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願解塵纓,青燈照素心

她撿起,卻是那日她抄的那篇《木瓜》,後面有唐天霄寫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也有她寫的「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靳七料得瞞不過去,只得道:「也……也不算異常。這些日子可淑妃安靜得很,每日都散著頭髮,穿著素衣抄經。再就是……屋中的各處帷幔都換了,不許太艷麗,不許帶蝙蝠石榴之類的花紋。連用所茶盞都挑了樸素的式樣。」
小太監忙要通報時,唐天霄低聲喝道:「閉嘴!」
自他來到這屋裡,她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
但她不想死。
這幅畫情意深沉幽邃,滿是分離的傷感和失落,卻根本不完整,就像中原的折子戲,少掉了最重要的正旦角色。
可淺媚眼眸轉動了下,低聲道:「沒有。臣妾常惹皇上生氣,只想收拾簡樸些,好好學著怎麼修心養性而已。」
「你便……這麼不想要朕留下來的東西?」
「寫……寫了。」
是李明瑗在她前來大周和親前贈她的畫,畫的是她記憶里他們初次相見的情景。
他的懷抱很溫暖,很熟悉,很親近。
可淺媚瞪了她一眼,道:「他不會再來了,我留著他讓換的東西做什麼?明天立馬給我換了,不然我自己拉下來,扔院子里一把火燒了!」
卡那提對南楚復國並不感興趣,趕到江南來的唯一目的,只能是她。
「經……經書?」
香兒忙答道:「大佛堂里正在收集各種經文分派給下面的信徒,說是行善之事,可以增福增壽。我聽著這是好事,便收作一處,送過去了。」
旁人不知,她們這些親侍的宮女又怎會不知,可淺媚和唐天霄私底下哪裡分過什麼尊卑上下?若細細算來,可淺媚年少任性,常常頤指氣使,倒是唐天霄卑躬屈膝妥協讓步的時候多。
李明瑗便垂目望地,凄愴道:「你以為我不去行險,她就能死得瞑目?你曉不曉得……你曉不曉得她娘家滿族都被唐天霄下令殺了,連九歲的小侄兒都沒能保全?」
香兒張大嘴巴再合不攏。
唐天霄明知香兒只是找借口把那些經文送到自己跟前,冷笑道:「如果沒有心懷鬼胎,抄經文這種善事,怎會怕旁人知曉?」
可淺媚定定神,才發現自己還在怡清宮,帳帷上的石榴和蝙蝠正在她的驚悸里顫動。
甚至在半昏半醒之際,也在他跟前耍著手段,哄他軟了心腸,再來個不理不睬?
「你在做什麼?」
「算了,以後別拿過去就行。我抄著只圖自己安心罷了。」
憑他之前怎麼想著她的可惡可恨該殺該死,到了真面對她的這一刻,硬起來的心腸總是不知不覺間柔和下去。
他撐著額的手慢慢挪開,鳳眸冷冷挑起,凌厲如刀。
李明瑗憤怒而傷感,「那是不僅我的大楚,也是你的大楚。」
唐天霄盯著她的側臉,眼睛也似給映紅了。
傍晚時,可淺媚又抄完一部經書,忽留意到自己這幾日自己所寫的經文都不見了,便問道:「香兒,把我的經文放哪裡去了?」
「對,可淑妃不知怎麼了,最近每日都在抄經書,據說每天都抄到很晚才睡。」
那篇《木瓜》扔入火盆,火舌便迅速吞噬掉她和他的誓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幾個字像不肯罷休般在火舌里掙扎翻滾了下,終於化作深黑的灰燼。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眯起鳳眸,便往內踏去。
他的心裏明明只有張靜雪,可他還是擁抱她,親吻她,只為哄她乖乖聽話,為他遠赴中原,向另一個男子奉上自己。
「就這麼些……可淑妃那裡很是平靜,一切安好。」
他其實一直只是把她當親人,從沒有把她當過愛人。
唐天霄恨恨道,「哪個道觀敢收她,朕還真想把她送去磨磨性子!」
唐天祺道:「哪裡還用磨,我看著已經磨出來了!」
那日,她私逃出宮前,還曾如一枝艷麗嫵媚的木棉花倚于窗欞,笑容璀璨明妍,讓他一上午都心舒神暢,迫不及待地便想回到她的身畔,繼續和她相依相守,談笑無忌,直到白髮皚皚。
烈焰即將騰起……
他總和她在一處,因此所練的字紙大半都收在她這裏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還來不來得及救他。
「說著玩玩!」
香兒急道:「這是皇上讓換上的呀!」
他敢來欺負她,多多少少與李明瑗的默許和縱容有關。
他們商議破廟暗襲的計劃時,就在她的隔壁。她想不聽都不行。
靳七道:「奴婢曾仔細問過侍女,可淑妃第一天抄經文前曾說,要靜靜心,不想再做夢。」
於是,騙人騙己后,是害人害己。
她總覺得這畫里缺著什麼;那種缺失似乎是李明瑗極力掩蓋,卻怎麼也掩蓋不住的。
另外兩人便都怔住。
他在意她,因此也懂得她。
「她呢?」
以退為進,審時度勢,她懂。
門口忽然傳來熟悉的男子聲線,異於平常和-圖-書的冷沉陰鬱。
唐天霄並沒有再讓人打聽可淺媚到底懷著怎樣的居心,而是自己親自奔向了怡清宮。
可淺媚自嘲道:「你可知道,我差點給他戴了頂綠帽子呢!中原男人最重什麼貞操德行的,如果他這都能忍得下來,還算是男人嗎?」
連宮外侍從都聽到他們的年輕帝王在怒氣勃發里失態地咆哮:「可淺媚,你欺人太甚!」
他明明答應過她,她可以喜歡大周的皇帝。如果勢不可為,他寧可她過得快活些。
「什麼經書?」
他盼著她早日為她生一個峰兒或湖兒呢!
可淺媚道:「唉呀,你別給我惹事。何況大佛堂里供的是佛家菩薩,我抄的是道家經文,根本不是一回事兒,這都鬧的什麼呢!」
「沒什麼,的確只是個夢。」
她強迫自己睜開沉重的眼皮,一眼看到卡那提那自小就熟悉的英俊面龐,染滿慾望后竟是如此陌生可怕……
想到唐天霄會因為對她的感情而葬身陷阱,她無法忍受。
靳七把她抄的經文拿回來時,唐天霄正和唐天祺在乾元殿東暖閣內議事。
他喉嗓間有焦躁而屈辱的凝噎,但他深吸一口氣,已真的打算再次屈服,收回自己所說過的一切。
李明瑗沒有回答,只示意手下動手強灌那盞放過迷|葯的茶水。
小太監道:「特地移火盆過去,似乎並不是全為燒經文。聽說淑妃娘娘嫌屋裡東西太多,順便也把沒用的字紙也給燒了。」
卡那提便不甘不願地離開了。
靳七遲疑著答道:「似乎是道家的經文吧?《沖虛經》、《道德經》、《黃帝陰符經》之類的,侍女們也不太懂得。」
可淺媚掃了一眼,答道,「皇上若想留著,臣妾呆會便收拾了送去乾元殿。」
她轉頭把四下一打量,又指著幾處帷幔帳幕道:「把這些撤了。換些素凈的過來,還有這個上面有石榴的,全撤了。看著厭煩。」
她究竟要有怎樣的「有所思」,才會做出那般忘情的夢境來?
李明瑗在騙她,卡那提在騙她。
可淺媚按著太陽穴道:「不睡了。再睡還是做夢。你們去幫我找找,有《道德經》幫我拿一部來,我抄經去。」
可淺媚用雙手揉了揉自己乾澀的面龐,問道:「幾更了?」
「臣妾以為皇上不要了。」
可淺媚伏在李明瑗的胸前委屈哭泣,心卻漸漸地涼了。
靳七硬著頭皮道,「不過,寫的是經書。」
他悄無聲息地踏了進去。
那間院落很小。
他不知道該懷疑自己的判斷力,還是該懷疑可淺媚異乎尋常的邏輯。
何況,他聽出了她聲調里的微微顫抖和哽咽。
這世上,也只有張靜雪本人有能耐勸他改變主意了。
有唐天霄隨手寫的字,畫的畫,也有她千里迢迢從北赫帶來的李明瑗的手跡。
他從其中抽出幾疊來,排在桌上給唐天霄看,「瞧著這幾張,氣息還有些不順,不時有個把字字體鬆散,略顯凌亂,應該是一開始寫的,看來心並沒有靜下來;但到後面,這裏,還有這裏,全是連著許多張行雲流水般下來,分明是心無旁騖一氣呵成抄成的。三妹人又聰明,估計有幾遍寫下來,早就能背了,不用對著書抄,便更見自己風格了。瞧瞧,這後面的字已經明顯比前面要好!這可真奇了,她那般的人,居然能寫出這樣超逸疏曠的字來?」
她難過得夜不成寐。
唐天祺看了一眼,奇道:「誰寫的?字還不錯,挺有大家風範,就是稚嫩了些,估計是名家所授,但練字沒下過工夫。」
她將永遠不會在突如其來的滅門仇恨里目齜欲裂,痛不欲生。
他冷笑道:「她一向就夢多,早先怎麼就不說要抄經文靜靜心了?」
「可淺媚!」
她無法幫他對付大周皇帝,卻可以幫他拉攏住北赫的左相項乙。
「她?待……待朕真心實意?」
她便哭著叫起來:「姑姑,七叔幫著別人欺負我!」
唐天霄原本估料著,頂多一兩天工夫,就會有某人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文遞到案前了。
香兒低低道:「誰說皇上不會再來了?奴婢瞧著他對淑妃很是上心,若淑妃肯退一步,他只怕立馬就過來了!」
唐天霄胸口起伏,眼眶卻有些紅了。
可淺媚手一抖,下意識便想把畫往身後藏,卻又頓住,只是隨手扔在即將送入火堆的其他字紙中,然後伏跪在地,低聲道:「臣妾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女道士?」
卓銳忙叫來小太監悄悄過去打探時,小太監回報道:「燒的是淑妃娘娘自己抄的經文。方才香姑娘把她抄的大半經文都送到大佛堂,說日後分發下去讓人頌讀,便可積德行善;淑妃娘娘卻說,她的經文只圖自己抄著安心,不許傳出去惹事兒,因此叫人移了火盆過去,把剩下的經文都給燒了。」
「這幾日睡得也好些了,聽說已經連著兩晚沒有做噩夢了,都是一覺睡到卯時方起和*圖*書。」
他清楚她對他的傾慕,並且不動聲色地利用著這種傾慕。
可淺媚說著,翻了翻抄好的經文,卻有一張紙片飄下。
香兒很想告訴她,唐天霄絕對會再來,並且已經來過了。
唐天霄心緒不寧,開始不曾注意,如今聽他這般說,細細留意時,果然如此。
他冷笑道:「真心實意到跟朕的敵人私逃?唐天祺,如果她是你親妹子,朕連你一起治罪!」
什麼時候起,怡清宮裡的某些陳設或器物上多出了石榴花紋?
「還有呢?」
彷彿他只是她初次相識的陌生人!
猛地立起身,他「唰」地一聲,把那滿案的紙箋連同各種公文一齊掃到地上,抬腿將書案踹倒,一向漫不經心的俊秀面龐已氣得扭曲。
「抄……抄經?」
可此刻,看著這滿室的蒼茫零落,看著這個無數次在他懷裡撒嬌的刁蠻小女子孤凄凄地跪著,他滿腹的怒氣和恨意忽然之間就發作不出來。
他其實很懂得自己一手帶大的女孩的心思。
「沒用的字紙?」
不論生死離合,我都和你說定,我們將執手相對,共度一生。可惜事與願違,造化弄人。我們終於分離了,有生之年再見不到你,有生之年再無法實現我們的誓約。
可淺媚不想見的人里,包含著他。
這樣想著時,彷彿有什麼卡在了胸口,讓她割心割肺般地疼痛著,連呼吸都無法順暢。
她哭得滿臉淚水,竭力向外吐著,卻沒有太多掙扎。
她曾和桃子等人私下猜度過,也和唐天霄自己一樣,料定了必是可淺媚的小聰明,不輕不重地擊上唐天霄的軟肋,讓他憶起她種種好處,慢慢軟下心腸。
抓過一卷畫軸,她瞧了一眼,微微地失神。
唐天霄又是驚訝,又是惱怒,「你自己過去,打聽清楚了,悄悄拿來就行!朕倒要看看她在搞什麼鬼!」
她把《道德經》找出,遞給可淺媚時,可淺媚正在緩緩地磨著墨。
她便在各個角落都翻了翻,又打開箱櫃,找出她曾寶貝一樣收著的詩文和畫軸。
「還有呢?」
可淺媚曉得他對自己妻子的情感,立刻搬出張靜雪,「姑姑臨終前,拉了我的手,再三要我勸七叔,要七叔遠離是非之地,別再想著什麼國,什麼家,什麼雄心壯志。她只想讓七叔逍逍遙遙無憂無慮地過完一輩子,不想七叔做這樣艱難行險的事!」
可淺媚一呆。
他捏住手中的一張紙,扔入火盆中。
李明瑗指向她,又道:「還有你!你以為你真是可燭部的公主嗎?我告訴你,你便是……你便和你姑姑一樣,被唐天霄下令誅了滿族!我並不是從大莞人的手中救了你,而是從周軍手中救了你!」
可淺媚渾身的血液都冷了,想問,又不敢問,慘白著臉只是喊道:「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你騙我!」
火焰再度騰起,可淺媚的眼睛被映得有點兒紅。
頗有異族風情的花瓶還在,卻連片綠葉子也沒插。
唐天霄捏緊了拳,控制著自己一拳打到她臉上的衝動。
「立刻給朕拿來看!」
眼前漸漸模糊不清時,她感覺到李明瑗走過來,親自把她抱到床上,那樣哽咽地說道:「淺兒,或許我讓你很失望;可我對你同樣失望。你怎可喜歡唐天霄?你曉得他手掌上染了你多少親人的鮮血?你的父母如果死後有知,只怕要死不瞑目!我真後悔,不該聽了靜雪的話,一味怕傷著你,什麼也不告訴你……」
她根本不是刻意地在喚他的名字,根本不是刻意地拿往事去打動他,更不是為了勾他魂魄主動去親吻他。
香兒道:「這還不到三更天呢!娘娘不如再睡一會兒吧!」
也許有道理。
她道:「你可以殺他,但不可以用我的名義去誘殺他。」
原來,這一切竟真的只是發生在可淺媚的夢境里!
於是,她也歡喜地擁抱他,親吻他,由著他在自己身體留下一個接一個的印記……
如果她沒有遇到寧清嫵,如果她沒有遇到唐天霄,她大概永遠會活在那種懵懂的快樂里。
香兒不解,只得照辦。
只聽她低低地嘆道:「我負了他,我也負了別人。走到這一步,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會怨天尤人。」
她到底想把他的尊嚴踩到哪裡?
可淺媚披衣下床,低聲道:「我想靜靜心,不想再做夢!」
他真的沒騙過她嗎?
他的眼底忽然空茫,「可她已經死了,我……我又怎能再逍逍遙遙無憂無慮過完一輩子?」
刀光,劍影,嘶殺,慘叫……
可李明瑗走進來,將一盞茶水放到她的面前。
然後,幾乎沒有考慮地,她飛奔往那座破廟,去救她的夫婿,她的情郎,她好容易遇上的兩情相悅的愛人。
他問:「裏面在燒著什麼?」
他冷笑著問:「可淺媚,你是打算把這裏布置成那個北赫男人的靈堂了?」
卡那提愛她愛得幾近痴狂,只要把她嫁給他,他必定願意全力勸著父親幫助信王和圖書復國。
李明瑗很快便衝進來,一把揪住卡那提,趕他離開。
她低啞道:「臣妾要不起!」
可淺媚不但不按他的要求寫表文認錯,反而天天在抄什麼經文?
唐天祺攤攤手,以示不能回答。
她將不得不失去了她的愛人了嗎?
「皇上,你不會是把她打發去道觀當女道士了吧?我怎麼瞧著……瞧著這字,很像是出家人寫的?」
她不是足以和他演完人生那場戲的正旦,充其量是個小花旦而已。
那氣息,似乎過於粗魯,並且有些陌生,有些怪異,那種迫不及待的撫摸里,沒有屬於唐天霄的溫柔和細緻。
可淺媚頭髮都似要豎起來了,站起身高叫道:「不可能!」
唐天霄盯著靳七,繼續追問道,「還有呢?」
而她將永遠只相信自己。
他轉頭問靳七:「除了抄經文,她還有什麼異常嗎?」
可淺媚眼睫濕潤,卻低低笑道:「他們與你為敵,給誅殺了是他們活該。可淺媚狐媚惑君,若給誅殺了也無怨言。皇上既然留了臣妾一條命,臣妾自然要學著修心養性,也算是為皇上的龍體和大周的社稷著想吧!」
唐天祺笑道:「哦?我怎麼瞧著沒什麼煩心的事,只是有那麼一兩個讓皇上煩心的人?」
唐天霄有些心不在焉,懶懶地點頭道:「再隔幾日罷!近日朕煩心的事多得很。」
他等不到她的屈服,便自己先屈服;她不給他台階下,他便找台階給她下,只要能成全這段兩人都已傾心付出太多的感情。
可淺媚落下淚來。
他們各有各的打算,所以都在騙她。
把能斷的都斷了,能燒的都燒了,安安靜靜地龜縮于這小小的殿宇中,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不去管,也許便是她一生的幸運了。
他問:「可她為什麼要抄經?難道就為練字?」
她有多久沒有如此生疏地和自己見禮了?
他畫得極好,意境空闊優雅,人物眉目宛然,但可淺媚似乎從沒喜歡過這幅據說是特地為她作的畫。
唐天霄頭部又開始疼痛。
但他始終沒有等到。
讓她惴惴不安的人進不來,她也不用出去面對可能讓她惴惴不安的事。
唐天霄怒沖沖地走到怡清宮時,卓銳已聞報急急上前見禮。
李明瑗還要說什麼,見她這副模樣,又忍住,只柔聲說道:「七叔幾時騙過你?若你接受不了,便不要去細想。那個唐天霄,你如果不想對付,也就算了吧。從此你還跟在我身邊,別再想著他了。沒道理他殺了你一家,你還奉上自己的身體讓他取樂。」
唐天霄卻聽得越發氣憤。
帳帷上織著的石榴和蝙蝠圖案,在兩人的親昵中蕩漾著,似要伴著他們的笑語飛出。
「嗬,這還吃齋念佛了?」
如果唐天霄真如她所知道的那樣在意她,一定已經走向了他的死亡之約。
「他的確是你的仇人,也是靜雪的仇人。你如果受不了,可以置身事外。喝了這盞茶,一覺醒來,你便不用再為難再猶豫了。」
他逼問:「到底是不想要,還是要不起?」
夢裡的一切已經過去了。
她回答著,將汗濕的脖頸縮入被窩,如同一隻烏龜或一隻蝸牛縮進自己的殼,免得被自己所不知曉的事物傷到。
她凄然地笑了笑,吩咐道:「籠盆火來,我把這些沒用的東西都燒了罷!」
她搖頭,第一次向李明瑗說不。
可唐天霄那夜臨行前特地囑咐過她不許提起,她又怎敢說出?
只是,她總覺得哪裡不對。
他盯著她,痛楚難耐地一聲低喊,才喑啞著嗓子繼續道,「是他們先要取朕的性命!你原來懂得的,難道現在就不懂得了?」
唐天霄立於宮門前,卻已不由抬眼望向內殿。
而李明瑗靜默片刻,為她拭去眼淚,輕輕摟到懷裡。
她至今不曉得自己到底做錯了還做對了。
所以她跪在他跟前,牽著他的衣襟道:「這些年唐天霄以無為而治為國策,留心休養生息,甚得民心。如今大周根基已穩,百姓富足安寧。七叔素來寬仁,當真準備再在中原掀起一場血雨腥風,讓這天下再度陷入混亂廝殺里?七叔便忍心為了光復你的大楚,不惜生靈塗炭?」
她都不想留著。
也許沒有路最好不過。
靳七垂頭道:「這會兒還在寫,今天下午的還沒拿。」
石榴多子,蝙蝠與「福」諧音。
靳七這般玲瓏的人,不會不理解他的意思,一定會把他的意思準確傳達過去。
他只怕又有人在唐天霄跟前進了甚麼離間的讒言,卻是婉轉地告訴唐天霄,如今的可淺媚很本分,很聽話,言行挑不出毛病來。
綵衣的小女孩仰望著彈琴的男子,彷彿仰望著她心中的神邸,渴慕卻不敢褻瀆。
卓銳看得出唐天霄來意不善,卻再猜不出可淺媚哪裡招惹了她,低聲答道:「淑妃在裏面。這幾日很安靜,很少出屋子,偶爾出來,待人也和氣,從不惹事。」
後宮里死無葬身之地的事多得很。
hetubook•com.com他說得陰損,話語里卻已是抑制不住的傷感,連聲調都似柔和了些。
可淺媚雖任性,可不是沒眼色的人。
唐天霄氣結,別過臉忍下怒氣,隨手翻了翻她即將燒毀的字紙,再問道:「你憑什麼燒去朕寫的東西?」
好一會兒,唐天祺勉強笑道:「她……她不會想在家修行吧?真打算出家了?」
山森往後疾退時,她滿心滿腦,都是那個長著一對好看鳳眸向她溫柔而笑的男子。
「她?抄經文?」
「一輩子?素衣?出家?」
再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午。
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一聚一離別,一喜一傷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夢裡……
唐天霄滿心裏又酸又苦,聲音微微變了調,「她說著玩玩的話,做著玩玩的事,是不是都太多了?或者,她說的話,做的事,都是騙朕玩玩的?」
她吁出一口氣,身體還在顫抖。
她永遠不會了解,真正的男女之情,是兩情相悅;真正的刻骨銘心,是生死以之。
唐天祺背脊生汗,上前勸道:「皇上,別為這丫頭氣壞了身體,先叫人再去打聽打聽,好好問問清楚!我總覺得哪裡不對,不會有什麼誤會吧?她雖然任性了些,可我也能看得出,她待皇上還算真心實意,絕對在不敢輕侮皇上之意。」
唐天霄翻了翻,果然都是《南華經》、《道德經》之類的道家經文,擲在案上道:「是你那個好三妹抄的經文!看看你能不能告訴朕,她究竟想做什麼!」
「每日膳食也穩定,不過是素食為主。侍女說,可淑妃讓以後都送素食,葷腥一概不要了!」
香兒、桃子等人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但後來的那麼多的鮮血和仇恨,不都是由她的私逃引發的嗎?
她和畫上的明月、古琴、黑鷹一般,是畫里的點綴。
這話的確是唐天霄在她被帶回宮的那天晚上說過。
跪在地上的女子未著脂粉,漆黑的長發連辮子都沒結一個,散散落落地隨意鋪在她一身縞素單衣上,連面龐都蓋住了一半。
紙片已褶皺得厲害。
可她心亂如麻,根本沒做出任何決定。她只是下意識地想,她和唐天霄,只怕是完了。
捱到第五天下午,他忍耐不住,問靳七道:「怡清宮那位現在怎麼樣了?」
但讓唐天霄耿耿於懷的,是她有那個閑心抄出這麼多的經文,卻始終沒有對他的暗示有任何反應。
月色如水,雪漠如歌,大腳印里踩著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小腳印。
香兒拿帕子幫她擦去額上的汗,笑道:「娘娘,你剛才好像在叫皇上的名諱?」
唐天祺一想,點頭道:「這些經文的確可以怡養心性,也許抄得多了,真可以少做噩夢呢!」
他想,他已改變了主意。
她將永遠是可燭部唯一的公主,大周皇宮內曾經盛寵卻終於失寵的淑妃娘娘。
讓怡清宮成為她的殼,其實也是個好主意。
唐天祺正說道:「皇上,我這邊已經準備得差不多,看來時機差不多也成熟了,該可以動手了吧?」
他的熱淚滴在她臉上,而她已經昏沉得連眼淚也流不出了。
艷麗多彩的帷帳撤了,妝台上簪餌珠飾收了,晶瑩奪目的水晶簾沒了,連地上的紅絲毯也不見了,露出光禿禿的漆黑金磚。
「這麼多?」
她可以暗暗地喜歡著某個人,安安靜靜地喜歡著某個人,然後在歲月的遷逝里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她的愛情。
「可並不是姑姑的大楚!」
終於,唐天祺也垂下頭,不敢相勸了。
經文扔入火盆,火焰騰騰地冒起,光色明亮。
可淺媚依然沒有正眼看他,失神地說道:「原來……原來,我並不知道我們之間會隔了那麼多的鮮血,那麼多的仇恨呀!」
但他想收回,可以嗎?
她彷彿輕鬆了些,繼續將那兩個男子在自己生命里留下的印跡慢慢付之烈焰。
唐天祺暗自叫苦,忙笑道:「她孩子心性,多半說著玩玩而已,皇上別去理她,隔幾天自然好了。」
靳七早已打聽清楚,因不是什麼好事,若唐天霄不問,他便也不回稟了。
靳七頭皮發麻,低低道:「聽侍女轉述口吻,好像是打算一個人在怡清宮過上一輩子,再不出去,再不見一個外人。」
唐天祺一愣,忙翻開細細看時,卻也詫異了。
他們的計劃已經展開。
他笑意寒冽,「就為朕誅殺了她的情郎,她便打算在朕的後宮里為她的情郎守孝一輩子?抄一輩子經?」
他不敢說明,但唐天霄聽得清楚。
她掙扎著走出門,發現小院里一個人也沒有。
唐天霄倒吸一口涼氣,膝腿間彷彿有片刻的無力,竟坐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可淺媚笑了起來,哽咽道:「是皇上自己說過,我不配!是皇上自己說過,我們已一刀兩斷!」
因為一切該發生的已經發生,該結束的已經結束。
此刻聽他問起,他只得答道:「可淑妃身體已復,聽說腿上已經hetubook.com.com結了痂,起床后常會到院子里走動走動,應該不會落下什麼病根。」
李明瑗怕她思慮得太多,又引得十一二歲時的那場舊疾複發,便在她的茶水中放了少量迷|葯,讓她服下。
每次爭執,都是他先低頭。
窗扇大開著,有裊裊的淡白煙氣盈出,卻瞧不見半個人影。
從前的可淺媚,會有這等本分,這等聽話?
「天霄!」
可淺媚道:「別胡說了!上下尊卑有別。皇上的名諱,豈是我們叫得的?」
「修心養性?」
他為她理著衣衫,喝斥不肯離去的卡那提道:「若把她惹急了,從此討厭起你,別怨我不幫你說話!」
不該自己聽到的,還是聽不到好。
睡在床邊的香兒急急起身,推她道:「娘娘,娘娘,怎麼了?又做噩夢了?」
那小小的院落,李明瑗沒有理由聽不到,李明瑗手下的人也沒有理由聽不到。可沒有一個人過來幫她。
當日可淺媚從角落裡把揉成的一團撿起,好容易才撫得有些平整,看清那騙人騙己的一字一句,也隱約明白了唐天霄怎麼會這麼快便發現她離宮而去。
他只看得到她發白面頰上紋絲不動低垂著的黑黑眼睫。
昏昏沉沉之際,她似又回到了唐天霄身畔,兩人快活地嬉戲于怡清宮中。
唐天霄沒有讓她平身,由她跪在地上,緩步走入屋中,打量著周圍漸覺陌生的陳設。
他寵她,疼她,從來沒打過她,連一指頭都沒有。
她呼救,一遍遍地喚著七叔。
可淺媚失聲驚叫,猛地坐起身。
她從小院的井裡吊上一桶冰冷的井水,兜頭澆在自己身上,強迫自己清醒。
如果不曾經歷過唐天霄,她一定分辨不出,親人的懷抱和愛人的懷抱,到底有著怎樣的區別。
也許離開唐天霄后,卡那提是她最好的選擇。
唐天霄半蹲下身,對著她的面龐,「就為了朕把你那些好情郎好同伴都給誅殺了,你就要修心養性?你在床上百般獻媚討好朕時,怎麼就沒想過修心養性?」
這時,可淺媚盯著那快要熄滅的火焰,忽然又道:「我也想著,我們一刀兩斷比較好。我不想每次侍寢后,回憶著同伴的鮮血懊恨愧疚。皇上,我是北赫的公主,並且和信王交誼非淺。」
她本是他救活的,他養大的,若他要打她,甚至要殺她,她連還手的資格都沒有。
唐天霄瞪了他一眼,接過靳七送來的厚厚一疊紙箋,已是驚愕。
她黯淡地笑了笑,將唐天霄隨手畫的自己傻笑著的畫像投入火中,然後是李明瑗親手寫來讓她閱讀和臨摹的詩文、兵書……
「靜雪……」
唐天祺明知不妙,到底內外有別,卻不便親自跟了去,只得向靳七使了個眼色,托他照應些,自己怏怏地出宮而去。
以為已經沒有人能攔他的路,卻從不曾想過,她並不希罕他給予的一切,一聲不吭地便將他捨棄。
這是她敬重的七叔的命令!
可淺媚雖然聰明,可並不愛寫字。唐天霄卻勤奮得很,幾乎每日都會練上幾張字。
她的一言一行,的確是在踐踏他,羞辱他;可也許她真的年少任性,也許再長大些,真的會改好些。
心頭越發割裂般地疼痛,但看向卓銳的眼神卻更加寒冽。
只是這時,她忽然相信,唐天霄來探望她的那夜,可淺媚病得迷糊,的確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唐天霄恨得咬牙,沉著臉道:「她就沒寫什麼東西嗎?」
可淺媚從不理會這些小事,很久后才知道,是唐天霄令人換下的。
香兒噤聲,轉身先去找《道德經》。
他的眼底有騰騰的烈火在跳躍,沖淡了他一貫的溫厚蘊藉;她甚至覺得他握緊了拳,很想迎面給她一拳。
她突然失了蹤,唐天霄一定很著急,一定在找她,一定望眼欲穿地盼著她回去。
她掙扎,卻因藥性未過而手足無力。
香兒一愕。
可淺媚心裏有點發酸,說道:「七叔一意行險,不怕姑姑地下不安嗎?」
一板一眼的君臣大禮,尊崇卻疏遠,瞬間將他們曾經的恩愛無間和生死不渝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是他寵起來的嬌慣性子,可他似乎願意繼續這樣寵著。
他本來是打算興師問罪的。
他很有把握,他可以在未來給予她更多的驚喜和快樂,更高的身份和地位。
香兒便道:「既如此,我呆會兒去要回來吧!」
李明瑗闔目嘆道:「你姑姑不許我說,怕你受不了,再和原來那樣被恨意迷了心智。你知道我們多麼艱難才把你救了過來!你瘋了,一身的傷,可還是想去殺那個下令屠城的周人皇帝!我們沒法帶你殺到大周幫你報仇,只帶謊稱你是可燭部的公主,去滅了我們有能力對付的大莞部,好解開你心結。你這樣地恨周人,這樣地恨大周的皇帝……我根本沒想過你會喜歡上唐天霄!」
可淺媚攥緊他的衣衫,失聲痛哭。
可她的前方,的確已沒有了路。
李明瑗明明知道,卻還將他留在身邊,用意已很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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