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她回應，姜尚堯緊繃的心弦驀地放鬆，於此之外，還有濃重得揮抹不去的失望。
慶娣和大媽大嬸們在廚房裡忙活了大半個下午，到了晚上才看見姜尚堯。
他伸手過來，重重地握上她的。慶娣遲疑了一秒，用力地回握。
姜尚堯本是笑意吟吟，可黑子後半截的話越琢磨越不是味道，一抬眼再見著倒後鏡里黑子一張黑乎乎的大臉盤，倒胃口之餘冷汗淋淋。「你會說人話嗎？」他抬腳想踹過去。
「黑子……」是姜尚堯在低聲勸慰，「和你沒關係，你什麼都不知道。」
車駛上高速路，黑子突然高興起來，滔滔不絕地描繪夢想：「昨晚上我說的那些話你別往心上去，當我放屁就是了。雁子是好姑娘，慶娣也是。再怎麼，日子還是要過下去。趕快賺了錢，買個好房子，結婚生娃。最好我也抓緊了，我倆一起擺酒席，一起生孩子，要是一個男娃一個女娃，還能湊一對。」
黑子一看滿滿一柜子茅台，立即轉怒為喜，「哎呦喂，親娘啊！這好東西，今天敞開了肚皮喝個夠本才成。」
黑子不再說話，回攬著姜尚堯肩膀。兄弟倆高大的身形並肩站在工地外，眺望眼底的一片熱火朝天。
他笑得色迷迷的，姜尚堯沒好氣，把黑子臉撥正向馬路，說：「看完日出回來的，怎麼？你以為都和你一樣，酒色財氣，樣樣俱全？」
「早吃了。」她嗔怪地瞟他一眼，「也不看看什麼時候了。」
一屋子哄然。
黑子一看屋角的兩箱杏花，頓時不樂意了，「老凌，來幫個忙。我車後座有一箱和圖書五糧液。就知道石頭摳門，發財了還給哥哥喝這個。」
姜尚堯笑意吟吟，也不理黑子的排揎，倒是老凌開了辦公桌下的小櫃門，說：「瞅瞅這是啥，早準備好了。」
慶娣雖習慣了這些粗漢子的葷笑話，可還是有些坐不住，和姜尚堯打了個招呼，自己溜回廚房幫忙。
從周村走回南村路程可不近，姜尚堯後悔說：「該去考個駕照了，不然總不便利。」
三人笑著往聞山而去，路上慶娣倚著車窗犯迷糊。黑子倒後鏡里看見了，小聲問：「昨晚上你倆幹啥去了？我記得你可是天亮了才回來。」
「我抽支煙再走。」他說著沖福頭虛踢一腳，「狗東西。」
「福頭！」她低呼一聲，將那個青果扔了出去，蹲在他們腳下打瞌睡的福頭半夢中猛一個激靈，箭一般沖向青果划空的軌跡而去。她嘿嘿一笑，「好了，把它支使走了，我們好好說話。」
慶娣醒醒神，推門進去。滿屋子酒氣煙味，其他幾人喝得神志不清。有躺沙發上的，有躺辦公桌的，也有蹲牆角耷拉著腦袋睡覺的。黑子半伏在酒桌上，嘴裏含糊地猶自在說些什麼，姜尚堯一隻手臂搭在他背上，像哄孩子似地輕輕拍打。看她進來，明顯鬆了一口氣。
他表情鄭重，眼神專註，在聽見她最後那句話時，笑意一絲絲潛入眼底，認真地說：「好。一定。」
光耀笑罵：「你這酒蟲子！」
外號叫「老娘」的梁隊逗趣：「喊娘也沒用，我這隻有黃湯馬尿，你喜歡我給你尿一壺？」
過了不久，姜尚堯喊停車ｈｅｔｕｂｏｏk•ｃom•coｍ
。黑子靠了邊，納悶問：「怎麼了？」
姜尚堯幾乎一天泡在井下，面孔黝黑，衣服已經辨不出本來顏色。慶娣一手高舉水管，一手拿著肥皂盒，他就著水洗乾淨臉和脖子。有工人也來洗手準備開飯，他大多能叫出名字，談笑融融，很是相得。
第二天早上黑子表情訕訕的，酒醉三分醒，說過什麼話流了多少淚，多少還記得些。
他呵呵一笑，仔細挨個搓洗，完事舉起手給她檢閱，「過關了？」
慶娣滿臉喜悅，見他聊聊應付著洗手，不禁又板起臉，「指甲縫！這個懶可不能偷，別到時候和我舅舅一樣，指甲縫裡的黑印除了用硫酸沒別的東西能洗凈。」
「慶娣，南村的礦剛開挖，周村這個今天才打井道。等這兩個走上正軌，我還要時不時回聞山幫幫德叔。公路運輸從年後到現在被人搶了不少生意，德叔雖然沒怎麼表示過，但是能幫一把我肯定要出力。還有別的事……我、你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把該做的都做了。」
石牆邊的老杏樹已經落完了花，枝椏間點點初結的杏果。慶娣拉了一隻樹枝下來看了看，說：「再過兩個月打了麥，估計杏子也熟透了，到時候我摘一筐給你送去。」
「走，去吃飯。黑子也快到了。」
他若有所感地點頭。
勿須盟誓，不必結緣。與你無關，我只用力地愛。一次，足矣生死。
他忙不迭地點頭。「你吃過沒有？」
「好。」說完他靜靜地抽煙，她靜靜地分辨風傳來的聲音。
慶娣覺得無妨，一直走下去也是好的。
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為之失笑。
「去睡吧。明天我陪你回聞山買電腦，有黑子送我們。」
細細聆聽，又不像姜尚堯的聲音。裏面那人想是喝得多了，口齒不清地，「哥哥我對不住你，對不住雁子。兄弟，以後哥哥就是你孫子，你就是我爺爺，我給你賠一輩子罪。是我沒護好你，沒護著雁子，」一輪抽泣后，黑子嗚嗚地叫罵：「娘X的老天，雁子那麼好的姑娘……」
他側過臉，見慶娣伸臂攀下樹枝，摘了個青色杏果下來，不禁微愕。
靠著他半身的慶娣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問：「已經到了？」
地礦局勘察院最終的評估報告，望南鄉周村的那個礦確實藏有豐富的無煙煤，而且含硫量極低。只是煤層在數百米下，設備投資是個問題。姜尚堯拿著報告，藉著德叔的關係，幾經努力，終於在銀行貸出一筆大款項。
黑子嘴巴張得老大，也不管姜尚堯沖他使眼色示意他開車，扭過半個身子問：「這是當我司機來著？」
黑子抓抓頭上板寸，不好意思地說：「昨晚上你做的那鍋面被我們今早吃光了。」
他說個好，就勢坐上石牆，又伸手拉她。
「黑子，不能這樣想。不能做。」
慶娣打趣他：「黑子哥，我還以為你早飯也是酒呢。」
礦場附近的山丘下起了這兩排簡易房子，一排礦工們的宿舍和大廚房，一排小二樓是辦公室。黑子下了班就開車過來了，同行的除了佔了乾股的梁隊，還有送了德叔回聞山又折返的光耀，加上老凌，以及另外一個副礦長，一桌子男人，無不是酒精沙場和*圖*書的英雄。
原來福頭聞聞他褲子，立刻又不感興趣了跑開了。慶娣笑出聲，「我陪你吧，反正也睡不著。」
「他們晚上睡在這？被子不夠。」黑子已經睡著了的樣子，夢裡還在咂嘴。
吃完了他說：「東西都放著，明天有阿姨來收拾。我送你回去，不早了，該歇了。」說著他從柜子里拎件衣服遞給她，「穿上，夜裡外面還是涼。」
周村煤礦一井道在五月中放了井下的第一眼炮。那一天，連德叔也從聞山趕來相賀。姜尚堯搞了個簡單的剪綵儀式，鄉幹部和村幹部被他推上台，模仿電視新聞，讓小幹部們過足了官癮。開銷不大，賺足人心。德叔在台下頻頻點頭，不掩讚許。
慶娣擠出個笑，「吃碗面墊墊？」
捧了一鍋麵走到房門口，裏面似乎傳來男人的低泣，慶娣一慌，停了腳。
「慶娣，」許久后他突然開口，又戛然而止。
之後的歲月里，每遇路艱行蹇，慶娣無不自然想起「縱浪大化，不喜不懼」這句話來。
這一頓酒從暮色初降，一直喝到月上樹梢頭。廚房裡幫工的嬸子們早散去，慶娣聽了聽後面屋裡喝鬧的聲響漸低沉，心想酒後他最愛的是吃碗煮得爛融融的麵條，重醋淺辣，既養胃又醒酒。心一動手就忙起來。
卻見姜尚堯下了車，開了後門坐上去，挨著睡著了的慶娣，把她的頭輕輕覆上自己肩膀。
去南村接了慶娣上車，慶娣問：「你們吃過早飯沒有？」說著把手上的袋子遞給姜尚堯，「我舅媽做的黃米油糕。」
就有大嬸抱著偌大鋁盆的菜出來，打趣說：「姜礦長，我們沈老和圖書
師可是仔細人，不收拾乾淨可不給吃飯。」
黑子想說什麼，看見慶娣腦袋撞上車窗突然驚醒了過來，只能閉上嘴巴。
「沒事，都是老爺們，散散酒也好。」
「今晚好像某一年的某一天。也是這麼大的月亮，也是你和我。」慶娣望天遙想一陣，然後問：「記得嗎？」
「那年我十三，到今天，十年有餘了。再有十年，也是一樣。」
姜尚堯攬住他肩膀，「行了，黑子，不解釋。酒後吐真言，我心裡頭明白你是兄弟。」
「到這時候也該餓了，再陪我吃點。」他幫她裝了小半碗面，慶娣那邊已經幫他調好了料，兩人交換手上的碗，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媽X的，我就是恨這個！我若是知道，哪會讓你們這樣。就算你進去了，我也能照應雁子保全她……魏懷源個狗日的，老子每回見著就想捅他幾百個孔……」
「只求再有十年，還會有這樣的夜晚，看同一個月亮。那時候，希望你有心情，能為我唱一首歌。」
姜尚堯怕吵醒了慶娣，不說話只是怒瞪他。黑子沒奈何，回瞪兩眼轉回去。
這樣滿月的夜裡，走在鄉間，空氣盈滿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夜風中有唧唧蟲嘶、咕咕蛙鳴。從田埂望過去，將熟的麥子身形款款地搖曳。
姜尚堯的否極泰來就是實證。
慶娣撫撫歡喜地出來迎她的福頭。「那你呢？」
他偷眼看去，慶娣早轉過身子，只看得見黑髮下半隻粉紅的小耳垂。姜尚堯走近前幫她擰上水龍頭，指尖相觸，她跟被蜜蜂蟄了似的，倏地收回去。
所以，看見小學的石牆時，她隱隱有些不舍。
「慶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