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覆天記
第五章 她,他

「阿壽——」她又喚一次,口氣如春風遲來,令人倍感溫暖欣喜。歆兒神使鬼差地回了一句:「娘娘!」一應一答像是故人重逢,讓他自己也倍感詫異。
睿相自知惠妃這太皇太后的頭銜底氣不足,心裏瞄的不過是太皇太妃,喊得高一點兒,就算讓另外兩位宰相幾步,也不吃虧。「家人變節與惠妃何干?既然當日褫奪仁恭封號一事已成無頭公案,臣亦無從證實,謹懇陛下:惠妃仁慈大度世所共知,昔日又有保育陛下之功,今日既已還朝,無愧太皇太妃之號。」
歆兒有心過去,忽然想起今日朝堂之上劉相攻訐惠妃——昔日的皇后尚且因家人受此詆毀,何況是忘機這樣一個女孩子呢?他挑了另一條路。
白寬又泣道:「榮安大長公主一定不信,又要說有人居心不良在陛下面前讒言,免不了還是要賞臣一頓好打……」他本想藉此央求歆兒召見榮安,可這些話正是歆兒不喜歡聽的,當下怒道:「她打死你是你家的事!別在朕面前翻來覆去說這個!」白寬受了責備,嗚嗚地掩著臉退到外面,歆兒猶在他身後罵:「你嬸嬸怎麼硬是把你這麼沒用的人塞到宮裡來,也不嫌丟了白家的臉!」
素盈沒有正眼看他,淡淡地說:「大將軍應該知道,回到這個地方,我就不再是能夠隨隨便便罵你罰你的女人。我不能壞了宮裡的規矩。」
謝震想了片刻才沉重地說:「臣聽說,聖上出獵之前,因為死了一隻獵犬,杖打從人幾乎至死。即使是真寧公主,他也時常當面頂撞諷刺。這樣任性的話,是活不長的。這一次真寧公主已經準備好了皇位更迭的人選——是明元皇帝第十一子慶王遙的重孫,與聖上同輩,比聖上還小兩歲。慶王一脈只剩這孩子一個人孤伶伶的,出身又不像聖上那樣正統,易於控制。幸好真寧派去秘密接那孩子的人裏面有我部將的舊友,這一次才能先下手。」他一口氣說到這裏,見素盈氣態不變,索性把自己的道理全說給她:「雖然真寧不在了,但遲早會有其他人不能忍受他。先皇留下的最後的希望,就讓他這樣斷絕嗎?娘娘當初拚死hetubook.com.com保住的孩子,就這樣讓他自生自滅?讓他成為一個昏君,令皇朝蒙羞?」
三位宰相還在為惠妃的尊號爭吵。睿相說:「娘娘曾封仁恭皇后,如今上為太皇太后,有何不妥?」馮相反駁說:「睿大人怎麼說出這樣的話?『后』字與『帝』相配,或因夫君為帝而稱皇后,或因兒子為帝而稱太后。惠妃無夫無子,怎能稱后?」睿相笑道:「馮大人難道忘了,娘娘早已受封仁恭皇后。」「是睿大人忘了吧?皇后尊號早在慈寧年間由先帝褫奪。娘娘降為惠妃是先帝意願,今日又加尊號,有違先帝當日心意,實屬不敬!」「褫奪娘娘尊號乃是真寧矯詔,並非先帝本意。」
白寬受屈含淚奔出宮,直直地撞在一個人身上,被她扶住。他抬頭一看是惠妃娘娘,慌得抹去眼淚要跪。素盈將他攙住,問身邊的白信則:「這是你侄子?」信則看也沒有看,恭謹地回答:「年深日久,小人不認得了。」白寬也不曾聽過這位大伯父的事迹,張口結舌傻傻地看著他。
劉相聽到這裏也站出來說:「姑且不論惠妃往日種種。且說素氏妃嬪得享尊號,因其祖先與帝室同源,其父兄對國家有功,因此素氏妃嬪擁有稀世罕見的厚待。惠妃兄長為叛國之將,妹妹為叛國偽后,怎能享此殊榮?」
「所以更加不能背叛。」他微笑著回答。
這一次她沒有逃走。
若是皇后還可另當別論,但她不過是祖父的妃嬪。她能怎麼樣?不過是皇帝許多個女人中的一個罷了!歆兒這樣想著,執意不向她低頭,一定要讓她知道誰才是今日宮廷的主人。他緊盯著素盈的嘴唇——那柔潤的紅色十分悅目,如果她說出恰當的話,他也可以扮演一個尊敬長輩的孩子。
「喜」倒是未必,「驚」一定是免不了的。真寧曾經說過,當他足夠懂事,就讓他登臨玉座令天下驚服。可是在真寧看來,那一天是永遠不會來到的吧?
過了很久之後,他無意中提起了那一天。
門前的女人一轉身,擋住了他眼前的燈火月光。歆兒握緊刀柄向後退了一步。她不失時機和圖書地向前邁一步,在他面前慢慢地蹲下。
她說完了又不理人。謝勝嘆道:「娘娘,聖上需要輔佐扶持,宮中又沒有名正言順的人選。」
歆兒原本害怕她剛才那一刻突如其來的威嚴,此時卻發現眼前這張面孔很和善。是這個女人——被那些妄想操縱他的人搬到他的宮廷,企圖降伏他的人。他緊緊地抿著嘴與她對視。
先帝的惠妃素氏還歸宮廷的那一天,歆兒只遠遠地看了一眼,就藏到一個無人能找到他的地方獨自玩。她沒有要他去跟前行禮,也沒有大張旗鼓地派人尋他,彷彿她是來這裏過她自己的日子,見不見這裏的主人沒有關係。歆兒一直躲到晚膳時分,終於感到很無趣,怏怏地回到寢宮。
素盈沉靜地笑起來:「大將軍,你讓我想起了過去我最討厭的人——那些喜歡以小見大的朝臣,總是因為偶然發生的事,認定整個皇朝的未來一片黑暗。」
素盈沉默了,慢慢地走到他身邊把手按在他肩上。「真傻!當初是我讓你走的。」
歆兒心中大為光火,暗怒榮安不識好歹。真寧尚且死在亂刀之下,她當真以為「大長公主」四個字可以橫行天下?對白寬這樣絮煩的傢伙,歆兒也不想細說什麼,托腮坐在床上,緊緊地蹙著眉頭說:「你回去告訴你嬸嬸,朕不想見她。」
歆兒聽得外面動靜,提著佩刀來到門前,正瞧見新尚宮們各歸其位。他大驚道:「你們是誰?怎敢在此妄為!」
金鑾殿上一片寂靜。三宰面面相覷,抬眼向上一瞄:小皇帝早不知道哪裡去了。三宰嘆了口氣,意外地在內心深處達成了一致:這是個不成器的阿斗而已。
他們爭得橫眉冷眼,歆兒大致弄清了那位娘娘一團糟的過去。
她笑得高深莫測:「這應該交給你的臣子們猜測。不妨試著給他們一個驚喜。」
「那是哪裡?比獵場還遠嗎?」獵場就是歆兒迄今為止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比那裡遠。」她安閑地把琥珀上的絲繩繞在他手腕上,說:「明天陛下將出現在群臣面前。帶著它,讓你的父親為你驕傲。」
這一次他也沒有纏上她。
這天在宮裡當值的近侍是白和-圖-書寬,歆兒敏銳地發現今天他比往常更加窩囊,蔫蔫的似乎受了多大的委屈。歆兒最討厭看見他這副樣子,作色道:「你擺出一張臭臉做什麼?」嚇得白寬跪倒在地,「臣不敢。臣有罪。」說著幾乎哭出來:「陛下息怒——榮安大長公主今日闖來覲見陛下,遍尋不著,拿臣出氣。陛下看,臣滿頭的包還沒有消去呢。」
「可是那驚破湖面的一聲撞擊,還有偏離了軌跡的意外終點,其他石子化為沙礫也難以經見。這不是很值得嗎?」歆兒開朗地笑著回答。
歆兒滿懷期待地沉入夢鄉,夢裡也在想像他出場時的景況。但當真進入神往已久的朝堂,卻忍不住失望——下面的人似乎根本沒有發現這裏多了一個皇帝。他們時而自說自話,時而相互辯論,根本不來問他的想法。歆兒緊緊攥著拳頭,幾乎把那顆琥珀核桃捏碎。
幾年之後的一天,他們又童心大發,在湖邊丟石子。忘機體虛手軟,幾次都打不出去,悲傷地笑著說:「如果那天,我沒有抬頭看你,你沒有回頭看我,就好了。那兩塊石子若是沒有撞在一起,每個都有自己漂亮的軌跡。」
謝震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才垂下眼,又抬頭看了一眼。這些年他幾乎忘了她梳這樣的髮髻、描這樣的眉、染這樣的唇……是什麼樣子。他也幾乎忘了她這樣不理不睬,是什麼感覺。「請娘娘責罰,臣絕無怨言。」
一塊石子拍打出「啪啪」聲,瀟洒地飛過水麵,驚擾了歆兒的思緒。素拂正要去找這倒霉的傢伙,一塊石子同樣利落地在水面上跳了幾跳,隱入湖心。歆兒一時童心大發,也拾起腳邊一塊扁平的鵝卵石,揮手拋出去恰好擊中又一塊橫過水麵的石子。兩塊石子的軌跡都偏了,「噗通」沉入湖中。
素盈冷笑道:「如此說來下跪諸位均為媚臣,留有何用?」眾人未料她回宮當日就有動作,驚得失神之際,有一隊衣著簇新的新尚宮走上前——竟連替補人選也已任命好了。她們只得神色慘淡地摘下腰間金牌、玉牌,掩面退下。
謝震堅持道:「雖然不知道皇朝的未來,但我也知道,昏君犯的錯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一定一樣,但有一點一定相同——他們都不覺得自己犯了錯。聖上現在正是這樣的一個孩子,以後會不會變成這樣的一個人,就要看有沒有人能扭轉他的性子了。」
歆兒認真地點了點頭,覺得這件事情真是奇妙:她來自他從未到過的遙遠地方,卻像一個他最熟悉的人……「明天我做什麼呢?」他好奇地問。
「為了這個,你把我拉回來?」素盈淡淡地說:「我這孤苦伶仃的女人,在泰陵守著先帝還算力所能及。到了幽深似海的宮廷里能有什麼作為呢?」
歆兒望著湖心發獃:真寧死了,這三個宰相誰也不敢獨立控制小皇帝,以免自己落得琚含玄和真寧的下場,又不甘心放開這大好時機。其中之一想抬出惠妃管住皇帝,另外兩個當然不答應。迎惠妃回宮是睿相的如意算盤,這實在明顯不過。可是他能壓制其他兩位宰相的意思嗎?
她微笑著「嗯」了一聲,沒有與他啰唆那一套皇家慣用的寒暄,也沒有擺出強勢來宣布從今往後的規矩。她手腕一翻,掌心托出一枚系著金絲繩的核桃。歆兒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枚雕成核桃的琥珀。「拿著,這是你父親的。」她說:「他會想看看你長成了什麼樣的人。」
素盈俯視跪在周圍的尚宮等人,冷冷道:「裏面那孩子,是從野地里拾回來的嗎?」眾人齊齊謝罪,說:「真寧大長公主只是名義上輔君,其實唯恐外朝非議,一直對聖上十分縱容,從不嚴加督導。我等也不敢違逆……」
歆兒頓如雷霆擊頂——記憶中從來沒有人喚過,連他自己也幾乎要忘了這個小名……
歆兒跳起來,帶著素家兄弟去見識那個打水漂的人,走了沒幾步,就見忘機沿著湖邊小徑向這邊尋來。她看到他的時候愣了一下,大約還沒有看清他的臉就朝著黃色的龍袍拜倒。
他們兩人一坐一站,保持著那個姿勢很久,連悄悄走進來的歆兒也看呆了。他覺得那是一個不容打擾的畫面,又悄悄地離開玉屑宮。
歆兒將那與他無關的金鑾殿拋在腦後,帶著素揚與素拂在太平湖邊乘涼。一陣颯颯涼風起,湖面上盪起水波漣漣。素家兄弟雖然和-圖-書跋扈,對歆兒倒是十足忠心,風大時擋風,日晒時遮陽,一舉一動都靜靜地不敢打擾歆兒出神。
「這不是你一定要找我的原因。」
睿相咳了一聲:「既然聖上已經退朝,我等不妨退入政事堂再議其他。」他們帶領一班大臣進入政事堂后,劉相心中已有計較,有心向睿相賣個人情,提議道:「謝大將軍撥亂有功,應該如何封賞,還需仔細議一議。」馮相不屑道:「這有什麼為難之處需要集議?」睿相呵呵一笑:「的確。皇朝不幸,開國以來變亂不少。撥亂功臣受到什麼樣的封賞,也不是無例可循。」馮相吃了一驚:「什麼?」連劉相也略感意外:「睿大人,需要那樣么?」睿相笑道:「謝大將軍是這一回首屈一指的功臣。難道遵照先例封賞也不對了?」他咳了一聲,「老夫出門忘了查黃曆,也不知今天是諸事不順,還是有口舌之爭。真是令人不快!」他是三宰當中唯一的皇族,一開口就有附和之聲。劉相馮相只得忍讓一步,「大人說的倒也不錯。只是不知聖上意思如何。」他們說著擬好了文書,卻想起這文書還不知幾時能得皇帝畫敕,一起嘆息著搖了搖頭。
歆兒珍而重之將琥珀握在手裡,問:「娘娘,從哪兒來的?」他問這核桃的來歷,她不知是沒有聽清楚,還是刻意迴避,報上的是自己的起點:「泰陵。」
太皇太妃沒有講出一個字為那時的景象辯解。她只是看著歆兒和忘機說:「能夠遇到一個明白你對他好,而且想要回報你的人,難道不是一件很幸運的事么?也許我一直沒有辦法變成一個讓人畏懼的人,只是因為身邊有這個人——他回報我的善意,讓我知道,即使是在這宮廷里,做善良的事也是有意義的。」
謝震的嘴唇動了動,口氣有些難過:「你……以前曾經說過,說你的餘生變成了一劑毒藥,能在泰陵了卻殘年,對自己對別人都好。可我不能眼看你那樣終老,不能自己過得自在卻忘了有人在一座陵墓忍著病痛。我不想,成為你心裏的又一個叛徒。」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她的嘴唇在他專註的目光中輕輕動了動,歆兒聽到她軟軟的聲音:「阿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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