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覆天記
第八章 闌珊

「娘娘!」信則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讓素盈想到一個不祥的傍晚。那天他也是這樣臉色蒼白地跑入丹茜宮,說:「宮中有變,娘娘快走!」
忘機側過臉看了看他,低下頭嘆了口氣。這裏的宮廷也有一對沒有血緣的皇帝與太皇太妃。也許心裏冒出那樣的念頭,只是因為,平日積攢了太多不好的預感……
「我從來沒有背叛家人。」信則的手指滑過一朵花,又輕輕地碰觸另外一朵,「即使他們不成器,甚至可惡可恨,我也不想撇開他們。因為我害怕……他們是我的血親,沒有他們,我將孤身一人。在茫茫宮廷里,我無法忍受成為孤兒帶來的寂寞和危險。」他看著指尖那一朵嫩黃色的繡花,笑笑說:「可我早就不再害怕了。因為在宮廷里遇見娘娘。」
「娘娘和我相仿,都是打心眼裡拒絕成為孤兒的人。」信則微笑著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那樣一個安靜謹慎的小姑娘,怯怯地走在他身後,好奇地向丹茜宮張望。「哪怕親人再糟,也好過冷冷清清一無所有。寧可忍受他們添亂闖禍,也好過旁觀別人熱鬧卻與自己毫無瓜葛……拚命地想要做些事,讓家人離不開自己,卻沒發現,我們早就是孤兒了——與上天賜給我的父親兄弟相比,她與我更相似。」他睜大眼睛望著榮安,一字一頓地說:「她是我為自己選擇的家人。」
素盈捧著滿掌紅葉,靜靜的目光掠過樹梢直上雲霄。「泰陵比京城冷得多,地上早早就起了一層濃霜,赤紅的楓葉落在上面,美極了。」她說罷向歆兒笑笑,「京城還沒有落霜,可我卻覺得更加寒冷。進去說話吧。」
「娘娘!你還有心說笑!」
「我能猜到你在擔心什麼。」素盈從他臉上看到另一重影子,輕聲慢語道:「你和你父親擔心的事情一樣。」
素盈忍不住笑,眉眼都彎成月牙兒:「陛下的心思一向讓我驚嘆。可今日的浮想聯翩,實在令人無語。」
忘機向前探身,偷眼看她,「那人,是謝大將軍嗎?」
「你殺不了她。」信則悠悠閑閑地說:「我相信,即使你讓她跪在腳下,用刀逼住她的咽喉——感到挫敗的人,還是你。」
「知道叫苦就好。每次你抱怨之後,總是把事情解決得出奇的好。」謝震為她理了理枕上亂髮,說:「外面有我留下的兩個人。他們沒見過太皇太妃,也不知道此時睡在帳中的人是誰。他們會送你去一個地方。」說罷他起身欲走,素盈輕輕扯住他的衣襟,問:「你呢?」
謝震看著她迷惘的眼眸,緩緩地說:「太皇太妃夜奔出京,半路墜馬,昨天晚上駕薨了。聖上今天一早扶靈柩回京發喪。宮中逆賊昨夜找不到太皇太妃,退出宮廷時,大多被堵在奉陽門內血屠,所余殘黨由聖上回京發落。密信一案純屬無稽之談,太皇太妃不惜涉險明志,此事無從追查,一筆勾銷,不得再提。」
素盈向身後望了望,一時半會兒還沒人追到這個方向。她拉起忘機的手說:「諒榮安不敢鬧遍整個後宮。此時不難找到一兩個藏身之處。你是尋一處穩妥的地方躲起來,還是跟著我,快做決定。」
城樓上一名守將向下張望,說:「剛才已經放了傳信的快馬過去。娘娘出城又為何事?請勿貿然涉險。」素盈厲聲道:「你連城門守也不想當了,是不是?」說著又咳嗽起來。忘機向城門上喊道:「太皇太妃親下口諭,守將為何置若罔聞?聽聞你是白姓,難道與榮安有瓜葛,想將太皇太妃截在此處,等逆賊追來?」
「你一點都不擔心你哥哥呢。」謝震口氣里有些怪她。素盈卻笑道:「欺負到他頭上,該擔心的人是偽王才對。」她說完想要喝水,謝震親自捧了一碗。素盈這時忽然發現帳篷里太安靜,似乎外面也沒人守衛。
素盈獃獃地看著歆兒,疑心這孩子就要哭出來了。他眼裡的水光吸引著她慢慢站起身來,想要親手為他拭去。歆兒倔強地推開她的手,生硬地邁開大步走了。
他走回去意味著什麼,實在再清楚不過——推翻真寧之後又一次平亂,功勞卓越,加官進爵。然後是位高權重,登峰造極。這簡直就是一條註定的道路。
一聽這話大臣們猜到他又想貪玩逃避,紛紛勸阻:「陛下十日之前剛剛從御苑獵歸。近來非節非慶,為何又有出獵之意?」
「她今年才三十二歲。」她一邊把玩紅葉,一邊說:「為什麼我覺得她不是病逝?」說著手指一彈,完整無缺的紅葉立刻碎得千瘡百孔。「不是親生的母子,無論在外人眼中如何其樂融融,轉過www.hetubook•com•com身,還是會各自打算。偽王如今也是英武少年,大約對她的指手畫腳再也忍無可忍了——真奇怪,我心裏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又來了……你,總是把我當作我的父親。」歆兒難過地笑著說,「他做過而我還沒有做的事,你總是以為我遲早會做。我在你眼裡究竟算什麼呢?」他說著嘴唇顫抖起來:「娘娘,在你心中,世上是不是只有大將軍一個人懂得回報你的善意?我從來沒有想過殺死你的兒子。只是,希望他能走得更遠,不要成為你和我的危險。」
忘機去而復返,跑得氣喘吁吁:「娘娘,正道上迎面來了好多人……」宮中本有數名宮女宦官,方才不知所措說不出話,這時始知禍起,一個個慌得哭起來。
一隊持著火把的騎兵一霎就涌至忘機眼前,將她團團圍住。忘機哭得淚眼婆娑,只見為首那人躍下馬,三步兩步邁到素盈身邊,順手扯下斗篷把她裹緊了抱在懷中。
素盈拉著她側身而過,轉身招呼白公公。信則卻向她愴然一笑,「娘娘,我老了……不是當年那個能跑能打的年輕人。」那宮牆便是一轉,又閉得嚴絲合縫。素盈大叫一聲:「信則!你做什麼?!」牆上機關原是兩面皆有,可無論素盈怎樣按動這一邊的暗磚,硬是紋絲不動,顯是那邊扣死了。素盈急道:「我們是發過誓的!」
他沉下臉,「這麼兇險的事情,被你當作遊戲?你知道夜半荒野有多危險?竟帶著一個柔軟無力的孩子孤身上路!」素盈嘆了口氣,這一嘆反讓謝震不好再說什麼。
玉屑宮前一帶楓樹火紅如燒。歆兒遠遠就看見素盈帶著幾個宮女拾葉。一群人中,她最耐心安閑,邊想心事邊信步,走出很遠才有一次彎腰,可撿起落葉就再不離手。歆兒看了一會兒,恰好身旁楓樹搖落幾片乾淨的紅葉到他腳邊,他捏起那些葉子走到她近前,打趣問:「娘娘攢許多落葉做什麼?難道要學『紅葉題詩』?」
歆兒「呵」的冷笑一聲:「往常你們是怎麼說西邊的?『窮凶極惡的亡命之徒』、『大逆不道的烏合之眾』——你們寧可相信這種人說的話,不相信天下最高貴的太皇太妃?真不知道你們和朕相比,誰更荒唐!」
素盈溫柔而緩慢地說,「有一次,我的哥哥對我說——只有衣食無憂,周旋于同樣的人之間勾心鬥角,你才會幻想平民的生活也許不錯。讓你去民間一天,可能你不覺得辛苦,因為你穿金戴銀,出手闊綽。但你有什麼謀生的手段?身外之物終將流散,無財無勢,沒有來路的女人,你打算憑什麼活下去?為一個銅錢想盡辦法、為難以下咽的三餐掙扎,那不是你素盈能過的日子!」
歆兒第二次與大臣們對峙,是為了太皇太妃。據說她暗中溝通西國,為了讓她那個守在邊境的哥哥保住性命,她不止一次秘密地干涉軍機。連謝大將軍也被扯進這件不光彩的密謀。
他與素盈說話隨便慣了,素盈從來不惱他,今天卻作色道:「這話也能亂說?」歆兒嘻嘻一笑,說:「九月的泰陵櫨環松繞,滿山深翠金黃之中點點楓紅,一定美不勝收吧?」
素盈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字跡是很像哥哥,但沒有用藍色的紙,也沒有用他的封蠟——是來自一個假素颯的信。」謝震揚眉道:「有人故意生事?是三宰的圈套?」
素盈又看看謝震:這個人,當時是一力贊成,還是反對無效呢?是希望她徹徹底底地離開宮廷,還是希望她繼續盡忠皇朝,扭轉阿壽的性子,直到磨沒了小皇帝的耐心?她想得太多,轉念才記起來這都無關緊要,苦笑一聲:「天!我……甚至不知道離開這張床之後,該做什麼。」
信則點燃最後一盞燈,玉屑宮中再沒一個角落遺漏光明。宮女們已被他打發去躲避,他安然席地而坐,恰在氈毯中心。燭光里,五色綵線鉤織而成的花朵紛紛環繞著他搖曳。
他低頭看了看她,說:「聖上帶走了勝兒……他知道我不會拋下勝兒,他在等我回去。」
「假如你是一個濫殺無辜的君王,我當然不能無動於衷。」素盈漫不經心地轉開目光去看十六字鏤屏,淡淡地說:「你的父親為什麼一天也沒能坐上王座,這答案你仍然沒有想出來。」
謝震沒有說話,靜靜地托起她的頭,看著她喝完了水才說:「這裏哪兒也不是。不是宮廷,不是黑山,當然也不是大將軍府。」他握住素盈的手,慢慢地說:「你也不是任何人,不是太皇太妃,也不是素盈。」和*圖*書
宮中本該有一隊隊宮衛、禁衛巡查,可她們兩人走了老大一段路,沒遇上半個。忘機終於相信,這夜的宮廷絕非尋常。
「我明白了。」她向皇帝的這位新寵笑笑。
忘機從來沒有見過太皇太妃這個樣子,痴痴地握住她的手,踩蹬躍上她的馬背,從後面攔腰保住她。這大胆的舉動真是此生想也不敢想的……忘機雖然感受她溫暖的背,仍覺得此刻的她仿如幻境,錯愕地喚了一聲:「娘娘……」
垂佑二年九月,西國傳來偽太后的死訊。
那邊再沒聲響。忘機拽著素盈的衣袖,硬是將她拖著小跑起來。可忘機心中全無目的,跑了一陣就不知方向。反是素盈定下神道:「往北宮門走。」
「你在說什麼呀?」
素盈翻身上馬,黯然看了看謝震為信則準備的黑風駒,向站著未動的忘機道:「快走。」忘機的臉色讓她立刻恍然大悟:「你不會騎馬?」
她說出這樣的話,歆兒久久沒有回應。素盈不經意掃了一眼,大吃一驚:以前從沒有在這孩子臉上見過悲傷。
「聖上對我說了信的事。那……是颯兒的信?」謝震柔聲問。
「聽說是頭疼症忽然加重,眼睛驟的看不見,只折騰了一天就去了。」歆兒就著瑟瑟晨風飲下一杯熱酒,說:「我從未承認偽王是另一個國君,當然也沒有遣使弔唁、受贈遺物之說。」
惟有北宮門前氣象森嚴:十二隊兵衛持槍嚴守,銀甲毫光巋然不動,渾如排兵布陣。望見素盈與忘機徒步走來,前列兩名首領大喝一聲止步,待看出是光華燦爛的兩位貴婦,便迎上前來高聲問:「貴人乃是天子內眷,何故夜至宮門?」
忘機帶著哭腔喚了一聲「大將軍!」謝震向她點點頭,鎮定自若地把所帶兵士一分為二,大隊人馬仍是回京,十餘人的一隊護送忘機慢慢地繼續走。他自己抱起素盈領著兩個親衛飛也似的先往黑山去了。
胸口緩緩湧起一團溫暖,驅散了長久的刺痛。素盈睜開眼睛,帳篷的縫隙瀉入陽光。映入眼中的第一個人是謝震,她並不驚奇,向他笑了笑,問:「我怎麼了?」
「沒事。」他說著蹙起眉,「不是讓你去大將軍府嗎?怎麼想起來在那麼冷的晚上長途跋涉。」素盈嘿嘿一笑,輕快地說:「因為沒有想到順利地走出了宮廷,索性任性一次,一口氣衝到大千世界里……」
「我該怎麼辦呢?」她仰面躺在床上,雙眼失神。雖然不怕,可是,的確不知道何去何從。本來在夢裡就已想好,醒來時要關心一下忘機的情況,詢問榮安的處境,再問問三宰要如何發落。然而一瞬間,這些輪不到她來過問了。阿壽一定早就躍躍欲試,想親手來處理他的宮廷,處置那討厭的三宰,安排他自己的親信吧?既不願意傷害她,又漸漸不能忍受她。趁她昏迷,這麼一個天賜良機,一聲招呼也沒有就做主讓她死了……真是只有阿壽的腦子才會想出來的主意……
「忘機,你趕快回自己宮裡。」素盈簡單地叮嚀一聲,向信則道:「來的是什麼人?這京城之中不聽謝大將軍調遣的,可不多。願意頂著犯上作亂的風險跟著三宰起鬨的,就更少了。是——榮安的私兵飛虎衛吧?」
「抱緊!」素盈沒有給她說第二句話的機會。
這天宮裡安靜得有些異樣,素盈指點她調製香料到很晚,白公公突地踉踉蹌蹌奔入宮中。忘機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神色,甚至從未想過素來平靜的白公公也會如此倉惶。
忘機氣道:「既然知道宮中有變,為何不入內平敵救駕?在此一味靜守,是何用意?」素盈一扯她的手臂,又問門督:「馬呢?」門將門督二人立刻引著她們出了北門,外面果然有三匹良駒。他們又道:「剛才已有快馬往黑山傳信,大將軍黎明前定可帶兵返京。」
城上人默然一刻,城門隆隆打開。信端說:「小人派兩名護衛一路相送。」
歆兒冷笑著點點頭:「好,好。我現在就去把阿勝殺了,看看你是不是還能這樣無動於衷。」
十月荒原,野寒襲人。快馬自夜幕初降賓士至草葉結霜的深宵,它口鼻中噴出的水霧彷彿是天地間唯一的溫暖。撲面涼飈逼得素盈頓住呼吸,一陣一陣地咳嗽。忘機見她實在難受,一再勸道:「娘娘,停下歇會兒。」素盈咳得胸腔生疼,提韁立穩,不住地大口吸氣。
玉屑宮被團團圍住,他能聽到外面松明火把噼噼剝剝燃燒,卻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信則知道他不需要等太久,果然,很快就有一雙輕靴踏上台階。
忘機應歆兒召喚,一大清m.hetubook.com.com早前往御苑林中暖酒觀楓。一片黃櫨與紅楓之間,她素白的身影從容閑適。宮人們將乾枯的香葉攏作一堆焚起,在上面支爐溫酒。朽葉的幽香和酒香纏繞在一起,瀰漫成滿園奇異的氣息。
歆兒是有備而來,笑笑說:「可我聽三宰說,他們已經有了使者的從人親口|交代的供詞。使者往來時暗傳書信,不報知君主,一概要算做密諜。西邊與我們是什麼關係?留著他們送來的密信,無論內容是家事還是國事,都是一樁禍事。」他向素盈伸出手:「娘娘還是把信交給我。」
如果不是因為這位娘娘,每個人的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呢?謝勝有時這樣想一想。然而在宮廷里沒有什麼「永遠」,就像歆兒常常評論別人時說的:「她也不過是個血肉之軀的人。」即使她應對宮廷事務十分老練,總會有化解不了的明刀暗箭在某一天突然襲來。
素盈漸漸平復喘息,由衷讚歎一聲:「夜色真好。」一面鬆開韁繩任馬慢行,一面仰著頭追逐星子。她頭上的簪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丟了一枝,一枚髮髻散開凌風張揚,她渾然不覺有何不妥,任憑每一根青絲去追尋自在。
忘機點點頭,又想起一樁,不滿道:「大將軍明知道宮裡不太平,當然是救人要緊,他偏把好一隊禁軍死死地扎在北門。」
「你是個瘋子!」榮安將劍鋒貼著他的頭頂一揮一掃,信則帽子髮髻被利劍斬得亂七八糟,他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榮安恨恨地跺了跺腳,可也奈何不了他。一名全副武裝的兵士進來稟報:「殿下,附近全找過,找不到她的蹤影。」
信則側耳聽了聽,口氣更急:「娘娘快走吧!今日宮中乏人相護,娘娘留下等什麼呢?速速前往黑山面見聖上與謝大將軍,即刻回京處置逆賊。」
他們兩個走到玉屑宮裡,刻意沒有讓任何一個人跟進來。歆兒開門見山地問:「娘娘手中是否有一封西邊來的信?」素盈平淡地否認。
「不是。」素盈頂著風說了一句就咳嗽起來,她勒住馬,忘機急忙為她輕輕拍背,抬頭一看,發現她們正在城門下。素盈也不理睬上前問話的衛卒,徑自向城樓上高喝:「白信端!還不快快開門!」
她不慌張,忘機也慢慢地忘了恐懼。兩人一騎慢悠悠地在銀色草原上乘風前行。素盈指著天盡頭幽幽出現的一星燈火,說:「那裡有人家,應是黑山腳下。我們不妨慢慢地前進。」忘機被風吹得頭疼欲裂,辨不出山影與夜幕,分不清燈火與星光,只覺得滿眼全是晶晶閃閃的碎屑。
素盈呵呵一笑不以為意,偏著頭嘆了口氣:「這次回到宮中,真的很生氣,氣得不想再看他。不是因為討厭宮廷,而是因為惱恨他。他明明知道我多想離開。」
榮安怔了。真是不可思議……又是因為有她!
「三宰與榮安這麼大的舉動,事先會不考慮對付禁衛、宮衛的法子嗎?」素盈的聲音低沉,讓忘機隱隱有些害怕。「這樣的事情,我不是第一次遇到。我不會再相信什麼宮衛、禁衛。」她說著大步向北宮門方向走去。忘機不知如何是好,想起歆兒說過楓苑裡有個絕佳的匿身之地,他從小藏在那兒躲人。可是看看素盈孑然一身的背影,忘機跺了跺腳又跟上去。
「不必。」素盈向忘機叮嚀聲「坐穩」,一打馬就從城門縫裡倏然而過。
「這是哪兒?」她此時才想到這個問題。
「西國來了使者通報死訊,儼然把自己當作另一個國家。」歆兒說,「據說那位使者,還帶著一封交給太皇太妃的密信。」他看著忘機,堅決地說:「事關重大,我會親自問她。你別過去插嘴,就在這兒焚葉煮酒,等著我。」
素盈也笑了笑,「這可難住我。我手裡的確沒有什麼信。至於那一封神神秘秘出現在我床頭、來路不明的東西——早已被我燒了。」
「陛下怎麼忽然有興趣研究謝大將軍的私事?」素盈一臉迷惘,「這可不是帝王所為。」
兩人聽得字字清楚無誤,立刻拜倒,「我等是禁軍衛尉北宮門將與北宮門督,奉大將軍令嚴守宮門。大將軍唯恐變生肘腋,臨行前吩咐過,說娘娘及至,可快馬送入大將軍府。」
「啊,真啰唆。」歆兒在御座上打個大哈欠,伸手向三宰指指點點:「你們有哪一個人能拿出像樣的物證?」
素盈淡淡地說:「在宮裡只有一樣東西,謝震絕不會放手,就是他的北門禁軍。北門禁軍絕不會擅離職守,輕舉妄動。」
忘機拾起玉筴,從沒有燃盡的葉子中撥出一枚奇迹般輪廓完好的紅葉。
素盈黯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神傷,伸出一手扶住髮髻,眼雖不見,也知指尖正觸在其中那一縷灰黑相間的髮絲上。另一隻撐在榻上的手緊緊抓住茵褥,抓起一把揪心的難過。
榮安推門進來,只見到信則一個人,倒也沒有意外,恥笑道:「這種時候她果然把你這傻瓜丟下了。離開也好,不會玷污先皇最喜歡的宮殿。我倒要看看,在這宮裡,她能轉到哪兒去。」
素盈笑著笑著忽然就哧哧地又咳又喘,咳到凶時雙手緊緊抓住胸口,身子一彎栽下馬去。忘機嚇得滑下馬背,扶起素盈連聲呼喊:「娘娘!娘娘!」素盈只是緊閉雙目無聲無息,忘機舉目無人相救,急得哭起來。
「陛下,現有密諜口供……」
她垂下頭一笑:「他言之鑿鑿,我也對此深信不疑,簡直不知道宮廷和宮廷之外,哪個更讓我害怕。可是卻有另一個人對我說……」她伸出手,渴望觸摸整片草原,「他那樣無所畏懼地說,他的一生應該是在這裏……只一瞬間,我就覺得世上沒有什麼地方不能戰勝。」
素盈掃了他們一眼,嘆惋道:「可憐這些都是沒經見過的,指望不上。」說罷不再理會。又想,既是榮安的人來了,旁人多半無事,忘機留在宮裡只怕活不成。她快步上去牽起忘機的手,跟著信則繞到玉屑宮后一面牆邊。
「陛下——」
「害怕么?這裏和宮廷,哪個更讓你無所適從?」
「那嗽疾是怎麼回事?我問過太醫,他說,的確很像是生產之後養護不當落下病根。」
榮安氣得打顫,抽出長劍比在他的頸邊。信則容色不變,口氣也依舊:「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做到而她做不到的。除了這一件——殺死我,你將成為一個殺死兄長的弟媳,一個血染宮廷的反賊,一個真真正正、不孝不睦、不忠不義的惡人。娘娘背負一個承諾,永遠沒法傷害你。你能成全我完成這件事么?」
「沒有學過……」忘機手足無措地看著比她高大許多的矯騎,忽見素盈騰出一隻馬鐙,向她伸手道:「來——」
忘機凍得瑟瑟發抖,放眼四望,野地里不見一戶人家,兜天盪地的大風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掃凈了滿天雲彩。草原像湧起銀濤雪浪的大海,風聲草動在這空空原野匯聚成龐大的震響,天地間彷彿翻滾著生生不息的海潮。忘機從未獨自在深夜置身這般孤涼浩大的原野,頓時感到孤立無助,連方向也辨不清了。
忘機訥訥道:「那是大宮門。」素盈笑道:「找麻煩的人都從大門進來了,我們為何不能換個大門走出去?」「可這時候出大宮門,腰牌、口令或是准條、手諭,總要有一樣。」
素盈僵了短短片刻,放開了手。
「不知道。」信則泰然回答,「沒有人會知道她將在哪裡停下。」
忘機不服,嘀咕道:「難道會比娘娘還重要?」
忘機已沒了主意,只管跟著他們奔逃,正不知逃入這死巷之中是何打算,就見白公公伸手在牆上重重地推了一把。隆隆一聲悶響過後,整面牆轉開一道狹縫,竟是活牆,後面是條靜謐的宮道。忘機瞠目結舌:過去也曾從這條宮道上走過,惱怨這牆封死了路,害人多繞個大彎,怎能想到其中別有玄機!
忘機耳中聽得遠處人聲鼎沸,顫聲道:「出宮談何容易!娘娘為何不躲一躲?禁衛、宮衛不消多時便可掃平亂黨。」
因為提起那人時的神情,與平日說到大將軍時一般無二……忘機心裏偷偷這樣想著。然而素盈是長輩,即使兩人此刻如此親近,她也不敢調皮揶揄。她抿著嘴不言語,隔了一會兒問:「娘娘為什麼不去大將軍府上避一避,卻要往荒山野嶺?」 「他可是牽連在密信案里的。我到他府上,豈不是害他把共犯坐實了?他人不足信,惟信我君王……事情鬧到這地步,除了到阿壽身邊剖心泣血,我還有什麼方式表明清白呢?」
耳邊呼呼風聲太緊,忘機一直把臉埋在素盈的背上,緊閉著眼睛。漸漸忍受了顛簸之後,她偷偷睜眼觀望。
忘機認得服飾,一是禁軍統領,一是宮門督。她不知如何應付,心自虛了,向素盈身後側了側身。素盈默然從頸上扯出一根絲絛,末端系著一塊兩指寬的玉牌。禁軍統領認得玉牌,當下低聲說:「小人位卑,從未有幸瞻仰娘娘聖容。印信不假,卻不知……」素盈無意與他為難,道:「可將暗語來對。」忘機聽得雲里霧裡,那統領自然明白,低聲說了一句:「中秋月。」素盈不假思索地應答:「早春雷。」門督也有一句暗語:「邊塞風雷隱。」素盈又道:「深宮明月生。」和_圖_書
「白信則!」榮安大叫一聲,「你還記不記得自己姓白?你還知不知道誰才是你的家人?素盈到底給你什麼好處,竟能讓你背叛自己的家!」
「娘娘,這……這是去大將軍府的路嗎?」
「你猜,他說了什麼?」素盈的語調彷彿虛幻,「他說,『那麼這一次我就賠你一座,想走時一定能走掉的宮廷。』那時覺得這簡直是夢話。可是……」她噗嗤笑了:「現在細想,我們真是膽大妄為——不要說開國以來,就是從開天闢地算起,也沒有幾個后妃在晚上狂奔出京,在這野地里遊盪呢。」
歆兒心道:這可奇了,三宰一向神離貌不合,今日竟打起一個算盤。這趟黑山之行可要多加小心。
忘機認真想了想,幾次以為自己找到答案,但最後還是搖頭。
歆兒臉色一變,腦中轉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昨夜朕夢到順聖皇帝在黑山下鬱郁徘徊,似乎受到什麼阻隔,難以前行。黑山乃是人世魂靈所歸之所,黑山如生妖氛,人世必起禍端。朕既是天子,也為人子,難道不應該親自掃滅孽障,惠澤于天下,盡孝于先人嗎?」
榮安提起嗓子向信則怒喝:「她去哪兒了?」
「為什麼?」素盈奇道:「為什麼以為是他?」
她正視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我沒有孩子。」
其實她曾經幻想過,假設有一天她終於可以拋下一切……在幻想時也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孤兒,不能拋下一切追著她了……
歆兒一咬牙站起身:「娘娘,泰陵並不是只有你、白信則和謝震三個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們三個一樣,鐵了心守口如瓶。」他緊緊盯著素盈,一刻也不鬆懈,「謝大將軍受真寧大長公主排擠,拋棄京中要職去泰陵任陵衛領的時候,很多人為他惋惜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誰會想到整日守在泰陵那樣荒僻的地方,謝大將軍還能在第二年春天喜得貴子。可那孩子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現在也沒人能說清呢。」
這一次素盈搖搖頭說:「這個假素颯為了讓我信以為真,信中問起我在泰陵所生的孩子現今如何——知道此事的應該是曾經在泰陵當過陵衛,跟著哥哥一起投奔西邊的人。總感覺這是偽王的圈套。阿瀾死得有蹊蹺,他擔心無法約束哥哥,希望我能回一封信,這樣就有了哥哥勾結敵國的證據。那邊沒人見過我的字跡,不然只要仿造一封我寫的信,也不會惹這麼多事端。」
走到哪裡去呢?那時,她可以拼上全部力氣跑來玉屑宮,因為這裡有他……有他在,她絕不會橫死階下。現在,她就在這玉屑宮裡,可是沒有他。讓她跑到哪裡去,才能找到另一個把她緊擁懷中、揮劍相護的人呢?
「啊!」素盈驟的聽到許多,不知此身是否還在夢裡。「我就這樣死了?回不去了?」她啞然失笑。 昨夜才與忘機說,不知道宮廷和宮廷之外,哪個更加可怕,今天忽然就變成了將要親身體悟的一件事。剛才還在談論三宰、偽王、哥哥,轉瞬,他們都成了高不可攀的話題……
呼呼風聲之中忽然捲起另一種狂響,似是驚雷遁地而來。忘機眼前的淚霧中一串金屑閃耀,彷彿天上的星子紛紛驚落,飄飄搖搖墜在草原上,越來越碩大明亮。
此刻他竟又這樣說。素盈恍如墜入前塵舊夢裡,唇邊浮起一個淺笑。信則見她一動不動,催促道:「娘娘,現在可不是發獃的時候!」
流星騅一聲長嘶,衝破了夜色晚風。
忘機不喜歡打獵,近日身體也不大好。雖然歆兒很想攜她同去,她只是一味婉拒。可是宮中沒了皇帝,驟添冷清。忘機整日神思飄忽,倍感無聊,時不時去玉屑宮陪伴太皇太妃解悶。
大臣們明知這是他信口胡謅,可是誰能在金鑾殿上說皇帝根本沒做這夢,又有誰能說皇帝的夢境毫無意義?便是百般阻撓,對著一貫詭辯的小皇帝,怕也是徒費口舌。有幾位大臣不死心地建議皇帝在宮中設享,或是請高僧做個法會,全被歆兒否決。性情耿烈的馮相向來直諫,這時忍不住要一舒胸臆,卻被劉相一聲咳嗽止住。
「都住嘴!」歆兒大力拍著御案,驚得金鑾殿上一片寂靜。他看了看殿門外美好秋光,口氣忽然又輕鬆起來:「常言道,『春狩秋獵』,打獵的時節又到了。」
皇帝出獵籌備十天半月是常事,這一次匆忙準備五天就帶著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出了京。
「娘娘做得這麼乾淨,看來信里提到的是真的……」歆兒眼中聚起一層似冰的迷濛,「娘娘生過一個孩子……是真的……」他定了定神,又問:「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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