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梅花

素沉謹慎地說:「娘娘,聖上獨子方歿,儲位空虛,於家於國實在難稱喜慶。今日諸位大臣朝覲,無一人趕恣意歡謔。娘娘宮中放梅花慶節,是否……」
素沉與素颯面面相覷,不禁駭然:「娘娘之手能折一枝梅花,但能摧折一株大樹嘛?」素盈凝視她心愛的臘梅,說:「梅在我手,折梅未必是我手。」
不計期數的花兒含著冷香,在白雪與烏黑的枝條之間露出嫣紅。這繁盛的景象放在京城,一定引來無數觀眾,可惜它開在宣城離宮的角落,只有一人觀賞。馮氏往日在家就喜歡擺弄花草,見了這棵大梅樹不勝歡喜。
宰相正品一盞好酒,沒有理她。他的夫人芳鸞一邊為他剝下酒的核桃,一變對素瀾說:「星展派人從傕場 快馬送來難過好酒,你去叫雲垂一起來嘗嘗。」
素璃當即賭咒道:「絕無虛言,否則天譴。」
吳太醫生性耿直,卻深知不與強臣當面對峙的道理。儘管如此,他的夫人仍擔心他一朝出事無人搭救,故而平日對芳鸞十分殷勤。這日見芳鸞不期而至急急忙忙將自己的兒媳,孫女介紹給她。
旁人沒有她這份閒情逸緻。自從守在宣城的飛龍為告訴他們,鳳燁公主得到消息,皇帝不日將召他們回京,離宮中幾乎人人動手收拾東西,恨不得下一刻就插翅飛回京城。馮氏不敢妨礙她們忙碌,悄悄地喚了迷雁,七拐八轉來到梅樹下。
吳夫人近日正為此煩惱: 吳,李兩位太醫的醫術不相上下,但李太醫做事活路,與吳太醫同僚多年,處處佔盡先機。吳太醫因為皇帝的病情避諱中宮,東宮,沒有少遭素璃的冷眼。李太醫卻不知幾時同素璃盤上了交情。素璃畢竟是皇孫生母,皇帝百年之後,她便是皇太后。下個來那一日並非遙遠,到時候仍是李太醫趾高氣揚,而吳太醫又要遭素璃冷眼——思及此處,吳夫人難免要為丈夫發愁。她心中不平,便婉轉地對芳鸞訴說。
她的表情凝重,李懷英知道事關重大,躬身道:「定不辱命!」
不知是不是春意使人心思活躍,一段流言隨著春風散遍京城:廢檯子是被宰相害死。
素沉默然不語。素颯想了想之後,說:「東宮,太俺素氏,甚至尚主的自家,相繼為此走入窮途。一招不慎,即是自掘墳墓。」
使者靜靜地望著她問:「您的話是發自肺腑么?」
被他不冷不熱地訓了一句,素盈無言以對。素颯卻說:「宰相會不會因為娘娘是他兒媳的姐姐,就對娘娘網開一面?只要娘娘擁有丹茜宮,啊瀾就是皇后的妹妹。m•hetubook•com•com哪怕換十個八個宰相,只要他們有兒子,啊瀾想嫁哪個不行?我看她與雲垂……」他本想說素瀾與雲垂難以長久,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說:「孰輕孰重,大哥應該明白。」
馮氏在離宮也只得她一個知心朋友,當即說:「承蒙姐姐垂青,實在是愚婦之幸!」
芳鸞與宰相夫妻多年,看得出他喝酒得心不在焉,她猜到宰相的心思——若是睿歆被立為儲君,早晚登極,必定要追究誰害了他的父親,素璃豈有不為太安素氏報仇的道理?芳鸞偷看了看宰相,總覺得他平靜的外表下,對素璃母子已起殺心,想著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東宮積塵始動,已有人飛快地將這動向通報宰相。「爹不覺得這事情溪蹺?」素瀾匆匆地從丹茜宮回來,急不可待地將自己看見的境況告訴宰相,「睿洵已被廢為庶人,素璃今日不過一介婦人。世上哪有民婦入居東宮的道理?以爹的經驗來看——睿唚那小兒此番回來,是不是要被立為儲君?」
「素璃肯定不懂,太後為什麼要在宣城苦居八年……」宰相要頭嘆息「所有人都有了新的對手,不再惦記她的時候,再回來,不是很好嗎?」
吳夫人發覺她把問題說得嚴重了,忙掩飾道:「誰曉得李太醫想什麼。」
素璃越聽越泄氣。使者看出她面色憂鬱,又說:「 皇後娘娘心裏不統一立邕王之子,這幾天時不時地向聖上央求,召您與皇孫回京。」他停下看了看素璃 ,放緩聲音說:「可是皇后也有自己的顧慮,之能勸說聖上召您母子回去。其他的事,她不太好開口。」
此後她們知道這裏避靜雅緻,偷閑時便約在這裏說話。起初說一些回京之後的打算,可是回京的消息已傳開四五日後,大道桑遲遲不見皇家車馬前來迎接。她們也私下嘀咕,不知這又怎麼了。
迷雁觸景生情,說:「我與夫人相識以來,深感夫人為人誠摯,我由衷欣賞。宮中女子常常結拜蓮子姐妹,約定同甘共苦。夫人若不嫌棄,你我就當著這珠梅花結拜,日後同進同退,永不相棄。」
芳鸞瞥他一眼,冷曬道:「素璃能有什麼把柄在你手裡?」
素璃預感態勢有變 ,連忙修書一封,託人投在鳳燁府上。
「如果那時候回不來呢?被遺忘是件可怕的事。」
素璃里心頭頓起無名火,將信只在地上,恨恨道:「宰相說出這種胡話,聖上竟沒有怪罪嘛?邕王世子再好,畢竟是他人之子。世上豈有愛他人之子,勝過自己嫡孫的?」m.hetubook.com.com
丹茜宮裡的臘梅還未焉萎,皇帝對素盈說:「太安素氏行刺宰相的暗自了結,流放的,籍沒的都處置完畢。天子的舅家落到這地步,著實令人心寒。我又想起你前些日子的提議,覺得素璃母子孤苦無依,的確可憐。不如擇日X他們回來。」他隻字未提京城中的流言飛語,然而素盈知道,他很少漏聽。
她將信使喚到室內,重重地賞過又親自詢問京城中的動向。那信使是機靈的人,一件件說得清楚明白:「 邕王世子年紀雖小可是言語穩重,又精騎獵。 堅果他頗有聖上小時候的姿態。上一次他隨邕王進京,聖上與皇后見到他也極為喜歡。此次宰相突出以睿渤為嗣,聖上彷彿在認真考慮,只是還沒最終決定。」
芳鸞見她的孫女溫柔嫻雅,當即褪下手上一串精雕細琢的百珊瑚珠作見面禮。吳夫人見她如此抬舉,心中不勝歡喜,與芳鸞前後來到後院賞梅。
「娘娘需要眼下的局面做什麼呢?」素颯蹙眉道,「以宰相的手段來看,素璃母子恐怕一樣無法善終。娘娘只要儘快養一位皇子,剩下的事,由別人來做吧。」
倘若皇帝真有閃失,首先知道異狀的一定是太醫。芳鸞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她回到自己房中,打開一直緊鎖的白籮筐。裏面不過是一本今年的黃曆她卻無比珍重似的。黃曆上以繩頭小字寫著哪一日誰家做壽,誰家嫁娶,諸如此類不勝枚舉。芳鸞記得吳太醫的夫人募資修建一座道觀,進來其中梅花盛開她邀請布施過的諸位夫人去賞。芳鸞先前沒有興緻,婉言拒絕。今日一翻黃曆見仍在賞梅期間, 她立刻命人準備車馬前往真觀。
素盈沉下臉道:「以宰相的手段來看,你我便可以善終么?!他保薦我入宮,不過是看中我好擺布,希望我再生一個好擺布的孩子,一併供他操縱。兩位哥哥能夠一面背負世人對外戚的指責,一面受制於他嗎?再說,生兒育女豈是一朝一夕之事。萬一聖上龍潛,我又無子,他想找一個小兒即位是多麼容易,到時候,莫說皇太后之位,只怕連丹茜宮也要拱手讓人。屆時兩位哥哥能否忍氣吞聲?」
芳鸞之意不再梅花,邊走邊說:「過些日子,宣城那對募資就要回京城,到時候聖上必定指定一名可靠的太醫呵護皇孫。我看這任重道遠的事,只有吳太醫能承擔。」
素盈和宰相一樣,也知道那個道理:只要把故事散開,就會有人相信。
等待回信的兩天無比難熬。好容易等到一琦飛至,信使帶來的卻是素https://m•hetubook•com•com璃無不期待的消息:在皇帝首肯素璃母子回京的第二天,朝臣見時機正好,請立儲君。想不到宰相提出,睿歆從睿洵被廢之日即是庶人之子,無知小兒,日後賢愚難辨,不當冊立。邕王之子睿渤心神清朗,資質秀美,懷才抱器,神采英拔,可以奉宗廟社稷。朝中頓時嘩聲一片,連日為此爭執不休,因此未能及時去迎接素璃母子。
她還不知道:如果講故事的人沒有宰相那樣的分量,只好藉助「三人成虎」這個典故。
素盈道:「幾株梅花談得上什麼喜慶呢?不過是勉慰寂寥。」
「話雖如此,在太醫院,終究還是要看醫術。」
立春這天東風解凍,京城中文武百官皆換青衣相賀,宰相與外戚、近臣紛紛入宮慶祝。皇后素盈也率妃嬪在宮中剪紙,于各種花樣中做「宜春」二字,賜宮人們四處張貼。
「是八年七個月。」芳鸞糾正。
素沉的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別的。
宰相哼了一聲,說:「宮裡想當皇太后的人,可不止死去的素若星。」
素沉始終沒有說話,素盈問他在想什麼,素沉道:「娘娘可還記得——她的妹妹,是你想要對付之人的兒媳。」
「難道李太醫不知道 ,王秋瑩為聖上治病舉足輕重?怎麼能因嫉賢妒能,耽誤聖上?」芳鸞說著瞪圓眼睛,心中暗想:若是李太醫早與素璃勾結,巴望著改朝換代……皇帝的性命怎麼能交給他呢!這事一定要讓皇帝知道。
素颯傳入一紙短簽,告訴素盈鳳燁派飛龍衛去宣城,李懷英聲稱宰相指使白信默毒死睿洵。素盈回應說,將李懷英的話廣為散布。素沉與素颯知道此事對宰相不利,沒有貿然去做。
素颯找她不是閑聊,因而笑著將話引到主題:「娘娘曾經許臣三支梅花,如今三支梅花早放過了。娘娘心愿已成,何來寂寥?」
芳鸞聽了不禁瞪起眼睛看他,宰相卻不同她多說了。宰相的話,芳鸞不相信,但是聽到就不能置之不理。難道素璃也有成為皇太后的野心?宰相既然這樣說,一定察覺了其中的端倪,甚至有真憑實據。素璃究竟有什麼樣的舉動聽憑她,能使出什麼樣的手段,勾結什麼樣的人?
使者走後,女官們想問素璃寫了些什麼,她卻絕口不提,又到書案邊寫了一封信,說:「請李先生來。」
素盈一聽正中下懷,連忙命人將久不熱鬧的東宮收拾打掃,準備迎接素璃母子回來。
她大致能夠猜到素盈的心思:若是睿渤得立,人家自有手段高清的爹娘,又有宰相當靠山。到時候後宮外朝,豈和*圖*書有素盈與東平素氏的立足之地?至於不好開口的顧慮,定是不願參与皇帝決策儲君之選。即使她飛信進言,立了啊壽,不過是為他人做嫁,素璃回去之後興許還要繼續同她對峙。有朝一日素璃成為皇太后,又要自立朋黨,與她為難。
「那天宰相進宮時責備我了。」素盈平平淡淡地說,「嫌棄我做事不夠利落,然而我也沒有想到,一個個良機送給他,他那樣狠心的人竟會拖到現在,才x出我預想的局面。」
她身邊一名女官恍然大悟道:「皇后亡故,崔落霞不肯與我等頭投效娘娘,反而去邕王府上執教——看來是宰相授意,在有謀立邕王世子之心呀!」另一人道:「娘娘不必憤恨。朝議仍在皇孫一邊。 宰相與邕王膽敢異想天開,不過是自尋死路罷了。」
宰相的長子琚星展常年在傕場做生意,時不時送回一些稀罕東西。好酒實在不算稀奇。素瀾見他們不願意聽自己說這些,乖乖地去找她丈夫。
吳夫人幽幽地一嘆:「夫人怎麼說出這樣的話?太醫院一樣是官府,與別處能有多少分別!實在是我家大人資歷在此,旁人無從動搖。若是像王求瑩勢單力孤,醫術高超又有什麼用?臨走之時李太醫彷彿威脅她…… 她若是再回到宮裡,恐怕李太醫第一個不能容她。」
李懷英知道鳳燁派來的信使剛走,納悶她是什麼意思。素璃說:「那位信使不值得託付。我將全部希望交在先生手上——這封信務必送達。」
「戲子才害怕被遺忘。一經淡出,再沒人捧場。 她的兒子是皇帝嫡孫,怎麼能跟戲子的見識一樣,再說,我們這位聖上,什麼時候健忘?」宰相忽然一沉地說,「聰明如聖上,讓她回來是什麼意思呢?」
素沉與素颯進來拜見時,一眼就看見素盈胡床邊的花瓶里,插有幾支梅花。
這酒入口甘醇,初時不覺得如何,片刻之後才覺得頭暈。芳鸞飲了三四口就推託不勝酒力。宰相還是默默地一杯接一杯喝。
芳鸞注視他有些迷離的眼睛,微微冷笑:「怕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素盈一直垂眼望花,這時候也沒有變換姿勢,柔柔地說:「臘八共編,宰相已動弒后之新。難道我還能期望長生不死嗎?我們這一輩子能夠選的,不在乎是進自己掘的墳墓,還是進他人掘的墳墓。」
沉默一會兒,素璃起身到內室寫了兩封書信,托使者帶給鳳燁和素盈,又對使者說:「有些話不便落在紙上,懇請您轉告皇後娘娘——素璃僅求皇孫能在天子身邊長大成人,此外絕無非分之想。皇後娘娘若能助力,素璃m•hetubook•com•com不惜以死相酬。」
「朝議?」素璃冷笑道,「東宮生前的心腹之交,還有我娘家的親戚……能擰成一股聲音的人全部死的死,散的三。宰相的異想天開,哪一次沒有讓天崩地裂?如今只剩幾個老臣倚老賣老向宰相挑釁,這也叫做『朝議』?!我能夠妄想依賴他們嗎?」
芳鸞聽說素璃 與李太醫有交情,自責從前竟絲毫沒有察覺。吳夫人見她好奇,就說:「冬至那天飛宇樓開宴,我家大人回來憤憤地說,李太醫與東宮裡的宮女眉來眼去,不成體統……也不知李 太醫幾時與東宮走得那麼親近。宣城的那位夫人回來,怎麼會看的上我家大人呢?」
她冷然觀察兩位兄長的臉色,肅容道:「 白信默的今日,就是你我的明日——處處順從宰相,只要一朝違逆,就要以死供他X害別人。太俺素氏便是皇后之家不堪忍受的前車之鑒。眼前已有諸多教訓,難道我們可以裝聾作啞,得過且過?」
李懷英來到宣城這麼久,第一次得到她的差遣,知道必定是件大事。然而素璃只是交給他一封信說:「請先生將信投到鳳燁公主府上,務必親手交給公主。」
芳鸞已有主意,隨便看了一會兒花,就滿懷心事離去。
宰相呵呵地笑起來:「夫人,你我都在宮廷中行走多年,怎麼說出這樣的話?宮裡哪個人沒有把柄?有什麼可怕呢!」
若是能夠狠心初四睿洵,他早就做了。將睿洵廢除,避禍宣城的億圖再明顯不過,宰相卻趕盡殺絕。無論是多麼舉足輕重的大臣,毒殺皇子已越過了行事的界限。誰都不能料定,一個越界的人還有多少出人意表的舉動。
「夫人也來喝一杯。」宰相說著,親手倒了一杯酒。芳鸞含笑道謝,淺嘗一口。
素盈掐下一朵花,放在鼻端輕嗅一下,不知是笑花香還是笑他不明白。她慢悠悠地說:「三哥以為,我的梅花是為睿洵染紅嗎?不是為他啊……說來慚愧,梅花已開,我的事情只得一半之功。」她垂下眼睛,小聲地說,「跟著別人的東風,雖然比意料的慢,所幸也沒有出意料之外的紕漏。可是要想圓滿,還須再接再厲。上一次叮囑哥哥們的事情,去做了嗎?」
芳鸞熟知他的酒量,暗暗地算著,覺得他今日實在喝得太多。又過一會兒,宰相果然眼花耳熱,說:「康豫太後用了九年才從宣城回來。」
他說出這話,素璃就知道:這信使雖是鳳燁派來,到底還是東平素氏的下人。
她們兩人沒有冰糖蓮子,索性不計較 那些,將那兩枝梅花插在雪地上,權當是香燭。迷雁較馮氏年張三歲,做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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