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他深沉地呼吸。
「嗯。」如同寧波街那半年時光里的每一個夜晚,她低應一聲,轉過身來,迎向靳正雷。
他沉默,繼而轉移話題:「你的繼父已經離開香港,美若,我猜他的目的地是你那裡。我會安排人手應對。」
牛津城和牛津村如往昔一般平靜,每個晚上都有學生穿黑袍步入各學院的食堂,例行聚餐。每天的高街寬街上,都有遊客舉起相機留影。
「沒有你好,發達死老婆。」
「阿若。」有人扶了她去另外一個房間,她聽出是維恩的聲音,同時聽見999的白車鳴著笛一直到樓下。
丁維恩和方嘉皓在酒店裡靜等。
她吸鼻子,再次舉穩。
丁維恩和方嘉皓也同時望向詹俊臣。
靳正雷凹陷的雙眼微眯,像那次在觀塘,凝視那黑洞洞的槍口。
她閉上眼睛。
「美若!」
美若聽見方嘉皓重重吐出一口長氣。
「我情願是你。」
「但是你毀了它,毀了我。」她露出嘲諷笑意,闔上眼道,「一起死好了。」
——你一直在無視事實,你明白,我喜歡你。
「維恩。我積攢了三四年,終於有了足夠的勇氣。」
「他準備呆到四月,為了看河谷的紫霧和貝母草。」
「詹美若!」詹俊臣話音里有斥責。
——我講過,養你很好養。有我在一天,不會少了你的。
「你想毀了自己?明年你不打算讀研究所?」
方嘉皓推開他,「你的辦法沒有用,看我的。」他挽袖子,準備像他小舅那樣扇她耳光。
「我在船上呆了二十七天。一個黑漆漆的洞里,像一隻嚇破了膽的老鼠。我確定沒有幽閉恐懼症,但那二十七天里,我不止一次的後悔。在你身邊沒有什麼不好,只要把麵皮扯和*圖*書下,扔進維多利亞港里去。可我熬過來了,那麼辛苦,也熬過來了。你覺得我還有什麼不敢的?」
這才發現,今冬第一場雪翩然而至。
「死了麻煩就大了,急匆匆,一時找不到頂罪的人。」
「那也好,安安靜靜,我正巧攢了很多話需要告訴你。」美若撐起半身,手從被子里探出來,轉輪手槍指住他,拉下保險。
美若干脆答「是」。
大片大片的雪花飄下,偶有冷雨敲窗。樓下有人說話,應該是威哥他們在打牌。
不久,詹俊臣在電話里告知:「他離開希斯羅機場后,甩脫了我的人。美若,今明兩日他應該會到你那邊,記得我之前交代的,不用做任何事,只要大聲呼救。」
就這樣,近一個月過去,假裝鎮定的方嘉皓終於忍受不住這種平靜,開始神經質的在家裡打轉,左右偷窺。
「醒了?」熟悉的聲音低聲問,是家鄉的語言。
「你能給這傢伙另外換一個名字嗎?新聞上說,王儲並沒有看上斯賓塞家族的莎拉,反而正和莎拉的妹妹黛安娜頻繁約會。她如果嫁入王室,那才是真正的戴妃。」
「溫莎家族的先祖會從墳墓里跳出來,向你咆哮。對了,我們那個鄰居,他為追你而來?」
不過十多秒時間,詹俊臣的人衝上來。所有人愕然,難以置信眼前一切。
「那個人,成為了我們的鄰居?」方嘉皓嗅嗅貓糧的味道,又贊,「濃香的牛肉味。」
但美若寧願選擇用自己的方式解決。
方嘉皓不贊同,「追女孩應該請她去聽音樂會,跳舞,或者看球賽。你們兩個,像老年公寓里,遭逢第二春的老先生和老婦人。」
「阿若,聽我講,在你舅舅和律師www.hetubook.com.com到來之前,什麼話也不要說。」
這種事,果然非詹俊臣所長。美若嘆氣。
「你很煩!」美若警告他,「維恩已經手術成功,不要那樣說。查爾斯,中國人很講忌諱的,管住你的嘴巴。我去上課。」
大律師紅鼻頭髮亮,不亞於眼中神采,說道:「你的繼父遠道來看你,想給你一個意外驚喜。睡夢中的你被驚醒,在不清醒和極度恐懼的情況下,你拿出槍,意外走火。」
美若重複一遍。
「……不是我做的。」
美若木頭一般坐在原處,愣怔怔地望向血泊里的人。
天光大亮時,詹俊臣帶著律師一起來到警署。皇家律師協會的大律師問美若:「記得今天凌晨四點四十五分發生了什麼事嗎?詹小姐?」
「查爾斯,你敢動手,我有五發子彈送給你。」
皇家大狀露出滿意的笑容。「很好,我現在去為你辦理保釋手續。」
許久后,她問:「他死了?」
槍響人倒,他歪在她腿側,仍是那副震驚表情。
「美若,你怎麼會想到殺他?」詹俊臣眉頭深鎖,眼中隱隱有怒氣,「你有想法可以告訴我,我先為你安排好善後,我甚至極度樂意給他補上一槍!」
——阿若,你捨得走,我不捨得放手。
「他租下隔壁的房子,到明年。查爾斯,你再不喂她,戴妃要伸爪子了。」
「阿若,你的手在發抖。」
方嘉皓訥訥收手,「你沒有糊塗。」
她坐回床上,深長地呼吸,直到倦意來臨,重新躺下。
丁維恩每天送她上課或去圖書館,自己在其他學院里走走,有時在寬街的書店消磨時間。中午他回去吃飯午睡,傍晚再來接她回家。
「我去求他,請他原諒。」丁和_圖_書維恩道。
她用力吞回淚,「沒有人問過我,關心過我,是怎麼適應那一切,雖然每晚偷偷地哭。雖然那時我覺得你是個瘋子,但我也覺得你有一顆心,善心。那一刻我感動,能讓我感動的,我發現幾乎都會慢慢喜歡上。」
——你多大了?小不點?
——這樣的環境,你能適應?
「我該說你好嗎?」
丁維恩著急,攬住她的肩膀搖晃,「阿若,不要說一個字!」
「查爾斯和戴妃。」美若打量坐在櫥柜上,不停舀麥片粥往嘴裏喂的方嘉皓,以及在他腿邊尋找散落貓豆的戴妃,「你們這樣很般配,很有愛。」
丁維恩安排眾人把守門戶,「這個小鎮,會鬧出大新聞,不要讓阿若的照片和名字出現在報紙頭條上。」
美若沉默。
靳正雷的冷靜剎那被擊潰,眼中震驚莫名。
不知睡了多久,美若感到肩膀刺骨的寒意,她拉扯被子蓋住肩頭,同時,心中瞬間清明。
方嘉皓完全不相信她的託辭,喃喃道:「貝母草可不是好兆頭,那是寡婦草。隔壁那傢伙太弱了,我覺得一根手指能按死他。不過,他比我一往情深。米蘭達,一往情深,是這樣用的嗎?」
她一貫淺眠,這晚她聽見動靜,像窗戶被推開,她持槍起床,慢慢移到窗邊。
美若宛如木雕,傾聽他們的呼吸,以及露台石檐的滴水聲。
「除了陸戰隊,幸好還有雇傭兵,幸好我出得起價錢。不然,我們說說話也會被打擾。」
他一絲絲地斂去笑意,打量她的房間。「你最近過得不錯。」
「好讓你更徹底的恨我,討厭我?不用做那些。」他發出一聲嗤笑,不知是自嘲還是鬱結到極限。「我在葵涌碼頭時已經明白,你恨我已經恨到情願和圖書走絕路的程度。」
她應該高聲呼救,哪怕明裡暗裡,四九叔和詹俊臣的人都出了意外,但只要她拖延到足夠的時間,只要她激怒他,讓他動手。她相信,製造一起流血衝突,再塞給靳正雷一把行兇的兇器,給他安上個擅闖民居,惡意傷害的罪名。以詹俊臣的能力,如同去赴一道晚宴般簡單。
現在,她殺了他,了斷得乾乾淨淨。
當地警署的人匆匆趕來,美若目光僵滯,方嘉皓解釋道:「我表妹被嚇傻了,她一貫膽小。」
丁維恩表情明顯放鬆,方嘉皓聽不太明白,以眼神詢問。丁維恩簡短地重複一遍:「沒死。」
美若搖頭。
美若回神,「說完了?說完我去睡了。」
黑暗中,藉著窗外雪幕的微光,美若認真看他蹙眉的樣子。「你把威哥他們怎麼了?」
詹俊臣切開一支雪茄,用火柴點燃了。
「這是詹家的事。」詹俊臣毫不客氣。「丁先生,我氣急大意,忘記囑咐下人把守門戶,隔絕新聞界。我承認你彌補了我的疏忽,我很感激。但是,這是詹家的麻煩。」
她扣動扳機。
很好,她救了他,他又毀了她。
「我不會求他。我開槍那一刻想得很明白,沒有他,所有事不會發生。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或者一起死。」美若推開睡房門,又轉身向詹俊臣,「那晚我說了,這三年,是迴光返照。」
「你連一隻貓也不如。我撿戴妃回來,給她食物,她會記得我,蹭我,哄我開心。你帶給我的,……除了羞辱,還有什麼?像動物一樣,交配、交配、交配。」她說不下去。
而美若照常態生活,心中不興波瀾。
——阿若。仍能感覺他的血熱乎乎地染上她的睡裙,他的手由她腿上滑落。
他應該在和-圖-書進入房間后,第一時間迷暈她,抱她下樓。卻貪看她的睡顏,錯過最好的時機。
詹俊臣打來電話問:「最近和小男朋友約會?」
靳正雷低下頭,凝視她剛睡醒,惺忪的面孔。「他們太不謹慎,每晚習慣了村頭雪莉農莊的比薩做夜宵。還有,對面的那幢房子里,街上停靠的車裡,誰為你花大價錢請到皇家陸戰隊的退役軍人?你那位忽然冒出來的舅舅?」
「為什麼不敢看我的眼睛?怕看見我喜歡你?」靳正雷逼近一步,直到槍管抵住他的胸。「你一直在無視事實,你其實很明白,我喜歡你。阿若,不要否認,你不捨得動手。真心想殺人的,不會說這麼多話。」
美若身邊只有寥寥數個四九叔的保鏢,她每晚都要檢查袋子里的防狼器和辣椒噴霧,還有一把轉輪手槍——在那年收到四九叔轉交給她的學費后,她送給自己的十七歲生日禮物。
他眼眶深陷,像很久沒有睡過好覺。他對她笑,那種混賬的笑容,得意又囂張。「阿若。」
有血漫出來,染上她的睡裙。
「阿若,你果真……」他笑,想說什麼,手從她腿上滑過,人栽下床去。
美若勇敢抬頭,與他對視。「我不否認,我曾經有一刻喜歡你。在仙嬸那裡,你問我『這樣的環境,你能適應?』」
他壓低聲音,似在魅惑她的心智。
隨即,有人俯身探試靳正雷的鼻息和心跳,有人開始撥電話,有人為他做人工呼吸,有人接過美若手中的槍,擦拭乾凈。
「現在很被動。他如果死在醫院里,你的嫌疑再洗不幹凈;他不死,還要看他心情,將來如何向警方解釋。」
「第二次了。阿若。」他的視線由槍口移向她平靜的小臉。「你確定這一次有足夠的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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