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掬盡心血,誰作斷魂啼

唐天祺便把那斷梳放到他手邊,低聲道:「不過,她既然曾留下那樣的話,如果皇上願意親手料理她的後事,她應該會開心些。」
她根本沒有吞咽。或者說,她的病已沉重如斯,失去了吞咽的能力。
卓銳聽說唐天霄在御花園裡散心,本以為他會心情好些,想趁機過來諫上幾句,再不料是這等混亂情形。
唐天霄臉色稍霽,問道:「有什麼事?說吧!」
哪怕把她關著,關在密不透風棺木一樣的屋宇里,他還是能清晰地意識到,她是他的,就如……他似乎也是她的一樣。
靳七低聲道:「聽說,今天的飲食同樣沒有動。」
厚厚的原色木板把精雕細刻的瑣窗密密地釘死,不留一絲縫隙。
唐天祺擦擦額上的汗,輕聲嘀咕道:「那麼大火氣,誰吃飽了撐的跑來惹你?」
天色陰沉之極,像是要下雨了。
卻向他冷顏以對,一次次劃清界線,決然地抗拒著他的靠近……
唐天祺過去借力狠狠一扳,終於把那木板拆下,露出給折騰得滿是瘡痍的門扇。唐天霄再上前使力一踹,那掩著的門扇也便「吱呀」地呻|吟一聲,給踹飛到了兩邊。
既然卑躬屈膝、小心順應著他的心意可以少吃苦頭並備受寵愛,又有什麼不好呢?
內侍伏在地上對視幾眼,料得瞞不過去,只得答道:「奴婢們一日三餐都有準時送入,但淑妃已經三日不曾取食過……」
早就發現她那隻手緊握成拳,卻一直不曾留意到,她的掌心裏,竟然捏著什麼東西。
唐天祺卻不曉得這些事,聞言卻是茫然,許久才勉強笑道:「如此看來,她還真的該死了?」
不論是床上還是床下,都溫馴得像一個完全沒有思想的偶人。
有人匆匆過來稟道:「皇上,李公公受了七十八杖,已經斷了氣。」
唐天霄嘆氣,「一個女人,去管什麼天下呢?朕瞧著這位安平長公主就是自己害了自己。若一早嫁了那魏太宗,日後兩人共掌天下,當真是神仙眷侶,也不至於死的死,散的散。她掙扎了半生,最終又何嘗保住了自己的家國?」
唐天祺的確打算先行出宮,轉過頭來再叫人過來打聽消息,以免有什麼事給當頭抓住撒氣。
卓銳明知此時絕對不是什麼勸諫的好時機,可事在急迫,也只得說道:「皇上,微臣方才看到內侍正令宮中大匠以厚實木板封閉可淑妃卧房。」
他終於顫抖著勉強呼出了心頭掐住的那口氣,卻驚恐地發現,她的呼吸細弱得幾乎感覺不出來。
他低頭看著那把斷梳,說道:「皇上似乎一直覺得她是在為死去的叛黨傷心?可我怎麼覺得……她是真的很絕望?」
「只怕……這些事和引得皇上大動肝火的人有關,還是不說為好吧?」
他不敢想象,她會因著他的報復和凌虐,就此死去。
太醫連忙應了,急急開了葯,令人去抓來煎上,又上前稟道:「皇上,淑妃這葯,只能先開一劑吃了試試。但淑妃病勢已沉,恐未必奏效。」
唐天霄怒道:「你還有什麼不敢的?朕破例令你駐守怡清宮,為的是什麼?居然讓她打傷這麼多宮人,你可知罪?」
唐天霄忽然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闔了眼只是雙手冰冷。
唐天祺彎彎唇角,道:「香兒現在已經被調離了怡清宮,但三妹之前曾經吩咐過她一些事,她想為她辦到,因此輾轉託人帶了口信找我,把這個交給我代為辦理。」
這梅婕妤卻溫馴得很。
唐天霄說東,她絕不說西;唐天霄說一,她絕不說二;唐天霄喜歡把絲帕蓋在她臉上,她絕不敢取下;唐天霄希望她屈服低頭哀哀求懇,她便永遠以最卑微的姿態侍奉著他。
來人驚悚,忙應道:「是!一百杖,一杖都不會少!」
他似看到可淺媚在他大發雷霆后,在人去屋空后,獨自一人跪在冷冷的地面上,一縷一縷地把髮絲撿起;
「她怕引狼入室,被她的這位駙馬顛覆了她的南朝天下。」
唐天霄笑道:「朕曉得她為什麼不肯取食。她向來刁鑽挑食,這樣寡淡無味的粗劣飯菜,自然是不肯吃的。」
只有身畔這輕如紙片的女子,忽然間如此真實。
她的第一夜給他摧殘成那樣,卻因一句求懇意外地得到了他的憐惜和包容,當然曉得他需要的是什麼。
唐天祺焦躁,正要親自上前動手時,唐天霄衝過來,飛快一腳踹在側面,接著又是一腳。
他又不說話了,似乎只打算說這麼多。
「皇上,她也才十七歲,從小嬌生慣養。」
屋裡給劫掠過一般凌亂,滿地俱是散亂的衣被帷幔,傾倒的桌椅,和零落的器物,半點不見曾經的艷冶精緻。
唐天霄的臉色刷地白了,慢慢蹲下身去,放開燈盞,向她伸出手去,卻顫動著指尖許久不敢碰她。
凌亂匆促的腳步中,他冷冷拋下話來:「若發現你們兩個串通她來欺騙朕,朕饒不了她,也饒不了你們!」
幾人想著往日那個千嬌百媚的淑妃娘娘正死在屋裡腐爛發臭,只覺那秋風m.hetubook.com.com吹到身上,竟起了一層層的雞皮疙瘩,生生地打起了哆嗦。
唐天霄大笑起來,指著卓銳喝道,「朕知道是你將她迎來了中原,想來一路得了些好處,才這麼事事都護著她!可你編甚麼說辭也得編得圓滿些!如果她做個夢就要傷人殺人的,朕豈不是早就該龍馭殯天了?」
唐天霄睫毛顫了下,「不要他?為什麼?」
怡清宮。
不會說,不會笑,不會發怒,不會哭泣,更不會去挑剔她們為她換上的衣物合不合她的眼光,她們喂的米湯是不是太過寡淡無味。
已經不是結得很漂亮的髮結了,只是整整齊齊的一束,用綴著瑪瑙珠的紅絲帶扣著,彎作圓圓的兩個圈收著。
可剛絆住他的感覺,絕對不像是輕軟如無物的素帷。
靳七慌得連去扶他,叫道:「皇上,仔細腳疼!」
「你們在看什麼?」
早已分不清是誰的,只是細細地混作了一處,像誰嘻哈笑著的大張的嘴巴。
卓銳無奈,悶下頭由著人拖走,眼圈卻已紅了。
唐天霄默默地看著,然後冷冷地盯向一旁侍立的太醫。
他看到了眼熟的月白色的緞料,從蜷曲的掌緣處露出。
一名內侍正從僅余的一尺見方的小窗洞里拿出一碗白飯和一碗青菜湯,猶疑地往裡面探視著。
他慢慢轉向唐天祺,冷笑:「你便幫著她愚弄朕吧!你以為朕不知道,她給關得受不了,又在耍小聰明,拿了這個給你來哄朕回心轉意,是也不是?」
唐天祺也破例來到了這妃嬪所住的宮室內,圍著封得緊緊的外廊走了一圈,便跑到殿內,看著封得嚴嚴實實的門扇,揚頭就吩咐道:「來人,先把門上的木板拆了!」
可淺媚像一枝被折下的梔子花,靜靜地躺卧著,憔悴著,枯萎著,一點點地流逝著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他凝視著那斷梳,抿緊唇問:「香兒為什麼給你這個?」
這之後的三四天,宮中的氣氛很是詭異。
唐天霄高叫著,把手中的燈盞舉得高高的,小心避開腳下的各類障礙物,尋找那個讓他恨入骨髓卻舍之不能的小女子。
太醫慌張,不斷地抹著汗水道:「淑妃病重,或者……或者……先預備下後事,衝上一衝也好……」
唐天霄胸口又在悶悶地痛。他明知自己好容易有點適應那種割捨,便不該再多作糾纏,卻由不得又追問道:「什麼事?」
他望向靳七,嘆道:「今天是第三天。」
畢竟她們兩個服侍慣了,可淺媚的生活習慣和喜好愛惡她們再清楚不過。
唐天霄雙手重重拍在案上,怒道:「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她到底做了多少對不起朕的事!叛黨……那些叛黨何止是她同夥?她……她跟其中一人上床,又和另一人定下白首之約!她……她這賤人,到底把朕置於何地?」
垂頭看時,不過是不知怎麼從時候脫落的一堆素帷而已。
唐天霄記得。那時她把他氣得半死,自己也給太后懲罰得半死,久跪的外傷讓她發起了低燒。太醫當時便曾提醒,若是腦部創傷引起的高燒,會有性命之憂。
他向太醫眯起了眼睛,道:「她那傷,不是早就好了嗎?何況,這一向只有她傷別人,什麼時候別人傷著她了?」
這樣一來,宮中上下惶惑,連帶謝德妃等素來和沈皇后親厚的妃嬪都不敢前去探望,遠遠看到中宮之人,恨不得繞道而行了。
他從小就時常來往于宮中,深知這位堂兄的脾氣,平時雖是溫和隨性,一旦面臨大事,那等剛毅果決鐵血無情也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
太醫猶豫片刻,答道:「皇上可記得上回淑妃低燒時微臣曾提過,淑妃腦部另有創傷,若再受傷或受到強烈刺|激,可能會形成極兇險的症侯。」
唐天祺並不迴避他的眼神,依然維持著唇邊的一抹看起來有點像在笑的笑意,說道:「香兒說,是三妹開始抄寫經文的前一天晚上給她的。皇上可以去找香兒確認一下,也許她敢欺騙我,但決計不敢欺騙皇上的。」
滿地落葉,一院蕭索,耀眼的陽光下,老榕淅淅響著,粗大的樹榦似支撐不住層層籠下的厚重枝葉。
可惜,已被他在憤怒中折斷,再不完整。
卓銳道:「可淑妃屢逆君心,自是該罰。但她今日一早突然做出這等事來,應是沉睡時做了噩夢,一時神智不清,方才奔出殿來打傷了人,並非有意違逆上意。」
太醫奉上了煎好的葯,不冷不燙,正宜服用。
四名太醫院里最好的太醫忙輪流上前,依次給可淺媚診過脈,臉色便都有些灰暗了。
他茫然地想著,繼續往別的角落尋找。
「什麼事?」
他抬頭向外望了一眼,道:「時候不早了,我新娶的一位愛妾還說午間要給我做一份家鄉的點心呢,我這會兒回去,大約還來得及領她的情。」
他明明記得,他在發現她的「不忠」后,已在一怒之下,掰斷了他保存的那把梳子,也把她保存的荷包取下,撕裂,將那漂亮的和*圖*書髮結扯成了一縷縷的亂髮……
是放他們兩人髮結的那隻荷包。
可她偏偏什麼也不說。與旁的男子親親熱熱,極盡狎昵,與旁的男子訴盡相思,海誓山盟……
何況……
「危言聳聽?」
角門處便傳來愈加密集的敲扑聲,卻再也沒有人慘叫了。
內侍應了,見外面的唐天霄未曾提出異議,便各各找出前兒封閉宮門時所用的工具,敲的敲,撬的撬,拉的拉,要把上面厚實的木板拆下。
她是還活著,可僅限於還有一口氣而已。
風越來越大了,無數落葉紛紛跌下,在眼前翻滾著亂飛。
唐天祺嘆道,「安平長公主不要他。」
他彎腰對著那個黑黑的小窗洞,高聲道:「可淺媚,你說,朕說得對不對?」
唐天霄聽得這話,立時皺眉道:「未必奏效的葯,你們開來做甚?」
唐天霄見他們退到帷幔后低低地商議許久,忍不住斥道:「怎麼這麼磨蹭?還不開藥來?」
唐天霄有時候覺得一個沒有自己思想的偶人未必太過無趣,但一想起可淺媚,立刻覺得還是這樣的女子好。
靳七已看出唐天霄盛怒難犯,只怕他再堅持下去,唐天霄顏面下不來,真的再加五十杖活活打死了他,忙以目示意他閉口,又揮手令左右內侍道:「皇上傳了話了,還不拉下去?拉下去!」
梅婕妤出身小門小戶,甚至連大字都不認得幾個,卻意外地得寵了。
「報告什麼呀,多一句嘴,說不準少一條命。皇上最近殺氣重著呢!」
當著唐天霄的面,兩名侍女不敢哭出聲來,紅著眼睛用溫水給她擦拭沾了灰塵的臉和手。
「皇上知道香兒為什麼突然把這個給我嗎?她昨天去過怡清宮,聽說送入屋中的飲食已經有兩天沒有動過了。她在外面哭著喚了許久,三妹都沒有回答一句,也聽不到一點動靜。」
靳七應了,總算鬆了口氣。
唐天霄瞥過地上的飯菜,問道:「她沒吃東西?」
唐天霄緊緊握著那束黑黑的發,忽然之間心痛如絞,痛得彎下腰半天直不起身來。
靳七甚至蹲下身,把床榻下方也找了一找。
如今,那折斷的兩截,正靜靜地躺在唐天祺掌中,久被摩挲的光滑梳脊微微地反映著陽光的淺淺亮色。
唐天祺向後退了一步,眼底終於有隱藏已久的悲傷溢出。
怡清宮早就被折騰得沒法好好住人,唐天霄將她小心靠在自己懷裡,一路奔回乾元殿。
「並沒有人告訴朕。」
但這會兒唐天霄已經被他賣關子賣得快要大動肝火,皺眉道:「快說!」
他低喚一聲,伸手去取她掌中的東西。
唐天霄並不理會,又責熹慶宮近年開銷太大,有違太后儉約治宮的懿旨,令削減中宮脂粉銀,並清查中宮出入帳目。
算來唐天霄自己的親兄弟早在皇室傾軋中死得差不多了,便是宗室之中,也只剩了唐天祺這個堂弟和他血緣最近,關係之親厚,遠非旁人可比。
其實不是太醫在學螞蟻爬,是他自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團團轉。
唐天霄走到床前,抓起胡亂堆著的衾被,猜著會不會看到蜷于其中的小小軀體時,卻失望地發現,下方空空如也。
雖然他一直在努力擺脫她對他的影響,可這一刻,他不敢想象,若眼前的女子真的成了一張薄薄的紙片,就此碎裂,飛逸,流散,他該去怎樣承受那種失去后的痛徹心扉和肝膽俱裂。
待吃罷了午膳,唐天祺也不急著走,倚坐在乾元殿的窗下,一邊曬著太陽,一邊聊著近日看過的一些野史。
謝德妃一哆嗦,悄悄望了眼無力跪于地間的沈皇后,低聲道:「也……也沒什麼。臣妾到熹慶宮時,李公公正和梅婕妤說話,之前的事,臣妾並沒看得十分清楚。」
風聲中,李彥宏的慘叫聲越來越弱,漸不可聞;新的有節奏的敲扑聲響起,卻沒有傳來慘叫,只聞得卓銳間或的一聲悶哼。
唐天祺嘆道:「怎麼我就覺得她一心就在皇上身上呢?」
可唐天霄全不在意,徐徐地站起身來,說道:「起駕,回宮了。」
但真的過來時,又發現她們能做的事極有限。
幾處帷幔因早已換成素色的,並未給撤去,此時有零落於地的,也有依然掛著的,在本就凌亂的地面投下了憧憧暗影。
唐天祺笑道:「我沒說什麼呀,只是閑著聊聊,聊聊。」
「可淺媚!可淺媚!回答朕!可淺媚!」
真實卻可怕。
唐天霄不答。
身後什麼傳來男子冷沉的喝問。
內侍們慌忙跪下磕頭見禮,眼神里已滿是驚懼。
為的都是平時不足掛齒的小事。
卓銳抬著望向唐天霄,雙手握緊了拳,嘴唇顫動著,居然還似想繼續勸諫下去。
彷彿觸目所及的一切都在告訴他,她快死了,他將永遠失去她。
沈皇后臉色死灰,眉眼已在驚怒中變了形,卻跪在那裡再也不敢求情;常年侍于君前的靳七也在悄悄地擦著一頭冷汗。
月白色的緞料,精綉了比翼鳥長空雙飛,連理枝並枝相依,俱給揉得不成模樣hetubook.com•com
唐天祺卻已伸出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又一探鼻息,已喊道:「她還活著!皇上,她還活著!」
沈皇后又是委屈,又是憤恨,卻再不敢發作,嗚咽著應了,伏在地上抽泣。
唐天祺無措地四處打量,訥訥道:「這個……她給關在這裏,總不會飛到別處去吧?」
唐天霄便點頭,面色和緩了些,又向沈皇后道:「鳳儀,當日賢妃也便因那些不成器的奴才拖累,白白給禁足了那許多日子。但你看她放出宮來后,不是比以往更加賢良溫順?可見得遠離那些奸佞小人的好處了。你也需得好好學學,別讓朕失望。」
這幾日又開始暈眩頭疼,不得不喝太醫開來的苦死人的葯,他明知病因,再不願去多想那些無謂之事,只專註於他謀划已久的朝堂風雲。
唐天祺低嘆,「我沒看到她那天早晨的模樣。不過印象里,她雖然有點任性,但並不是沒有眼色的人。除非她真的不想活了,才會在皇上盛怒的時候火上加油做出那樣的事。可我都看得出的事,皇上為什麼看不出?」
他繞過在地上捂了臉失聲痛哭的沈皇后,一拂袖,快步往回走去。
「沒有。」
他卻不曾想過,那女子本就出身寒微,早已習慣了看著富貴人家眼色行事,更何況面對的是當今天子。
唐天祺卻低了頭,若無其事地撿起,便要放回袖中。
唐天霄也便令人搬來軟榻,也在窗下卧著,聽他有的沒的扯著那些古時帝王將相的軼事,倒也是個好消遣。
唐天霄掌心忽然間冰冷,眼底的火焰噴出,燎向靳七。
許久,他忽然將那兩截斷梳抓住,轉身奔出乾元殿。
眼見唐天霄神色極差,唐天祺再不敢離去,也只在乾元殿守著,並悄悄吩咐下去,把被唐天霄調到別處的香兒、桃子先傳到乾元殿,幫著照顧可淺媚。
另有三四名內侍正圍在旁邊,著急地問道:「怎麼樣?看到了嗎?」
唐天霄氣得無可如何,喝道:「你知罪就好!來人,拖下去,同樣先責五十杖!再不閉嘴,另加五十杖!」
謝德妃斂著眉小心答道:「是,臣妾遵旨。」
唐天霄已經把自己的唇咬得發白,一言不發。
而唐天霄的臉色似比這天色更陰沉,隨時要扣下一天一地的傾盆暴雨或暴雪,將所有人淹于其中。
第一次當著別人把這事說出,他自是倍覺羞辱,便有些站立不住,扶緊了案幾去揉眩暈的頭部。
靳七不敢答話。
他似看到可淺媚一邊哭泣著,一邊整理著髮絲,一根一根地,重新收拾成一束,用抓慣鞭子的手,小心地扣下紅絲帶;
他轉身想離去時,靳七忙拉他道:「侯爺,現在可不是避嫌的時候!今天這事是你招出來的,你可別想逃。指不定呆會兒還出什麼事,若鬧得大了,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五十大杖!」
唐天祺取出,向他揚了揚,簡潔地說道:「香兒給我的東西。」
唐天霄將他推得一個趔趄,斥道:「朕不想再聽你為她辯解一個字!也別讓朕再看到她,否則朕一定親手把她給勒死!」
卓銳叩首道:「微臣知罪!微臣願意領罰!但可淑妃目前狀況並不好,只怕經不起那等磨挫!」
唐天霄向角門的方向掃了一眼,又道:「對了,方才你打算和朕說什麼?」
當年,為了一己私仇,他曾遷怒於另一個和她面貌相若的女子,讓她痛失愛子,險些送命。
多少時日過去,午夜夢回,他依舊覺得極不安心,一直試圖在這個和那女子交好的結拜妹妹身上有所彌補……
三人手中都舉著燈火,在這偌大的屋宇雖然還是嫌昏暗了些,可大致的情形,到底還是能看得到的。
唐天霄眸心小簇的火焰騰出,慍道:「朕並沒有打算取她性命,你又何必說這些話來危言聳聽?」
這日,唐天霄問了瑞都城內外一些異常和對應布置,看看時候不早,便把這位堂弟留在宮中用膳。
許是這屋子給密閉后空氣太潮濕的緣故吧?
早有腿快的內侍飛奔著去請了,唐天祺也是焦急,一忽兒跑進內殿查看可淺媚情形,一忽兒跑到殿外去張望太醫的蹤影。
陽光如此炙烈灼人,他的眼睛忍不住那種漲痛和酸澀,有滾燙的熱流堪堪欲落。
他說不出話來,努力讓自己呼出胸口給掐住般透不出的氣息。
至少,比想著排除異己卻被貶斥得卧病在床的沈皇后好,更比關在黑屋子裡連一線光亮也看不到的可淑妃好。
若她如此待他,若她肯讓他知道她心底如此待他,他又怎捨得她受半點兒委屈?
唐天霄捏緊茶盞,眸光如刀,慢慢道:「沒錯,朕的旨意。」
唐天霄啞著嗓子乾笑:「她?崩潰?天祺,她是怎樣的人,難道你不知道?你覺得這麼強悍的女子,會崩潰?」
而殿內守在床榻前的那位,已如煎透了的螞蟻般悶了頭坐著不動彈,連臉色都像被煎過般灰暗。
「做了噩夢神智不清方才傷人?」
他繼續高喊,脊背上的寒意直衝腦門,連手足都和*圖*書似僵硬了,一層接一層的汗水卻迅速濡濕了衣裳。
他嘆口氣,向靳七揮揮手道:「走吧走吧!有棍杖敲下來一準兒先敲我身上,砸不著你這老東西!」
唐天霄眼神閃爍,已說不出是痛恨還是悲憤。
離開了可淑妃的唐天霄沒有再獨寢乾元殿,破天荒地去看望了冷落已久的杜賢妃,並在瑤華宮用過兩次午膳,賞賜多多。
他也承受不起更多。
正是那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桃木梳子,除了他和可淺媚,無人知道其意義的桃木梳子。
太醫近前,剛要見禮時,唐天霄抬眼看到他們,已是精神振了振,說道:「都免禮,快來給淑妃治病。」
唐天霄猶自怒火中燒,猛地甩袖將凳上的茶壺茶盞摔落,恨恨道:「關幾天黑屋子便經不起嗎?朕還沒挖出她的心來生煎呢!」
一時燈燭點燃送上,那些內侍揣不透唐天霄的心意,也不敢擅自進入,只有唐天祺和靳七各執了一盞燈跟了進去。
傳說中可能和宮外叛黨有勾結的可淑妃並沒給廢掉或打入冷宮,卻被下令生生地封閉所有的門窗,平時華麗熱鬧的屋子成了關住她的漆黑大棺材。
熹慶宮的總管李彥宏被活活打死了,皇帝最親近的心腹侍衛卓銳被打掉了半天命,給人抬出了宮。
往日洋溢著清脆笑聲的屋宇已全然不見了原來的華麗和尊貴。
後來扯到了魏太宗拓跋頊身上,唐天祺笑道:「皇上,昨兒我看野史里講,這個一統天下的鐵腕皇帝,在當皇太弟的時候,差點毛遂自薦,要到入贅南朝當安平長公主的駙馬呢!」
此時給唐天霄點名叫住,他連迴避都迴避不了,只得上前見禮:「參見皇上。」
「淺……淺媚!」
卓銳習武之人,身強體健,遠非李彥宏可比。只要不給敲上一百杖當場打死,有半個月,也該恢復得差不多了。
唐天霄眼底的怒火慢慢壓了下去,轉頭望向謝德妃,說道:「梅婕妤目前尚未有宮室,先就住你寶和宮去吧!她入宮不久,若有無禮之處,你可妥加教導。」
他站起身,袖中卻有什麼東西掉落;唐天霄不過瞥了一眼,鳳眸已然眯起。
這比鞭屍都好不了多少。
鳥兒的眼珠黑黑的,卻給褶痕劃過,彷彿正垂落著長串的淚珠。
唐天祺笑得微見凄涼,「說是請我幫做一些事。」
他的力道極大,那木板卻鬆動了。
唐天祺又道:「我收了這把梳子后,想起卓銳曾經冒死勸諫皇上收回成命,就親自去他家細問過。卓銳說不出更多來,只告訴我,他那日見到的可淑妃,已經完全崩潰了。皇上,你把完全崩潰了的可淑妃關到了像棺材一樣的黑屋子裡。」
擦到她放于床榻內側的那隻手時,桃子忽然叫道:「這……這是什麼?」
香兒等人扶起她,努力向她口中喂著;而她只是安靜地闔著雙眸,紋絲不動地承受苦澀的葯汁,然後緩緩地自嘴角溢出。
屋裡死一般地寂靜著,只有嗡嗡的回聲不急不緩地在梁宇間旋繞。
肌膚上的溫度隔著單薄衣衫燎燙著他,讓他慌忙縮了手,又飛快伸出臂膀,將她整個兒抱入懷中。
他抱緊她,猛地沖了出去,嘶啞地喊道:「太醫,太醫,快傳太醫!」
幾人回頭,唐天霄一身玄黑金綉團龍常服,正負手立於階上,目光森冷如刀。
把她放在自己的床榻上,握住那枯乾的手指,他啞著嗓子喊道:「太醫!太醫呢?」
唐天霄踏了進去。
不知什麼時候起,關於可淺媚的事,已無一不是大事。他年紀雖輕,到底久在朝中,耳目不少,幾番折騰都大致知道些,若要不理時,只怕當日和自己結拜的那個活潑潑的異族少女當真要天人永隔了。
屋裡依舊黑黑的,有空氣不流通造成的濕腐氣息。
唐天祺忙道:「快取幾盞燈來!」
唐天祺點頭道:「沒錯,女人有的時候就是太蠢,沒個決斷,明明眼前就是自己想要的,卻顧忌著這個那個不敢伸手去把握。像那位安平長公主,不小心喜歡上了敵國的皇太弟。可要選擇這位皇太弟,就不得不養育自己的國家和親人做個了斷。可惜她一生徘徊猶豫,總舍不下她自己的家國;魏太宗想逼她做出選擇,卻只把她逼上了死路。人心都是肉長的,其實何苦把她逼到這等田地!」
唐天霄的眼睛都紅了,怒道:「不會飛嗎?未必!這皇宮原就是南楚的皇宮,連太監宮女也不少是南楚時候留下來的,她喜歡的那個信王神通廣大著呢,保不準便裡應外合把她接了出去!她……她可不是正一心要離開朕么?」
唐天霄立於案前,如一株被秋風刮過的白樺,縱然挺直依舊,卻已枝葉蕭索,全無春日里蓬勃盎然的生機。
便有人接著道:「嗯,八成已經死了。要不要報告上去?」
這時,他的腳下彷彿給什麼絆了下。
快到熹慶門時,他頓了頓身,向靳七低低道:「和卓銳說,准半個月的假養傷。半個月後,照常入宮應卯。」
他彎下腰,扯開那凌亂的素帷,將燈盞和-圖-書移近一照,已失聲喊道:「三妹!」
她必須活生生地感知他對她的愛恨交加,就像他必須感覺到她正活生生地存在於他的世界里。
唐天霄心頭猛地抽住,彷彿誰狠狠地抓撓了下,好容易掩上的傷口突然之間又給撓得鮮血淋漓,七零八落。
再不知道,往日作威作福的熹慶宮大總管李彥宏,死後還得補滿一百杖,會變成怎樣的血肉模糊。
唐天霄聞言,手指終於搭她的手臂。
唐天霄大驚,急急奔過去看時,素帷之下,悄無聲息卧著一人,素色小衣,長發委地,面色灰白,緊緊蜷著軀體一動不動,再看不出是死是活。
「事出有因?」唐天霄嘲笑,「卓護衛也認為,朕不該罰她,不該派人監管著她?」
唐天霄閉了眼睛,讓陽光暖暖地照在自己身上,淡淡笑道:「哦?這位皇帝也有色令智昏的時候?後來並沒有入贅,想必是後悔了吧?」
太醫明知可淺媚如今病症,絕對和唐天霄一反常態的壓制囚禁有關,再不肯自己擔下責任,硬著頭皮道:「淑妃的情形,很可能與腦部受到了強烈刺|激有關。淑妃身體向來不錯,開始發作時應該不嚴重,只是救治不及時,病情拖宕下來,目前連五臟六腑都已在高燒里受損,實在是……很險。這樣的高燒若再不退下,頂多……也就一兩日的工夫了……」
唐天霄立時喝問:「那是什麼?」
唐天霄向來也隨性,並不因自己是帝王便和堂弟生分,因此二人在一桌吃飯喝酒,並不太講究禮節。只是他近來心情鬱結,便比以前沉默了許多。
沈皇后自李彥宏被打死那天,便稱病不起,等這話傳出,立刻真的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待幾名太醫急急奔過來,唐天祺已張口斥道:「你們一路上在學螞蟻爬嗎?」
他丟下衾被,手指拂上軟枕,似覺出微微的潮意。
唐天祺手握八萬京畿重兵,是唐天霄最得力的股肱大臣,自然便常給召入宮中議事。
眼前的一切便漸漸地顛倒旋轉,模糊不清。
卓銳臉色發白,低聲道:「微臣不敢!但淑妃之事,請皇上三思!」
這一生的苦和痛,他已經承受得夠多,絕不想承受更多。
她平時行事招搖,很是招人嫉恨,但她為人洒脫,待人實誠,如唐天祺、靳七等人都和她處得甚好。只是卓銳求了兩句情便給打成那樣,即便是尊貴如唐天祺等人也不敢再多話了。
這天氣,悶得可怕。
據傳唐天霄因梅婕妤之事,對沈皇后甚是失望,卻對杜賢妃的賢良大度很是讚賞,甚至說她「頗有母儀天下之風」。
唐天霄抬眼看時,呼吸已是一窒。
也許,這些事,唐天霄不是想不到,而是不願去想。
他不要失去她。
唐天霄有時留宿于寶和宮,有時把梅婕妤召入乾元殿侍寢,連白天也常把她帶在身邊,風頭一時無兩。
沒有人回答。
昏迷之中,她的拳居然還能捏得那麼緊,彷彿把最後的神智,最後的力道,都放到了手中的那點東西上了。
唐天祺輕笑道:「其實,也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三妹讓香兒在她死後把一半梳子放在她的棺木里,另一半梳子燒成灰,撒在她的墳上。」
縫著那荷包時,她也會哭嗎?她對女紅一竅不通,心靈手巧四個字和她從來沾不上邊,更不曉得縫荷包時會給針紮上多少下……
可那木板釘得極牢固,半天也沒能拆卸得開。
他轉頭問向唐天祺:「人呢?」
根本沒有可淺媚的蹤影。
那東西唐天霄再眼熟不過,這大半年來,他幾乎一直籠于袖中或藏於懷裡,片刻不曾丟開。
「啪」地一聲,內侍手中的白飯和菜湯跌落地間。
唐天霄抬眸,森然道:「朕吩咐打多少杖來著?七十八杖?還是一百杖?」
「那怎麼辦?再有幾天,說不準人都臭了……」
他恨她,只是恨她的薄情和背信。所以他關著她,哪怕她在想著別的男子,也不得不恨他惱他怨他。
「淺媚!」
卓銳吸了口氣,諫道:「微臣以為此事不可。淑妃雖然打傷數人,但事出有因。」
「淺……淺媚!」
唐天祺輕聲道:「她身邊知疼著熱的心腹之人已經盡數被皇上調走,便是有打聽到些風聲的,有卓護衛前車之鑒,誰敢跑來多嘴多舌,觸皇上雷霆萬鈞之怒?」
那內侍愁道:「哪裡看得到?黑得跟個棺材一樣。」
唐天霄小心地一點一點摳著,好容易才把那褶皺得不成模樣的東西摳出來。
此刻,掌中的荷包完整無缺。曾經撕裂的部位已經被小心地縫好,針腳卻拙劣得不忍卒睹。
唐天祺心中不服,到底不敢和他爭辯,低一低頭,向後退了兩步,便要先行出去,留他自己慢慢研究可淺媚的逃走方法。
唐天霄驀地睜開眼,已是冷冽逼人。他道:「你想說什麼?」
她燙得可怕,身體也極輕,原本玲瓏的身段在短短几日內便似給抽去了所有的精氣神,瘦得只剩了乾燥的皮膚包裹著硌人的骨骼。
他解開荷包,慢慢取出裏面藏著的一小束黑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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