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十二章 未肯無情比斷弦

但不管是當年的白衣,還是如今的宇文清,都是何等潔凈的人物,我又怎會將眼前這個一身羊膻氣的大夫和他聯繫在一起?
昊則喃喃道:「連他也不會治?哼,我才不信呢,說不準去找葯去啦!」
因為失明,我無法再看書寫字畫畫,唯一能消遣時間的,就是彈琴或吹簫。
心裏苦笑間,那大夫已經診完脈了,昊則問道:「怎麼樣?」
「不管了,我們能脫身就成,可千萬別讓……別讓安亦辰追上我們。」夕姑姑說著,緊張地吸了口氣。
但這人是個啞巴,又怎會說話?不一時,羊膻味漸漸散去,料著那人必是走了。
昊則的聲音沒有原來的脆朗,沉得發悶:「不難看,棲情一直都很漂亮,只是不夠聰明。若是聰明些,就不會嫁給那個安亦辰。當日看到他把你身邊的人個個收攏得服服貼貼,我就猜到他居心不良。可恨我當時竟沒想到偷偷把你帶回黑赫來,讓你受了這樣的罪!」
我推著昊則越髮結實高大的身軀,道:「治不好就治不好,你別一天到晚為*****心了。你年紀也不小了,好好和你父親學學治國之道吧。嗯,只怕也快娶妻了吧?若我眼睛能看見,還能幫你挑挑誰家姑娘最合適呢!」
「那我寧願我們都不要長大。」
「公主……」夕姑姑地嗓子中似給什麼堵塞住了,好久才咳了一聲,清了嗓子說出話來:「沒事的,在秦王府時大夫就說了,腦中有淤血,一時沒散開,將連著眼睛的什麼經脈給堵住了,所以一時看不見。吃些化淤血的葯,很快就能恢復了。」
經了安亦辰這件事,我也算得到了教訓。依賴任何人,終歸不如依賴自己。就算不為自己,我也必須為孩子建立起一支衛隊來,方不致在亂世之中寸步難行,處處看人臉色。
針灸?這個滿身腥膻的人為我針灸?
他既有暗線在瑞都,我的處境,多半還是了解的,預作安排,並非不可能。
「昊則……」我忍不住懶懶道:「我不想再折騰了,帶他出去吧!」
好看不好看,像不像當年那件,似乎都沒什麼要緊。再隔一二十天,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黑赫醇厚的奶茶和新鮮的肉類,讓我比以前胖了一圈,讓我有道理相信,我的孩子也將平安出世,並健康活潑地生活下去。
啞巴大夫?身有殘疾的,若能在某一行出人頭地,應該會有些真實本領吧?
隨了天氣的日漸寒涼,我的小腹越發沉重,我知道復明的希望已越來越小。
他所有的悲傷和愧疚,都將在那種流言的刺|激下,化為對敵宇文清的怒火。
安亦辰目前的情緒不https://m.hetubook.com•com穩,若發現我們騙了他,指不定又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來。這個曾經讓夕姑姑引以為傲的男子,此時卻成了夕姑姑最不想見到的人了。
一隻有力的手,輕輕扶住我的手臂,同時又有一隻手,搭住我的肩,將我送向一旁的木榻。
不過,他到底還存了幾分稚氣。便是當日不走,我就能接受他了么?在我眼裡,他永遠只是在四年多前,那個圓圓臉蛋大大眼睛的小屁孩啊!那個跟在我和白衣後面像條尾巴的幼稚男孩……
明明受傷的只是頭部,怎會影響到眼睛?我荒謬得想笑,卻終於笑不出來,軟弱地伏在夕姑姑身上,掉下了眼淚。
因為我的傷病在身,這一路,我們行得並不快,可一直趕到青州邊境,居然再也沒有遇到秦王府的追兵。
這時那雙手又將我半托起身,迅速將我後背和頸部墊了厚厚的錦被和棉枕,細緻迅捷,又不失溫柔,一如我曾相交的那個最優秀的醫者。
夕姑姑和我這樣說。
十一月初,天氣越發得冷意逼人了,因我衣物未曾帶出,夕姑姑一邊叫人另去採辦,一邊自己動手幫我做了一件斗篷。滑軟的緞面,狐狸皮的裡子,很暖和,摸來很像當年我幫安亦辰做過的那件暗紫雪狐皮斗篷。
我茫然地說著,用力地瞪著眼,卻依舊是一片漆黑的空茫。
昊則說著,似已帶了一人走了過來,陣陣濃烈的腥膻氣撲鼻而來,讓我不由皺了皺眉,掩住了口鼻。
我以前很愛罵人么?似乎只是比較喜歡欺負欺負這個比我小的小屁孩吧!可我如今牽到昊則的手時,已覺出他的手幾乎有我的兩倍大,幾乎輕易就將我的雙手包住。
可我的思緒,還在另一件事上迷惘著。握緊了夕姑姑的手,我問道:「夕姑姑,現在到底是什麼時辰?」
命中注定,她的一生,我的一生,都只能與最值得守侯的愛情,擦肩而過。
而我也終於知道了我在黑赫的日子為何能如此平靜。因為安亦辰再也不會將眼光投到黑赫了。即便他派出追蹤我們的官兵曾被攔截,在那樣的流言傳出以後,他也只會把這種攔截當成了故布的疑兵之計。
不知不覺,他已經長大成人,再不是跟在我後面亂跑亂叫的小小少年了。
這時,車輛忽然動了,讓我和夕姑姑的身體晃了一下。外面傳來達安木的聲音:「夕姑姑,有一路人馬過來攔住秦王府追兵了,林兄讓我們先走!」
忍了自己的嫌惡,由著那大夫為我搭脈。透過清涼的絲帕,那大夫的手指觸著我的手腕,感覺涼涼的,纖長和-圖-書的指骨,也讓我也有奇怪的熟悉感。
七月初,宇文清看重的北晉美姬,與「皇」諧音的黃姓,無不在暗示著一種信息:宇文清新納美姬,是自秦王府逃離的皇甫氏女子。
昊則拖著哭腔,像個孩子,卻不像是玩笑。
縱然他心懷愧疚能容下我和孩子,我也不想被動地接受他施捨般的感情。
北晉的二皇子秦王安亦辰得知,即請兵迎敵。雙方交鋒,一上陣就你死我活殺紅了眼,誰也不肯退讓半步,以滄江為線,時有進退,自此陷入了持久的拉鋸戰。
艾草的氣息,卻已在氈帳中漸漸繚繞開來,特有的清香頓時將那腥膻之氣驅逐不少。
「昊則。」我嘆著氣,說道:「我不再愛說愛笑愛罵人,是因為我長大了,不是因為眼睛看不見。」
「啊?」昊則叫了一聲,聽來很是不滿,卻似並不著急。
可真有故燕將領,也不會聯繫我這個名義上的大晉秦王妃啊!
夕姑姑忙問道:「什麼人在幫我們?」
戰爭的挑起,居然是因為越太子宇文清的衝冠一怒為紅顏。據說,七月初時,平素不好女色的越太子納了一位自北晉投奔去的黃姓美姬,這美姬似曾在秦王安亦辰那裡受過委屈,越太子為此集結兵馬,陳兵于滄江之畔。
「有人在幫我們。」得空歇息時,林翌向我回稟:「暗中潛到瑞都接應的黑赫武士共有百餘人,有一部分人護了棺木向肅州去了;還有人為了分散秦王的注意力,在別的地方製造假象離去假象迷惑他們,——就如那次救宇文公子出京一般。因此一直明裡暗裡護衛著公主的武士,不超過六十人。以秦王兩次所派兵力來看,他的注意力,應該已經集中到我們這裏了。但他後期的兵馬一個也沒能追過來,全給人攔了。」
「應該是吧。」林翌沉吟道:「那些黑衣人中的頭領自稱叫青颯,和我們一起打退秦王府追兵后就和我說,讓我們不用太著急,一切以公主身體為重,追兵他們會去堵截。——言下之意,早知公主是假死了,而且出現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護公主。他們的人數雖不是很多,但個個精幹,下面的追兵,多半被他們攔截下來了。」
我差點失聲笑起來,卻也禁不住感動。這小屁孩的模糊心思我不是不知道,難得他竟看得這樣分明,明知我不可能接納他,依然如小時候一般待我,並不胡亂糾纏,徒增各自煩惱。
「是……是。不能傷著孩子……」
可不知為什麼,那隔了衣物的扶持,居然讓我一種微妙到心悸的熟稔感,叫我拒絕的話語,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昊則早知我要來,和圖書親自在珍珠大草原南方的戈壁迎侯。
最後兩句話,卻不是和我說的,因為那股濃烈得讓我頭暈腦脹的腥膻氣,再一次籠入了氈帳之中。
宇文清,原來的醫者白衣,不入官場,卻行走江湖之間,所結交者,多有世外之人,人品又素來為人稱道,若有民間的幫派組織願受差遣,絕非異事。
素手撥清弦,自問綠鬢能供多少恨,未肯無情比斷弦。今年老去年,歲歲年華休。
「是天青色的,顏色很素,不過公主穿著很好看。」
自此,我就在黑赫住下,依然呆在當年和母親住過的帳篷里,只是再沒有母親的相依相伴,而我也無法縱馬馳騁于原野之上,看那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風光了。
這種暗示,對於安亦辰的刺|激只怕是致命的。他唯一可能的理解,就是那個借死遁身不知所蹤的皇甫棲情,最終投入了宇文清的懷抱。
吃了一碗用棉包溫著的清粥,我依舊蜷在夕姑姑的懷中,只覺手腳俱是酸軟無力,很快又疲乏地睡了過去。
他……還是當年那個醫者白衣,不曾放棄我,不曾拋棄我……
而我卻已神思搖曳。
我微笑道:「這個疤似乎大得很,是不是很難看?」
曲調中,已經再也奏不出屬於少女的明快鮮活,再輕快的曲子,也會沾惹上某種歷盡滄桑的蒼涼甚至荒涼。
昊則並不死心,笑著和我道:「我們這裏沒有什麼名醫,西域那些所謂名醫更是笨蛋。等你生下寶寶來,我陪你去東洋找大夫去!」
「怎麼了?」我輕笑道:「我哪句話說錯了?」
欽利可汗、雅情姐姐待我極好,甚至特地為我去西域找了名醫過來,為我醫治眼睛。可大部分大夫過來,不過診診脈,連藥方都不開就離去了。
十月底,林翌派到中原打聽消息的探子回來,帶回了叫我們都很意外的消息。
這時,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接著是昊則的高聲叫喚:「棲情,我幫你找了個好大夫來啦!」
欽利可汗、雅情姐姐都知道我吃了不少苦頭,加上昊則一力支持,所以當我提出將原先的衛隊重新整編時,他們立即答應下來,並挑選了部分平素與故燕侍衛交好的黑赫勇士,共湊成了三百人,命名為鳳衛,由林翌為統領,達安木為副統領,直接受命於我。平素無事時,則編入昊則的騎兵中訓練,若有戰事,則一樣參与部落間的征伐,以免失了銳氣。
我驀然想起一人,只覺心頭砰砰亂跳,匆匆道:「算了,只要是友非敵,不必去追究,日後總有知道的時候。」
「我不知道。」
讓夕姑姑幫我捏了捏酸疼的腰,我把話題岔了hetubook.com.com開去:「我的那些鳳衛,最近還在跟你的騎兵們一起訓練么?」
臨近產期,我的小腹越發地隆起沉重,當下也懶得站起,坐著扶住腰道:「哦?這次是大宛國還是月氏國的大夫?都說了別折騰了,該看見時,自然就看見了。」
「不清楚,都是黑衣人,身手很好,不太像大晉官兵,也不像我們黑赫人。」達安木顯然也是十分疑惑。
平躺于榻上,沉重的腹部頓時壓迫得我陣陣不適,不由皺起了眉。差不多已經九個月的身孕,實在不宜平卧了。
夕姑姑扶我站起,道:「公主,他……他似乎想為公主針灸,示意讓你躺那邊榻上去呢。」
「就是我們出京第三天出現的黑衣人?」隔了車簾,我問道。
夕姑姑拍著我的背,哽著嗓子道:「沒事,沒事。因你懷著孩子,活血化淤的葯大夫都不敢用,不然應該已經好了。」
昊則見我問起鳳衛之事,將手伸來摸摸我高高隆起的肚子,嘻嘻笑道:「昊則做事,棲情就放心吧!等你把寶寶生下來,大可去好好檢閱一番。啊,你果然又回來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有法子。」
昊則似想笑,終於沒笑出來,只在嗓子里壓了笑意低聲道:「這大夫身上的羊皮襖子,嗯,可能是新的,味道重了些。」停了一停,他用墊子將我手腕墊高了,用絲帕覆了,湊到我耳邊悄聲道:「這大夫醫術不錯,可不太講究穿著打扮,身上髒得很;而且是個啞巴,有點麻煩。」
「宇文清正好在那時候納了北晉的姬妾?有這麼巧的事么?」
「這些人不像官兵,看那出手和習氣,倒像是江湖上的什麼幫派。」林翌說道:「可我實在不曾聽說過,江湖異人中,有人叫青颯的。」
在這樣紛紛擾擾的亂世,欲尋可棲情處,本只是母親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
昊則動也不動,卻一道如炸藥般的壓抑氣息散發開來,我甚至可以猜到,他此時必定將眼睛睜得如銅鈴一般,惡狠狠望著我了。
「這次是……東洋的一位大夫啊,很有名的醫者。你放心,這次一定讓你的眼睛恢復過來。」
昊則好久沒有說話,終於開口時,卻已帶了哭音:「棲情,你放心,我一定讓你眼睛好起來,讓你和以前一樣,愛說愛笑,愛罵人。」
我頓時全身僵住:「我……失明了?成了瞎子?」
用了葯,我的眼睛就能好嗎?我不敢猜測夕姑姑的話有幾分的真實性,只是瑟縮地想著,我可千萬不能再給帶回秦王府,什麼都看不見,我就更無法保護自己和孩子,甚至無法驕傲地面對安亦辰了。
即使是半夜,車窗處也應該有些黯淡的星光和-圖-書透露吧?我甚至感覺得到敞開窗口透入的清風。一種可怕而模糊的概念,讓我手心沁出一層冷汗來。
「這個越太子,雖然傻了點,可比那個秦王待你好多了,也比我待你好。我真欣賞這個人的傻,有機會一定交個朋友。」昊則聽說后,如是評價著,居然是少有的欽佩。
連夕姑姑若有所思地試探著問我。
大燕雖滅,但銜鳳公主曾與眾人共生死,同患難,即便失明,亦威信不減,故而駕馭得甚是輕鬆,乃至昊則一再驚嘆,說若我是男兒身,可做一方將領了。至於養兵的用度,因我們母女自皇宮出奔之際帶出的貴重珍寶不少,又有可汗相助,倒也不成問題。
他說的,竟然都真的!
「青颯?」我完全沒聽過這個名字,皺眉道:「難道是當年大燕的哪位將領?」
「你把母羊牽我進來了么?」我苦著臉道:「別調皮了。」
當滄海桑田走遍,我依舊是孤獨的一個,並沒有人能給我一個溫暖的懷抱,一張溫柔的笑臉,也沒有人能用足以魅惑我心的低沉嗓音,輕輕喚我一聲,棲情。
林翌不解告退。
搖了搖頭,我不再理會他,讓夕姑姑扶了我去彈琴。
——當年的醫者白衣,不知多少次為我把過脈。他的手指指骨纖長而有力,體溫比一般人要低,總讓我有種潤不暖的錯覺。
我木訥地坐在帳篷邊,聽那飛鷹掠過,翅膀旋過的聲音帶了尖銳的忽哨聲;又有誰家牧羊歸來,馬蹄踩在秋末的青草上,依舊是清郁的芳草氣息,就如……宇文清那種天然清新的純凈氣息。
我也不知該說這少年是聰明還是幼稚了,只得苦笑。
昊則吐了口氣,炸藥氣息慢慢散去,沮喪道:「你沒說錯。唉,為你操碎了心,你也不會跟著我。——如果當日不放你離開黑赫就好了,便是比我大兩三歲,也不妨事。」
越、晉兩國已陷入戰火紛飛中,雙方數度于滄南、滄北大戰,生民流離,死傷無數。
我安靜地笑了笑,寧謐回答:「不用了。有你們大家護著,我和孩子一定都會開開心心地過上一輩子,看不看得見東西,也沒什麼要緊。」
我揉著受了半天罪的鼻子,向顯然還站在身側的昊則道:「又一個不會治的大夫走了。」
很濃的腥膻之氣,依然令人作嘔,提醒著我,一定是那個啞巴大夫,固執地按著自己的思維,將我送到榻上醫治了。
這樣骯髒的一個人,我本不該讓他碰著我的衣角。
此時我的外傷已漸漸痊癒,只是雙眼依舊什麼也看不到。昊則粗粗的手指小心地觸了觸我額前結了疤的傷口,多半還將手在我眼前晃過,以試探我是否真的已經失明。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