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種習慣保持到黑子高中畢業離家入伍。
姚雁嵐關上門,擔憂地望了他一眼,輕輕對弟弟說:「姥姥在呢。」
六隻眼矚目之下,姚景程拿一隻手撐住半邊額頭故作從容說:「看電視,大家看電視。」
「我就只看一眼,就十分鐘。」姚景程申述:「就許你喜歡小燕子,不許我喜歡了?」
他姥姥從廚房出來,裝作看不見這小兩口的眼神官司,說:「你媽打電話來說幫人頂班,晚點回來。你楊阿姨上晚班,吃了兩口剛走,程程那孩子不知道去哪玩了。你快點洗澡去,洗好了程程還沒回就我們先吃。」
他家和姚家住對門,小時候雁嵐和景程經常托他姥姥照應。後來雁嵐爸爸停薪留職說是去南方做生意,在鐵路文化宮上班的楊阿姨更沒時間照顧雁嵐姐弟。從那時起,他們三個小孩便一個鍋里吃飯,一張桌子做作業,甚至一張床上睡覺。
姥姥老懷大慰,微抿著嘴連連點頭。「你們兩口合計好了就行。」
屋子不大,五十方的樣子,也因此四處暖融融的。他進門答應了姥姥一句邊脫大衣,姚雁嵐順手接過去想掛起來,被他一手抓住。他偷窺一眼小廚房裡姥姥的背影,接著在姚雁嵐腮上輕琢了一下,問:「想我了?守在窗口等我?」
也就是因為這一架,兩人莫名其妙地打上癮,閑來無事黑子便會在他樓下喊:「要不要下來練練?」
老爺子將手上的茶壺置於一旁,拿了一份證劵報給他,說:「就收了,這不就等你小子嗎?」接過他遞來的零錢,又問:「這也快過年了,看好什麼透透風,等咱也賺幾個零花。」
德叔是老派人,那個時代的流氓混混的典型,為人仗義,扒車皮偷來的東西,無論貴賤,常被他施與有需要的鄰里。他又護短,鐵路大院被人欺負的孩子找他出頭,他總二話不說,扯旗帶手下去打架群毆為自己人找場子。所以至今鐵路小區的人提和*圖*書起德叔,有搖頭的,也有豎起拇指的,口碑不一。
他跑貴昆線,上起班幾天幾夜在外面,陪她的時間極少。難得有個雪夜靜靜陪她看書做功課,只是想想已極幸福。他停了筷子,一時衝動,想捏捏她被爐火烘得宛有一層霞光的臉蛋,抬頭便看見姥姥一臉滿足快慰地看著他們。
姚雁嵐微紅了臉,白他一眼,又心虛地看看姥姥,這才嗔說:「你又不是一去不回,我想你做什麼?正經點,姥姥在呢。」
姚景程卷著一陣冷風衝進來,撥著頭上的雪嚷嚷:「哥,你可回來了。德叔這兩天問了我幾回你啥時候休息,說讓你去他那裡坐坐。剛才逮著我又問。」
廳里雁嵐嘟嘟囔囔說了句什麼,他大想到是在抱怨他有時間不陪她,笑一笑大聲說:「前頭的房子開春就能起好了,我不多賺點錢,你將來住哪?」
姜尚堯回到自己陽台封閉而成的小房間,扭亮了床頭的燈,攤開報紙。
晚飯時電話響起,樂器店的老闆說下大雪,整條大興路不見幾個人影,晚上的吉他課暫停。姚雁嵐臉上笑開花,從火鍋里夾了一塊羊肉在他碗里,說:「我小叔拎來的羊胯子,知道你喜歡,姥姥燉了一個下午。你安心慢慢吃吧,大雪天的,還記著要賺錢。」
姜尚堯緩緩點頭:「你也別和他們亂說話,我自己的事忙不過來,他們那些沒功夫搭理。」
那時德叔緩緩收了笑,與他對視數秒突然嗤一聲又笑起來,重複說:「是個有種的。」接著回去那堆人中間,狠狠拍了黑子腦袋一記,罵說:「小孩子打架打輸了再來,有你這樣回家喊爹的?沒骨氣。」
寒暄了幾句,他仰頭望了望小區前幾幢搭著棚架起了一半的樓房和工地里巨大的吊機,這才夾著報紙從側面的小路進了小區後門。
姥姥按捺不住好奇,問:「程程?」
大門砰一聲關上,姜尚堯和雁嵐相視而笑,m.hetubook.com.com他問:「洗好了?我進去看報紙,你功課做好了沒有?」
不過這些年,德叔大不如前。
「哥你晚上去不去吉他班教人?」雁嵐在廳里問。
姚雁嵐聞言大窘,埋下頭猛撥米飯。姜尚堯偏還緊迫不放地望住她,問:「雁嵐,你說是不是?」
後來跟隨他的兄弟日益增加,他又做起了投機倒把的生意,很是風光了些年頭。
他一步並幾步躍上四樓,姥姥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問:「堯堯回來啦?」
整個鐵路大院都知道他們兩家幾乎並一家過似的,很久以前就有人拿他和雁嵐打趣說是天生的小夫妻。他大概是被人打趣得多了,再大了點便下意識地避開和雁嵐獨處的任何可能,但又老是管不住自己眼睛,偷偷打量她笑嘻嘻的樣子和開始抽高的身材,直到有一晚春夢裡的對象竟然是雁嵐,他才老實向自己承認,他喜歡她。
聞山不知何時開始,地下勢力除了一些沒名頭的小魚小蝦外,只有鐵路大院和機床廠兩派南北對峙。一邊是外來戶,一邊是本地人,誰也不服誰,一有小爭鬧便能急劇演變成大鬥毆。
可他自己算了算,按一千二的內部價也要將近十萬,他家存款遠遠不夠。
姚景程捂住半邊臉哀嚎:「姥姥,你就別問了。不是我姐攛掇我去表白,我能丟那麼大的人?」
他何嘗不想在自己喜歡的領域有所建樹?只不過早熟的他明白,藝術類學府高昂的學費不是他能企及的。
他讀書時成績僅為中流,唯一的天分表現在音樂課上。中學時的聲樂老師是在大城市工作過的,曾經在他做出高中畢業便工作的選擇后不無惋惜地痛說:「一把好嗓子,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雁嵐明白他話里的意思,見姥姥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電視前,抿嘴一笑,無聲回他說:「等等就來。」
他一聞召喚,全身勁力頓起,有什麼事也當即擱下,衝下樓掄拳和_圖_書頭。
他家是二三十年樓齡的老房子,樓道幽深,上了三樓轉角,樓梯突然大亮,有人先他一步開了燈。他家的門開著,姚雁嵐半個身子探出來,笑靨如花地喊他:「哥,你在樓下我就看見了,快點上來,姥姥飯都煮好了,就等你呢。」
就因為小時候被黑子「野種野種」地叫到他再捺不住野性,把黑子堵到廁所里狂揍,差些把黑子的腦袋按進糞坑裡?還是因為黑子逃回家,喚了自己叔叔之後,他以十來歲的年紀面對一干二十幾虎背熊腰的小夥子們時毫不怯懼的牛犢子神情?
他記得那會德叔摸了一把他的褲襠,笑咪|咪說:「小子,行,沒尿褲襠,是個有種的。」
聽見兩口這兩個字,姚雁嵐更是漲熱了臉,放下碗,跳起來說:「像是景程上樓的聲音,我去看看。」
姜尚堯不置可否地笑笑說:「今年行情慘淡,誰敢買?我也就看看明年有沒有機會。」
她紅著臉對上姜尚堯專註且隱含期待的眼睛,低低應了個是。
這一說姚雁嵐即刻不敢再多話,倒是他姥姥開口埋怨說:「堯堯,雁子臉皮薄,你就別堵她了。說起來,我天天出門買菜經過看一眼前頭的房子,怎麼就起那麼慢呢?」
姜尚堯十多歲起便經常聽黑子神往地吹噓他小叔的光輝歷史。德叔還是少年時也做過偷雞摸狗的勾當,那時物質匱乏,德叔還是德哥的年紀,佔著同為鐵路職工子弟的便利,帶著一幫兄弟扒火車皮偷東西,縱橫在鐵路沿線上。
鐵路大院在建的那幾幢房子據說會以底價賣給內部職工,風聞是福利分房最後一班車,大院里的人無不屏住呼吸暗地裡使勁,連姜尚堯她媽也給領導送過幾回禮。
姜尚堯一絲絲斂去臉上的笑意,停了手上的筷子思忖數秒說:「沒說什麼事?」
那件事之後,他與黑子再見,只是冷冷互望一眼同時扭開頭。直至半年後,黑子扯住雁嵐辮子一定要她喊哥哥,https://www.hetubook.com•com雁嵐嚇得一路哭著回家找他,他和黑子在小區門前的馬路邊又幹了一架。
「姥姥,您不是一直說要活到九十九四代同堂嗎?等雁嵐大學畢業我們就扯證,也就幾年,很快。」
德叔是他從小打到大,打出感情的黑子的親叔。同時,也是半爿聞山鼎鼎有名的人物。
姥姥跟小孩似的滿臉不樂意:「做你的作業去,連姥姥也欺負上了。」
鐵路小區與火車站僅隔一條大馬路,門前綠色的報亭頂著一頂白帽子,孤零零地兀立於人行道盡頭。姜尚堯走近了才發現報亭打開一條縫,看報亭的徐爺爺在小煤爐邊烤火,他敲敲鐵皮窗子,問說:「徐爺爺,這麼冷的天還守著生意?」
「姥姥還要等幾年才能看見你們這對辦喜事?」姥姥老邁的聲音微有憾意。
姥姥不迭詢問:「喜歡上誰家姑娘了?怎麼說一半藏一半的?和姥姥老實說,喜歡——」
姚景程倏地跳起來沖向房門:「我回我屋寫作業去。」
他涉足股票是從去年開始,不過是因為同事的狂熱才激發起他的好奇心,參与的時機又適當,恰逢九七回歸,小賺了一筆,自此一發不可收。他工作時間短,積蓄並不多,再加上天性沉穩,那次小賺后不敢再投入,也因此避開了九七至今的熊市。可這一年多來,他也沒閑著,床頭擺的一排證劵財經書籍,從入門到專業的,被他翻閱無數遍。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德叔和聶家兄弟間的齟齬遠非一朝一夕,姜尚堯能理解德叔急切的心情。
至於德叔,在他和黑子結成兄弟后,他便常見面。有時是在黑子家,也有暑假和黑子去附近的河裡炸魚,順帶在近郊德叔的那個農家四合院吃午飯時。
他家住的姥姥的公房有點歷史了,不僅小,而且供暖設施殘舊。他媽和他姥姥一直操心姜尚堯和雁嵐的婚房問題,只盼著房子能早點起好,能分一套比現在略大點的,多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間房便足夠。
他怒目罵了句,德叔身後那堆人有嬉笑的,也有呵斥他的,他置若罔聞。他媽和他說過,草原上最好的搏克手如果能拿眼神先威懾住對方,那就贏了一半。他釘牢德叔的眼睛,象是要用足力看進他心裏去。
晚飯後,他陪姥姥看完新聞聯播,然後幫姥姥調到地方台,自己拿了證劵報在一邊坐下。姥姥是小燕子的忠實粉絲,每逢出場便把老藤椅往前移幾分,直到擋住電視屏幕。姚景程哇哇大叫:「姥姥,你也給我看幾眼吧。」
少年時看多了德叔家穿梭不絕的那些個「人物」,姜尚堯確實對他們的世界有幾分好奇幾分嚮往。可是在他媽的擀麵棍下長大的他明白得不能再明白,那個世界,他決計不能涉足,哪怕半步。
姚雁嵐在廚房洗碗,探出半個腦袋取笑弟弟:「你不是喜歡單眼皮女生嗎?怎麼又變了?」
他關了熱水器,說:「去。」
以他中學時堪堪及格的數學成績,今天能著迷於財經書籍,是因為他隱隱了悟這條路能少許緩和家裡的經濟環境,如果明年真能如他所料整個市走出盤整期,那麼興許他能買到將來迎娶雁嵐的婚房也不定。
可他不理解,為什麼德叔獨獨對他青眼有加。
可是今晚對著證劵報上整版的曲線圖,如何也無法貫注精神。
洗手間緊挨著小客廳,嘩啦啦的水聲里能聽見姚雁嵐和姥姥的說話。
姚景程做個鬼臉,也小聲說:「姥姥哪懂我們這些事?」說著跺跺腳上的雪,喊了聲姥姥,抓起姐姐的筷子夾了塊肉喂進自己嘴裏,含含糊糊說:「沒說啥事,再說了,我在德叔面前就……」他比比自己的尾指指尖,「有話會對我說?」
這十年來,流氓也都顧著賺錢,所以相較以往而言,消停了許多。特別是在機床廠破產,整個地塊拆遷后,原本比較弱勢的聶家兄弟連開幾家洗浴城夜總會,手頭有錢自然跟隨的兄弟也多了起來,這兩派漸成分庭抗禮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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