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商旅(下)

待馥之近前,只見曹讓已是一臉靜謐,呼吸平穩,方才似乎是在做夢。
顧昀神色不改,冷冷地說:「戰場之上,非敵死即我死,若為細作走漏,何人擔得起?」
馥之不答反問:「將軍還怕人說?」
「現下如何?」顧昀問。
馥之進來,把帳門掩好。燈光下,只見她穿得極其厚實,全身都裹在冬衣里,手裡還抱著一條氈子。
馥之沒用過正元丹,且覺得帶上此物是多餘。她自信以自己的本事,對付小傷小病或蛇蟲之屬,根本不在話下,又有螟蛉子,遇到惡人也並不放在眼裡;便真遇到大劫,那幾顆小小藥丸也未必頂事。故而。馥之雖遵照白石散人之命,將正元丹收在腰間隨身攜帶,卻是從來不用的。
沒想到,正元丹真有用上的一日。當時馥之見曹讓虛弱,懷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給他服下,不料,竟果真穩住了他體內的蝎毒。
她望著溫栩,雙目明亮,似按捺著激動:「足下可知那士人名姓?」
顧昀看她一眼,淡淡地說:「將士遠征至此,不可大意疏忽。」言罷,頭靠在帳壁上,閉目養神。
「正元丹。」馥之道,繼續擺弄氈子:「小可扶正祛邪,大可護心續命。」
說來還是要稱讚單于英明,早早把各部族和輜重牛羊都遷到了烏延山以北。烏延山脈高聳險峻,連鷹隼都難飛過,單于在唯一的山口設下重兵,前天中原人來到,聲勢威猛地朝山口攻來,卻被山上箭羽懾住,稍後,幾百騎兵從山口中衝出,中原人便潮水一般地倉皇退了回去,之後,再也沒出來。大單于又派命幾千騎兵衝擊中原人的大營,中原人卻在營前設了堅固的拒馬,怎麼也沖不進去。
帳中靜靜的,夜風寒意凜凜,從小帳四周的縫隙里鑽進來。
「足下見我何事?」打量片刻,他淡聲問。
一名羯和圖書兵換下同伴的崗,點著火在亂石和草木間巡邏。從山上往下面的草原望去,地平線那頭,閃著一片星星點點的火光。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從中原的大軍,來征討他們的。
顧昀心中冷笑,卻見旁邊的馥之上前一步。
溫栩抬起頭,道:「詡不才,上黨人士,世代經商。此番領商隊出塞,西至大宛,販盡絲帛而歸,不期衝撞貴軍。」他停了停,聲音稍低沉,繼續道:「詡自知此生休矣。然商隊眾人,在中原皆有父母妻兒,出塞乃為掙一份養家之資。詡身死抵過不足惜,但懇請將軍放還眾人。」
馥之眸中掠過一抹失望,正待再問,卻聽溫栩又開口,不大確定地說:「只知其自號……鶴歸處士。」
「將軍……」曹讓瞪起眼,正要發火,卻猛然瞥見顧昀來了,神色立刻像見了救兵,大喊:「將軍倒是叫他們住手!」
顧昀很快回神,沒答話,將身形往旁邊讓了讓。
這時,有窸窣的聲音傳入耳中,顧昀睜眼,卻見一名侍從正掀帳進來。看到顧昀,他忙一禮:「將軍,我來換……」
馥之抬頭看著他,亦是訝然:「將軍?」
正元丹也是白石散人給她的。
帳篷狹小,曹讓佔去大半,能坐人的卻只有顧昀那邊了。馥之看看他,想了想,從地上拿起氈子,走過去。
馥之頷首。
顧昀看著馥之在挨自己半步遠的地方坐下,沒有動。帳篷張得結實,顧昀將身體靠在壁上,可聽見外面的風在後面呼呼掠過。
馥之頭瞅瞅他,道:「不必,其體內餘毒無幾,可自行化解。」
眾人大聲答應。
顧昀側視著她,目光平靜,沒有否認。
見到顧昀,那人長揖一禮,聲音有些沙啞,卻響亮平穩:「賈人溫栩,拜見將軍。」
馥之頷首,想了想,又道:「將軍方才說施毒的胡人是沙漠和圖書中的商旅?」
思索著,顧昀覺得睡意正漸漸消失。又想到大將軍那邊,照之前商定,明日就是第七日,他們該早已到了烏延山;還有那隊商旅,曹讓中毒后,顧昀念著解藥,命人將他們看起。明日上路之時,仍然先處置掉么……
「帳外起風了?」顧昀見她的臉頰和鼻尖泛著淡淡的嫣紅,開口道。
這時,他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問他在做什麼。羯兵轉頭回答一聲,再看向火把時,卻猛然發現面前站著一個身影。他不及驚呼,眼前刀光一閃,羯兵瞪著面前那張五官俊秀的臉,無聲地倒了下去。
此人倒善言辭,馥之心想。顧昀要殺他,乃是疑為細作。但這般話是不可挑明的,溫詡說衝撞,恰恰掩飾了此事,顧昀若心軟,也剛好得了個台階……
兩人俱一驚。馥之正要去查看,卻見面前身影一晃,顧昀已經快步過去。
眾人皆訝。
馥之很是不以為然,想說你也疑我卻又如何准我跟隨?話要出口,她卻吞回去。這事在二人之間是心照不宣的,捅破也沒什麼益處。她想了想,改口道:「若為細作,商旅中帶上胡人豈不招疑?換做是我,商旅中必全數是中原人。」
正伸手,突然,帳門被掀開了,一人出現在面前,卻是馥之。
顧昀又看馥之,她臉上有些疲憊之色,雙眼卻仍明亮。顧昀稍稍退後,向她一禮,字字清晰:「此番多虧扁鵲,某等感激不盡。」
「扁鵲方才給他服的是何物?」過了會,顧昀突然問道。
白石散人退隱太行山之後,潛心研習多年的藥理積累,欲集精粹而大成。正元丹便是成果之一,白石散人堅稱其效用甚為靈妙,馥之告辭時,他將此物連同妝粉一道塞給馥之,並千叮萬囑她務必隨身攜帶。
顧昀冷眼看他。
馥之一愣。
「不知m.hetubook.com.com是何來歷?」
「哦?」顧昀卻面色平靜,與曹讓對視一眼,道:「帶他來。」
顧昀一怔,片刻,目中浮起一絲笑謔:「扁鵲要說我等濫殺?」
「足下何不說那胡人之事?」顧昀緩緩道。
「將軍要我等務必周全,不可使校尉勞累。」一名侍從勸說道。
顧昀道:「那隊商旅是中原人士,胡人是個茹茹,商旅頭領說是他多年前在和闐買下的奴僕。」
「曹校尉可曾動彈?」過了會,馥之問道。
侍從忙噤聲。
馥之看著回來坐下的顧昀,片刻,道:「左將軍甚看重曹校尉。」
馥之沒有管他,自顧地將氈子張開。
正在這時,突然,曹讓哼了聲,動了動。
馥之愣了愣,低下頭,從腰間摸出藥瓶:「這個?」
他的顧慮並非無理。一路上,馥之留心觀察過,他們走的並非商旅慣行之路,好幾次都遇到了流沙,若無嚮導,幾無可前行。除了昨天的綠洲,馥之對這征途毫無熟悉之感。想來也難怪,這個季節正是商旅來往頻繁的時候,若要保密,只能繞開他們,去綠洲也是不得已為之……
曹讓躺到大帳之中的時候,已經近子夜了。
曹讓一拍胸前,笑道:「好了!」
消息傳回來,眾人都譏笑中原人是羊,千里迢迢地跑來,居然就縮在圈裡不敢出來。千夫長甚至說,他們下次去中原可以直接闖到中原京城裡,享受無數的珍寶、美酒和女人,就像他們的先輩那樣……
當顧昀再踏入帳中的時候,曹讓已經醒來,兩名侍衛正在馥之的吩咐下給他穿衣餵食。
侍從應諾,曹讓嘿嘿地笑。
未待她開口,曹讓亦上前。向肅然她一禮,大聲道:「讓受扁鵲救治之恩,此生銘記在懷!」
顧昀聽他聲音中氣十足,心中不由一喜。再看看旁邊的馥之和眾人,只見他們臉上俱無和_圖_書奈苦笑。顧昀唇含淺笑,沒搭理曹讓的話,卻走到他面前,看著他:「好些了?」
大漠中,號角低低吹起。
這番話聽著荒謬,眾人皆不信。
馥之想起昨晚的談話,看向顧昀。
顧昀看看曹讓,少頃,安下心來。
馥之不再開口,伸手攏攏身上的氈子。
顧昀點頭,沒說下去。
馥之微笑,向他們還禮:「馥之不過盡些綿薄之力,當是眾人相扶,曹校尉方得以平安。」
顧昀點頭:「正是。」
帳中靜靜的,顧昀雖閉著眼,心裏卻想著明天的事。
顧昀的目光轉向曹讓:「何不再給他服些?」
「……說了不必,我會吃!」曹讓滿臉彆扭,手裡扯著半邊袖子,卻又要去架開侍衛喂來的漿食。
顧昀頷首,對旁邊的侍從道:「讓他自己穿衣吃食。」
將官們勸顧昀去歇息,讓其他人來看守。顧昀卻沒有答應,命眾士吏商量半個時辰換一次看護,他守頭一輪;又沉著臉,把要同他一起留在帳中的人都趕走。
顧昀一愣。
「噓!」顧昀打斷他,用目光示意曹讓。
顧昀瞥瞥她,看向曹讓,緩聲道:「孝正自幼隨我,後來又一同上了沙場。」
沒過多久,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被軍士帶了進來。馥之看去,只見他渾身骯髒不堪,束在頭上的髮髻已經散亂,面上卻鎮定,雙目炯炯。

「如此。」馥之沉吟,看看顧昀:「曹校尉那時要殺他們?」
氈子已經張開,馥之將它蓋在身上,坐好,亦不言語。
「那胡人本非我商旅中人,」溫栩的神色有些不定,卻繼續道:「兩月前,商隊還在邊邑,有一中原士人來見,願出千錢隨我等往氐盧山,詡應下。那茹茹胡人便是其買下的僕役,至氐盧山之後,那士人卻說謝我一路照料,將茹茹轉贈予我,自己上山去了。」
曹讓雖仍昏迷,平旦之時卻www•hetubook•com.com定要啟程。照行速,下晝過後,大軍可達氐盧山。那裡水草豐足,待補給歇息之後,可乘夜色上路直取羯境。
老叟果然還是強出我許多。馥之心嘆……
溫栩看著眼前的女子,愣了愣,卻搖頭:「不知。」
「未曾,」顧昀道:「一直在睡。」
顧昀正要再對曹讓說什麼,突然,一名軍士急急地進來,向顧昀一禮:「將軍,昨夜那旅人頭領定要見將軍。」
此人樣貌潦倒,身上卻自有一番不卑不亢的氣度,顧昀心下不由覺得詫異。
馥之將曹讓的手放回去,又將旁邊放著的水囊拿起,往他口中緩緩地喂些水。完畢之後,馥之亦站起身來,眼睛在四下里轉了轉。

顧昀坐在鋪邊上,看看曹讓,他仍閉著眼,卻不再是中毒時灰敗的樣子了。顧昀的心亦安穩許多,伸過手,為他掖好被角。又看向帳門,站起身來,想去遮嚴實些。
「已無大礙。」馥之輕聲道。
顧昀看著她,心中似放下許多東西,輕鬆不已。片刻,他移開目光,看看四周眾人,朗聲命令道:「還須啟程,即刻收拾!」
「無事。」馥之輕聲道,重新坐回剛才的地方。
馥之正將氈子放到一旁,看看他:「嗯。」說罷,轉向曹讓,在他鋪邊坐下,從被子下摸出手腕,為他把脈。
顧昀又看向一旁,想對馥之說些什麼,卻發現她全身攏在氈子里,頭低低地歪向一邊,已經是睡著了。
顧昀點頭,心中鬆了口氣。他朝四周看看,走到不遠的帳壁邊坐下。
一陣寒風從草原那邊吹來,羯兵手上的火把「呼」地一響,幾乎熄滅。羯兵忙彎腰,藉著旁邊的大石將火把護住。
月亮低低地掛在西方,將附近一抹雲彩照得如色如白練。東方微明,天幕中已經帶著隱約的晨光,烏延山高大身影嵌在其間,像被什麼人用鋒利的刀子割去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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