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幾，羅紗在眼前覆下，將上方的目光和呼吸隔去。
盧嵩怔住，隨即，面上喜色浮現，忙向謝臻一揖：「多謝公子指點！」
「還未曾。」戚氏道，走到衣箱前坐下。
謝臻卻看著盧嵩：「不知足下可明白謝某之意？」
「白石散人。」馥之坦誠地說，面帶淺笑，補充：「自名陳勰。」
戚氏笑笑，道：「還不是閱那些策論。」
濃雲將下晝的日頭遮得光照淡淡，似將有雨。東市的大街上卻熱鬧不減，商賈們都趕著在收市前將手裡的貨物易出去，愈加賣力地與人還價。
馥之苦笑：「自然如此，可吾師不許透露。」
謝臻微笑，看看盧嵩，又將目光在周圍屋舍轉了一圈，最後，落在馥之欲言又止的臉上。
謝臻卻不答話，瞥他一眼，讓家人留在外面，輕拂廣袖，徑自邁步入屋。阿四見他又不搭理自己，撇撇嘴，跟在後面。
戚氏笑道：「主公下晝接到宮中來帖，今年延壽宮筵改在本月，可巧，就在十五。」
馥之抬眼，見他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早知他有此問，馥之唇角彎彎，道：「他與我同師，自然醫術精湛。」
若說治病，其實廟宮裡便有醫藥，百姓平日里得些小病，多是往廟宮裡。可裏面巫祝對於醫術畢竟只是略懂一二，神鬼之事飄忽不定，稍微遇到些疑難，便是難辦了。於是，自前朝開始，市中有了醫家的醫坊，宮裡的太醫署百姓碰不得，卻可以去醫坊求醫，醫坊便也漸漸興起。
可如今，同樣的事卻攪得內心不安起來。
阿四首先撩開帘子，跳了下去。他站在車旁，只見這裏離東市並不遠，街道兩旁的屋面都店鋪，行人亦不少。而馬車停著的地方，也正是一間可作商鋪的屋子面前，門敞開著，裏面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他原先見盧嵩一身樸素打扮，以為資財缺乏，馥之找他來是為幫盧嵩借錢，不料，卻是要他做牽線拉客的人。謝臻看著馥之，心中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堂堂世家貴女，如今竟要拉他混入市井。
小販笑笑：「和_圖_書小郎君，勿說我這餳糖是最好的春餳，便是次些的，一錢二兩也沒處買去。」
看著他，馥之心中亦是一陣打鼓。
「你要回去？」她問。
已是初夏時節，夜晚的庭中蟲鳴陣陣，傳到室中，愈加顯得靜謐。
馥之聞言，頷首不語。叔父甚愛讀書，每每坐下來，必先閱上一卷。只是，如今他身體不比從前，到該歇息之時，無論他做什麼馥之也必定出面阻止……
馥之咽咽喉嚨，繼續道：「你若想吃，稍後……」
盧嵩笑而點頭，又向謝臻揖了兩揖，口中告禮，再次轉身走開了。
張騰騎在馬上，見阿四叫得甜，亦露出得意的笑容。
馥之停下手中的篦子，望向戚氏：「為何？」
「叔父可睡了？」馥之問。
院中只剩下馥之和謝臻兩人。
「嵩瑣事耽擱，怠慢了來客。」盧嵩歉然地向謝臻行禮笑道。
馥之忙止步。
顧昀亦看到了對街，沒有說話，只將目光在那房子上打量。
馥之望著他，正想張嘴，忽然，手上一動，羃離被謝臻拿了起來，片刻，蓋在了馥之的頭上。
馥之怔住，過了會，下意識地抬起手。
師兄？他瞅一眼馥之，想起曾聽人說她清修之處正是太行山。可再面前的人裝束卻全不似方士，心中不由疑霧再起。
見阿四離開，小販卻急了，忙沖他道：「小郎君，二錢三兩如何？可不能再少……」話音未落，只聽「嘩」一聲，幾枚銅錢落入筥中，一個豪氣的聲音道：「七錢，來十兩。」
戚氏是除姚虔之外，馥之最親近的人。自馥之三歲的時候起，戚氏便一直做她的保姆，即便後來姚陵夫婦雙雙仙去，她也還是留在馥之身邊，一直跟到了姚虔家中。如今馥之隨姚虔來京中，戚氏亦是跟來的為數不多的家人之一。
「馥之。」謝臻含笑上前。
張騰笑呵呵地說：「正是。我方才在街上路過，遠遠便看到你，仲珩還說我認錯！」
謝臻更是詫異。
阿四聽出了王瓚口中的諷刺，登時雙眉一豎：「才不是！我阿姊十五生和*圖*書辰，那是謝公子買下送她的屋宅！」
「阿狐如今竟也是樂善好施之人。」馥之笑道。
話沒說完，卻見謝臻突然停下，轉過身來。
「既是陳扁鵲門下，報上其號便不愁病人，何須用我？」謝臻道。
「叔父說你近來在京中結交甚廣？」院中，馥之望著謝臻，微微莞爾，片刻，不答卻問。
馥之明白謝臻出身高門大戶，無端要他給一間醫坊幫忙自然不妥。不過據她所知，京中貴人富家多入牛毛，也並非人人請得起太醫署的醫官，大多也還是要到醫坊請醫的。盧嵩是陳勰弟子，醫術不在話下，待日後名聲壯大，醫坊前途不可言喻。馥之和盧嵩商量過，早已準備好了拿利錢分成來加以遊說，正要開口，這時，只聽一陣腳步聲在背後響起，卻是盧嵩回來了。
謝臻訝然。
阿四想了想，道：「一錢二兩。」
屋子裡有些暗，進到去，卻並不狹窄，地上鋪著一層簡陋的草席，在謝臻眼裡勉強算得上整潔。怎麼看也是商賈的處所，馥之看這樣的屋宅做甚？他心裏亦不禁疑惑。前面，天光自一道竹簾垂蔽的小門之後透來，謝臻腳步不停，一直走過去。
「嗯。」謝臻淡淡答道，抬手掀起門上的竹簾，走入前屋。
她的嘴張了張，卻略一停頓，稍傾，微笑改口：「元德。」
他高高的後腦對著馥之，遮去了那張臉上的表情，馥之心裏忽而隱隱起了些小心。她望著謝臻的背影，片刻，臉上浮起笑容：「阿狐，我昨日做了甜糕，用的是新頡的帶露海棠。」
「阿姊！」阿四高興地跑到馥之身旁。
謝臻卻沒有讓開，繼續將手移到她腮下，將羃離的系帶綁上。
寬敞的屋裡倏而無聲。
「說來，也有一件趣事。」這時，戚氏忽然道。
阿四跑上前去，只見張騰大汗淋漓，身上穿著單衣，卻髒兮兮的，還留著幾處泥印。阿四認出那是蹴鞠蹭下的印子，羡慕地說：「都尉今日去蹴鞠了？」
「京中醫坊雖不少，但以足下之能，必可獨秀于林。」 不等盧嵩ｗwｗ.hｅｔｕbｏok.ｃｏm.com再說，謝臻已開口，聲音緩而清晰：「東市人多而廣，足下初來京中，此間可以為始；然，東市流於市井，足下若圖大計，將來起色之後，還須另謀他處。」
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醫坊中接觸的多是市井之人和小戶人家，自然低微了些。
馥之答應，阿四帶蹦地跑了出去。
聞得此言，馥之望著謝臻，眼睛忽而明亮。
馥之怔了怔，跟上去。
「足下欲在此開設醫坊？」謝臻移開視線，向盧嵩道。
馥之見盧嵩回首相顧，笑笑，道：「師兄但去，我等自處便是。」
阿四臉色忽而難看。
「元德，」馥之看看那男子，向謝臻微笑道：「這是我師兄。」
延壽宮也在承光苑，為三十六宮之一，為太后所有。每年，太后總要在此宴請一回群臣及家眷，以示親和恩慈。
謝臻揚揚眉頭，唇邊不置可否地勾起。
馥之沒有兄弟，卻與謝臻自幼玩在一處，於她而言，謝臻是個如兄長如摯友般的存在。他們相互熟知，相互了解，即便分開許多年，當再次見面，兩人的關係依舊如故……
阿四齣門就朝最近的一人跑去，小販見來了顧客，笑逐顏開，忙將筥放下來，掀開上面的布。阿四看看裏面的糖，拈起一點碎塊嘗了嘗，覺得不錯，便向小販問價。
馬車走過集市，未幾，在街邊停了下來，外面的家人請謝臻下車。
阿四見馥之顧著與他們說話，所談的事同自己也全無關係，覺得無趣。想到方才在門外看到有小販在賣餳糖，又想到懷裡帶著的幾枚銅錢，心中早覺得痒痒。此時，便也見機向馥之說他去一趟門口。
戚氏問：「女君可記得那日主公提起的延壽宮筵？」
少頃，他回頭，卻忽而觸到馥之的目光。她正盯著自己，明眸中盛滿驚訝和笑意。
是有了男女之防么？馥之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不無疑惑地想。又覺得自己實在太懵，那時，若非阿四拿著一包餳糖闖將進來，她幾乎不知該如何應對……
幼時，大人們曾取笑他們是小夫妻。謝臻以前也曾幫和-圖-書她戴過羃離，甚至還幫她穿過衣服，的確親密。可馥之卻從不認為他們是男女之情。
「哦？」謝臻眉頭微揚：「你師從何人？」
阿四聞言頓住腳步，回頭，看到那人，面上一喜：「都尉！」
仲珩？阿四一愣，眼睛隨即向他身後望去。果不其然，張騰身後不遠，青雲驄背上一人神色淡淡地瞥著他，正是王瓚；旁邊一匹棗紅白顛駿馬，上面的武威侯顧昀亦看著他，面色無波。
「阿姊在何處？」阿四問他。
「嗯？」謝臻愣了愣，隨後，啼笑皆非。
天邊鉛雲的縫隙里露出斜陽桔紅的顏色，大街上的人流還未散去，仍有賣餳糖的小販背著竹筥守在路旁。
「知曉了？」謝臻的手收回，再問道。
馥之坐在妝台前，看著銅鏡，手裡的篦子梳著髮絲，動作緩慢。
看到他跟著謝臻來此，馥之並不意外，微微莞爾，望向謝臻。只見他面上帶著一貫的從容淡笑，眼睛卻瞟向那名布衣男子。
阿四猛然想起阿姊也在這裏的事，口裡支吾：「我……嗯，自己走走。」說著，不自然地瞥了瞥身後。
謝臻眼睛微微眯起，沒有說話。
謝臻怔了怔。陳勰是何人他當然知道，聞名天下的扁鵲，卻在十年前退隱，不知去向了。沒想到，傳言說馥之拜在門下清修的方士，就是他？謝臻看著馥之，片刻，忽而一笑，看著她，嗓音自喉間低低傳來：「如此。馥之今日邀我來，卻是為何？」
不遠處的王瓚卻沒放過這眼神，順著看去，望見了對面街邊停放著的馬車和家人，心中忽而瞭然。他冷笑，緩緩開口：「哦？莫不是姚扁鵲要行那商賈之事？」
馥之笑意盈盈，繼續道：「阿狐，你相識的人中若有誰得了病，可提提我師兄。」
阿四皺皺眉頭，心裏嗤了一聲。京城就是訛人，在塗邑，這般成色的餳糖一錢三兩他都嫌貴，只是那時沒錢買罷了。他不再看，向四周望望，走向另外一處。
馥之知他心思，對謝臻道：「師兄學得一身精湛醫術，今年出師來到京中，欲在此間開一處藥鋪。」
心裏仍和_圖_書想著白天在那屋子裡的情形，卻覺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堵在胸中，臉上赧然。
謝臻揚揚唇角，深吸口氣，卻轉身朝門外走去。
「正是。」盧嵩頷首。
「女子出門在外，時刻都要戴著羃離，可須記住。」他的嗓音在上方低低響起。指間的溫熱透過絲帶觸到皮膚上，帶起些不可捉摸的意味。
謝臻看著那邊眾人忙碌的身影，神色靜靜。
馥之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他的手腕和袖口，只覺一股陌生的氣息隱隱拂在鼻間，藏著些似蘭似菊的味道，卻極是恬淡。
盧嵩還想說什麼，這時，東屋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屋主正領著人抬些東西。
男子一臉和善的笑意，向謝臻一禮：「河間盧嵩，幸會公子。」
馥之望向她。
馥之頷首：「記得。」
一陣說話聲隱約傳來，謝臻掀開竹簾，只見院中站著兩個人。馥之一身淡色衣裝，手裡還拿著羃離，卻正與一個中年布衣男子說話，神情愉悅。察覺動靜，二人齊齊望來。馥之看到謝臻，眉間一展，面上浮起笑意。
光照淡淡，謝臻臉與馥之離得很近，俊美的輪廓上，深眸如墨，似乎隱約可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其中。
謝臻略略頷首，不再言語。
「嗯。」謝臻仍是在前面走。
正想著，門上響起「吱」的聲音，馥之的保姆戚氏捧著一疊收好的衣服進來了。
「一錢一兩。」小販道。
馥之猶自發愣，片刻，點點頭。臉上隱隱蒸熱，薄紗下，只見他的唇邊笑意深深，下巴的線條流暢而優美……
謝臻面上卻神色不改，含笑還禮：「原來是盧兄，臻幸會。」
馥之正欲再說，這時，不遠處過來一個人，似乎是屋主，向他們一禮，說後院屋舍已清理乾淨，請盧嵩前去看看。盧嵩答應，向謝臻和馥之告禮一聲，隨那人走開了。
這時，謝臻也已從車上下來，抬頭看看那屋子，神色恬淡。
「馥之何時有一個醫術精湛的師兄？」少頃，只聽謝臻緩緩開口。
張騰讓手下僕役從小販手中接過用荷葉包好的餳糖，遞給阿四，問他：「你如何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