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夫人,」司敗道,「林氏故可疑,但如今尚無可定論,此事重大,未可妄斷。」
她沒有多耽擱,即刻召來司敗和蒍賈。
司敗和蒍賈的意思,是把阡陌暫時放歸高陽宮。
阡陌被關在一間屋子裡,無所事事。
子允瞅著她的神色,小心道,「臣在家中思索再三,此事,還是等大王回來再議,夫人雖疼惜大王,也莫操心太過才是。」
她覺得,他會相信她。但她也悲哀的發現,他的確執掌著自己的一切,包括這條性命。她意識到了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鼓起勇氣接納他,但同時,也給自己拴上了繩索,另一頭系著他,想掙脫想反悔,都已經來不及。
「你怎知。」舒望道,「如今到處追捕刺客,子允說不定將我等拱出去自保。」
「傳王命。」伍舉道,「持此節著,如面大王,宮禁無阻!」
她與楚王的關係,眾人都知道,楚王的脾氣,眾人則更是知道。商議之下,司敗與蒍賈都認為將此事暫放,等楚王回來再議。
他對她發怒,或對她笑。
伍舉心中一陣,猛然回頭,卻只看到她墜下橋的身影,如同挾裹這風雨,未幾,被濁浪吞沒,消失不見。
伍舉心中焦急,連忙再催,突然,腰上的劍被「鏘」地拔出,未幾,劍刃貼上了他的脖子。
她很想再聽他說一次「莫怕」……
阡陌卻苦笑,看著馬車馳上木橋,風雨毫無阻攔地打在身上,天地間蒼茫一片。
那個女子,讓她感到心神不定。
「好像……叫什麼陌。」
他們從舒地來此,一行幾人,都是群舒最優秀的人。若論勇武,芒和舒望不相上下。
「女子?」
許是忌憚著楚王,司敗沒有拿她怎麼樣,也沒有把她關到狹小潮濕的囹圄之中。這屋子雖然簡陋,但是比起牢獄,卻是舒適多了。
「我看這子允也是個腹藏心計之人,」甲昆道,「前兩日他將芒的石斧要了去,我道是他要毀掉,不想,他竟是將那石斧放回了王宮裡,另找人頂罪。」
一道城門就在不遠處,伍舉高舉手中的金符節,高聲道,和圖書「左徒伍舉!奉大王之命出城拿賊!速速讓開!」
還有,如果楚王知道,他會相信她,她只是不忍心讓朋友落難,她其實心裏還是愛著他么?
她仍然是個犯人。
他衣衫整潔,不復那仆隸的打扮,燈光下,額邊的疤痕十分顯眼。
「如今也是等死!」阡陌大聲道,「我不可再拖累你!」
「人證物證雖有,未可確信。」
穆夫人雖惱怒,卻不得不承認,此言確實。加上蒍賈陽奉陰違,她就算再心急,也無法即刻落罪。
屋子裡的人聽到推門的動靜,心生警覺,摸到門邊。
話沒說完,芒忽而來到他面前。
蒍賈思及此,心中哼一聲,登階上堂。
阡陌沒有回答,沉默了一下,「伍大夫,你一直幫我,我欠了你許多,卻不知如何還。從前拖累了你,對不住,從今往後,我不能再這樣。」
阡陌卻沒說下去,她的唇貼在他的耳邊,似乎帶著些微的哽咽,「你若再見到他,煩你告知他,我……很愛他……」
守城門的士卒識得他,又見到符節,雖不明所以,還是連忙讓了道。
「我說過!你不曾拖累我!」
殿外,寺人錄嚇得魂飛魄散,連忙溜開。
伍舉卻將一枚金符節亮出,吏人看去,只見上面刻著楚王名諱,不禁一驚。
「穆夫人要殺你。」伍舉低低道,神色冷靜,聲音卻是不穩,「坐好,莫教人生疑。」
可你還在逃跑。阡陌心裏道,望著那些漸近的追兵,漸生絕望。
甲昆詫異地看著他,「是何宮室不記得了,只知那頂罪之人是個女子。」
「咄!」伍舉揚鞭,二馬拉著輕車,在宮道中賓士起來。
眾人鬆一口氣。
「是我。」甲昆低聲道,走了進來。
阡陌心神不定,正待再說,忽然,聽到身後有嘈雜的聲音傳來。望去,卻是有甲士駕著車從宮門奔出。
「究竟出了何事?」阡陌心神不定的問。
他親自入宮去見穆夫人,看她神色不快的樣子,心中亦猜測到幾分。他面上露出惴惴之色,向穆夫人伏拜一禮。
伍舉忽而回頭,和-圖-書阡陌驚了一下。平日里那個溫文沉穩的伍舉,如今的神色全然似另一個人,殺氣騰騰,目眥欲裂。
她詫異地抬頭,光照刺目,只能辨認出伍舉的輪廓。
「如何?」舒望將一碗水遞給他,問道。
「怎會與他說。」甲昆嗤道,「那般小人,莫看他幫忙幫得勤,何時賣了我等也不知曉。」
「放我下來!」她急忙對伍舉道,「他們追的是我,我躲到山林中去!」
雖然終於贏得一步,但穆夫人並不打算罷休。
「你不會連累我。」他回過頭,「我有大王賜的金符節,他們不敢如何!」
不出所料,穆夫人召二人來,果然是再提林氏定罪之事。
正沉思,忽然,阡陌聽到外面響起些匆匆的腳步聲,沒多久,門突然被推開。
「似乎是放到什麼宮室里。」甲昆收拾著自己的包袱,心不在焉,「說是那日芒正好路過,牆頭還有些痕迹……」
穆夫人擺擺手:「與你無干,是老婦操之過急。」
現在,事情最好的結果,就是她可以順利等到他回來,讓他來決定一切。
阡陌腦子亂亂的,自己學過的所有知識、道理還有感性判斷都無法給出像樣的答案。
甲昆一飲而盡,擦嘴,點點頭,「船快到了,明日夜裡便可離開。」
但是穆夫人不同意。
阡陌心中大震,連忙坐端正了。前方,幾個宮人照面走來,她轉頭,裝作撩頭髮的模樣,用袖子遮住臉。
雷聲在天邊滾動,江上,似有人在嘶聲吼叫,如驚濤呼嘯。
「莫趕了,」阡陌低低道,「你跑不過他們。」
司敗心中叫苦,忙伏拜,「臣不敢!」
司敗與蒍賈皆驚惶,正要起身,卻已經被身後衛士的利劍指住。
不料,那女子面對著她,不僅不似尋常婦人那樣驚惶哭啼,還據理力爭,毫無畏懼。她說,就算有這物證與人證,也無法證實她果真通敵。
她不禁想,如果司敗和工尹果真找到了更多的證據,認為她罪名確鑿,她會怎樣?
「伍大夫,」她輕聲道,「你或許不知曉,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過你的和*圖*書名字。」
這件事讓他頭疼不已,兩邊為難。稍微處置不當,得罪的就是楚王。他一直納悶,穆夫人久居深宮,何處來的消息,會知道霄宮裡有刺客之物。他昨日回去之後,暗地查問,皆無所獲,卻聽說此事前後,子允頻頻出入延年宮。
當她親自去霄宮,搜到了那石斧,又聽了侍婢口述,更是篤定不疑地認為那女子有罪。
舒望卻不太高興。
但是這樣難捱的時刻,她卻更無法抑制地去想楚王。她想念他的一切。
子允此人,蒍賈素知其狡詐,實則小人。他近來醜事纏身,所倚仗者不過二人,一是穆夫人,一是令尹鬬般。蒍賈也知曉穆夫人厭惡林氏,若是子允為討其歡心而做出這般齷齪之事,蒍賈倒是一點也不意外。
穆夫人道:「何言妄斷,人證物證皆在。」
外面風平浪靜,伍舉是左徒,從官署中出去,無人阻攔,順利出了宮門。
那日行刺,他們混入王宮,本來有幾處安排,或宮苑中截殺,或用膳時投毒,或入室行刺,依狀況而定。最後,只有芒負責的入室行刺時機正好,不料,竟是失了手。舒望瞥瞥芒,心中仍有些怨怪。那麼好的機會,若換了舒望去,定然能夠得手,然後,趁機攪亂楚國,恢復群舒……可如今,他們什麼也沒得到,反而死了一個人。但眾人都很是擁戴芒,事敗之後,沒有人指責,如今,也只能無功而返。
「他不會。」這時,一個淡淡的聲音從後面傳來,眾人看去,卻見是芒。
伍舉大喝著揚鞭催促,二馬奔跑得飛快,但當阡陌再回望,那些甲士已經追了出來,仍然咬著不放。

「現在怎麼辦?」阡陌只覺冷汗都快透濕了衣服,瞅瞅後面,不安地問伍舉。
「宮室?」他皺眉看他,「是何宮室?那頂罪之人是誰?」
「哦?」穆夫人看著他,緩緩道,「此二證皆老婦所獲,司敗此言,是說老婦不可信?」
郢都東南挨著城牆的地方,都是窮人的居所。夜裡,大多數人只點得起松明,煙太嗆,夜色再深些,和-圖-書只剩寥寥幾點亮光。
車馬賓士過護城河上的橋,不遠處,護城河的河水直通大江,天邊悶雷滾滾,風卷浪起,似有一場暴雨正在醞釀。
「等他回來?」穆夫人的臉色一沉,冷笑,「等他回來,老婦操心更多。」
「你見過子允了?」舒望皺皺眉,「你與他說了?」
阡陌知道,馬匹不似汽車,它們跑得再快,也是一時的力氣,這樣極速奔跑,過不久,就會漸漸失了力氣慢下來,恐怕沒多久就會被追兵追上。
……如果再重來一次,你會怎麼做?
「左徒,」為首的吏人一臉為難,行禮道,「此女乃疑犯,司敗有令,不得走出房門。」
「爾等莫非敢抗王命!」伍舉喝道。
「且出城。」伍舉聲音沉穩,「去尋大王。」
「司敗往日得了疑犯,處置未下,亦放歸居所么?」她似笑非笑,「高陽宮乃至貴之處,如今竟要收留疑犯?」
阡陌坐回榻上,把頭抵在膝蓋上。
伍舉不再多說,拉著阡陌出了門。一輛馬車停在那裡,他讓阡陌坐上乘者的位置上,自己卻親自當了馭者。
「那他自己也完了。」芒淡淡道,「來往證物都在我手上,他知曉得很。」說罷,他看向甲昆,「你去見子允,他有何話說?」
一處不起眼的院落邊上,夜梟在樹頂發出一串怪叫,朦朧的月光下,眼睛如鬼火。
「不可!」伍舉道,「入了山林便是等死!」
眾人訝然。
「你瘋了!」他喝道,「你要做甚!」
穆夫人沉著臉起身,道,「此女蠱惑君王,意圖謀刺,罪不可赦!爾等疑而不決,此事便由老婦來做!」說罷,令宮正上殿,「領延年宮眾甲士,隨老婦前往鋤殺奸惡!」
話才出口,前方已經被數人攔住。
「臣之過也。怪臣口舌生事,教夫人勞心。」他愧疚道。
「頂罪?如何頂罪?」
蒍賈踏入延年宮時,遠遠看到子允的身影,不禁皺了皺眉。
這屋子的牆壁結實,嚴絲合縫,窗都沒有。她從門縫裡往外瞅,只見士卒身影綽綽,似乎把守著好些人。
屋裡點起燈光,他拍了拍身https://m.hetubook.com•com上翻牆刮蹭的塵土,看看他們,笑嘻嘻,「這般緊張作甚,外頭又不是無人守著。」
吏人唬了一下:「小人不敢!」說罷,連忙令眾人退開。
若是再這般下去……她想起多年前的那舊事,再想到那日楚王的決然之色,心沉如石。

她怕死,就算嘴硬,也決不能鬆口。
「隨我走!」伍舉一把抓住她的手,向外走去。
芒的心重重沉下,看著他,目光發寒。
伍舉訝然。
「坐穩!」伍舉面色一變,即刻駕著車往人少的街道中奔去,口中大喝著讓開,行人驚得連忙躲避!
司敗與蒍賈無法,只得將阡陌暫時拘押在官署中。
阡陌幾乎跟不上他的步子,問,「去何處?」
甲昆道:「他說楚王如今不在郢都,讓我等儘快脫身。」
說罷,那劍忽而鬆開。
心中寒涼。
其實,她並不無辜。她放了芒,掩護刺客逃走,她不能說那是她的朋友,幫助朋友無罪。
他親吻她的額頭、面頰和唇。
前方是一座橋,伍舉想催馬快些奔過去,拉車的馬漸漸慢下來。
阡陌的事,經由伍舉呈報司敗,當夜,司敗就找到了蒍賈。
吏人知曉此節的功用,卻是躊躇,「可……」
芒與眾人對視,微微頷首。
伍舉僵住,卻沒有拉起韁繩。雨打在臉上,脖子上,利刃貼著肉,絲毫不讓。
楚王從前行事不羈,時而任性,卻心思沉穩,可蟄伏三年而奮起,讓她這個做母親的寬慰不已。但他自從得了她,身上的變化,連穆夫人也能察覺得到。他近來的喜怒,皆與這女子有關。他為了討好她,什麼都願意做,不僅讓她進了官署,還放歸了銅山的工隸,為她拋卻大臣,在外逗留一月之久。她這個兒子,連她的母家蔡國都看不上,如今卻要娶這樣一個出身微賤的工妾做夫人,甚至為了她,不惜與自己這個母親翻臉。
穆夫人豈不知這些人心中所想。她本想著出手利落些,將此事了解,未想橫里冒出來一個伍舉,將她的布局統統打亂,騎虎難下。
第二日,子允聽聞阡陌還未落罪,暗自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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