王勵勵很有內涵了?」
這麼說著,她將一隻腳抬到身旁的床沿上,躬身系好那銀色亮片的鞋帶,又換腳,重複相同的動作。然後,若無其事地趕早操去了。
「你一個人嗎?」等她放下琴,我問,「艾利亞沒有陪你?」
「你不用這麼悲觀吧。」
「所有的東西都告訴我,無用的幻想是多餘的。王勵勵這麼優秀,我和他之間距離太遙遠了。我很少奢求什麼。對這件事如此,對所有事都是如此。我知道我自己的價值。」
「管他的。許諾,你也賭一個吧!你覺得哪個男生以後最有發展?」蘇明理粗獷地一揮手。
2007年11月
我想起了衣著簡陋,在炎炎烈日下揮汗如雨的那些人,不禁問她:「真的嗎?」
李松說:「芋頭其實是個很有思想的人。」
之後,我們倆都沒有言語了。我指著前方的公交站牌,告訴他,我在這裏下車就行了。
我向窗外看去,目之所及,全籠罩在白霧茫茫之中,林立的高樓像灰色的踴躍的山丘,綿延向遠方,追尋著億萬年前消逝的雪原。
走到半途,驟然明白,在食堂一樣會碰見寧小宇。但我沒有停下來。
她難得這麼抒情。
「不是這樣的,」我辯解道,「你們都是我朋友。」
「進出關門,關門!冷死了,冷死了……」座位在門邊的同學衝過往的人大喊。
「你的拯救計劃……」她的聲音穿過人群,跌跌撞撞地傳來。
學習壓力短暫地被拋諸腦後,我們這幫烏合之眾感到沒頭沒腦的疲沓。這時,錢,成了話語間縈繞不去的東西,成了心尖上熠熠發光的字眼。大家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它,但又忌諱將它直接地說出來。每當有誰破壞了這種默契,艾利亞總說:「不談錢,談錢多庸俗。」
傍晚,深沉的藍紫色籠罩著校園,我走在路上,看到雪花在路燈清冷的白光里紛飛。空氣凜冽而清新。
「假期到我家來玩吧。」臨走時,蘇明理對我說,「我家的電視和冰箱終於換新的了。」
她永遠不會說到這些。一個人生命里曾有過的種種熱望,日復一日在去醫院的路上逐漸磨損,最後終於殆盡。學校成了驛站,中轉內心的惶惑與命運的無常。
說來也滑稽,其實,最早讓我注意到蘇明理的,是一件難與人言的事情。
教室里沒有開燈。窗前擠滿了看雪的人。暮色給飄雪帶來了難得的蒼茫感。
「這次可能不太理想。」
「寶馬!兩輛!」
「創造?開玩笑!他學歷再高,畢業后也只能為那些有資本的老闆工作。等到熬出頭,幾百年過後了!」白麗說話總帶著笑,似乎是為了體現誠懇,但不知不覺,反倒很像諷刺。
她的聲音很纖細,回蕩在夜氣里,卻並不縹緲。很久我才分辨出來,她唱的是《斯卡布羅集市》。
「我考了全班第四名!」
邱曇淡淡地看了一圈。目光落到這邊時,空空的,似乎已忘了我,忘了我們同桌的時候——這是我最後一www.hetubook.com.com次見到她的樣子。
「說吧。現在離校門還很遠。」
這是一首陌生的曲子,細膩輕柔,淡淡憂傷。
唉,聞之令人驚心,思之令人窩心。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惋惜地對蘇明理說:
「這學期結束的時候。」我的語氣躲躲閃閃。
是上午第三節課後的加餐時間。那陣子,學校為了向發達國家學習,在得到了廣大家長的首肯之後,給我們配備了營養餐。
「章子騰。他爸是高官,他媽是富商。」白麗不假思索,輕笑著搖了搖頭,「成績好,又有背景。你們看著吧,他今後大有前途。我說的不會有錯。」
「少年強則國強!」後勤部主任在學校集會時慷慨發言道,「你們青少年是祖國的未來,你們的文化傳承感,你們的科學創造力,關乎國家的前途命運,民族的興衰榮辱……在艱苦的學習中,你們大量用腦,必須要保證營養充足。學校出於長期嚴肅認真的考慮……」
蘇明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練習冊,低低地說:「其實,我從初一起就開始喜歡他了。不止我一個,我們班上很多女生都喜歡他。」
我難忘不久前那節美術課。露天玻璃頂棚的美術廳在六樓,每次爬上去,健康的人都會覺得有些吃力。邱曇難以企及這樣的高度,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一個人留在教室里。畢竟,在現實里她寸步難行,在精神世界里她痛苦掙扎。可是她非要上去不可。美術課快要上完時,她才大汗淋漓地爬上樓來。下課鈴宣告她馬上又要扶著欄杆蹣跚地下樓了。如此一來,又有什麼意思?我一直在猜測,從一樓到六樓,她一步步往上爬,在極度困難的攀爬中,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悲傷?自哀?抑或不抱任何希望?
「所以,真假莫辨。」柯冉說,「他們很曖昧倒是真的。」
「世上有那麼一些人,無視事物的變遷,無視時光的流轉,心裏永遠只有夏天。王勵勵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對待任何事的態度,都值得欣賞。我喜歡這樣的男生,全身都充滿了昂揚,從沒有困惑,好像所有的陽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我打了一個寒噤,抱怨道:「你走路能不帶風嗎?空調壞了!」
「真的。我父親是廠里的工人,母親是廠子弟校的老師。」她淡淡地說。平靜到沒有一絲感情的波瀾,「他們拿出了所有積蓄,親戚們資助很多,我才能到這所學校讀書。」
「深藏不露啊你!」蘇明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躥到了我的身邊,猛拍我的背,「高人!高人!」
「只有說了,」寧小宇想了一會兒,「但是要委婉地說。而且要搶在魯老給家長打電話以前。真的,你親自跟家長說和家長自己知道的效果是不一樣的。我試過。」
「我以為你忘了。」
蘇明理暗沉沉的眼睛里放出光彩。定定地看著我,半晌才吐出一句話:「做一個作家」。
這時,蘇明理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先前不屑一顧的表情褪了下去——王勵勵走過來,若無其事地說:「蘇明理,有人找。」
他和一個男生一同去調整空調風向。這本是件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他們起初和和睦睦,談著談著,便爭了起來。爭執不下的當兒,芋頭和那男生搶起了遙控器。你掰過去我掰過來,這一來一去,也不知是怎麼的,空調「嘀——」的一聲,沒了反應。
「就是不陷於自身世界里,推開內心與現實的距離……」
「真討厭,這是我的床!」寧小宇瞥了瞥眼,「炫耀新鞋也不用這樣吧!」
那次以後,我們一起去跑早操,一起去圖書館,一起趕食堂開飯。多數時候,蘇明理是個沉默而堅硬的人。無論是在茂密的銀杏樹下,還是在雨聲淅瀝的鵝卵石步道上,她總是低頭不語。我也是偶然從成績單上得知,她的成績排全班前幾名。但她偶爾也會顯露出幾分熱情來。一天午休時間,我們根本不打算睡覺,為了方便交流,她連人帶被挪到了我的旁邊。
這時,魯美嘉進來了。芋頭還想說什麼,只有生生地咽了回去。
——小宇,真的是一個好姑娘。無論是誰,都應該不由自主、毫無顧忌地喜歡上她。但那時我們都不能接近她的內心。如今我終於理解,可我們之間已隔了一個太平洋的距離。
聽了這些話,我懵住了,一時間無從回答。
「丟臉也不要緊,反正放假了,不用見面了。」蘇明理很無語,「你是這樣想的吧……」
我凝固了。蘇明理在那邊急得張牙舞爪。突然,我反應了過來,瞬間,為她出色的記憶力驚訝到五體投地。
期中考試一結束,大家腦子裡緊繃著的弦一下就鬆開了。成績公布之前的日子,雖也就是一周左右,但的確是一段奇妙的時光。
「你也不錯啊!」
「別說得這麼悲壯,你又不是上刑場。腿長在你身上,要不要回來,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明天就是期中考試了。今天我想好好複習一下。考完試我跟你說好嗎?」我絞盡腦汁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黑影飄蕩了整整一節課,寧小宇心裏的愁雲慘霧也在飄蕩。
直到此時我才知道,黑外套真是個地道的搖滾青年。走在路上,他告訴我,「Rock my life」是他的人生信條。只可惜Life is no trock,所以,他困頓了。
「你不知道嗎?我和你爸爸是中學同學呀!」邁克魯斯十分驚訝。
「解釋?好啊。不過沒有機會了。」黑外套自嘲似的笑笑,「今天走出了這扇門,就不會再回來了。」
「李松。」
我恐慌地看著書上畫著的各類穀物與蔬菜水果,我覺得自己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想象著自己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暈倒在教室的畫面,那時我的手中應該有筆,我的身旁應該是堆積如山的教輔資料。轉而又想,在實現夢想的過程中,壯士斷腕破釜沉舟固然是悲壯的事情,可無辜餓暈則只會叫人啼笑皆非。稱不上烈士,也不能算是自甘墮落。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下雪。」李松放下了手中的筆,望向窗外,眼中塗抹淡淡的憂鬱。
我回宿舍。宿舍樓里很安靜,沒有開燈。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到寢室門口,我輕輕推開了那扇虛掩著的門。
她們的確只是在談衣服。
他竟然有點憤怒似的,「你怎麼就不相信呢!我騙你幹嗎?」
「什麼事兒?」
「太不現實了吧。但如果是真的,他故意把成績考得一塌糊塗,把同學關係弄得一團糟的原因,就都可以解釋了。他就是為了隱藏自己的智慧啊!」我說。
校告:
我覺得不甘心,滔滔不絕地講起班上是如何地英雄輩出,年級上是如何地高手如雲,「總之,照我這個成績來說,考天府一中是很有希望的!」
「沒怎麼。」柯冉心情不佳。
原來是柯冉回來了。
「只是朋友?」章子騰陰陽怪氣,「喲,『只是朋友』!只是朋友還老網聊,只是朋友還幫她洗杯子,只是朋友一下課就待在座位上不走?這也太牽強了吧!」
我不懂。我很願意我不懂。我是世俗馴服的羔羊,是規則的妥協者,不願分擔他的憂傷凄涼。
第一堂自習課結束后,蘇明理沖我擠眉弄眼。
某天她告訴我,當她父親衣著土氣地來學校送她時,周圍人全用怪異的眼光打量著他們。我問,當時不覺得難受?她說,並不覺得。因為,她奶奶曾穿著更加寒酸的衣服來送過她。別人的反應更加強烈。感覺早就麻木了,地縫已經合攏了,大不了就丟人吧。
前提是,李松擋住了魯老的視線。
她坐在桌上,一個勁地和艾利亞談論今天的考試。兩人嘀嘀咕咕,說哪個老師監考太嚴,沒能抄到;說哪個老師眼睛有斜視,表面上看著牆壁實際上是看著你,下次考試一定要小心等等。
「不得不說你很有想象力。章子騰就想變成這樣的人,結果走火入魔了。」
「那是她的天賦。她本來就擁有天籟之音。」
久了,我總結出來,蘇明理被錢壓迫著,我被錢捆綁著,艾利亞被錢供養著,白麗被錢裝點著,而寧小宇,則和錢嬉戲著。
「說到底,現實和理想差距太遠了。你堅持理想而遭遇磨難,很容易就成了別人藝術的源泉。」
我走出教室,黑外套斜靠著牆,正準備點煙。
「康城是一個小城。每到夏天,會有很多賣冰激凌的小卡車出現在街頭巷尾,放著老掉牙的音樂,在人們眼前悠悠地滑過。孩子們沿著時光磨損的鵝黃色石板街追逐小車,道路兩旁綿延著各種小攤,溫熱的風裡含著古老的香料味道,他們就那樣跑著,一直跑到軟綿綿的橙色夕陽里。城裡種著許許多多的植物,在夏夜裡散發著異香。」
吃過早餐,步履緩慢地走進教室,不偏不倚正好看向寧小宇那邊。
我對她的名字產生了強烈的興趣,有那麼點含蓄守舊,小心翼翼的謹慎。它讓我聯想起老房子里古舊的傢具,舊時廳堂里的一次晚飯,如此種種。
「我……要等蘇明理。」我很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
寧小宇徑直走到衣櫥那裡,打開百葉門,取出黑色亮錦水晶點綴的琴盒,把琴放了進去。
事情過去很久之後我才明白,蘇明理身上吸引我的究竟是什麼。這是一種可愛的坦然,是我,或者大多數人,在這個龐雜的世界上,戰戰兢兢地維持自己小小的虛榮之際,所一直渴望而不可得的東西。這好像一種奇妙的安慰,卸下你心裏所有的防備,叫人肅然起敬。
芋頭漲紅了臉。
我們一直沉默著,直到我目送他走上那條通向校門的柏油路。此刻,陽光布德澤,萬物生光輝。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成為了蜀都實驗校的土著居民,第一次擁有了冷漠的驕傲與高貴的麻木,第一次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滿足。瘦高的身影消失在蕭疏木葉之間。
隨著對蘇明理認識的加深,我漸漸發現了她的一個癖好:囤積食物。
我很不樂意。但又不得不敷衍道:「好吧,芋頭你對自己有什麼看法?」話說出口也不指望能得到什麼有意義的回答。
說著,她重重地放下了筷子,不再打算吃飯,換上了和_圖_書疾惡如仇的目光,好像舉世界的醜惡都會聚在我們這個剛舉行了期中考試的學校。
「不管怎樣,我還是認為,生活是最偉大的敘事詩。」
「我不想再回來了。學校也不會讓我回來。我和這個學校,不,很多學校,完全不合拍。」
「為什麼非要推開?」蘇明理打斷了我,「現實就一定不好?」
「我就坐在你前面,」芋頭絲毫不受被冷落的打擊,「你到時候一定要幫幫我。至少我們以前是同桌吧!」
就在這樣一種紛紜奇妙的境況里,我迎來了在這所學校里的第一次期末考試。如今回想起來,說我是處於自己冗雜難言的心境里,似乎更為妥帖。
第二天下午四點的樣子,我們考完了所有科目。
「不合拍?就因為你的搖滾?」
「對自己的看法?」李松艱難地思忖,看到這裏芋頭壞壞地笑著,「你問他不如問我。」
——「知己,知己啊!」
「我們年級上那些人都學得太努力了。真是變態。」寧小宇覺得匪夷所思,搖了搖頭,突然盯著我,說,「對了,許諾也挺努力的。」
我萌生了改變他的念頭。
一些同學的目光已經落到了我的身上。前排,李松破天荒地回頭看了我一眼,雖只有那麼幾秒,也實在是難得的肯定了。
比我更為動情的是蘇明理。她愣在那裡,直直地看著王勵勵,周圍唧唧喳喳的人群已經淡淡隱去,她差點沒因為他那震撼心靈的獨白而流出淚來。
「這不是功利。難道你就沒有追求嗎?」
試卷比天氣還要冰冷。在這樣的日子里考試,心情全然是慘淡的。因為懷著那麼一絲希望,整個人顯得愈加微渺而且可憐了。
遇上花木蘭家族的小花痴,不亦樂乎。
芋頭居然起身了。忽然,他又像反應過來什麼似的,問:「你怎麼不去!」
想象的間隙,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停留在這裡是多麼危險——如果寧小宇出來看到我,她一定會追問我到底選誰做朋友。
「問題?」
突然,我手機震動了一下。打開收件箱,發現是寧小宇的簡訊。
想來也叫人可怕。語數外物,一天居然全部考完了。這次我狀態不錯,語文英語發揮頗佳,物理十拿九穩,連平日里讓我痛不欲生的數學壓軸題也做了三分之二。
「我是說,至少在唱歌的時候,可以不受生活里煩瑣的東西影響。」
「我的存在給張仲良同學造成了無形的壓力……」王勵勵飄飄然走開了。
「重要啊。沒錢我家現在就沒寶馬了。」蘇明理很冷靜地說,「爸爸一輛,媽媽一輛,正好。」
寧小宇對我說:「許諾,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被她的目光震撼了,那是生活壓抑出來的一種力量。那是我一直在尋求而始終又與我相距甚遠的力量。它此刻是如此清晰地呈現在我的眼前。看著面前這個纖瘦的女生,我知道,我需要她的鼓舞。
「我,或者蘇明理。」
後來幾天,班上為此的確是躁動了一陣。
「他們希望我知書明理。」她解釋,「唉。他們似乎覺得,只要做到這一點就萬事大吉了。」
「你乾脆和他交往算了。就像寧小宇和柯冉那樣。」
芋頭很納悶,嘀咕:「還名牌電器呢,質量不過關啊!」
「班長,班長!」懷抱著理科人才能修好空調的幻想,我用筆敲了敲李松的後背。
「說吧。」
「你不是受到什麼刺|激了吧?」我探詢般地看著她。
「什麼事?」他背對著我。
又一天吃了夜宵,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突然問我:「康城是個怎樣的地方?」
「許諾,幫我送一下門口那個男生。他退學了。他喜歡我。拜託了。」
她常是這樣,充滿了希望又滿懷著頹喪。
「你看吧,說了你也不懂。」他果然很失望,抬頭看了看濕冷的灰色天空。
晚上,宿舍熄燈的時候,蘇明理躺在床上唱歌。
我想,她是在埋怨我,如果是我也一樣。
寧小宇低頭掃了一眼餐桌,沒有說什麼,自己走了。她是敏感的,她知道我的意思。
話語間的針鋒相對過於明顯了。我很想告訴蘇明理,那女孩不是錯在簡單無知,而是錯在沒有那種令她傾倒折服的冷漠優秀。很久,她翻弄著一本筆記本。在嘩嘩的聲響里,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類似於羚羊泅渡的東西。
他微微側過了身子。
蘇明理沒有回答我。過了一會兒,她有些遲疑地開口:「你這次,數學是多少分?」
「什麼時候溝通?」
「艾利亞?」
「當時,我很想說點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你能理解吧?那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不知為什麼,還有些愧疚。」我說。
下晚自習后,在潮濕悶熱的食堂里,她告訴我,眼裡飽含堅忍。
秋陽微涼的下午,我和寧小宇說起這件事情。
到了寢室后,我飛速洗漱,總算爭取到了看一道例題的時間。洗漱間還是一如既往地擁擠不堪,鬧鬧嚷嚷,燈光暗沉沉的。艾利亞和寧小宇一邊淋浴一邊議論著香港的什麼俱樂部,為了避免她們洗浴時的水濺到我身上,我一直蜷縮在門旁看著題單。昏暗的光線,密密麻麻的解答,撲面而來的潮熱的空氣,一切的一切都讓我覺得快要暈眩。
緊接著的那一瞬間,我覺得他倆都不尋常。但放在一起,就都不是好東西。
這座位於平原之上的城市,夏季旖旎絢爛,乾冷的冬季不免顯得暗淡了些。如今,一陣突然飄落的雪花,竟使得喧囂為之息落,五彩為之凋敝,讓生於斯長於斯的人們發現了它未曾知曉的一面。
我沒有說話,僅僅是想拉近一下彼此,可她似乎不會意,何況生活老師已經喝令上床睡覺。
她居然知道我在流淚。
中午,因為下雪的緣故,我早早地吃完飯,一個人離開了食堂。蘇明理並沒有覺得奇怪。很多時候,我和她之間都有說不出的隔膜。我們的內心像兩扇緊靠著的房門,手中握著成串的鑰匙,但誰也不會去打開對方的門。
芋頭說的可能是真的。我心中對芋頭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然而卻對李松產生了一種說不上來的疏離感。我不知道自己的好惡怎麼會發生這樣的顛倒。
算了,反正他與我毫不相干。這樣想著,我回顧了一下最近學習的東西,感覺並沒什麼大的疏漏,緊張的心理微微有些放鬆。
我很奇怪,依靠誇張的口形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如果我咳嗽,你就可以翻面。如果我沒反應,就證明我還沒看完。」她繼續說。
我模仿他的語調:「我與寧小宇的友誼,深深陷入了從考場到食堂的這段路程里。」
她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我,幽幽地說:「我從來沒有想過。」
「不要我送你回家?」他問。
拖著大包小包走在烈日下。我看著身邊經過的無數輕靈動人的女孩們,不自覺地自哀起來。
「搖滾只是其中一個表現而已。我為什麼與學校不合拍,原因太複雜了。你也不會感興趣的。」
「對啊。」黑外套說,「我很喜歡她。她是個挺好的女生,難得一見。不過這不是愛情,柯冉完全誤會了。」
蘇明理以前感嘆過,這個字絕對比已經大眾化了的耐克阿迪惹眼。走在人群里,只感覺這字越變越大越變越大,大得快要將她壓垮。所以久而久之,她身上就形成了一種強大的反衝力。
沉默了一會兒,邁克魯斯問起了我家的情況,爸爸是不是還在康城工作,短期內有沒有調動計劃等。我一問一答,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
後來我想,促成我們友誼的食堂傾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受到了吃飯這件事的牽引。如果沒有此事,想必我也不會在下晚自習后和她一起來到食堂宵夜,如果不和她一起來到食堂宵夜,我就永遠不會知道,在這個瀰漫了浮華奢靡氣息的學校里,還有如此清爽明朗之人。
「第一名,李松!第二名,章子騰!第三名,王勵勵!第四名……許諾!」
她漠然地說:「你不了解我。」
我走到窗前,看冷雨橫掃過窗前的景物,忽然覺得寂寞得可怕,孤獨極了,不知道自己迷失在這世界的哪個角落了。以往的我與以往的生活,終究是回不去了。我捨棄了小城裡的那種溫存,捨棄了春日遲遲的陽光,攜帶著夢想來到蜀都實驗,面對尖銳的壓力,面對紛繁複雜的人群,卻並不知道這夢想最終會將我導向何處。
「怎麼了?」
李松沒有說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起來有些僵硬。他依然盯著書。看不出是歡喜還是憤怒。我忽然覺得,他整個人的表現,與其說是一種木然,不如說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冷漠。
應該說她們都是我的朋友。事實即是如此,我根本沒有選擇的可能。想到這裏,我拔腿就往食堂走。
滿臉寫滿了視死如歸的悲壯——此情此景,攝人心魄。整個畫面似乎定格了,閃爍不可逼視的光芒。
聽到這裏,我突然很想家。我想起了遠在康城的爸爸媽媽,想起了家裡的飯菜清香,想起了以前每晚回家都亮著的橙色燈光,不由得鼻子一酸,用被子掩住頭,默默地哭了。哭著哭著我感覺被子的一角被誰掀開了,接著,一個蘋果放到了我的嘴邊。
「不像我這樣?那你覺得他是怎樣的?」
那是蘇明理和艾利亞。
「柯冉果真不讓她來。」他若有所思,「咱們走吧。」
「那不一樣,」蘇明理搖了搖頭,「我不喜歡柯冉那種男生,他們太淺薄了,徒有外貌。」
「也不是,他有能力,可以自己創造財富。」艾利亞順著梯子爬下了床,迷迷糊糊的,頭髮凌亂不堪,似乎永遠都處於半睡眠半清醒狀態。
「哦,是這樣啊。」他收起了打火機,順手將香煙折斷,丟進旁邊的垃圾箱里。
真正驚訝的應該是我。
李松像得到了赦免似的,趁機說:「對,你問他吧。我對自己也不了解。」說完,又去鑽研數學了。
「那是在你看來。」蘇明理說,「你骨子裡總有那麼種高人一等的傲氣。」
「我還不是放棄了艾利亞。」
「康城是座雪城。我在康城生活的時候,堆雪娃娃是我每年冬季的主要玩法。」我做出一副見慣不驚的樣子。
「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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