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方才那洞中點起火光的時候，赫然看到石壁上以熟悉的字跡刻著「潁川鶴歸處士為友孟賢求葯於此」，落款是今年八月初六，她的心安穩地落了下來。
顧昀看著她，沒有說話，舉起火把。只見她小心地出來，光照中，頭髮雖有些松垮，卻完好地綰著，羯人衣服穿在身上，顯得寬鬆不少。
聲音撞在巨大的杉林間，卻無人應答。
「大約是這路。」餘慶道，停了停，他補充：「我記得那時羯兵追著扁鵲往山上去了，就一直循著過來，可……」
顧昀接過那物件，卻盯著馥之：「你是潁川姚氏之人？」
她不知道那「孟賢」是誰，不過叔父既為救人而來採藥，必不久留。如今已是十月，叔父必是在羯人到來之前便已離去了……
顧昀四周望望，催馬繼續向前。火把的映照下，林中先得愈加漆黑，他覺得心中竟有些隱隱的急躁。
馬蹄飛馳過氐盧山的山道上。越往上，路越彎曲難行，初時的胡楊紅柳已經被棵棵高聳的雲杉所取代。
顧昀站了會，正要再往前走，卻忽而聽到頭頂上有些動靜傳來。顧昀警覺止步，稍稍抬起手中火把。
領頭的羯將宴樂了一夜，聞知敵軍殺至方才酒醒，心頭怒起，騎上馬便領人朝城下衝去。
餘慶聞言，隨即正色答應。他朝馥之一笑，領人騎馬朝林子后奔去。
羯將腦中仍有些酒勁，正卯足了渾身力氣，怒吼一聲，舉刀迎上前去。
「去尋姚扁鵲。」溫栩道。
「姚扁鵲！我等在城下宿營！」這時，遠處傳來一人的叫喊，溫栩的商隊已經重新集合。
顧昀回過頭來看她，眉間微微皺起。
再看手中，一張的草葉鮮綠如翠，葉尖潔白如雪。
子時，氐盧城中的一處民宅突然燒起了大火。
顧昀的劍拔到一半，猛然定住。
待到近前看清，卻是餘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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馥之一愣，望著他。思索片刻，卻搖頭：「不必，我已同溫子談好了價錢，隨他走也是一樣。」
顧昀沒有問下去，目光落在她發間粘著幾片針葉上。
馥之微笑，正要答話，卻聽顧昀在前面道：「後方百丈之內有四個羯人，爾等處置。」
顧昀頷首，看看她：「可尋到了你叔父？」
氐盧在鮮卑人眼中是不測的神山，如今看來，這並非虛誇。
馬跑得極穩當，顧昀擋在前面，她並未覺得寒冷，聽著鐵甲顛簸出細微的撞擊聲，鼻間儘是森林清冽的味道。她深深地呼吸一口，卻覺得呼吸間透著著某種陌生的氣息，分不出是火把的煙味還是別的什麼……
馥之知道叔父所好，當年離開氐盧山時，他那失望又期待的神色一直記在馥之心中。在太行山的時候，她也曾特地向白石散人問起銀瓣杜若。他亦盛讚，說此物有吊命的奇效，倍於人參，隨後又一臉喟嘆，道可惜多被世間方士毀於丹鼎……今年煉丹之風大盛；若不出意外，那銀瓣杜若也剛剛長成，故而，馥之在叔父杳無音信之時立刻就想到了此處。
顧昀頷首，朝城中放眼望去，只見大火小了許多，卻仍然在燒，過目處，十之七八已經毀壞。看看溫栩，只見他臉上平靜，並無居功的得意。
光和三年春，西羯犯境。秋，拜何愷為大將軍，令軍十萬出平陽郡。顧昀為左將軍，夜引精騎二萬出榆塞，越大漠，過氐盧而擊西羯，合大將軍之兵，殺單于石堅，斬諸王三十七人，執王子、相國，捷首虜五萬余級，俘部眾男女七萬余，畜無數，西羯遂滅。
「硫磺散果然了得！」已經燒毀的城主大宅旁，曹讓向顧昀笑道：「此戰功勞，溫子和餘慶一班弟兄須論半。」
子夜的風帶著山間特有的寒氣吹ｈｔtｐs://wｗｗ•ｈｅtubｏｏｋ.ｃom•com來，馥之兩臂的袖子呼呼作響。
只見馥之從袖中拿出一個物件，遞給他：「將軍持此物至潁川姚氏家宅，交與姚虔家中一名叫趙五的老僕，他自會替將軍把陳扁鵲請來。」
突然，前方傳來一陣擂鼓般的馬蹄聲，未幾，煙霧中突然奔出一騎鐵馬，上面的人身形偉直，盔甲利刃在火光中映得鋥亮。
四處仍有軍士匆匆跑過的身影，馥之站在街口上，看著面前的已經化作一片廢墟的氐盧城。頭頂一片空曠，星辰都隱匿不見了，唯有一彎新月低垂，靜靜地睥睨著人間。
顧昀凝神靜氣，仰頭盯著那裡，右手穩穩按在劍上。
「嗯。」
溫栩頷首，道：「余軍士往山中去了。」
「將軍！」轉過一處路口，前面出現了幾點火把，一人朝顧昀飛快奔來。
光照下，地上的草葉凌亂，旁邊的樹枝有些被折斷的痕迹，顧昀將步子放緩，順著向前，走了一段，忽然發現路旁有樣東西，拾起來看，卻是一個羯帽。
仍是無人應答。沒走幾步，面前卻又出現了兩名躺下的羯兵。顧昀再看，他們也是被葯倒的樣子。
顧昀心中倏地一動，手握寶劍，小心地上前去看。
馥之剛想再就著馬匹下來，卻忽然見面前一道身影也跨了上來。
夜色下火煙漫道，一路儘是在大火中坍塌的民宅，映著嘈雜奔走的人影，直教人心頭打鼓。羯將一路大喝開道，縱馬狂奔，路人的人忙避到兩旁。
曹讓一訝，當初計議時明明教他留在城中的。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馥之望去，一騎奔了過來，上面的人卻是顧昀。
餘慶一臉沮喪：「未找到。」
她看向一旁，來時騎的駱駝安然站著，背上馱著她的隨身行李。
攻來的人乘勝追擊，一路掩殺。軍士源源不斷地湧入城中，佔滿氐盧的大街小和*圖*書巷，羯人的哀號聲響遍全城，伴著熊熊的火光，透徹了半邊天。
「去山中做甚？」未等他詢問，顧昀已經開口。
聽他答得條理清晰，顧昀不再多問，望向上方黝黑的山中，對曹讓沉聲道：「加派人馬到山中剿殺，不可使一人漏下。」
見主將被殺，剩下的羯人登時方寸大亂。見那鐵鎧大將領著身後騎兵洶洶衝來，抵擋一陣，即紛紛朝氐盧山上退去。
眾人應下，餘慶見顧昀自己也要往叢林中走去，忙道：「將軍，我隨你……」
馥之坐在洞口，一邊放下腳，一邊答道：「尋些物件。」
氐盧城中，大火已經熄滅，只有城下幾處樓宅冒著青煙。低鳴的號角聲遠遠傳來，有士吏在大聲喝令集結。
方士好稀缺之物，銀瓣杜若便常被冠以「仙藥」之名，用來煉製金丹。馥之當年隨叔父來氐盧山，也正是為了此物。不過，銀瓣杜若到底非同一般，叔父找了好久也未找到，卻又幸而識得些物態，最終在那巨松枝下的洞里發現了一株葯苗。
顧昀訝然。
馥之朝那邊應了一聲，看向顧昀，只笑笑：「一路承蒙關照，將軍保重。」說完，向他一禮，牽著駱駝朝城下走去。
後面的人看得心驚，只見兩馬錯身而過，刀刃鏗鏘一聲，火花迸發。羯將回身再斗，面前忽然寒光如風驟至，他未及回神已慘呼出聲，落馬斃命。
顧昀沒出聲，看著她，瞳中映著些微的火光。少頃，他轉頭看看不遠處奔過的幾騎人馬，道：「我在氐盧留千人，戰後還迴轉此處，扁鵲仍可隨大軍返回。」
「左將軍！」忽然，餘慶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顧昀心神一振，望去，只見他從樹叢中出來了，手裡牽著馬。
「未曾。」馥之道。羯人留下了些城民做力役，她方才曾去找他們詢問。他們說兩三月前確有一個像馥之所描述那樣的人來ｗww•ｈｅｔｕｂooｋ.ｃｏm•ｃｏｍ過氐盧，不過待了幾日便離開了。
洪亮的聲音驚得幾隻憩在巨樹上的大鳥「撲」地展翅飛起，遠處傳來些隱約的回聲。過後，又歸於一片寂靜。
「如何到了此處？」片刻，顧昀問。
馥之只覺馬匹倏而跑起，忙將雙手抓住顧昀的鎧甲，坐穩身體。
馥之長舒口氣，將駱駝背上的行囊取下，打算稍作整理。
「你隨溫栩回中原？」剛到近前，他已經開口。
一路上都遇到正搜尋羯兵的軍士，顧昀向他們問話，他們不少人都見到了餘慶，卻沒人看到姚扁鵲。
顧昀再往前，稍稍提高聲音：「姚扁鵲！」
馥之走過去，摸摸它的頭。
道路邊上，星月如嵌在幕布上閃亮，已是挨著懸崖了。面前卻開闊了一些，棵棵合抱粗的雲杉高聳入雲，地上，入眼便是躺著的兩個羯兵。
顧昀轉頭撇撇自己的馬，片刻，拉上前去。
如今深秋時節，杉林中卻仍然草木繁茂，顧昀走了一會，身後的路已經被遮去，一不小心便要迷路。不過杉樹雖高大，卻算不上密，尚可牽馬穿行。他抽出刀，一面在路過的樹木上砍下標記，一面打著火把仔細查看。
銀瓣杜若，生於氐盧一帶山中，十年以上方得開花，其色若白銀。
心中重燃希望，顧昀不禁急切起來。他望向四周漆黑的樹林，疾走大吼：「姚馥之！」
「我的馬受驚嚇跑了。」馥之一邊小心地往鞍后坐下，一邊說。
「不必。」顧昀頭也不回地說，話音未落，已經騎馬朝更高大的一處杉林奔去。
「此番羯人共來了三千餘人，全是騎兵。」溫栩道：「領軍者乃石堅女婿，方才已被將軍手刃。粗略所計，城中已殲敵兩千余，剩下幾百朝山中逃竄。」
他沒說下去，顧昀看著他，也沒再問，雙眸深暗如漆。過了會，他轉過頭去，朝四下里看了看，命餘慶和跟來的幾名軍士分別往各和*圖*書個方向找尋。
「將軍可是來問陳扁鵲之事？」他正要再說，馥之卻開口道。
「姚扁鵲！」餘慶看到馥之，眉間倏而一亮，驚喜萬分。
顧昀的心稍稍沉下，片刻，問：「可有蹤跡？」
老松下，藤蘿的葉子輕動，未幾，忽然探出一張臉來，火光的映照下，卻正是姚馥之。
城中的羯人在深夜中被驚起，趕緊前往查看。不料，火勢迅猛異常，不到半刻，竟隨著夜風一路竄上，連城主的宅院也被殃及。羯人頓時亂起，忙取水滅火，搶運財物。
「山上的羯人尚有多少？」顧昀問。
曹讓抱拳應諾，正要轉身跨上坐騎，忽然想起一事，問溫栩：「先生可見餘慶？」
顧昀看著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漸去，仍留在原處。手中觸感溫潤，他低頭看去，只見那是一塊白玉墜，只系著一根青絲絛，無雕無飾，光潔無暇。
「左將軍？」馥之看到顧昀，亦是一怔，片刻，她撥開洞口的藤蘿葉子。
正當上下奔忙之際，氐盧的城門卻被人打開了。成百上千的人沖入氐盧城中，如虎狼般，見到羯人就砍。羯人措手不及，待衝去救援，半個城已經被佔去。
馥之笑了笑：「正是。」
馥之坐在洞口上，朝下面張望，似乎在尋地方落腳。
馥之一愣，看看馬，又看看顧昀，面色微窘。想了會，她抓住幾根粗大的藤蘿，從洞口下來，伸腳踏在馬鞍上。
顧昀忙上前，問：「姚扁鵲何在？」
號角聲再度傳來，他回過頭去，將白玉塞入懷中，一打馬，直奔向城上。
顧昀走過去，看看他們，只見都還活著，睜著眼睛看他，目中滿是驚恐。顧昀卻沒有理會，徑自走過去，喊了聲：「姚扁鵲！」
「扶穩！」顧昀低叱，握住韁繩，打馬朝來路奔去。
只見那是一塊丈余高的岩壁，垂滿了藤蘿，頂部，一棵斜出的老松伸著巨大的枝幹遮在上面，形成一個半人高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