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公主一笑，沒有接話，看著姚嫣，卻道：「我聽聞姚尚書在家中排行第三，那姚虔姚少敬就是卿四叔了？」
李氏姊妹已經臉色通紅，相覷一眼。
「你便是姚尚書之女？」大長公主看著姚嫣，唇邊帶著一抹笑意，緩緩啟齒，聲音輕柔如水。
「君侯！」少年委屈地喊道。
姚嫣隨著李氏姊妹二人沿著級級相疊的石階登上觀台，只見這裏亦有不少女子。她們朝樓閣走去，沿著長長的復道一路前行，徑直走到甘霖觀的后側。
姚嫣來京中不久，鄭氏便特地同她提起顧昀，說他如今在京城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又尚未婚娶，媒人都快把顧氏的大門擠破了。
姚嫣望去，場中的人分著赤玄二色，各據一邊。順著李珠所指，只見武威侯身著赤服，雖背對著她們，卻可見身量頎長。
「若無虞陽侯，武威侯怎能得手？我看是虞陽侯踢得好。」李瓊亦笑。
那青年睨他一眼，似乎明白了面前的事，看向幾名女子，微微一笑，行禮道：「某蹴鞠擾犯諸君，多有得罪。還望將這僮僕放開，不敬之處，某自當賠償。」
姚嫣抬頭，正要答話，卻聽一名貴婦訝道：「姚伯孝？可是當年那名士姚陵？」此言一出，水榭中的眾人皆是一副大悟的表情。
大長公主彎彎唇角，片刻，再對姚嫣道：「我聽說姚伯孝仙去后，只有一女留下，後由姚少敬領養。」
或許這邊女子的聲音太大，武威侯忽然朝這邊看了過來，目光在石台上稍一停留，又轉回去。
王氏立國以來，皇家以鷺雲山為中心修建承光苑，綿延三百余里，內又分幾十處宮殿林苑，極盡宏大。除了皇家，這裏的部分林苑也供貴族遊玩，每年在此舉行的游苑聚會無數，是京中之人最為風靡嚮往的去處。
姚嫣彼時驚詫不已，只覺自己還未回神，就跟著侍婢來到了大長公主面前。
只聽鼓點再密集響起，場上頓時群情激昂。蹴鞠被踢得高高飛起，再落下時，赤玄兩隊猛烈爭奪。再回神，武威侯已經不知去了何處，只有場上塵霧中奔跑的身影。女子們被場上比賽所吸引，目光追逐著戰況，不時叫好。
如李珠所言，等她們趕到仕女們聚會的甘霖觀時，這裏早已經來了許多人。甘霖觀依水而建，有花園林木，正當春時，觀中梨花開放正盛，頗為美麗。
大長公主之子姚嫣聽說過。大長公主只有一子，名昀，是她在先前的夫家顧氏所育。他年少有為，十八歲時隨大司馬破東羯，m.hｅtｕboｏk.cｏｍ.cｏｍ被封五千戶武威侯。去年大將軍何愷出征東羯，顧昀親帥兩萬精騎越大漠突襲接應，親斬單于，全勝而歸。皇帝再為其加封萬戶，成為本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萬戶侯。
一處高出丈余的石台上，宮人撐起高高的織錦華蓋，姚嫣望見一名容色嬌俏的女子端坐在下面，正與旁邊的三五名華服仕女輕聲談笑。
「去！看這是何人的蹴鞠？須抓來問罪才是！」待李瓊緩過來，李珠指著地上的蹴鞠，惱怒地對僕從命令道。
女子輕笑，指指觀台之上，以袖掩口：「豈不見廣陵長公主也在？」
馬兒輕快地走在通往城外上林苑的路上，道旁，樹木綠意盎然，花朵艷麗芬芳。姚嫣手執韁繩，頭戴綴寶羃離，輕風拂來，羃離羅紗漾起皺褶，引得路人視線紛紛投來。
這裏也是潁川所不能比擬的。
最要緊的，聽說雍南侯對此子甚為疼愛，眼界頗高，多年為其擇親皆無中意，故而王瓚至今仍是未婚。鄭氏對女兒家世頗為自信，雖雍南侯府如今也是媒人盈門，她卻仍將此人多加留意。
「武威侯踢得好。」李珠笑道。
姚氏在士族中素有盛名，卻交遊甚少，于京城人而言，姚氏總有著些神秘。故而，當姚嫣出現在眾人面前，即刻吸引了諸多目光。京城的仕女們初時對姚嫣的身世好奇不已，待稍加接觸，發覺她隨和通透，便紛紛樂意接納。幾次游春和賞宴之後，京城閨閣中凡有大些的聚會，姚嫣必定受邀其中。
姚嫣微笑，應了一聲，打馬趕上。
「正是。」少頃，她答道。
僕從答應，放開了那少年。
路過一片矮樹時，她聽到有些男子的叫喊聲傳來。轉頭望去，越過稀疏的樹叢，不遠處的一塊開闊地上，幾人正練著蹴鞠。他們奔跑叫喊著，似乎已經練了很久，上衣都脫得只剩下中衣。姚嫣望著，雖隔著羃離，臉上卻仍是一熱，趕緊轉過頭去。
她面色一沉，喝道：「將他押起！」
李瓊面上更紅，連連搖頭：「並無甚事。」說著，轉而對僕從道：「快快鬆手。」
「做甚？！」少年面上又驚又怒，掙扎著要甩開他們，卻徒勞無功。
「嗯。」少年點頭。
姚嫣愣了愣。
只見他帶著蹴鞠回身，左避右帶，兩名玄衣者疾走來截，他突然一腳將蹴鞠踢起，直飛向另一人。那人見蹴鞠至前，並不截下，卻又橫掃一踢。蹴鞠再度飛起，直直入了門中。
姚嫣不待走開，一人已經走出，燈火和_圖_書的光輝將他的臉映得明亮，上面的笑容如光芒般直透姚嫣心中。
甫一照面，李氏姊妹皆愣住，姚嫣亦怔了怔。只見那是一個青年，面容俊秀，斜飛入鬢的雙眉下，眼若含波。日光淡淡，他身上的白綢中衣與白皙的皮膚渾然相映，更襯得唇色紅潤；烏黑的頭髮有些汗濕和鬆散，衣領微敞，卻平添了幾分不羈的風姿。
那是在彭城侯府夫人竇氏的賞春宴上，大長公主作為竇氏長嫂，被也邀了來。姚嫣對大長公主的名聲早有耳聞，本以為那般人物必是與自己毫無相干的，不想，正當她與旁人在花間閑談，府中侍婢卻來到，說大長公主要見她。
她們走過去，不少人都是相識，紛紛頷首致禮。
「不敢當，尚書蒞臨，臻必潔室以待。」那人向姚征還禮，嗓音緩緩入耳，醇厚如新釀醴酒。
話音未落，樹叢忽然傳來一陣窸窣的響聲，未幾，一名總角少年跑了出來。他見到面前的眾人，愣了愣，正要開口，下一瞬，目光落到了僕從手中的蹴鞠上，面上一喜，笑著對他說：「大哥，這蹴鞠還與小弟吧。」說著，伸手上前。
正繼續前行，突然，只聽「砰」一聲，一隻蹴鞠飛來擊中了前面李瓊的馬首。馬兒頓時驚起，忽而高高揚起前蹄，嚇得背上李瓊「啊」地大呼起來。眾人亦大驚，跟隨的僕從忙上前，幫她死死拉住馬匹。
「我看帖上只說賞花，卻不想來了這麼多人。」三人在一群貴女中坐下，李珠望望四周，向一名相熟的女子低聲道。
「何人來訪？」見有家僕出來，姚嫣問道。
開賽不久，一名赤衣者得到蹴鞠，即回身奔去，觀賽者中一陣歡呼；不料剛過半場，卻被追來的玄衣著一腳截下，玄隊的支持者亦一陣叫好。這時，場中忽然橫出一人來，趁玄衣著不備，一個漂亮的拐腳，蹴鞠失而復得。
大長公主笑笑，沒再說下去，又問了兩句姚嫣家中父母身呃狀況，轉而與竇氏說起了話。
這時，忽然有幾聲鼓點傳來，觀台上的女子們一陣欣喜，紛紛走向闌干處。姚嫣三人不解，隨人群上前，只見台下隔著幾棵梨樹，緊挨著一處校場。場中人影奔走，是一群男子踢蹴鞠。
姚嫣將馬交給從人，提起裳裾隨李氏姊妹踏入觀內，只見面前好一片寬闊的梨林，觀台高高地矗立在一片粉白之中，巍峨精緻。台下，仕女們皆身著盛裝，在梨樹和花叢中或立或坐，衣香鬢影，笑語琅琅，人花相映成景。
「快看武威hｔｔｐs://ｗwｗ.ｈｅｔｕｂｏok•cｏｍ.ｃｏｍ侯！」李珠指著位置近前的一人對姚嫣道。
鷺雲山位於京城西郊，山勢綺麗雄偉，樹木繁茂，山下有大澤，引得白鷺常年雲集棲息。
甘霖觀樓閣奇巧，觀台足有十余丈高，站在上面，可越過梨林花海，眺見遠處的山色樓台和林木水光，乃是承光苑的一處勝景。
李瓊以為姚嫣不知，正要繼續說下去，李珠卻過來，扯扯她的羃離，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阿瓊，你已是許嫁之人，卻去評議別的男子。母親知曉，可要罰你。」李瓊看看四周的僕役，吐吐舌頭，噤聲作罷。
地上三人互相看看，李珠出聲喝道：「慢著！」
一陣笑聲響起，竇氏讓侍婢扶姚嫣到下首坐下，對大長公主道：「人言潁川女子相貌出眾，尤以姚氏最麗，如今觀之，果然不虛。」
姚嫣聽著她們評論，淡笑不語，卻望向石台。廣陵長公主定定地站在闌干前，雙目注視著校場之中，紈扇后，唇邊漾著深深的笑意。
姚嫣微笑，李珠亦贊成，三人從貴女們中間起身，朝觀台走去。
「阿嫣！」前面，李珠回頭對她笑道：「再不快些，游苑可就開始了。」
那日相見，姚嫣與李氏姊妹二人都甚為歡喜，此後，她們日日在一起，儼然密不可分了。
眾人望去，卻見樹叢中又出來一人。
李瓊忙還禮：「君侯言過了。」
「怪不得呢。」李氏姊妹皆頷首。廣陵長公主是今上的同母胞妹，年紀與她們相當。據說她生得美麗，自幼得父兄疼愛，在京城的仕女中是個領袖般的人物。如今日般，當初相約來甘霖觀賞花不過十幾人，可加入了廣陵長公主，這觀內便熙熙攘攘了，卻少了許多賞花的樂趣。
雖有些距離，她還是看清了那臉上如刀鋒精雕的五官和臉廓，雖然黧黑，卻另有一種陽剛的英俊。她想起母親說的「西京玉」，不禁想，若他面若白玉，此三字倒還是是當得起的……心裏想著，姚嫣抬頭望向石台，廣陵長公主站在闌干邊上，手中紈扇輕搖。
李瓊此時的驚慌已被惱怒取代，也要站起來斥他，這時，卻聽樹叢那邊傳來另一個聲音，似不耐煩：「阿四！尋著未曾？」
三人抬頭望去，梨花掩映中，果然望見一角錦蓋。
她與京中仕女一樣，將長眉改描遠山眉，戴上輕薄精緻的羃離，騎上瓔珞飾身的馬出去踏青。她容貌姣好，舉止優雅，臉上永遠帶著笑意，在人群中總能被人一眼望見。有幾次，李氏姊妹不無艷羡地告訴姚嫣，她和_圖_書
們前些日子偶遇的哪家公子正向人打聽她……
一陣忙亂，馬匹好不容易安穩下，李瓊也坐在了路旁，臉色煞白，李珠和姚嫣皆撩起羃離陪在一旁，不停撫慰。
「只是馬匹受了些驚擾，並無大礙。」片刻，只聽李瓊細聲答道。
「謝氏公子？」姚嫣一愣，未及再問，卻見門中正有人踱出。
原來這人就是武威侯。姚嫣心裏想著，朝旁邊看去，發覺觀台上的女子們似乎不少都盯著那裡看。
李瓊像突然想起什麼，轉頭對姚嫣說：「阿嫣許還未見過廣陵長公主吧？我等可到觀台上去看看。」
李珠站起身：「這蹴鞠是你的？」
場上一片叫好歡呼之聲，觀台上的女子亦興奮不已。
天色暗下，姚嫣回到城中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路過門前時，她突然發現這裏停著一輛馬車，漆光鮮亮，形制上乘，左右還圍著八九名從人。
李氏姊妹在京中已久，識得不少大家中的同齡女子，相處過一段時日之後，便開始帶上姚嫣去參加些女子間的遊樂，介紹姚嫣與京中的仕女們結識。
「稟女君，」家僕行禮道：「是謝氏公子。」
那是一名盛年美婦，坐在水榭一角的胡床上，身姿慵懶地倚著漆幾。見過禮，姚嫣稍稍抬頭，入目的是一張保養得極好的臉，施著精緻的粉妝，幾乎看不出年紀；身上寶飾不多，卻極盡貴氣，舉手投足之間，風度卓然。竇氏等一眾貴婦坐在她身旁，竟被生生遮去了光芒一般。
一場虛驚過後，三人又覆下羃離，回到馬上。
姚嫣頷首。比起身旁眾女，長公主的衣飾可謂清淡，手中持著一把紈扇，卻顯得青春可人……
姚嫣坐在席上，見大長公主似乎無意再搭理自己，很有些不自在。好在沒過多久，旁邊一名貴婦向她問起鄭氏近況，姚嫣忙向她細細答話，這才緩下些尷尬。她在水榭中待了整整一個時辰，坐在貴婦們中間，聽她們與大長公主議論近來的瑣事。其中談的最多的卻是武威侯，不停地稱讚他風姿英武，又爭相地評議各家待嫁的女兒。
日頭不大，馬兒輕快地走過苑中花木扶疏的道路，姚嫣透過羃離的輕紗，望著青天下的湖光山色和亭台樓閣，心中為人間竟有這等美景而驚嘆。清風伴著草木的清香吹來，她的衣袖輕輕鼓動，似乎要飛起來了一般。
方才那人相貌俊美，舉止稍有不羈，卻不失一股渾然的貴氣，正與他人對虞陽侯的評價相合，不是他卻又是誰？
待她抬頭，那青年卻已轉身離開。
大長公主頷首
和-圖-書，輕聲道：「說來，姚伯孝是卿伯父了。」
「阿嫣，」走了一段，李瓊忽然過來與她并行，聲音低而興奮：「你可知方才那男子是何人？」
青年看看他，神色稍稍緩下，卻對李瓊一笑，再禮道：「君若有不適，可遣使找虞陽侯，某必不敢辭。」
姚嫣甚至見到了大長公主。
姚嫣聞言，睜大眼睛。待那玄衣者轉過臉來，容貌俊秀，果然正是剛才遇見的虞陽侯。
「無礙？」青年一訝，看看馬匹，又道：「可驚著了女君？」
姚嫣觸到她的目光，只覺那雙眼眸翦水含笑，卻帶著深沉的透徹，威儀隱隱。她心底忽而一虛，忙垂下眼帘，答道：「嫣正是。」
虞陽侯王瓚，雍南侯王壽的次子，皇室宗親，亦是憑軍功而起的新貴。也是去年征西羯的時候，此人立下大功，皇帝封其為兩千戶壽陽侯。爵位雖然並不算高，卻幸而正當青年，又是宗親，自有前途無量。
大長公主聽著她們說話，始終含笑，只偶爾談上一兩句。
「那便是廣陵長公主。」李珠在她耳畔道。
「虞陽侯！」有人高興地說。
姚嫣不禁大吃一驚，心中好生疑惑，這位大長公主怎會對叔伯這般了解？
「我上月曾見過這武威侯，雖是行伍中人，風吹日晒黧黑了些，卻長得甚英俊。」鄭氏對姚嫣笑道：「阿嫣或許不知，他從前可就是那『西京玉』呢……」
觀台上的女子們似乎頗為興奮，望著校場上的人不住議論。廣陵長公主亦與身旁貴女們起身，走到闌干邊觀望。
即便在潁川，那人也像站在雲端一樣高不可及，她和姊妹們總要躲得遠遠才能看到他半側的身影。何況，如今自己已是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了……
姚嫣笑笑。她自然知道，因為那男子提到可以找虞陽侯。
李氏姊妹似乎興奮得很，望著沿途景緻，不住地品評談論，似乎是第一次來到承光苑。
少年看過來，清秀的臉上雙眼明亮。
「君侯。」少年跟在後面叫道，沒走兩步，突然回頭看了姚嫣一眼，似有疑惑，卻快步跟上。
「君侯！」少年揉揉胳膊，不滿地瞪了那兩名僕從一眼，走到青年跟前。
姚嫣聽她突然提到姚虔，心中一訝，答道：「正是。」
兩名僕從答應，上前一把扯住少年。
姚嫣騎在馬上，腦海中想到這裏便有些出神，似乎眼前又看到了那個俊逸豐偉的身影。思緒剛飄起，她卻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妄想，不禁自嘲地一笑。
「公子不棄寒舍蔽陋，某不日定當回訪。」只聽姚征帶笑的聲音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