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姚景程氣餒,他哥怎麼就不明白呢?
這時已經走到醫院門口,他正打算說兩句就分道揚鑣,只聽見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劃破寂靜,一輛小麵包轉眼已經來到身後,想是之前就伏在人行道上醫院圍牆根許久了。
她一心二用,既擔心妹妹,又挂念隨姚景程一起出去的那個人。趁著和舅舅一起去交錢,視線在走廊梭巡,沒看見那人蹤影,不免失望,失望過後又是釋然:丟人的事還是不讓他知道的好。
倒是老小過意不去,說:「姜哥,大半夜的要你跑過來。」
「現在更是比不得當年,以前德叔那一輩還講個江湖道義。現在出來混的,幾張票子就能把媳婦兄弟賣了。你覺得你能好好混下去?」
慶娣媽媽心疼地摟著愛娣,先哭出聲。自己的掌心被妹妹的指甲抓得生疼,慶娣知道傲氣倔強的愛娣又在故作堅強,她唯有哄她,低聲撫慰道:「景程說過兩天來家看你。」
老大的名字都被叫出來了,姚景程心想完了。哭喪著臉問:「哥你都知道了?」
「衣服。」他哥沖他揚揚眉,姚景程連忙把手上抱著的大衣遞過去。
「撞到電視機櫃,撞了頭。沒什麼大事。」她搶著說,只是交錯的兩手絞得緊緊的,泄露了內心的不安和尷尬。
姜尚堯攔住他,「別說這個,我可沒本事幫你們什麼忙,就這一次而已。醫藥費也不是個小數,以後遇事悠著點,別潑了命的打架鬥氣,不值。」停頓了數秒,等黃毛投向他的目光收回去之後他才接著問:「還跟謝小龍他哥混呢?」
姜尚堯脫下的大衣還沒掛好,用手挽著站門廳里也不知道想了一會什麼,然後說:「出來。」
「今晚——是去收賬。喪狗在東門口弄了個館子,那位置好,有個大地和_圖_書下室開賭局。馬回回的舅子去過兩回,來了勁這段時間見天往那跑。今晚喪狗哥說看馬回回的面子這賬年前拖到年後,可不能再拖了,我們幾個就去了馬回回舅子家。在他家話說到一半,剛巧他們的人來找他,就這樣撞上了。平常真沒什麼事,喪狗又不是傻子,沒錢的人他哪會隨便賒賬啊。一般嚇唬兩句誰不是爽快掏錢?這次遇見釘子了。再說,這筆數收不到的話喪狗也不可能不出面找馬回回的是不是?那就輪不到我們管了。」
「別吵著楊阿姨和你姐。」隨著他出門,姜尚堯邊說話邊小心闔上大門。
沉默在空氣里延展,姜尚堯第一次發現身邊這個看著大的小子竟然還有這麼重的心事,一時不知如何開解。
姜尚堯開門的手停滯了數秒,「你姐有我。」
「我沒想過出去混。」姚景程悶聲反駁。
「我只想賺錢。」姚景程移開臉,這句話說完,沉滯壓抑的氣氛里他盯著樓道口的眼神逐漸渙散,「都知道我爸在哪,都瞞著我們,都以為我們家的人好欺負。他過年還知道寄錢給小叔就不知道打個電話給我們?我小叔假惺惺拎幾條香腸上來,我媽還忙前忙后地招呼,背地裡被人笑話過多少回了?當我們家都是女的除了哭只會哭、當我不是男人是不是?」
姜尚堯沉吟,「輪到你們管的時候就該出命了。」
姚景程走前來和愛娣打招呼時,那丫頭昏昏沉沉擠了個笑,目送他們一行三人的背影消失后,眼淚才湧出來在眼眶裡打轉。
姜尚堯穿好了在他身旁坐下,伸直了兩條長腿。「我都忘了上回揍你是幾年前了。」
第三個完了還沒晃過腦海,姚景程就覺得被什麼東西兜頭蒙住了,想躲開,頭上那東西大力和-圖-書一扯,他整個人被扯了過去,跟著肚子被狠撞了幾下,力道之大他招架不及險些嘔出膽水來。意識到是膝蓋,他慌忙吸了口氣頂住,那口氣還沒來得及理順,背上又被硬物接連磕在脊骨上,他痛得半邊身子脫力,胡亂抓住了手邊的走廊欄杆,象只蜷縮的蝦米一樣跪倒在地。
姚景程再次心想完了。
再仰起臉時撞上他眼中的關切,慶娣象小愛一般,也有種萬分委屈的時刻見著想見的人慾哭欲發泄的衝動。可猛吸了下鼻子,究竟是忍住了。
姜尚堯頓時就明白了。
她乾笑,「是啊,下午才說完再見。」指指X光室,「你朋友在裏面?」
姚景程想了想,也記不起來,七八年是有了的。媽媽糯性子,只會絮絮叨叨說半天也說不到正點上,姐姐又隨媽,從小到大唯一管教過他的就是身旁這位。偏偏這位學了自己媽的教育方式,二話不說先抽一頓,打服了再慢慢細談,所以姜尚堯喊他出來門口樓梯的時候,他就明白這回免不了一頓拳頭。
「我說,哥,我還打算給我姐攢大學學費的!」情急之下,姚景程只想出這一個理由。
黃毛皮膚枯白乾澀,頭髮像打穀場里的干稻草,形容猥瑣。白化病的他從小受得歧視多了,眯著眼看人的眼神格外陰鬱。姜尚堯知道這小子除了景程之外看誰都是一副死了老娘的面孔,所以黃毛此時話也不說、人也不喊,只拿一雙狼崽子般的眼睛盯著打了石膏的手臂,他毫不介懷。
樓道的窗戶沒關嚴實,漏風,他吸吸鼻子,今晚吃的拳頭不少,感覺全身快散了。
「就這麼說了,呼機你自己明天還給人。還有,那把匕首是我爸的遺物,上回你說好看拿去玩就算了,以後別再和我提這事。」
所謂場和圖書
子,無非是賭場浴室練歌房。黃毛這些混混的工作好聽點叫保安,實際上就是打手。
青春期的叛逆是秋風裡的火種,禁不起半點撩撥。姜尚堯站起來,面龐慣常的平和與波瀾不興,說話的語氣卻不容置喙的堅決,「你給我把他們的聯繫都斷了,好好上你的學去。過兩年畢業了,腦子會想事了,愛走哪條道隨你。」
姚景程想我只要錢。
姜尚堯交齊了一應費用仍未離開醫院並不是因為他心地善良夠義氣。他看多了聞山地面的人物聽過太多傳聞,這些混混們幾乎都是出身於平常家庭,不乏貧苦人家,可他們好勇鬥狠恃強凌弱並以此為樂以此為榮,渾忘記自己出身於哪裡來自於同樣的家庭。對於這些人,他吝於付出自己的同情心。
姜尚堯巋然不動,「不是?」
「那些事哥沒參与過,可聽的不少看的不少。一撥撥人出來,一浪浪淘過去,跟在河裡淘沙篩金似的,淘掉多少人?德叔那一輩,殘廢的、勞改的、死在街上連家裡人都不願去收屍的,還剩下幾個?就連德叔——」姜尚堯謹慎地收了口,躊躇著,還是低聲把下半句說完:「也不知道有幾個晚上能踏踏實實睡一覺。」
她勉強一笑,「謝謝了。」
小愛血是止住了,可還要拍片檢查。上了二樓,慶娣意外發現姜尚堯竟然還在。醫院慘白的燈光斜斜地投下來,地板上他人影頎長。送妹妹進了X光室,她不知是在門口的長椅上坐下來,還是該過去問候一下。猶豫間,姜尚堯已經緩緩走來她身旁。
姚景程聽出話里的那絲輕蔑,不由倔強地咬緊牙迎視他哥。
身邊兩人緊張的姿勢即刻鬆懈下來,車裡的應該是他們同伴,人影憧憧,不下五個。姜尚堯心想丟了這幾個小傢伙在和_圖_書醫院作餌,其他人悄無聲息地守在門口圍捕和放風,進可攻退可散,這一招也夠狠的。
見她只是表示了解地點頭沒再說話,他問:「愛娣是……?」
姚景程知道他不應該和黃毛小板走太近,不應該跟喪狗混,可他同時又認為不應該做的事如果必須要做,那也不算太錯。
「又見了。」
住在她家的舅舅跳起來要揍混賬妹夫,爸爸大怒之下吼說叫他們全部滾。那陣陣咆哮此刻仍在慶娣耳邊嗡嗡縈繞不休,震得她耳膜隱隱作痛。她抬手捂住臉狠搓了幾下,心想滾就滾,天大地大難不成還活不下去了?
他邊坐下邊搖頭,「景程朋友。小孩打架打過火了。」
他心下一凜,手隨心動探向後腰。只見車門打開,探了半個腦袋出來。「上來。」車裡的人喊。
與此同時,景程在小客廳里數著掛鐘的秒針等了許久,如坐針氈。明白他哥有話要問,可他萬沒想到的是姜尚堯回來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問他「賺了多少?」
老小說了聲「姜哥我們先回了」,黃毛更是連招呼也沒打徑直上了車。車門一開一闔不過眨眼功夫,就是這一眨眼間,醫院昏黃的路燈下,姜尚堯還是看見了一張臉似曾相識。
姚景程深吸一口氣,極力克制心裏翻滾的濃郁恨意,以至於五官都有些變形。「就想讓他們看看,沒他我們一樣過得好好的。等我姐大學畢業了,我再多賺點錢,讓我媽住大房子,班也別上了,找幾個人天天陪她坐家裡打麻將!讓以前笑話過我們家的再去笑去!」
驚慌失措之下,他腦子裡飛快閃過幾次拿到的票子,一時算不過來。只聽他哥又問:「呼機也是喪狗給的?」
舅舅過年來聞山,說上次舅媽問媽媽借錢蓋房子的事他不知情,堅持要還錢給媽媽。
和_圖_書媽媽推拒的時候剛好趕著爸爸回家,嚇得鈔票散了一地。晚上爸爸追問媽媽錢是哪兒來的,是不是經常偷他的錢給舅舅。兩人爭執起來,當時慶娣在洗澡,趕不及出來,愛娣上去攔阻被爸爸一腳踹開。就這樣撞上了電視櫃。
見他不繼續,姜尚堯平靜的目光凝視他半晌,問:「那你腦子在想什麼?好玩?」
他沉默地把目光從她捏住的拳頭上發白的關節處收回來,「沒事就好。讓愛娣先在家養著,吉他班過完年開課也暫時別去了,不會的到時候我給她補。」
之前匆忙沒來得及和姚景程對口供,旁邊的黃毛又是一副爹死娘不管的樣子,老小不確定姜尚堯是不是準備問他們老大要回墊付的醫藥費,遲遲疑疑說:「早沒跟了,去年下半年河西喪狗哥開了個場子,我們跟著討口飯吃。還是小龍他哥介紹的。」
他只能顧左右而言他。「喪狗是河西的?以前沒聽過。」看晚上的形勢是連馬回回都怕了他的,姜尚堯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聞山地面冒出個這樣的人物來。「跟我說說怎麼回事?」
姚景程不敢出聲求饒,見他哥停了手,這才掀開蒙住大半個身子的東西,果然是他哥之前拎在手上的大衣。他收回一隻跪地的腿老實坐好,見姜尚堯眼眉也沒抬一下,正拿著那把套了鞘的匕首往後腰放,不由冷汗直冒,如果不是他哥下手減了力道,刀把又避開他脊柱中央三分,他以後就只能坐輪椅數著少了的那幾根脊椎骨玩了。
黃毛出來時姜尚堯一眼就看見他頸間一圈深紫紅的印,心想這麼細的脖子沒被當場扭斷也算是個奇迹。
直到那輛車一溜煙駛出視線之外,他仍未能在記憶里搜尋到那張臉的主人,只得忽略掉心底莫名而起的那抹緊張不安。
「哥!」姚景程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