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姚雁嵐強笑,「老是睡不著。」
透過鐵門上的小窗,能看見一抹被電網分割成碎塊的天光,偶爾遠處會傳來一些聲音,飄忽的、難以捉摸的。
可是到底之前耗力太多,其他人再次圍擁而上,他身下的大麻成奮力掙扎,姜尚堯漸漸意識渙散,有些支持不住。大鐵門哐哐地被推開,警哨刺耳地響,其他監舍的大聲地鼓噪……迷濛中,他看見一抹銀光向他襲來,他漸趨遲鈍的肢體不及作出任何反應,接著便聽到一聲痛急的嘶吼。恍恍惚惚地,姜尚堯正疑惑著那聲嘶吼並不是發自於他,下一瞬,一腔子血紅噴了他滿臉。
姜尚堯被幾個人死死掐住,電線扼緊喉間,眼前光影模糊,這一腳踹來挨了個正著。他疼得整個人弓起,感覺咽喉處幾欲被割裂,眼珠像是要暴突出眶。在嘗到自己鼻血的瞬間,他雙手扯住頸后的電線,驀然發力!
他在警察衝進9號房時鎮靜自若地抹了抹臉上的血,丟掉兇器,舉手轉身面向牆壁就擒。在審訊中他坦白,他新進來時被牢頭指使手下欺負,殺死大麻成不過是趁亂報仇。至於刀片,那是他皮鞋底的鐵片磨鋒利的,他留著防身。
「謝我做什麼,應該謝嚴律師,是他冒風險讓你假裝他助手。」
雁嵐。
姜尚堯死死不放。
我還在想另外那句。
她到家就立刻打電話給嚴華康律師,對於黃毛的失蹤嚴律師一般的束手無措。「像是從空氣里蒸發了。親戚鄰居全不知情,去了找以前那間地下賭場的人,就沒一個和他交好的,一說起他不是搖頭說不知道,就是厭惡得提一提名字已經噁心死那種。我還沒見過人緣這麼差的人。」
好一會才聽見嚴華康說:「這個……慶娣,我估計脫罪是不太可能的了。唯一的辦法是緊咬著物證不放,爭取少判幾年。你既然是小飛的朋友,我開誠布公和你說吧。就我這些天努力的結果來看,對於物證,控方態度很審慎,我相信這是個突破點。但是具體他們會妥協到什麼程度,不好說。」
……「哥,嘗嘗!你最愛吃的肘子,姥姥燒的,我放的作料調的味。」那是她舉著筷子,眼裡滿是期待著讚美的盈盈笑意。雁嵐。
監舍里的通鋪是木頭搭起的中空結構,從打鬥開始,便發出幾聲空空的悶響,再至激烈,響聲也愈大。此刻其他監舍一發現有人炸貓,頓時唯恐天下不亂般,敲擊鐵柵欄的,怪聲叫好的,再伴著警哨聲、開啟鐵門的吱嘎聲,亂成一團。
姚雁嵐搖頭,「還是老樣子,像是還重了些。到吃飯的點就讓我去找景程,我不去她就發脾氣,怎麼解釋也不理,我每回只能去姥姥那裡躲一躲。」說著手掌摩挲著額頭,嘆息,「和-圖-書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倏忽之間情勢大轉,大麻成脫困後接連咳嗽了幾聲,呼吸未順,當胸一腳便踹向姜尚堯。
慶娣無能為力,只得沉默。
「開到哪了?到邊境沒有?」大麻成的一個手下問。
……
愛娣鼻子里吸索了一下,悶聲說:「姐,我好希望嚴律師說完姜大哥能提一下景程,哪怕判他十年二十年也好。」
姚雁嵐眼淚幾欲決堤,哽著喉嚨點頭,「你也保重。」
「慶娣,謝謝你。」姚雁嵐由衷感激。
「炸了。」
特殊待遇的小號房並沒有好茶好飯,只有無邊無際能讓人發瘋的安靜。
姜尚堯自從轉組調倉到9號房,這數個月來,身心的折磨他盡數咬牙囫圇咽了。受盡折辱踐踏無非是求全保重,無非是為了早日回家,無非是保全自己不讓家人牽挂。可當此時,涉及到雁嵐,他哪裡還忍耐得住?!積鬱許久的憤怒與不甘噴薄而發,不待那鞋底再次敲來,他半躬起身,一個頭槌,正中那人肚腹!
……「再過幾年……」那是她半倚在他懷裡,轉頭迎上他的目光,又害臊地把臉藏進他衣襟。
大麻成之前端坐在鋪上,就著報紙上的幾碟好菜,捧著一大碗米飯埋頭大嚼。聽見這話,抬抬眼眉掃一眼牆腳的姜尚堯,邊嚼邊說:「二哥說他媳婦兒挺俊的,問問他。」未說完已經陰笑起來,臉上麻點起伏,昏暗的燈光下更添險惡。
「買屍?」
「聶二把她怎麼了?」想及後果,他目眥欲裂。「聶……」
那雙顫慄的骨節粗大的手掌充分顯露了他此刻的情緒,若不是姚雁嵐進來之前被再三告誡,她幾乎要失聲大哭。
這個中年婦人,為了兒子前些日子還在法庭外打滾撒潑叫罵連連,這一刻,三分感嘆七分悲悵地,似乎已經認領了自己的命運。硝煙塵世里,每一個人都曾經忠誠于某些信仰,如理想如愛情,堅不可摧、折腰不悔。她的夢想與愛情,光輝已隕,湮沒在那片草原上了嗎?然後又被呼嘯的白毛風,席捲而去,不留殘跡?
今日若得他不死!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出來時見姜大哥的媽媽面容灰敗憔悴,慶娣欲言又止。
「我想見他,就一面也好。嚴律師,我保證不亂說話,保證不給你惹麻煩。」慶娣堅持。「我只想看看他。」
嚴律師點頭,「我們這邊上述狀已經送上去了,只等那邊案件卷宗送到中院,接下來就是排期開庭。」
姜鳳英回過神,笑笑:「謝謝你了,慶娣。這些天一直麻煩你奔前忙后的。」
「沒。」愛娣轉頭將臉埋在她頸窩裡,不一會她領口已經被淚濡濕。
監房裡磕板是常有的事,把頭板磕下去了那就是功成名就,磕不hetubook•com•com下去就慘了,那跟過街的老鼠沒區別。而成功者畢竟是少數。
「我啊……,我在想人活著真像那句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周遭的車影行人象被隔了層玻璃,逐漸淡去。城市的種種呼吸聲幾不可聞。姜媽媽面容平和,目光如投向遙遠的記憶。
話未說完,眼前一晃,接著姜尚堯翻傾向後,喉間被線箍住,那是他們的任務活,不知誰偷藏了一條彩燈電線。
「到了。」他深吸一口氣回。
三個月後,案件在原州中院開庭審理。公訴機關維持原訴,被告人姜尚堯對公訴機關指控其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入室搶劫罪的罪名無異議,表示認罪。但是他辯解從未參与預謀,之前也從未參与過類似的有組織犯罪行為,請求法庭酌情判決。而他的辯護人認為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犯有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入室搶劫罪事實不清,證據不足。
後半段他記憶有些模糊,那晚開飛機太久,一直處於腦充血狀態的他一切行為出於本能,先是因為痛恨,後來脫力下的掙扎純粹是一種獸|性的求生的慾望。在他被提出去審訊時他也是如此形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時我不反抗的話死的就是我,刀片哪裡來的我毫不知情。
這種級別的待遇非大佬不能享,姜尚堯聽聞過,但從未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疑問佇結於心,他神色漸漸冷峻起來。
另外一人得了吩咐,笑嘻嘻道:「紅燒肘子來咯!」說著接連幾下肘擊硬磕上姜尚堯胸側肋骨,他打個趔趄,急惶惶雙手推牆使勁,一片嘲弄的笑聲中再次站穩。
「嘆什麼氣呢?小小年紀。」
姜尚堯不管不顧,只是與大麻成纏鬥不休,兩人在鋪板上滾了兩滾,他拼著身上老拳入肉,雙腿死抵著大麻成半身,手掌扼緊大麻成咽喉,問他:「聶二把她怎麼了?」
刑事案件在判刑之前,為了防止串供,案犯沒有見家人的權利。這數月來的倉皇失措與刻骨的思念終於得到紓解,姚雁嵐與姜尚堯就這般無語凝噎,對視的眼波傳遞著彼此的牽挂。就連回答嚴律師的提問時,姜尚堯也是微側著臉,一雙眸子牽繫在雁嵐消瘦的臉上。
送雁嵐到了鐵路小區門口,慶娣說了再見,還沒走出路口,忽地若有所感,停車回望一眼。姚雁嵐依舊站在原處,見慶娣回頭,她輕輕一笑,午後的陽光透過銀杏樹葉在她披散的黑髮上灑下斑駁的光影,姣好的面容似是被聖光籠罩著,又有了些初見時的羞澀與溫柔。慶娣微怔,扯起嘴角也回了一笑,揮手離開。
……「不來了。你討厭啊,說好了教我彈吉他的。」那是她扭著腰躲他的手。
慶娣無聲地笑,和*圖*書笑容未綻,眼淚已滑落。
誰也估不到他尚有如此悍勇!電線斷于掌中之時,眾人瞠目之際,他虎吼一聲,一拳正中心神巨震呆立著的大麻成太陽穴,順勢將手中剩餘的電線盡數套在大麻成脖子上,用盡餘力箍緊。
一個鞋底再次敲打他後頸,姜尚堯全身一陣抽搐,好一會才平復過來。「轟……轟……」
慶娣感同身受般,象被封裹在一個混沌的世界里,無著落的近乎絕望的思念化作哀傷蔓延全身。
離開時,姜尚堯深深地看著姚雁嵐,似乎這一眼就是天人永隔,他如何也看不夠。「嚴律師,幫我代家人問好,還有,自己多保重。受了委屈……受了委屈可以找德叔。」
幾天後嚴律師會見,姜尚堯踏進問詢室不由大吃一驚,多少日的朝思暮想憂懼交加,一時激動難耐地就想衝上前把姚雁嵐摟進懷裡好好呵護。幸得對上她凝淚的大眼,他回復了一線理智,瞥了眼監看的民警,發現自己未露出太多破綻,這才緩緩坐下,將拷著手銬的手放上桌沿。
行內人都清楚割喉的專業性。僅只是割斷喉管並不能置人于死地,關鍵是要割開動脈。但頸部動脈有自我保護功能,會在外物攻擊時收縮躲避。割喉的專業性一是刀快,二是手狠,三是熟練,能一舉找准喉結位置平貼而割。不過真相沒人在乎,只要有人認罪就行,說白了鬧監這種事影響擴大化對誰都沒好處,警察也要吃飯。
殺死大麻成的那個人叫梁志勇,很普通的名字,因為盜竊罪進來沒幾天。沉默寡言的一個人。
「那嚴律師,如果說……」慶娣斟酌說辭,似乎極其不願提起這種可能。「如果說,這個人證只能放棄的話,會怎麼樣?」
「阿姨……」
「操,還沒到美國啊?」
「啪」,一個鞋底重重拍擊在他頸間肌肉上。開飛機的姿勢久了,血液倒流,耳朵里嗡嗡聲不止,頭頸部肌肉也分外敏感。這一下,他腦脹眼花,幾乎站立不住。
姜尚堯當晚就被關進小號,他胸中塊壘的忿怒並未因大麻成的死亡而消散,血污其面,他自然而然地被勾起回憶——景程消失在這個世界的那刻,眼前的那片紅霧。他一遍遍重複著低吼:「沖我來!」,一拳拳狂躁地用力捶打鐵門與牆壁,彷彿面對的是聞山聶二。待力氣耗盡,對雁嵐的擔憂煎熬得他無法自制行將崩潰時,他盤腿坐在角落裡開始竭力回憶事發經過。
「到哪兒了?」
「不用勸我了,阿姨想得開。阿姨過了大半輩子,什麼沒見過?」姜鳳英拍拍慶娣掌著車把的手,嘴角甚至噙有一絲恍惚的笑意。「當年在內蒙,隊里其他的知青都回城了,我因為懷著堯堯,最後一批名額沒趕上。後來沒www.hetubook.com•com辦法,只能去旗里找他爸爸,回來沒有順道的馬車,半路下來靠走一步步走回大隊。那天走多了動了胎氣,半夜要生產,正是大冬天,晚上開始刮白毛風。我記得那是在內蒙八年間最大的一場暴風雪,颳了幾天幾夜。沒有醫生,只靠幾個當地的牧民幫忙,就那樣,在牧民家裡生下他。好歹這麼多年熬過來,也把他拉扯大了。只要留條命,再大的坎兒我們娘倆也能邁過去。」
「現在還在重監室關著的那個姓梁的,真不是你買的?內行一看就知道,小案子進號,大案子出號,就沖一個人去的。明擺著是進來之前收了安家費賣命的。」
從黃毛家出來,幾人神情木然。
走出大門,姚雁嵐仍是一步一回頭。守候在捷達車旁邊的慶娣早已迎上來,問說:「怎麼樣?見著了?」
姜尚堯從小號放出來之後,又被送回之前3筒11號。牛哥看見他難得嘴邊添了絲笑意,瘦皮猴手貼著褲子,不露聲色地豎了豎大拇指,而其他人見到姜尚堯,則低眉順眼地多了幾分敬畏。
「這才叫高啊!人才進來沒多久,就買了條屍。我說兄弟,你真跟喪狗混的?不像啊!」見姜尚堯面帶疑惑,瘦皮猴也納悶了,「不是你?」
姜尚堯也不與他多作糾纏,跨步上前直衝大麻成而去。監舍眾人驚怔間,他轉瞬就已經踏上鋪板,捏緊鐵拳揮將而上。
他心中既痛又恨,神情極其可怖,頸間青筋暴起,雙眼充血,宛如厲鬼索命。大麻成心寒膽戰,呼吸越來越吃力,狂亂地踢著雙腿,感覺下一秒就將被姜尚堯扼斷呼吸。
「炸了那啥……那啥,他們那個女的?站河邊的?」
姜尚堯意識模糊中聽得這一句,渾身一僵,倒流的血液也幾乎凝滯。
「小愛,你在想什麼呢?」
「炸完了?成哥,回程不?」
姜鳳英先行離開去了上班,慶娣推著車,對姚雁嵐說:「我送你回去吧,看你臉色不太好。」
大麻成被一片薄如紙的刀片割喉。
慶娣因為上課而沒法去原州,晚上接到嚴律師電話確知消息后,本該有種塵埃落定巨石沉底的輕鬆感,可胸臆間依然悒悒。
自進了9號房,他已經明白他別無選擇。他幾乎已經鍛鍊出一種意志超脫于身體之外的能力,緘默地接受包括自尊在內的凌|辱。但是,當觸及到雁嵐,他發現連這個名字被他們提起也無可容忍!
他入獄前身體素質極好,這幾個月煎熬得人精頹神疲,儘管如此,那人不備之下,突然被他擊中軟腹,就此一個踉蹌,捂著肚子往後退了幾步。
電眼監視範圍死角處的牆根下,姜尚堯面對著牆壁,後腦勺頂牆,雙手反轉高仰,扶牆躬腰站著,充血的臉色如熟蝦。
慶娣握著電話良和_圖_書久,直至嚴律師在那邊喂喂兩聲后,她才醒覺。「他……姜大哥,在裏面好不好?」
「自由女神像。」有人提醒后又起鬨,「連白宮一起炸了吧!」
「進了那裡面能有什麼好。不過,我看他像是有苦衷,最近神情比之前要更委頓。可每次都有其他人監看,沒辦法細說。程序是這樣,我也無奈。」
雁嵐。
「阿姨客氣了。雁嵐她又要上班又要照顧她媽媽,我能幫上忙的盡量多出點力。以前景程……我們是很好的朋友。黃毛的照片我去印吧,都在放暑假,找同學幫忙一起到處問問,說不定很快有消息了。」
姜尚堯渾然不覺這一切,他空惘的意識里只有一念,今日若得他不死……
不需要答案,只看姚雁嵐喜中帶淚的表情便已經明了,慶娣了解地笑:「這就好,放心了吧,回去和姜阿姨還有姥姥說說,讓她們也放寬心。」
「真人不露相,原來是這個。」等送姜尚堯回監房的警察離開后,瘦皮猴大拇指幾乎要翹到姜尚堯面前,「一戰成名!」
「慶娣……」
那個早衰的中年男人同樣跪下還禮,臉上涕淚縱橫,「我那娃從小不聽教,我這個當爹的不知打過他多少次,可從他沒了蹤影,我也是擔著心,沒一天能放下啊!大姐,你起來你起來,不是我不幫你……」
經法庭審理,最後判決被告人姜尚堯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犯入室搶劫罪,犯罪情節較輕,認罪態度較好,判處有期徒刑五年。數罪併罰,判處有期徒刑七年。
猥瑣的鬨笑聲中,之前那人興緻大發,「好咧,回程回程!帶哥去你家坐坐,咱們一起研究……」
「莫斯科。」
雁嵐。
「楊阿姨……好一點了嗎?」
愛娣與她擠坐在一起,半邊腦袋擱在她肩膀上,聽律師講完判決結果,她長吁而嘆。
「跟我有什麼關係,不是那個新進來的,抬出去的是我。」姜尚堯嗓子還沒有好,又很多天沒有怎麼說過話,聲音很是怪異。
「到了,已經到了。」他木然地回答。
「我想見見他。」
話是如此,幾天後黃毛仍是遍尋不獲。即使姜鳳英找上黃毛家門,跪禮于黃毛父親面前也是徒勞。
「你娘的,飛快點!光頭,給他加加油。」
嚴律師不好意思地頂頂鼻樑上的眼鏡,「上車吧。」
「姐,你在想什麼呢?」
大麻成經驗老道,見他突起發難,不及細想,就勢在鋪上滾了半圈,右手上揚,欲圖一舉擒拿住姜尚堯的腕關節。監舍里眾人回過神來,或退後貼牆而立以避池魚之災,或縱身撲向前圍毆姜尚堯。
慶娣拉上安全帶,「嚴律師,大致的定下來了?」
「炸個JB毛!連聲也沒聽見。」
「往西邊飛,咱們去老毛子那裡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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