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阿墨收回目光,動了動身體,先支起前腿,緩緩地站了起來。我坐在地上,只覺那身軀的陰影將我埋沒,要仰著頭才能看到它的腦袋。
「這是何處?」
「……真奇怪,睡在此處做甚?」
山澗中的水甚是清涼,洗過臉,很舒服。
視野倏而開闊,一條山澗出現在面前,淙淙流下,在山石間撞出清亮的浪花。
我用些力,又推推它的腦袋和四肢,將聲音提高些:「阿墨。」
過了一片山林,前方豁然開朗。夜色中,大地寬闊得似乎無邊無際,農田和鄉邑在大地上依稀可見,飛馳地後退。
「尋人?」我訝然:「尋何人?」
「好個必無下回。」柳青娘冷笑,放下茶盞:「你雖非賣身,可入了棲桃便是棲桃弟子,『必無下回』之類的話,這館中可從未有過。」
看到我回來,管事似乎鬆了口氣,卻又立刻拉下臉來,領著我去見柳青娘。
我迷迷糊糊地睜眼,光照太強,我不禁側過頭 。
心裏一陣悸悸,我不禁攥緊若磐脖子上的毛。
四周安靜得出奇,只剩松鼠們吱吱的聲音。
這是什麼地方?我疑惑地望向四周,只見眼前草木叢生,一片蒼翠的山野景色。再轉頭看向身下,只見那是一團巨大的白色毛皮,柔軟而溫暖。
天空全黑之後,若磐終於醒來。
「……下面那墊著的是什麼?像是只大獸。」
若磐似乎察覺,伏下身來。
過了好一會,我才敢睜開眼睛,慢慢抬起頭來。
「是了。」沒走幾步,他忽而停下來,轉臉看向我,眼睛在日頭下泛著金色的光澤:「我有名,叫若磐,不叫阿墨。」
細細的汗泌出額間,我望著四周嶙峋的山石,只覺心怦怦地撞著胸口。
若磐沒有接著答話,過了好一會,道:「一個十www.hetubook.com.com分要緊的人。」
我摸摸臉上,自己出來似乎過了許久,也該洗漱洗漱。心裏想著,我走到旁邊一處水流較緩的地方,蹲下身去。
松鼠們受驚跳起,「吱吱」地躥了開去。
莫非又是灰狐狸……我睜開了眼睛。
我想起灰狐狸說它與蜈蚣精打鬥的情形,眼前這龐大的軀體才是它本來的樣子么?
阿墨?我吃了一驚,連忙爬了起來。
還是這般死睡……我心道。
死阿墨。
灰狐狸和妖男打鬥的事浮上心頭,我愕然,一下坐了起來。
我愈加覺得不安,四處張望,提高聲音再喊:「阿墨!」
「你要去何處?」我訝然,跟著它站起身來。
她語氣凌厲,我望著她,幾乎無言以對。
男子看看我,唇上掠過一抹嘲諷的笑,聲音低沉而清冷:「你在一旁看著也不知我是何人?」說罷,朝樹叢中走去。
我走到它面前,看著那幾乎高過肩膀的脊背,有些猶豫。
過了會,若磐的眼睛慢慢睜開。
只見阿墨洗浴的那片水面上,幾個水泡冒了出來。突然,「嘩」的一聲,水面濺起浪花,一個黑影突然從水中出現。
若磐微微側頭,朝夕陽那邊望了望,道:「等天黑。」
地上的一切都變得很小,月光下,山林和丘壑通通都縮到了腳下,山峰上的怪石竦峙如孤島,在我身旁經過。
我忙提起裙裾跳上岸邊。這時,我瞥見不遠處,一棵樹上結著紅紅的果實,煞是惹眼。我好奇地走到那樹下,摘下一顆野果,看了看,放到嘴裏。那滋味酸酸甜甜,熟悉得很,沒錯,是野櫻桃,阿芙曾經從家鄉帶到宅子里給我吃的。
「阿墨。」我欣喜不已,登時眉開眼笑。
「不會吧,醒不來不就是死hetubook.com•com了?」
我略一思索,道:「你來跟我做甚?」
「哦哦,原來是個妖哩……」
真無禮。我心道。
夜風呼呼掠過耳邊,我的頭髮向後飛揚。
「喲喲,這是怎麼回事?」唧唧的聲音從老松上傳來,那些松鼠又在議論。
我猶豫片刻,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它推了推:「阿墨。」
樹上,那三隻松鼠又回來了,在枝頭嘰嘰喳喳地議論。
鳥鳴的聲音高高低低,充滿了耳朵。正上方,一棵老松伸展著遒勁的枝幹將天空遮去,三隻松鼠立在枝頭,一邊啃著松果一邊將烏溜溜的眼睛瞅著我。
「我變作獸形時說不得話。」他說。
我訝然,仔細望去。阿墨方才洗浴的地方空空如也,哪裡還有阿墨的蹤影?
這時,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阿墨上回救我之後,幾乎一睡不醒,這回可會重蹈覆轍?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忽而緊張起來。
身下軟軟的,很是舒服。我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睡得這樣好的覺了,不禁長長地伸起了懶腰。
「天黑?」我不解:「為何?」
我聽到水中有什麼聲音傳來,忙轉過頭。
山中似乎只剩下我一個人。
「在城外迷路?」堂上,柳青娘喝著茶,話音緩緩:「三日之後就要赴京,你若此時不見,可知我麻煩?」
「你為何從不說話?」我忍耐著,又問。
若磐轉過臉去,似乎一點也不打算回答。
「咕咚」
我跟在它身後,未幾,只聞得嘩嘩的流水聲傳入耳中。
心中的驚異與好奇愈加濃郁,我湊上前去,想再將它細看。「咔」,腳下一段松枝被我的腳踩到,發出斷裂的聲音。
只見它前後地壓壓四肢,末了,邁步慢悠悠地走向前方。
變作人形的阿墨,不,若磐,正枕著一條突https://m.hetubook.com.com起的樹根,閉目養神。從這裏看去,他的臉和赤|裸的上身在陽光下泛著乾淨的蜜色,輪廓很是清晰。
焦慮和擔憂卻又湧上來,我回頭,正想著再去搖它,忽然看到那堆雪白的皮毛中,阿墨的眼睛已經睜開,瞅著我,金色的瞳仁光澤清冷。
待我用裙子兜著滿滿的野櫻桃走回來,卻發現不見了阿墨。
四目相對,我的視線下移,落在他肌理結實的身上,頓時面紅耳熱。
眼前的景象是我從未見過的。
雙腿吊著在空中,無著無落,那感覺很是奇異。
他的眼睛再度睜開。
「那大獸醒不來了么?」
我懵然。
「尋人。」他的聲音平靜。
怪不得都想修仙,再不濟也要當妖。
我安下心來,看著面前那片雪白的絨毛,跨坐上去。
我努力讓自己移開目光不去看他光溜溜的上身,用腳踢踢他枕著的樹根:「喂。」
「死了啊……」
阿墨挑著一處水深的地方,走入山澗之中。
只見那是個男子,上身赤|裸,一圈白色的皮毛圍在下身,披頭散髮,渾身是水。
他摸一把臉上的水,看過來。
那是一張清俊的臉,線條優美卻稜角分明,年輕而有朝氣。
溪水打著細小的漩渦淌過,映著天光,耳邊只有「嘩嘩」的流水之聲。
管他呢。我深吸口氣,繼續吃野櫻桃,不再發問。
我看去,若磐躺在那裡,眼睛已經閉起。那神氣,就是別人逗他時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再看向阿墨,它雙目緊閉,似乎對周遭的一切動靜毫無所覺。
有什麼落在臉上,一下,兩下,涼涼的。
它仍然不動。
果真是阿墨,它蜷成了一團,腦袋埋在尾巴的長毛里,一動不動。
「那個,」我覺得這樣沉默不是辦法,開口道:「你吃野櫻桃么?m.hetubook•com•com」說著,拿起一串,伸出手去。
四周再無聲音。
我瞥瞥他:「我等留在此處做甚?」
他站起身,伸了伸懶腰,瞥瞥我,道:「走。」說罷,只見白光閃過,他已化作獸形,雪白的毛皮在夜色中泛著銀光。
我的野櫻桃早已吃完,窮極無聊,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站起身來,走到若磐面前。
我將野櫻桃收回,看看他,道:「我想問你些事。」
若磐的聲音似有似無:「嗯。」
阿墨的身體太沉重,幾乎紋絲不動。
我猛地抬頭,朝它們瞪一眼,撿起地上的一顆石子使勁扔向它們:「胡說!你們才死了!」
「喲,這惡女身旁的怎麼是個男子,那大獸呢?」
我愕然:「跟著我就能找到?」
抬起頭,明月就掛在上方,似乎觸手可及,淡淡的雲形如綾紗,在月光中隨風縹緲。不時有鳥兒飛過身旁,沖我們唧唧地叫,我可以看到它們在腳下展翅樣子。
原來如此。我點頭,覺得這實在是他說過的最長到的一句話,繼續再問:「辟荔公子和初雪呢?」
聲音在兩岸的樹林和山石間迴響,仍舊無人應答。
我瞪著他,恨恨轉身。
男子卻瞥瞥我,自顧地從水中出來,踏著溪石從我面前走過去。他上了岸,伸手將濕漉漉的頭髮束起,片刻,轉過臉來。
心中一慌,我把野櫻桃「嘩」地倒在地上,著急地踏上附近一塊大石,朝那水中大聲呼喊:「阿墨!」
「變成人也挺好看么……」
「你是什麼?真是狗妖么?」
心急劇地跳動,我卻覺得心奮不已。
若磐微微睜眼,目光朝這邊一掃,重又閉上:「不吃。」
與平日所見所不同的是,阿墨變大了許多。它的身軀比我見過的所有牛或馬都要寬闊,四肢粗得像樹榦,這般躺在地上,乍看上去,和_圖_書就像一張鋪著雪白毛皮的巨大卧榻。
回到棲桃館,已是深夜。
「這還不明白?自然是大獸變成了男子呢。」
原來它要洗浴,我瞭然。
「不知。」
這樣執著地同一名上身赤|裸的妖怪說話實在是詭異且累人。
有什麼「嗒」的落在頸間,那感覺很是清晰。
我忙定住身體。
一切仿如夢境一般。
話出了口,許久也未曾聽到回答。
「……喲……哪裡來的女子?」
我坐在一塊青石上吃著野櫻桃,眼睛卻不時瞅向前方。
我嚇了一跳。
「我也不知,在這裏許久了……」
「你……」我瞪著眼睛,張張嘴,卻覺得喉嚨被什麼堵住了似的。
「你……你是何人?」我捏著手心,終於問出聲來。
這次也是它救了我吧?
我低頭道:「弟子必無下回。」
若磐沒有答話,卻重新閉起眼睛。我等了一會感覺不妙,又踢那樹根,他竟又是一副睡死過去的樣子。
他躺在地上,睡容很安穩。夕陽的光斜斜透過松枝,在他的臉上和肌膚上投下橘金色的碎片。
我抬起頭,阿墨已經將整個身體都沒在在水中,似乎很是愜意。溪水容納這般大物,猛然上漲,一下沒過了附近的溪石。
日頭漸漸西移,烏鴉「呀呀」地飛過那幾隻愛說是非的松鼠也早就不知去了哪裡。
阿墨並不理會我,穿過低矮的叢林,龐大的身體將樹枝擋了開去。
「……嗯……看不清呢……」
我突然領悟到為何若磐一定要等到晚上再走。這傢伙大約不會隱身,光天化日下這麼個龐然大物飛上半空,不嚇死人才怪 。
「不知。」
才坐穩,若磐忽然起身,一下騰雲而起,飛上半空。我幾乎措手不及,大驚之下,連忙將雙手抱緊它的脖子。
正尷尬間,這時,管事在外面稟報:「夫人,辟荔公子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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