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佳期如夢,雙星寫良夜

唐天霄便不說話,只將她更緊地擁到懷裡。
可淺媚卻覺他的模樣更是怪異,奇道:「怎麼了?待說不說的。想把那兩位張美人接怡清宮來嗎?」
他打著呵欠問靳七:「你說,可淺媚這會兒在做什麼呢?」
靳七陪笑道:「皇上,奴婢是引著往乾元殿方向去的,可不知為何……皇上過其門卻不入,奴婢在門口等了半晌,皇上卻直直往前面去了……然後從交泰宮前方又繞了回來。奴婢……自然只能跟著。」
唐天霄四下里打量了下,便站到門前階上,只一運氣,雙手便輕易攀上牆頭,再一借力,雙腳亦上了牆頭,再往下一躍,便跳入院內。
「嗯,也沒一個人吃,分了些給宮人,送了盤給賢妃姐姐,順帶也給宮外的朋友帶了點。」
宮門上的匾額黑底飛金,龍翔鳳舞,正題著「怡清宮」三字。
而她像忽然變成了一棵樹,一塊石頭,腳下扎了根般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熔化著的岩漿將她淹沒,張開嘴失聲叫著,卻連聲音都被湧上來的岩漿堵住了。
「兩件?」
而他抱著她,也似睡得得格外香甜。
可淺媚漲紅了臉,忽然一揚左袖,竟拿袖子使了長鞭的招式,飛快地纏向唐天霄脖頸。
轉頭看到靳七忠心耿耿寸步不離地跟著,卻再不領情,轉頭斥道:「她把裘衣送給庄碧嵐了?你到底在幫朕辦事還是想壞朕事?」
輕微的「丁」的一聲,她的短劍落了地。
宮外的朋友?
或者,什麼都不對了。
唐天霄推了推,厚重的朱門紋絲不動,卻是反閂著。
「乾元殿。」
唐天霄這才睜了眼,嘖嘖道:「怪道人家說你是奸妃,瞧你這恃寵生驕目無君上的模樣,換哪個皇帝都該把你這顆小頭顱砍下來盛酒了!」
「喂……」
他便拍著門,高聲叫道:「淺媚,淺媚,開門,朕回來了!」
唐天霄正在氣頭上,想也不想,甩手便是一耳光。
可淺媚明知他私底下不拘俗禮,也從不聽那些閑話,依然背對著他,閉眼假寐。
可這一次,一巴掌甩出的,彷彿不是五個紅紅的手指印,而是一道看不見的裂痕,無聲無息地劃在他們相依相融漸漸建立起來的那份圓滿上。
「是呀。南方供來的荔枝,她以往似沒吃過,甚是愛吃,昨日把她的份例吃完了,今天又讓怡清宮陳總管去要了一大簍子。聽說瑤華宮沒分到,還送了一大盤過去給杜賢妃。」
貼上來的男子的肌膚,帶著熟悉的氣息,像清風一樣利落地刮過,將毛孔里隱藏的暗火呼呼吹亮,頃刻已呈燎原之勢。
「吃光了?」
唐天霄掃視著院牆周圍,忽又低頭嘆道:「何況她的狗還沒養呢,又哪來的狗洞?」
所有阻攔她或他的障礙,他很快便能一一清除。
「唔……」
唐天霄扶著蓮池邊的漢白玉欄干慢慢坐下,望著池中的大片碧荷,頃刻間黯淡了眉眼。
唐天霄黯然一笑,「不論何時,朕都不能敗,也敗不起。朕能待人寬仁,卻不會有人待朕寬仁。」
唐天霄大怒,想著宮裡不知多少人正豎著耳朵聽他的笑話,再也拉不下臉來,「砰」地一腳重重踹在宮門之上,扭頭便走。
月清蓮香,水光瀲灧,倒映著他的身影。
她鬱悶道:「那件是給他的,不是給你的。」
唐天霄已把心中那股怒火壓了又壓,好容易想出這麼個不傷二人感情的主意來,見她居然拒絕,不覺羞惱,沉了嗓子道:「不成。你這便寫,我呆會就讓人送出去。送他的荔枝就算了,可天亮前,屬於我的東西必須回到我跟前。」
靳七慌忙奔了出來,撿了裘衣交給廡房裡藏著頭察看動靜的宮人,自己抓了盞宮燈,緊跟著唐天霄奔了出去。
唐天霄見可淺媚依然緊握著短劍不肯鬆手,手上便加了幾分力,笑道:「你敗了。還不鬆了手求饒呢?」
唐天霄沒有回答。
可淺媚眼圈都快紅了,忽然支起腿,在他火熱的某處重重一撞,恨恨道:「不準備怎樣了嗎?」
雖然舌尖又麻又疼,但他細細品味,卻也覺出這是特地沖泡的好茶。只是在可淺媚身邊呆得久了,曉得她不考究這個,除了特地吩咐,茶水一概都是半溫不熱的,竟習慣了抓過茶盞便喝了。
雪色皮毛柔軟亮澤,雅緻樣式,針腳細密。
他向身畔提著燈籠的靳七慍道:「你怎麼又把朕引到這裏來了?」
靳七搖頭,哈哈笑道:「那丈夫見窗扇也關上了,便後悔不該激將妻子,就在外面說,看你這麼聽話,今天就不和你計較了。」
唐天霄笑了笑,「怕。不過聽說你打算請我吃荔枝,我便打算吃了再去陪那些美人兒。」
唐天霄微愣,「你也不怕吃壞肚子呀?」
可後宮眾妃嬪,除了她驕縱些,一個個都溫良賢淑得很。
他既然來了,斷沒有再走的道理,可淺媚自是曉得他在調笑。
他定定地望著殿外沉沉夜色,忽然一躍而起,「走!」
便是身在巔峰,若無人攜手相伴,又怎耐日日孤凄入骨,夜夜冷寂噬心。
她擦擦自己鼻尖的汗珠,繼續和_圖_書埋在他懷裡睡覺。
「在外面繼續看月亮?」
但這晚可淺媚睡得卻不好。
唐天霄問時,她只拍拍腰際,道:「我只掛這個。我的衣服本來就艷,配那個花花綠綠的不好看。」
不一時已至怡清宮,宮門卻已緊緊閉了。
唐天霄忽然想起,靳七猶猶豫豫地說起,送給庄碧嵐的,除了那件裘衣,還有兩盤鮮果……
他雖應答著,卻是神思飄忽,目光只在她的面頰逡巡。
靳七早已不間歇地派人打聽著了,見問一聲,忙道:「這會兒……可能還在吃荔枝吧!」
他輕問著,卻又自己緊接著自語著回答自己,「因為這妻子太鬧了,太不省心了。如果有一天突然不鬧了,便不只是第一個十年的寂寞冷清,而是……再受不了那種安靜……安靜得像死。——從此倒是省心了,因為心都空了。」
——哪怕沈皇后驕橫狠毒,明著暗著害了好幾個妃嬪,還把兩個生得好些的宮女逼得投了井,她依舊是周帝和太后口中母儀天下的「賢后」。
靳七額上的汗淌作了涓涓細流。
何況這方面女子天生便處於弱勢。
唐天霄站起身,嘆道:「算了。原也是朕太暴躁了。」
可淺媚知道他是個懶散皇帝,尋常並不大去前朝理事,近日卻來去匆忙,這晚美人在懷,居然只在她髮際嗅了嗅,便似心滿意足,打著呵欠闔上眼眸,看來頗是疲倦。
而唐天霄早失了蹤影,再顧不得理會他。
他握緊拳,冷笑道:「你認為,我當真非你不可嗎?」
一群宮人顯然早先就在圍觀可淺媚舞劍,如今見唐天霄毫無見責之意,反換了和她一起嬉鬧,一般地繼續圍觀,見此情形,立時哄然叫好。
唐天霄擲下裘衣,漲紅了臉便大步走出宮門。
從身,到心。
靳七忙陪笑道:「這事……怪奴婢沒打聽清楚。剛屋裡吵起來,我也急著找香兒她們問了。她的確把裘衣送給庄世子了,不過……不過裘衣有兩件。」
唐天霄的目光在緊閉的宮門逡巡著,不經意般道:「嗯,你倒說說看,民間哪家丈夫遇到這等刁潑妻子,又是怎樣的?」
唐天霄忙趕到窗外撿起時,那裘衣上已經絞出了兩個大洞,眼看是沒法再穿了。
這兩位主兒忒難伺侯,怎麼一個個翻臉比翻書還快?
唐天霄許久沒有說話,月光淺淺,在他翩飄的家常衣衫上籠了層雪色的輕紗,讓他的眼神也似蒙紗霧般朦朧起來。
他便再次敲門,笑著道:「淺媚,開門。朕曉得你沒睡呢!」
唐天霄沒鬆口氣,卻覺得更憋屈了,「兩件,一件給庄碧嵐,一件給朕?」
可淺媚移了長檠燈到一個衣箱跟前,頭都不抬說道:「當然不是。後宮三千,愛找誰找誰去。」
對他說出「滾」字的,這丫頭絕對是第一個。
那次他們一起出遊,可淺媚為釋去唐天霄疑心,一鞭抽在庄碧嵐身上,換來唐天霄一記耳光,卻也換來了他漸漸敞開的心懷。
「荔枝沒了。」
但想著荔枝給自己折騰光了,她不覺又有些扭捏:「那個……荔枝給我吃光了。」
靜夜裡,這耳光卻是清脆響亮,一時把兩人都震得有點回不過神。
可淺媚猜不透他在打什麼主意,納悶問道:「可到底是為什麼呢?我沒覺得你多怕沈家,更沒覺得多喜歡她……」
可淺媚一聽在為沈皇后的事操心,頓時甩了他懷抱,啐道:「誰心疼你?累死你活該!」
月華如水,將劍身映得水銀般燦亮流光;伊人英姿颯颯,翩如驚鴻,意態安閑,劍氣卻勁健有力。
「她叫人傳話,說是皇上晚間要過去和她一起吃荔枝,管事們還敢不給?何況這東西也放不了多久,不過兩三日,便色味俱變,沒法吃了,管事們留著也沒用。」
在可淺媚看來,她沒在皇後生辰之日燒高香求她早登極樂便很厚道了。
靳七忙跟在他後面小跑著問:「去哪裡?」
又過了很久,很久,可淺媚也已睡意朦朧漸入夢鄉的時候,唐天霄惋惜般輕嘆道:「便讓她……快快活活過完最後一個生辰罷……」
卻是擺明了在向唐天霄甩臉子了。
「你在哪裡嘗著荔枝味兒了?」
唐天霄又氣又恨又怒,卻下意識地不想鬧大,正想離開怡清宮冷靜冷靜再作計較,一眼看到可淺媚從箱子里拖出來的東西,忽然怔住。
他必須高高在上。
唐天霄但笑不語。
見唐天霄盯著她,她笑盈盈地解釋道:「這不是普通的劍。據說是古時中原一個姓專的刺客所用,曾刺死過吳王。」
「為什麼等不了另一個十年呢?」
唐天霄明擺是護著她,沈家又曾被他反將了一軍,故而沈皇后也是無可奈何,又懼著不知何時回到她腰間的長鞭,再不敢發作。
唐天霄並不意外她的拒絕,只是柔聲道:「我曉得你不願意去。可如果是我希望你去呢?如果我要你衝著我走這一遭呢?」
好在她的地盤,也只有怡清宮而已。
他緊趕幾步,追上唐天霄問道:「皇上,咱們現在去哪裡?」
她驚慌失措地試圖www•hetubook•com•com從禁錮住自己的岩漿中逃脫,努力曲起自己的關節,狠狠向外甩著。
天氣漸漸炎熱,其實兩人貼得太近睡覺並不舒服。可她極貪戀他身上乾淨而陽光的氣息,再不願離開分毫。
須臾,宮門大開,接駕的宮女內侍跪了一地。
但她的武藝本來便不如唐天霄,他用起強來實在不是她能拒絕得了的。
乾元殿里,唐天霄換了便衣,便將太後送來的兩名女子叫來,細細打量時,果然容貌甚是出色,身材也高挑豐|滿。
可淺媚脊背僵了僵,哼了一聲,道:「我不去。」
她有些疑心唐天霄是不是在說她鬧,可聽口吻又不像。
好像有什麼不對了。
唐天霄點頭,「這丈夫有點傻。把妻子縱得日夜爬在自己頭上,絲毫不知收斂,難道這一輩子便好過了么?」
靳七嘿嘿兩聲,道:「人之本性,越是不可行之事越是津津樂道、越是不可得之物越是珍貴神秘。別的不說,光宮中出去採買的太監,一年到頭就不知帶回多少的趣事來呢!」
她納悶問道:「天霄,朝中是不是發生什麼大事了?看你天天操勞得緊。」
見他笑意促狹,她瞪他一眼,張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唐天霄只覺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噗」地笑了,鬆了制住她的手,也不理脖頸上加把力就能把他勒個半死的長袖,扣了她的後腦勺便親住她的唇。
——雖有靳七一路伴著,可這樣的時候,身畔跟著個矮胖的太監,顯然無趣之極。
而且,庄碧嵐的應該還完好無損,他的卻剪出兩個洞了。
突如其來襲到胸前的唇舌,讓可淺媚陡然搐緊身,戰慄般在他身下繃緊了軀體。
二人貼得極近,呼吸撲到了對方的面龐。若唐天霄鬆開她右手手腕,便勢必要被她的袖子纏上了。
或者說,突然之間便惡劣起來。
涼茶澆下去,某處火焰慢慢地熄滅了,心頭那股好容易在夜風裡吹散些的火焰又騰騰地燒了起來。
隨著她面龐上五根指印浮現,可淺媚咬緊唇,眼眸里慢慢湧上淚水;唐天霄望望眼前目光倔強的女子,又望望自己發麻的手,卻一時怔忡。
可淺媚沒說話,攬住他的頭,丁香舌尖悄然滑入,卻是專心一意地真的打算狐媚他了。
便是欺負起來,想必也絕不會有她那般倍受蹂躪不甘不願偏又婉轉承歡痴纏不舍的嬌媚風情罷?
唐天霄恐可淺媚不知道,特地擇了四枚精緻的,一早便遣人送給她。待晚上過去看時,卻掛在她四個貼身侍女腰間了。
她聽到自己揮舞手腳掙出岩漿時惶恐尖厲的大喊聲,然後聽到了另一個聲音,焦急地高喊著自己名字。
唐天霄目光一悸,默然盯著月下搖曳的荷影,許久才道:「其實不是好事。因女人捨棄天下,有一個唐天重就夠了。」
「沒有。他從他們家的狗洞鑽進屋子,把笑彎腰的妻子抱上床了!」
夏日的衣衫,到底太少了些。
靳七自責地連連自扇嘴巴:「說來這事還是怪奴婢,沒事多什麼嘴呢,害皇上誤會了淑妃。」
「吃荔枝。」
四目相對,有甚麼幽幽的情愫綿綿地流轉開來,明凈如亂山積雪,高遠如長空片雲。
她的掙扎已是無力,氣喘咻咻地卧在錦衾間,連手足亦如柳枝般綿軟著,再也無力抵拒。
她一驚,忙睜眼看時,他卻安寧地闔著眼,呼吸均勻悠長,似早已沉睡。
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望向石橋下潺湲的流水。
靳七躬腰答道:「那丈夫和鄰居說著說著也算明白了。既是捨不得妻子,便不能把她往別處推,只能往自己身邊拉,不讓她離開自己半步才是王道。」
周圍忽然便靜悄悄的,躡手躡足退開了的宮人腳步衣袂聲幾可忽略不計。
但可淺媚是異族人,入宮伊始唐天霄便發了話,不必以規矩禮儀相約束;後來經了大鬧熹慶宮和盜取兵防圖之事,可淺媚已將沈皇后視若仇雔,偶爾在宮中相逢,竟是視若無睹,再不行禮。
唐天霄呻|吟,卻依然不放手,一徑抱著她進了卧房,輕輕巧巧將她擲在軟榻上,自去找茶壺倒那涼了的茶水來喝。
眼前殿宇綠璃覆頂,檐牙高啄,華美精緻,牆內有老榕搖清風,鬱郁如翠蓋。
唐天霄低頭看時,她腰間系著一成不變的那隻月白色荷包,連理枝,比翼鳥,還裝了二人的同心結,頓時滿心舒暢,果然覺得配那些五彩縷並不好看,也便不再理會,自顧擁了她睡去。
他遙望西北方向,忽然哼了一聲,道:「也不是人人有他那樣的幸運,走到那個地步還能把死棋變成活棋。若換了當日是朕落入他手中,只怕連屍骨都剩不了。」
但當時,耳光只是耳光而已,他不過事後安撫,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她也另有打算,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可淺媚卻似沒留心他的神情,一溜煙地跑到院子里,把她的短劍撿回來,很是珍愛地擦了幾下,才插回劍鞘,珍而重之地掛到床頭。
「荔枝?」
可淺媚畢竟是女子,身姿靈巧,擅用巧勁,才會在選擇了最適合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的長鞭作為對敵武器;她的劍術雖然也還過得去,比起唐天霄來卻遠遠不如,何況還是短劍。
唐天霄無奈地搖頭苦笑,「那明兒讓他們再送些過來吧!我嘗著點兒荔枝味兒,的確也想吃了。」
「沒錯,妻子的確從床上跳起來,把窗扇也一個個閂上了。」
這話卻說得重了。
「回去了。」
「她說,庄世子穿白衣最是好看,可惜相交十余年,竟沒機會為他做一件衣裳。」
可淺媚怔了怔。
多半是她太憎惡沈皇后,做夢都盼著她死,才夢著唐天霄說這樣的話吧?
步下生風走了一大圈,唐天霄滿肚子鬱悶總算順下去點,忽而一抬頭,便發了怔。
靳七乾笑,只道:「奴婢不懂這個,只是忽然想起康侯了。」
唐天霄黑眸明凈安謐,靜靜地注視她片刻,唇邊揚開柔得宛若要化開般的笑容,輕輕道:「後宮再沒有一個人礙你的眼,也沒有一個人阻止你與我廝守一生,便算平靜了。」
靳七窺其神色,笑道:「皇上說起笑話,倒讓奴婢想起一民間夫妻的笑話來,倒與今日皇上與淑妃娘娘的情形很是相似。」
靳七道:「那丈夫答道,她年紀小,總有長大的一天。我寧願她在我跟前使性子長大,她的頤指氣使只對著我,日後便是遇著比我富貴俊氣的,也萬萬是處不來,自是會念著我的好處,再捨不得離去。」
唐天霄再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滋味,趕著上前阻止時,可淺媚拎起那裘衣,用力一擲,便扔到窗外去了。
——只是太過高挑豐|滿了,哪有可淺媚那般腰肢盈盈一握的動人風姿?
她望著他,忽然也抬高了聲音:「你監視我?你連我送出宮外的東西都一一檢查過?」
她掙扎著,推著他看似柔軟卻怎麼也無法撼動的胸膛,含糊地低喊。
唐天霄呻|吟,卻笑得捶床,「你小心把我害得怎樣,你就再也不能怎樣了!」
唐天霄低頭瞧著手中的裘衣,又是懊惱,又是憤怒,沖她喝道:「你故意在試探我?」
唐天霄立於門外,傾聽著院內動靜,不覺唇角揚起輕笑,卻哼了一聲道:「她居然還玩得這般開心!」
唐天霄答著,腳下已走得飛快。
寧清嫵曾是庄碧嵐的未婚妻,綉工極好,後來雖選擇了和唐天重攜手同老,卻始終記掛著庄碧嵐的相救相護之情。
而她,應亦如是。
唐天霄默然片刻,拖了她走到窗邊的書案邊,鋪了紙在她面前,又把筆塞到她手中,親自動手研著磨,說道:「不用管她們。我曉得你的字不錯,寫幾個字吧!」
怡清宮已經宮門緊閉,卻有笑鬧叱喝之聲不絕於耳,老榕高張翠幄,沙沙搖曳,似在應和宮中的笑語。
隔了片刻,院內終於有了動靜,卻是有人推開了窗戶,隨即便是女子清脆的呼喝:「陳總管,明日到宮外給我覓上兩條上好的狼犬回來,我要好好養著,有人半夜三更過來叫魂,可以立刻開門放狗!」
來去不過七八回合,唐天霄已覷空飛出一腳,趁她傾身閃避時出手如電,飛快拿捏住她握劍右腕,不許她右手再動彈。
但可淺媚並沒有上前迎駕。
「裘衣?」
這次是靳七忍不住想笑了。
據說端午那日佩五彩長命縷可祛邪保平安,宮中向來有編長命縷的習俗。
可淺媚不答,砰地關上了窗。
自從九歲那年,他親眼看著爭奪皇位失敗的異母兄弟被攝政王當作棄子處理掉,他便已看得清楚。
「哦!」
彷彿有一道岩漿沉緩有力地淌來,炙熱,鮮紅,灼烈得像火,無聲無息地撲向她。
她一身秋香色束腰寬袖衣衫,正執著前兒把玩的那把短劍舞著。
唐天霄大步走了一程,只覺夜風把暴躁出的一身汗意吹得涼了下來,連神智也略略清醒。
他還沒來得及責問,可淺媚已瞪著他道:「這是你的東西,你拿走吧!可我不是你的!我早晚離了這裏,找一堆北赫好兒郎快快活活過一輩子去!」
沈皇后是正宮皇后,若按宮中禮數,她的生辰,諸妃嬪須得按等級品服大妝晉見道賀。
忽一回眸,瞧見唐天霄含笑走近,她莞爾一笑,忽揮袖如蝶翼乍展,劍氣如練,徑奔唐天霄面門。
可淺媚驀地張大眼,明月流輝似在頃刻澆了滿眼,清嘉燦亮,映著他的韶秀面龐,他的烏黑雙眸。
什麼皇家貴胄,什麼奉天承運,什麼天之驕子,都不過是騙人騙己的空話。
心火燎起,他忙端了茶來喝了一口,卻又給燙得舌尖起了水泡,不覺怒道:「這誰泡的茶?」
唐天霄亦是家常裝束,行止極是輕便,見狀不過身形一動,便已輕鬆閃過,然後手腕一勾,徑劈向可淺媚持劍的右手。
聞得窗欞聲響,她忙要側身坐起查看時,身上已是一重,已又被人壓得透不過氣來,連唇也被人堵上,輾轉吸吮,卻似要連她的呼吸亦要盡數掠了過去。
這不是他打她的第一個耳光。
丰神秀逸,氣度雅貴,卻是形單影隻,尤顯落寞。
房中有淺黃的燭影搖曳,薄帷輕漾,如月下漣漪,映著床榻上和圖書睜著黑眸抿緊嘴唇的女子。
猶豫片刻,他轉過身,快步往回走去。
靳七也有點兒傻眼,沒想到這丫頭竟這等潑辣囂張。
唐天重沉雄霸道,不會容她再與庄氏有甚牽連,但她若找著機會,卻一定會稍作報答。
「他妻子放他回房了?」
「原來……原來那竟是清嫵親手做的衣裳!」
推推內殿的門,是閂上的;他便轉回院中,將窗扇挨個推了推,果然推著一扇沒有閂緊的,忙用力推開,閃身跳了進去。
她轉過身,試探著問他:「怎樣才算後宮平靜?」
如果不是唐天霄全心維護,連可淺媚也差點被害得冤死在大牢中了。
她任性,他可以包容;她囂張,他可以溫柔;她跋扈,他可以送她足以張牙舞爪縱橫馳騁的一片天地。
唐天霄揉著她的肩,淡淡道:「我這樣做自有我的道理。——這後宮也太鬧了,也該平靜平靜了。」
二女退下,臉上猶帶驚慌。那等虔敬局促的模樣,縱然生得再好,也失了少女該有的天真靈動了。
唐天霄輕易地便扣住她雙手,扳到頭頂壓住,嘆氣道:「我餓了。」
她低了頭,忙要去撿時,才覺她已被他抱在懷中,忙要掙時,卻給他扣得極緊,再掙不開。
片刻后琴聲響起,尋常的一支《清平樂》,倒也中規中矩,說不上多好,也談不上多壞,聽得他昏昏欲睡,倒也算一種特別的功用。
唐天霄飄身入院,明知必有宮人暗中窺察,也老一老臉皮顧不得了。
她想起身離開,多半也只是想拿了裘衣給他看,可惜他卻只往歪處想,白白地越想越惱。
唐天霄嘆道:「都和你道歉了,還要怎樣?」
唐天霄揚手攔住,厲聲道:「滾回來,不寫哪裡也不許去!」
可淺媚回過神,跳起身問道:「怎不去伴著你的中宮皇后?還有那兩位美人兒,第一晚就讓她們獨守空房,不怕沒法對太后交待嗎?」
皇宮的外牆雖高可十丈有餘,但皇宮內各宮的院牆與一般富貴人家院牆差不多高。
可淺媚聽著他的威脅,偏生又想起另一件事來。
他並沒有帶小內侍在身邊,靳七隻得自己上前拍門,叫道:「皇上駕到,可淑妃速速迎駕。」
可淺媚環著他脖頸,撅著嘴不出聲。
「荔枝……也算是難得的了,管事的怎麼肯一給就是一大簍子?」
可宮院內並無人回應,連宮女內侍都似睡得死過去了。
接著,是門扇給重重砸上的聲音。
「隨便你怎麼寫,總之你得把那件裘衣向庄碧嵐要回來。」
分明就是前兒可淺媚給他試穿的那件裘衣。
靳七低聲道:「其實皇上待他們,已是極為寬仁。」
唐天霄嘆氣:「於是,那丈夫就和朕一樣,傻傻地在門外看月亮?」
唐天霄哼了一聲,才道:「你七八歲就入了宮,還能知道什麼民間夫妻之事?」
靳七答道:「淑妃應該也沒試探皇上的意思。下午香兒發現另有一件裘衣時便打聽過,她也沒瞞她,說是她打的雪豹個兒極大,一張便夠做一件了。她怕北赫那些綉娘手藝差糟蹋了好東西,因此到中原和親前特地叫人快馬送到花琉去,請花琉的一位好友連夜趕了兩件出來。聽說……聽說她這位好友認得庄世子,交回兩件裘衣時,順帶轉了一句話。」
每一處的毛孔都似在親昵的糾纏里輕鬆打開。
還敢繼續寵著這樣無法無天的丫頭,他絕對是瘋了。
張美人、張才人俱是滿臉驚慌,急急跪倒在地不敢說話。
靳七看出他轉了心意,在身後樂呵呵地笑道:「皇上慢點兒,天黑,小心腳下。」
她把裘衣拖到案前,抓過一把大剪子,狠狠地絞了上去。
宮院內立時靜寂,只是輕微的利器破空聲間歇傳來,一時也聽不出是什麼聲響。
難道真的養了狗,有了個狗洞,以他萬乘之尊,還真準備去鑽上一回?
「你……你……走開!你找……別人去。」
「沒放。」靳七笑道,「他敲不開門,便說,有本事你把窗扇也關上。」
「大事?哪有什麼大事?不過是我那位母儀天下的中宮皇後生辰,有些事需得交待交待。」
唐天霄眨了眨眼睛,沒閃,由著她的袖子纏上自己的脖頸,卻只是鬆鬆的,並不敢用力。
她傳了那樣的話給可淺媚,自是要她代為轉達心意了。
並沒有想像中的火燒火燎的疼痛,卻有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烈意如焚,把五臟六腑都燙得糾結扭曲起來。
月華蕩漾里,他們彷彿已遊離於十丈外的煙火紅塵,摒棄了方寸間的世俗名利。
鶯花猶怕春光老,豈可教人枉度春。快意事,休言睡,今朝無酒也應醉。
許久,她以為他已經睡著時,他忽然低聲道:「廿八那日沈皇後生辰,你也備上一份禮物,親自過去道賀吧!」
他心情惡劣,卻也曉得不該遷怒於人,心內甚是懊喪,揮手道:「算了,下去吧!若懂彈琴唱歌,隔了帘子奏上一曲來聽聽。」
他素來隨身佩著寶劍,但和可淺媚在一起玩鬧慣了,知其武藝深淺,也不忙拔劍,只以空手和可淺媚相搏。
可淺媚一甩手把和_圖_書筆擲了,轉頭就走。
可淺媚擱下筆,站起身便想離開。
唐天霄本想說明,不過是靳七偶爾打探到的,可看著她分明是處處維護庄碧嵐的模樣,又是惱恨,怒道:「若不檢查,只怕你要連自己都打包送走了吧?我不拿宮規壓你,你便連自重二字都忘了嗎?」
幸好他還有可淺媚。
乾元殿是他自己的宮殿,總無人敢口出狂言,開門放狗了吧?
唐天霄點頭,「原來是魚腸劍,怪不得又短又細,模樣這般怪異。」
唐天霄恍然大悟,莞爾笑道:「太平日子過得多了,倒忘了這個了!就興她高來高去,就不興朕飛檐走壁了?朕是真龍天子,理應一飛衝天!」
唐天霄即位十五年,即便有十年的時間是掌不了實權的傀儡皇帝,他依舊保有他的尊貴和驕傲。
靳七氣喘吁吁地跟上來,低聲道:「恐怕睡了吧?」
他動了動嘴唇,到底沒敢告訴他,可淺媚聽說他用了晚膳直接去了乾元殿,把剩下的荔枝全拿出來分給了宮人,等他們趕過去,只怕連荔枝核都清理掉了。
唐天霄怔了半晌,喃喃道:「是朕自己回來的?笑話,朕怎麼會……」
可淺媚慢慢向後退去,恨恨道,「我若攔你一攔,我便不姓可!我以後若再理你一理,我也不姓可!你滾!」
他忽向靳七苦笑道:「若真的喜歡上一個人,是不是都會這般動輒昏了頭腦,一點小事,便能給激得暴跳如雷,全無理智?」
不知什麼時候,他們已走到了德壽宮前的蓮池畔。
五月宮裡很是忙亂,連禮部都團團轉著在預備沈皇後生辰,連端午節都過得匆匆促促。
「還有櫻桃。」
靳七斂著手不答,燈籠蒙蒙的光照著他的臉,彷彿有一絲瞭然的笑容。
「什麼話?」
可淺媚大睜著眼,卻忽然紅著臉捂住嘴。
終於能掙動了。
靳七猶豫著一時沒回答。
唐天霄一掌拍在她肩上,用力一壓,便把她強逼著坐下,心裏的怒氣已忍不住蒸騰開來,冷了臉道:「你的人都是我的,你又有什麼東西不是我的?叫你寫你便寫,若再和我犟,我明日便把那倆美人都弄怡清宮來,封個婕妤什麼的。」
「你去找那兩位美人兒吧!愛找多少個就找多少個!」
唐天霄眼睛都沒睜開,撫著她面頰道:「怎麼?曉得心疼我了?」
低著黑黑的眼眸,她垂落的長長眼睫如蝶翼般扇動,似在考慮著要不要勒他一下,逼他鬆了自己給扼緊的手腕。
「嗯,這鄰居當時也這麼說來著。結果那丈夫嘆道,你哪曉得,自我前妻故去,我等了十年,才等著一個讓我動心的女子。她妒她惱她悲她喜,都是因我,我都該惜福。因為她還在,她的眼裡還有我。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她的眼裡沒有了我,我等不了另一個十年。」
她有他,他有她,一切便已完滿。
可淺媚蹙緊眉,詫道,「那件是送給他的,我不好和他要。」
登得越高,跌得越重。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唐天霄聽住了,望向正殿暖閣處依稀的光亮,低低問道:「那丈夫怎麼回答?」
他指指圍牆,輕聲道:「皇上真龍天子,理應一飛衝天!」
「於是,那丈夫回去了?」
這丫頭就是脾氣再大,也不該大過他。
昏昏欲睡的眼睛有了點神采。
「如果那妻子和淺媚一樣的脾氣,一定噌噌噌跑過去關上了。」
可淺媚繃著臉,見他撥著自己臉龐又要推自己坐回去,一張口便咬在他掌上。
可淺媚手段厲害,敢說敢行,怡清宮裡的人便欺他寬和仁厚,竟個個裝聾作啞,只聽她的吩咐了。
靳七趕著上前,低聲道:「皇上,皇上,還有我,還有我……我怎麼辦?」
靳七道:「奴婢聽到的這一段,也是夫妻兩人口角,其中那當丈夫的一怒之下摔門而出,妻子也惱恨,一轉頭就把門給閂上了。那位丈夫很不開心便出去找鄰居聊天。鄰居便也提到他的妻子了,說他續娶的妻子雖然漂亮,卻驕縱好妒,每每口角,為何不一振夫綱,反而讓妻子一再佔了上風?是不是貪戀嬌妻漂亮,年紀又小,才總讓著她?」
可淺媚怔住,問:「寫什麼?」
可他絕不想獨一無二。
好一會兒,可淺媚道:「他們那裡也沒了。我都要來了,都吃了。」
說不準心裏還在想著庄碧嵐怎樣溫柔端雅,北赫兒郎多麼重情講義。
他低了頭,沉思不語。
唐天霄也想笑,忽而覺得不對,慍道:「難道你讓朕鑽狗洞?」
爭吵之中,可淺媚曾幾度辯解說那不是他的,他卻沒能聽明白;
「……」
他已是弦上之箭,出鞘之刀,卻不急於求成,只是鬆了她的手,在她耳邊低低道:「對不起,我不該疑你。」
唐天霄沉吟著,忽問道:「後來呢?那丈夫怎麼辦?」
她還是不太明白,心跳卻似漏了一拍,仰頭望他那張俊秀寧靜的面龐,笑盈盈道:「我現在便已過得很快活。」
過了這麼久,他都不生氣了,她也該不生氣了吧?
唐天霄輕笑著給予,卻覺自己每一處都已飽滿。
這世界便只剩下了他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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