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十章 蓮心浮沉急浪中

「背景複雜?」我斜睨著他,自信笑道:「白衣就是白衣,他天生就是最潔凈的白雲,存在於不染人世腌臢的世外仙境。」
「你騙我。」我咬牙切齒地望著白衣,恨恨道:「你一定看著我天天哭哭啼啼心煩,所以不肯來見我。」
「白衣!」安亦辰苦笑,退了一步,道:「原來是他!我早該想到!他的確是個人物,配……配得起你。」
一推門,便覺一陣酒氣撲鼻,不由大驚。我的白衣,素來最重保養,幾時見他飲過酒了?
母親嘆道:「長大了,應該會照顧自己了。可我總不放心呵。繹兒,以後,棲情可交給你了,你要一直護著妹妹,同小時候一樣。」
我想哭嚎,可痛哭之聲逸到口中,只是不信而無助地斷續呻|吟:「母親……母親……」
白衣飄拂處,我已被一雙有力臂腕接住,扶起,然後對上叫我著迷的如珠如玉的黑眸。雖然那眸子已不若最初相遇的純凈,我寧可相信,那是因為我,因為我帶給他太多的紛擾和煩惱。
白衣緩緩自他褶皺的衣袂中抬起頭,面色蒼白,神思恍惚,頰間還有被蕭采繹一拳打過後留下的青腫,忽一眼看清是我,立刻推開酒罈站起來,強笑道:「棲情,你怎麼來了?」
窗外桃紅李白,正是春風得意時光。紗幔緲緲處,母親的青絲也在拂動,生機昂然。
指下薄涼的唇開始顫動,溫柔在我指間游移,然後那對讓人沉醉的黑眸凝住我,緩緩靠近……
母親沒救了嗎?他也不得不用藥丸為母親吊命,以便讓我們能和她說上幾句話嗎?
「是白衣。」我答著,只提了白衣的名字,我已不自覺聲音低婉溫柔起來。「我從十四歲那年第一次看到他,就喜歡他。後來又在你的晉國公府遇到他,我更離不開他。這麼些日子,如果不是有他,我簡直不知道怎麼熬過來!」
我忙衝過去,道:「那你快試一試啊!」
淚如雨下。
路邊的野杏開得正好,忽被一陣風吹動,拂下簌簌花瓣,每一瓣都變幻如蝶,素白和黑夜交替晃動。無數瓣落下,便凌亂如無數個夜蝶紛飛,無數個素白與黑夜的閃替,我獃獃地只顧看著,已是茫然。
兩個人的唇齒相依,居然也可以這麼快樂,快樂得每一寸肌膚,都在顫悸!
我用力地點頭:「我確定。我不能放過任何的機會!」點頭之際,大顆淚珠,從睫間盈落。
夕姑姑只哭叫了一聲:「公主!」已被安亦辰一鞭抽在馬上,迅速沖了出去。
我早知白衣很優秀,能把天下聞名的安亦辰都算計了的白衣,當然是最優秀的,但聽到安亦辰親口承認他的能耐,https://m.hetubook.com.com我還是禁不住眉開眼笑,溫柔道:「你知不知道,我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一家團聚,然後和白衣一起到沒有戰爭,沒有殺戮,沒有勾心鬥角的世外桃源去,開開心心過上一輩子,哪怕是粗衣劣食,也一生無憾了。」
這個世界,就不能讓我快樂一天么?我才贏得了我的愛人,便要失去我最後的親人了么?
我有些疑心是蕭采繹暗中攔我見他,第四日上借口略作休息悄悄去他房中找他。
「白衣!」我的心似找到了著陸點,終於安然飄下,再不管那著陸處,是懸崖,還是海水。
天知道,我和白衣之間,從來都是我主動,忽然被他這麼綿綿地熱烈吻下,我的腦海已是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識,就是回應,探索,享受。
白衣眸中有猶豫和煩亂閃過,避過我求證的眼神,抱住肩,默默走到窗邊,凝望窗外,又似空茫得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旖旎春光。
大夫們不約而同地遠遠退開,看著白衣將錦盒放下,散開母親衣衫,熟稔地將金針扎入母親肌膚,一根,又一根。
我強笑道:「我不哭,我早就長大了。」
「他本是世俗之人,又怎能真如白雲般毫無羈絆?」安亦辰反問,卻不像嘲諷,神情真摯而誠懇:「你仔細想一想,宇文氏是什麼人?他們肯隨便聽一個醫者的話,空口白牙說能生擒我,就放心把大隊兵馬交給他?而且,那日在臨山襲擊我們的宇文氏人馬,分明是宇文昭最精銳的近衛親兵!這些兵馬,如不是宇文昭親口下令,素常誰能調得動!而醫者白衣有何能耐,竟能直接和宇文昭對話!」
「為什麼不等我回來用藥?」白衣恨恨道。
我踏入前廳時,蕭采繹一身紫色長袍,正負著手在堂前不安地踱著,濃眉大眼英氣逼人的面龐,泛著森然寒怒,他一眼看到我時,眸中竄出一道火焰,卻沒有發作,只是喑啞道:「你去哪了?快去看看姑姑。」
「是,我是一片白雲,無羈無絆,洒脫無雙。」男子的嗓音低沉而富於磁性,如同他身上的味道,對我有著致命的誘惑。
「我是白衣,醫者白衣!」白衣立刻回答,卻是少有的氣勢凌厲,竟迫得大夫們再也不敢再大聲說話,只是猜疑地望著他竊竊私語:「醫者白衣?華陽山的醫者白衣么?」
我已完全不想再追問他關於安亦辰疑惑的那些。白衣說他僅是白衣,那麼他就是白衣!我不要疑心他,不要猜忌他,不要有任何的污漬,來玷染我的白衣!
母親又笑了,虛恍得如同鏡中花,水中月,聲音也和圖書飄緲著:「好啊,那就好。我也累啦,想睡了。可遠風帶君羽騎馬去了,我要等他們一起回來吃點心,還有皇上,皇上和我一起等著呢……」
蕭采繹將我擁著,哭道:「姑姑放心,我會好好照顧棲情,照顧她一輩子,不讓她給人欺負,一輩子開開心心!」
白衣眉宇間浮漾著不安和惶然,猛地轉過身來對著我,輕聲道:「我沒有把握!那是一種失傳很久的古法,以金針硬生生逼迫氣血逆行,再順轉過來,以逆行的反彈力道刺|激病人脈絡運行,就可能一時打開淤積氣血,疏經理氣,從而讓病人逐漸恢復。可這種古法,我從未試過,又剛服用了熱性的參湯,和古法要求的平性氣血大相徑庭。而且夫人身體太過虛弱,再加上得了君羽死訊,只怕根本無了求生意志,因此此法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不管他有沒有把握,在這一刻,他的唯一身份,是醫者父母心的白衣。
「我也是,我喜歡棲情,我喜歡我的情兒!」白衣緊抓著我,幾乎將我肩頭捏得疼痛起來,然後將我緊按于地上,按在那些無根飄泊的花瓣中間,俯下身子,與我緊緊相貼,盡情擁吻。
白衣臉色一變,已沖向母親卧房。他永遠是個盡責的醫者,何況這病人是我的母親。
我心下惶恐,一時顧不得解釋,緊隨白衣而去。
我緊張地望著母親慘白的面容,一動不敢動。她的面頰,似在一夜之間又凹陷下去許多,有種從骨子滲出的冷白,浮泛在那曾經美麗無雙的面龐。
白衣埋了頭,喉間滾動幾下,才道:「老參吊命,應該可以維持兩到三天!」
蕭采繹拿了帕子為我拭著淚,收斂了眸中冷厲的光華,向白衣道:「白衣,你一定要救回我姑姑!」
我不容許有失敗,白衣!我這世上最親的人,只剩了母親!
「母親!」我驚叫著,忙搶過去扶住母親身體,沖白衣大叫道:「怎麼了?怎麼了?」
我不由退了一步,蕭采繹已扶住我,握了我冰冷的手,扶了我肩,輕柔說道:「棲情,別急,別急!」
「是我讓他們儘快施救。」蕭采繹慢慢踱進來,同樣面有慍色,道:「誰又知你跑哪去了?」
我猶豫片刻,也不想再瞞他,若能就此絕了他的念頭,只怕對誰都好。
白衣慢慢將手搭向他留在桌邊的醫具上,拿出一方錦盒,打開,數百根長短不一的金針有序地排著,他用手指拈了一支,沉凝看著,片刻之後,眸光已掃去不安,慢慢耀起寧靜而清華的輝芒,長長的金針細若牛毛,在他指間穩穩捏著,不見一絲顫動。
我才知他為母親之事歉疚,忙用食指掩住www.hetubook.com.com他的唇,不讓他說下去。這件事,怎能怪得他呢?便是蕭采繹打他,也是一時激動,誰不知道他已盡了最大努力?
「白衣,告訴我,你只是一片白雲,無羈無絆,洒脫無雙。」我貪婪地嗅著他胸膛上清新美好的味道,輕輕說著。
白衣搖了搖頭,道:「沒錯,按夫人的情形,一般藥理肯定是沒救了,只能以參湯拖延時間。但我本打算今天用另一種比較偏的金針渡穴法配合藥物再作一次努力,希望能激起夫人的求生意志,再以藥物慢慢調理,或者還有些希望。」
而我,卻似再也抱不住母親的軀體,整個兒的往下癱去。
「情兒,我絕不要離開你!情兒!」白衣忽將我緊緊擁住,沒等我反應過來,柔軟的雙唇已吻上我,抱緊我的頭,深深糾纏,探索,要將我整個溶化吞噬了一般。
母親慢慢睜開眼,茫然般望著屋頂,好久,才轉動一下,凝到我的臉上,勉強綻著她清若睡蓮的微笑,伸了枯瘦的手,慢慢撫著我的臉龐,艱難吐氣:「我的棲情,已經長大了,不能再哭鼻子了。」
天旋地轉。
白衣顯然比我克制多了,他依舊神態清逸,溫潤如玉,只在瞧向我的眸光中,更多了幾分溫柔和寵溺。
白衣面色灰白,散漫著眼神道:「氣血逆行,無葯可醫!」
白衣衝過去,匆匆把脈,因為一路走得急,白皙的手背青筋凸現。
白衣面色更是發白了,他眸中水光浮動,輕輕問:「你確定?如果失敗,那夫人立刻就……」
我腦中轟地一響,整個人都似蒸騰起來一般,熾熱地飄起於雲端,漆黑的夜中,似瞬間鋪開了絢麗奔放的雲蒸霞蔚。
錦盒中的金針已越來越少,母親周身的穴道已給扎滿,白衣的額上泛著層層的汗珠,卻無人去敢去驚擾他,幫他擦一下汗,他自己更是根本注意不到。
那幾個大夫有些慌亂,但立刻有人站出來答道:「是我們大家公議的!這夫人生機已絕,只有用百年老參才能吊住一口氣,多活一兩天。」
那樣深濃的夜色,迅速吞沒了他們的身影,只有的的馬蹄聲,依舊傳在耳邊,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官衙中,一如我所預料的氣氛陰森,突然把安亦辰給逃了,即便能猜到是我和夕姑姑放跑的,也沒人會稍稍釋懷。
蕭采繹並不放心白衣診治,或者說,他希望母親得到最好的治療。當我們到達母親卧房時,已經有好幾個大夫在了,看來都是有些年歲的,各有一番氣勢,顯然是蕭采繹連夜從別處找來的當地名醫。
「白衣!白衣!」我急急走向懷抱酒罈趴于桌上的男子,推著他。
https://www•hetubook•com.com幾乎給他按得透不過氣來,卻快樂得快要飛起來。
我只知白衣在晉青及黑赫邊境一帶有名,卻不知他在肅州也極有名氣,這些老古董居然也流露出敬仰之色來。
安亦辰緊緊盯著我,一字一字道:「縱然你最終的良人並不是我,我也希望你幸福。希望,一切只是我多慮。」
屋中寂然無聲,所有的大夫和侍女,連同我和蕭采繹,都遠遠看著,彷彿正進行著聖潔的祭祀儀式。
天空很高,雲雀自由地飛著,我赤紅著臉,一路只向我的心上人凝望。
接下來的好多天,我都是頭腦昏沉脹痛中度過。棺槨喪葬之物的操辦,均由蕭采繹一手打點。偶拉我看時,但覺色|色齊備,井然有序。他雖年輕,從未操辦過這等葬事,但他本是大將之材,叫軍中參謀謀划著,倒也做的滴水不漏。我只披麻戴孝,守在母親棺槨之畔,靜靜為母親垂泣。
我用力呼吸兩次,努力抬起眸來,道:「既然如此,你幫母親試一試吧。」
「母親,母親!」我用力地抱住母親頭,大聲呼喊。
我小心地摸了摸母親的臉,冰涼涼的,更是擔憂,怯然問道:「白衣,母親她……你應該能救吧?」
這一刻,連所有的疼痛,也是如此地愉悅人心!
白衣似沒感覺到那拳的疼痛,迅速走來飛快起針,片刻已將針取得乾乾淨淨,又塞了一粒藥丸在母親口中,才道:「棲情,有什麼話,快和你母親說吧。」
我連打了幾個寒噤,冷氣從雙腳嗖嗖而上,顫聲道:「如果不以這古法,按尋常方法呢?母親有救么?」
「繹哥哥!別打他!」我哭叫著,道:「快來看母親啊!」
安亦辰盯住我,神情瞬息萬變,也不知是羡是恨還是憐,好久才道:「如果白衣沒有我想象得那般背景複雜,你的願望,應該不難實現。」
「我沒有。」白衣匆忙地回答,神色蕪亂懊惱:「我怎會厭煩你?我只是欠你太多,太多,我連你母親都沒能救下來……」
而蕭采繹眸中竄出的火焰也已灼烈地燒向白衣背影。蕭采繹最疼愛我,多半會遷怒白衣,說不準一氣認定白衣哄了我救走安亦辰也說不定。
白衣唇邊咬得發白,驀然抬頭,厲聲喝道:「誰給她灌了大量的參湯?」
白衣細長的手指,又拈起了一根針,慢慢抬起,沉靜望向母親,卻忽然失色,細細的金針從手中跌落到磚地上,「丁」的一聲,又顫巍巍地彈跳而起,落下,留一串細泠泠的金屬滾動聲。
我撅起嘴,淚光晃動:「我不放心你。」
若是成功,我將依舊擁有母親溫暖的懷抱,慈和的笑容。若是失敗……
再多的人說我母親沒救都和-圖-書沒關係,只要白衣說有救,就一定有機會。
忽然紫影一閃,極響亮地「啪」的一聲,竟蕭采繹出了手,一拳打到白衣臉上,竟將白衣打離了床邊,趔趄著差點摔倒。
蕭采繹也拉了母親手,淚水盈然地喚道:「姑姑,醒來!醒來!」
最叫我不安心的是,母親逝后,白衣似乎不太在我眼前出現了,即便偶爾露臉,也悲戚憂傷地母親棺槨前略站一站,還未及與我說話,甚至不及與我對視一眼,便被僧道侍從各色人群以各色理由推涌開。
眼前一人一騎,安靜立於夜色之中。雖則一身白衣飄然,但一雙黑眸沉凝憂鬱,幾與那夜色溶作一處。
「白衣!白衣!我喜歡你,我好喜歡你!」我氣喘吁吁地抽空呢喃著。
他吐一口氣,扶夕姑姑上了馬,自己也一躍而上,身手極是迅捷,彷彿那個給打得遍體鱗傷,現在還在滲血的軀體,根本不是他的。
他有著如此完美而柔和的輪廓,如此清新而出塵的氣質,如此優異而出眾的才識!
我默然在馬上頓了好久,又給一陣冷風吹過,一片花瓣落入頸中,嗖嗖地又癢又涼,才漸漸地清醒過來,緩緩轉過馬頭,正要行時,卻忽然呆住。
又是好溫柔的一笑,母親眸光如水流轉,嫵媚而輕盈地望向窗外,「呵」地一聲,已將搭於我肩的手臂垂落。
我如被一桶冷水兜頭傾下,一時給凍麻得動彈不得。
他的唇好冷,冷得讓我心疼得糾結起來。也很柔軟,柔軟得讓我心顫。我輕輕撫弄他的唇,直視他烏黑的瞳仁,用如初融春|水般瀲灧清涼而又奔放執著的聲音,輕輕吐字:「你救不了我的母親,但你可以救我。我已離不開你的救贖。」
我們一直挨到了天亮,才轉了個彎從南門入了城。
唇與唇相觸,並無當日赤城外的熱烈酣暢,彼此的柔軟只是溫柔地廝磨,纏綿,浸潤,如春日里綿綿的細雨,一點一滴,緩慢而深沉地沁往對方。
「白……白衣!」我顫聲叫喚,忙忙要躍下馬來,卻不覺腿軟軟的,腳一勾,已栽了下來。
他垂著眸,慢慢向後退去,緊緊靠在牆壁上,無力地閉上眼。
蕭采繹踱過去,盯著他,問道:「他們以參湯吊命,錯了嗎?」
大夫們聽得手握重權的年輕將軍責問,也紛紛斂了怯色,道:「是啊,你又是什麼人?來質疑我們的方子!」
與此同時,給扶坐著卻一直昏迷的母親忽然大叫一聲,「哇」地吐出大口鮮血來,正對著白衣前襟,零落一身的絢爛殷紅,如烈火般灼向人眼。
白衣將酒罈提到桌旁另一側,才走過來,振足著精神道:「我好得很。只是看你那邊傷心忙亂得很,所以沒怎麼去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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