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香奩一夢,蓮根絲多少

唐天霄原本滿肚子的不悅,但見到可淺媚乖乖留在宮中,並無逃走之意,氣已消了一半;再聽她這樣撒嬌般的認錯,已是哭笑不得。
她正努力蜷緊身體,縮作小小的一團,雙臂擋住了大半的面頰,卻沒擋住滿臉的濕潤。大把大把的頭髮被她揪起,黑鴉鴉地散落在枕間。
唐天霄望向侍奉的宮人。
可剛剛養好傷回宮的卓銳也算曆過大風大浪的,怎麼也會這等不安?
人都說高處不勝寒,可若有人相偎相依,軟語嬌儂,再冷的冬日亦可在彼此的笑容里溫暖如春。
幾名有經驗的老宮女已被從附近的宮殿請過來,此時正手忙腳亂地幫著施救,卻是搬了張寬大的長凳過來,鋪以軟枕,再疊以棉被,將那面色灰白一身淋漓的女子脫去外衣,以乾淨的薄毯裹了,橫置於棉被上,再將其中一隻凳腳懸空,緩緩搖晃著,欲將水控去;卓銳也沒有放棄,跪坐在她的身畔焦急地查看動靜。
她這般地輕,濕淋淋的黑髮搭在他手上,又是這般地涼。
「這裏。」
微微的溫意正緩緩自指尖散開。
唐天霄猛地站起身,再次奔到水邊。
卓銳依然跪坐在可淺媚的身畔怔怔看著,忽轉身向唐天霄行禮道:「皇上,微臣有從海外名醫那裡學來的急救法子,但恐怕要冒犯淑妃,有大不敬之罪。」
「唐天霄,我們永遠在一起,一起……死吧!」
唐天霄透不過氣,一陣陣地暈眩,身體搖搖欲墜。
二人匆匆被送回怡清宮。
他忽然間便擔憂,會不會可淺媚又用了什麼金蟬脫殼之計,在眾目睽睽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彷彿萬念俱灰,只在等待著那一刻的來臨,那一刻的解脫……
可淺媚呼吸急促,漆黑的眼底忽然間泛了紅,似竄燒著來自地獄的森森火焰,灼心,噬骨。
他驀地大叫道:「淺媚!」
雖然並不高明,但已足以自救。
他直了直身體,扭頭想吩咐船娘把船划回去,可再瞥一眼可淺媚孤零零冷凄凄卧于舟中的模樣,開口時話卻變了:「你先把船划回去吧,有淑妃陪著朕便可以了。」
「張……張友崇?」
那眼神,似眷戀,又似絕望,似悲傷,又似有如釋重負般的輕鬆。
驟然被屋中的燈光打到臉上,她的睫毛顫了顫,慢慢張開。
至於是保護還是監視,便只有唐天霄自己心裏明白了。
她仰起臉,清麗的面龐和秀頎的脖頸在水色和月光薄涼的交相輝映中宛若透明。
她竟妝扮得極精緻,往日有些蒼白的面頰和嘴唇都點了鮮艷芬芳的胭脂。
他終於探出了頭,看著滿天亂晃的星星和忽然間化作幾輪重疊起來的彎月,重重地吸了口氣。
「皇上,皇上……」
難道,真要等來世嗎?
他痛苦地彎下腰,淚水簌簌落入水中。
再隔片刻,太醫過來,只一把脈,便已白了臉回道:「這……淑妃娘娘已經沒有脈息了!」
桃子一雙巧手為她梳了百合髻,雖因著她的卧姿有些鬆散,鬢間簪著的木芙蓉和喜鵲登梅赤金珠花俱是璀璨奪目,將柔美的面龐映襯得更是奪盡天地毓秀般極盡清靈婉媚。
唐天霄道:「沒事,朕把這丫頭弄上岸便回宮。」
她說他們要永遠在一起,一起……死!
守在紅葉亭中的宮人比他預料得要快,已經有幾個會水的侍從劃了船飛快駛了過來。
「我好怕,我覺得我在做一個醒不過來的噩夢……我回頭找逃出城的母親和姐姐,結果發現……一大群的大周莽漢在糟踐她們,那樣的糟踐……活活糟踐到死!我母親是晉州城裡最美麗的女人,我姐姐才十三四歲,清潔聰慧,小仙女一樣……我想救她們啊,我們只想好好守著我們的家!男人們的戰爭,與我們何干?我們早就說定了,一家人會在一起過年,看著我養的玉玲瓏在陽光下開花……可花還沒開呢……」
那個他曾視為親生大哥般依賴相信的男子?
唐天霄舉目,果見衰荷掩映中,有一條小舟時隱時見,卻相隔甚遠,看不出上面有沒有人。
不等他們上前見禮,唐天霄便已問道:「淑妃呢?」
可淺媚沒有回答,只是無力地霎了霎眼,神情極疲憊。
他惶惑,他不解,可他已無法思考更多。
他的淺媚必定還在池水中。
唐天霄皺眉,忙扶緊兩邊船舷,閉了眼睛穩了半天身形,才覺得好些,慢慢鬆開了手。
她歪著頭,散漫地說道:「你死的時候,我一定已經死了,怎麼為你抄經祈福?哎……真不知道,是像傻子一樣蒙昧地活著好,還是裝著糊塗把一生所有的快樂都在幾天內提前耗光好。」
想起可淺媚那次私逃前後對他的態度轉變,唐天霄掌心發涼,立刻道:「你既然深知我,自是不會相信他們的話,更不該屢屢受他們利用。」
香兒怯怯地指向前方的池水,說道:「淑妃娘娘說要散散心,一個人劃了條小舟到那邊賞荷去了!」
不見面容,hetubook.com.com已是傾城。
靳七等慌忙拉住道:「皇上,天涼,千萬……千萬保重龍體!」
他說:「她把自己纏在蓮根里了……用鞭子。」
薄毯滑落,露出因枯瘦而清晰凸出的鎖骨,鮮紅的胎痣赫然在目。
但自有了荊山刺客之事,又發現了沈度勾連莊氏有所圖謀,唐天霄便調了部分禁衛在宮內貼身保護;後來發生了可淺媚私逃之事,索性連怡清宮那裡原本監管的侍衛都沒有撤走。
他失聲道:「快……快去救人!我的淺媚……淺媚她……」
多少次這般藤蔓一樣的痴纏,他以為是幸福;可這一刻,卻只是死亡。
但她忽然便伸出了手,緊緊抓了他的手臂,一下子將他扯下了水,用冰冷的水,截斷了他驚慌喚著的她的名字。
最前面的小舟快到那處殘蓮附近時,水面忽然破開。
「怡清宮的侍衛……」
可淺媚雖然蘇醒,卻已元氣大傷。
葭葦蕭蕭間,可淺媚的回答隨著冷風的傳送忽遠忽近:「我闖禍了,不上去!要麼你下來?」
唐天霄頓了頓身,說道:「即刻包圍交王府,傳庄碧嵐入宮見朕。」
「卓銳……」
可不知為什麼,那一瞬間,他覺得她在哭。
唐天霄終於走到了紅葉亭,卻沒有見著可淺媚。
諸如卓銳、陳材等御前行走的侍衛,亦屬禁衛軍中的一支,不同品階的衣飾並無明顯差別。
他寄予最深切的感情,不幸化作了雪原般沁骨的荒涼。
他這樣想著,也懶得再去認真計較她做下的蠢事。
他來不及問她她這樣做的原因,只是想告訴她他會帶她離開,脫離這片她一手製造的混亂的險境。
陳材眼見唐天霄的神色竟是驚懼多於憤怒,忙道:「剛才聽說,淑妃往紅葉亭那邊去了,有宮女隨侍身側。另外……卓護衛也跟著,應該還在那邊吧?」
唐天霄的眼神忽然也像鞭子一樣,冷冰冰地向他抽了過去。
他的手曾那樣的溫暖,終卻贈予唐天霄人世間最陰冷的寒涼。
可淺媚正用一方淺碧色的絲帕覆于面龐之上,聞得他說話,便抽開絲帕,向他盈盈一笑,嬌嗔道:「我才不信你,一上岸,指不定又把我關黑屋子裡。」
他緊繃的心弦便似鬆了下來,緩和了聲音喚道:「這麼冷的天,你跑湖裡去做什麼?快上來吧!」
唐天霄終於覺察出了不對,皺眉道:「你說什麼?」
唐天霄怔了怔,道:「怎麼?這湖下有鬼?」
她的手指指向了他的胸口,靠近心髒的地方。
他折身欲往紅葉亭方向去時,陳材急問道:「皇上,虞國夫人之事怎麼處置?已經聯絡過監視交王府的暗衛和眼線,雖沒看到過庄世子出門,不過……從午後到傍晚,也沒有人見到過他。」
他的心忽然抽緊,嘶啞著嗓子喊道:「淺媚呢?可淑妃呢?」
他卻渾然不覺,緊緊摟著懷裡的女子,滿臉慌亂地沖入亭中。
了不得,先把她哄上了岸,回宮后再好好教訓一番。
還有一條小舟在那裡,正把他們方才乘坐的那條小舟翻轉過來,往岸邊拖拉著。
可淺媚淺淺地笑,不勝疲倦地嘆了口氣,忽仰頭,在他唇上吻了一吻,說道:「唐天霄,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她的嗓音又脆又亮,在水面來悠悠地泊過來,清澈卻嬌憨,別有一番水中芙蓉般的韻致,似把蕭瑟的月夜秋色都映得嫵媚了。
她抖得如同篩糠一般,嗚咽的咒罵含混不清,低啞的尾音拖曳著逼近萬丈深淵的灰暗和絕望。
南雅意終究是走了,留也留不住;而庄氏早有異心,發作出來只是早晚之事。
可淺媚輕輕一笑,卻似比哭還難受。
雁孤飛,人獨立。瑤草短,菊花寒。又是一年寒秋蕭索而過,眼看便是嚴冬。
可淺媚坐起身,雙臂伸出,慢慢地環住他的腰,「我怎麼覺得還是被你關著?只是現在關我的屋子和之前那個不太一樣罷了。」
唐天霄抬眼,那片淹沒了可淺媚的池水竟如此靜謐。
可她的脖頸上,仍然掛著那枚荷包,帶著湖水的濕意。
嗆水再嗆得怎樣,也不至於嗆成啞巴。不說話和不願意說話,是兩回事。
他有些無奈,「說了多少次,讓你別多事,你怎麼就不肯聽?」
唐天霄凝望著她,低聲道:「告訴我原因。」
他頓了頓,自語般苦笑道:「不過我是不是該額手稱慶?你總算還肯說些好話來哄我,沒有把我都扔到腦後,去抄什麼經修什麼行。」
可淺媚望著船娘將船駛到岸邊,走得不見了人影,輕輕道,「我倒寧願你一直讓我安安靜靜地抄經,安安靜靜地修行。」
唐天霄終於走過去,走近在片刻間還溫香軟玉抱滿懷的女子,輕輕把她攬起。
滿天的星倒映在水面上,都在晃了起來,再折射到眼睛里,晃得人作嘔。
他再划兩下,覺得無力之時,已被侍從拉上小舟,飛快划向岸邊。
「不會關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
漸行漸遠的人中,不會包括你。
總是不想孤寂,總是倍覺孤寂。
但他到底伸出了手,向泛著微光的水面游去。
但如果不會武功的南雅意能逃出去,身輕如燕的可淺媚應該更不在話下。
「那是什麼?」
卓銳滴下汗來,忙道:「沒有。微臣只是覺得,皇上當以龍體為重,小心著了涼或驚了風。」
可淺媚卻道:「我不信!等哄了我上去必會罰我。我等你睡著了再上去罷!」
「圈住我的不是皇宮。」
唐天霄手足俱軟,看著那晃蕩著的水面,閉上眼乾嘔了兩下,才能喘口氣,望向遠處的殘荷。
他儘力掙扎著,卻覺她比自己要靈巧許多。
唐天霄略鬆了口氣,點頭道:「她若再敢私逃,朕非打斷她的腿不可!」
是唐天重嗎?
唐天霄彷彿連舌尖也麻木了,半天沒能說話,只是略略點了點頭。
「不過,可淺媚刻意拖延了那麼久,只怕早已算好了時間。」
從此,他畏水如虎。
他們之間明明已再無障礙,他們明明可以長長久久地在一起,直到他們生出一堆的兒女,直到他們鬢滿霜華,依然可以指點江山,笑看天下……
他不明所以,但他聽得明白,她想他死,但她自己也沒想活著。
又過去多少個冬夜,他都不能剔除那種被最信任的親人推入地獄的冷與痛。
如是反覆數十次,唐天霄已忍耐不住,終於啞著嗓子喝出聲來:「夠……夠了!」
她的槳猛地壓向船弦,小般立時傾側。
唐天霄未至宮門便已聽陳材匆匆趕來回稟了此事,再問線索時,竟無人知曉南雅意是不是已經出了宮,又是用什麼方式出的宮。
他抱住她的腰,將她緊緊攬到自己胸前,用另一隻手奮力向劃去。
細問南雅意失蹤的那個小小廡殿時,後窗便是窄窄的一道花圃,植了梅花、蘭花以及一些灌木,並以太湖石點綴。花圃的那一邊,便是大佛堂一直連到南面德壽宮的一帶宮牆,再往西是一個兩進的宮院,住了些無子的老太妃,甚是偏僻安靜;過了那宮院,便又是一道粉紅色的宮牆,雖開有側門,卻向來有人值守;宮牆以外,則是皇宮外牆,高達數十丈,任誰輕功再好也無法飛過。
水面上有人影浮起,並破開殘荷敗葉,飛快游向小舟。
可淺媚隨意抓過了船槳,仿若信手胡亂划著,卻將那小舟越駛越遠,竟滑向了殘荷深處。
他已憋不住自己的氣息,又嗆了一口水,一陣陣地暈眩著。
連她整個人都像透明了,像裹在華美衣飾下的琉璃娃娃,脆弱,無助,一擊即碎。
那樣地瘦,彷彿輕輕一折,便會如柴禾般斷作兩截。
「嘩啦」一聲,雖然距離很遠,卻也聽得清晰。
不知什麼時候,可淺媚臉上的絲帕滑落,露出過於黝深的黑眼睛,定定地盯著唐天霄,彷彿要透過他俊秀的面龐一直看到他的心裏去。
唐天霄走過去,將蒙在她頭上的被子拉開,露出那張熟悉的面龐。
陳材應命而去。
如今沈度已滅,宇文啟和庄遙並沒有太深的交情,絕不可能相助庄氏,他完全可以騰出手來慢慢對付莊家父子,最好一勞永逸,永絕後患。
來不及了嗎?
唐天霄竦然,忙警告她道:「別再想著作弄我,不然你這輩子別想出黑屋子!」
「腰牌?她哪裡來的禁衛軍腰牌?」
快要觸著水面時,旁邊伸出雙臂,將他抱住。
那條小舟上空空如也,後來去的那條小舟上只有兩名內侍。
許久,唐天霄嘆道:「每次鬧出事來,便說這些好聽的過來哄我。與其這樣,你為何就不能安份些,少給我添麻煩?我答應你的事,總會做到,旁人的事,你根本不該管。」
她的笑容總是明媚,如暖暖陽光下的玫瑰乍展。
她道:「李明瑗和卡那提都曾告訴我,我是南楚人,我的父母親人都慘死在你的手中。你還下令屠了那個城池。我不信。你為顧全自己,保住大周江山,可能會不擇手段,但總不致濫殺無辜百姓。」
護送他上岸的侍從慌忙道:「我們過去時,並沒有看到淑妃娘娘……」
陳材推測道:「虞國夫人身側一直有人隨侍,平常時候幾乎寸步不離。淑妃不喜人打擾,自是不便再跟著,但大佛堂前後諸門都還有人看著的。微臣推斷著,應是有懂得武藝之人以輕功直接帶她越過了大佛堂西邊的宮牆,出了德壽宮和大佛堂的地界,便沒有人特別留心虞國夫人了。到時換上宮中禁衛的衣服,可以憑了腰牌徑出側門,等到傍晚換班之際便可以隨著這一班巡守的禁衛軍一起出宮。」
他渾身哆嗦著,止也止不住。
唐天霄穩穩地坐了,船娘划著船,慢慢將他送到可淺媚身側。
香兒等人站在一邊已低低的抽泣起來;而老宮女擦著汗,也漸漸退了開去,只敢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道:「沒用了……已經沒用了…https://m.hetubook.com.com…」
無聲無息呆在那片黑暗的水下,靜默地等待……死亡?
唐天霄彷彿忽然間墜入了多少年來不能忘卻的噩夢,憑著怎樣掙扎和慘叫,再也不能醒來。
可淺媚的淚水終於落下,一顆一顆,卻映不出她想像中的玉玲瓏花開盈盈的模樣。
「你做夢!」
旁邊小小的腦袋也探了出來,美麗的五官蒼白如紙,散開的長發海藻般飄遊於水下。可她的眼眸是黑的,黑的彷彿沒有半點光澤,連星月都映不亮一絲半點。
但更束縛他手腳的,是可淺媚如藤蔓般纏上來的軀體。
唐天霄渾身濕透,身體彷彿給凍得僵住了,卻劇烈地打著哆嗦。
可淺媚……
唐天霄剛有些恢復的氣色驀地褪去,甚至連身體也向後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瞪向可淺媚。
屋中已燃起暖爐,那副漸漸回過溫的軀體因適應不了突如其來的溫暖,正縮在衾被中瑟瑟地發抖。
滿蓄的淚水便再也止不住,一滴滴滾落下來,落到那胭脂褪盡的蒼白面龐。
賞荷?
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總是逃不過曾經最親近的人一個接一個漸行漸遠的輪迴宿命。
「我瘋了一樣砍著那些周人,砍倒一個又一個,可這些畜生還高興得很……他們發現我是個女孩,雖然小了點……我娘卻真的瘋了呀,她要趕我走,她不要我救她……她把刀刺到了自己的肚子里……可我只是想一家人看著花兒盛開啊……我不想一個人,又黑,又冷,四處是火,豺狼一樣的男人抓著我,不讓我死,也不讓我活。我哭著喚我的爹娘,可他們聽不到。他們的屍體像狗一樣被人踏在腳下,踩成了肉餅……他們的心臟輾成了肉醬……我哭著喊老天,可老天也聽不到……」
小舟一晃,已有纖纖的身影坐起,雖看不清衣飾面龐,卻聽得她嬌媚清脆地應答他:「我在這裏呢!」
一旁的宮人見勢不對,忙把他從水邊連扶帶拉拖上岸來,勸道:「皇上御體要緊。這邊讓他們繼續搜著,皇上不能這麼濕淋淋地站在冷風口裡,太后聽說不知該怎麼心疼呢!不如……皇上先回宮換了衣衫再過來吧!」
「黑屋子?我什麼時候出過那黑屋子?」
她選擇那樣的區域下手,定是看中那裡四面都離岸很遠,便是有人趕過去營救,也會因那無數的敗荷殘梗纏繞而難以施救。但她到底失算。她沒想到唐天霄雖然怕水,暈船,卻會游水。
唐天霄嗓子發直,隱隱看著那瘦小的軀體被送到小舟上,低低說道:「朕過來時,這岸邊好像並沒有船。」
一切都來不及了嗎?
據說,若有來世,這樣的胎痣還會長在原處,作為故人相尋的印記。
冷月溶溶,煙裊寒碧。她的小舟正在殘葉間輕輕起伏,纖巧嬌美的身軀裹著嶄新的粉色錦繡衣裙,像月夜裡靜靜盛綻的一朵睡蓮。
唐天霄不可置信,顫抖的指尖慢慢拂過她眼角的淚水。
那年深冬,十四歲的唐天重發現自己母親的死與唐天霄母子有關,親手將當時才十歲的小皇帝推入冰冷的河水,並對他的求救還以決絕而去的冷冷背影。
而她似被那淚水燙著了,淡得發白的唇輕輕動了動,眼角緩緩淌落一滴淚珠。
可他不想自己死,也不想她死,不論為著什麼樣的原因。
被她指住的地方便莫名地停了片刻。
他一心想譜寫的帝后相攜一生的美好傳說,和他的淺媚,他們的峰兒、湖兒,一齊被這冰冷的湖水淹沒了嗎?
他伸手一探,摸到了纖細的手臂。
唐天霄愈發柔和了聲音:「我待你怎樣,你自然明白。若我有不到之處,不是之處,你好歹也該告訴我。我們夫妻一場,彼此也算恩愛和睦,就是你想我死,也需得讓我做個明白鬼,對不對?」
但一來一去,已經隔了這許久,即便是立刻找出來,水下的窒息也足以致命了。
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他似聽到了死神張狂的笑聲,久違多少年的瀕臨死亡的巨大驚恐再次襲來。
「你記得?」
月夜下,看不清那人是誰,但從那泳姿看,並不像是女子。
他們去得極快,即便是不會游水的,也必定有片刻會在水面掙扎。可那片水域偏偏極安靜,又在成片的敗荷之下,縱然有水泡泛起,也無法瞧見。
旁邊影影幢幢,是枯敗卻依然柔韌的荷梗,無處不在般束縛著手腳的行動。
她是北赫人,她應該不會水,她只是……想和他一起死?!
她用被子掩住自己的臉,纖瘦雪白的手指指入披散的頭髮里,一把一把地使勁揪著,「我活成了一個笑話……唐天霄,我恨你!你該死!你早該死!死一千回,死一萬回!晉州城裡無數的冤魂,在地下等著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是呀,並……並沒有看到附近有人掙扎或呼救……」
黑黑的眼眸轉動著,幽深幽深的目光從他的面龐滑過,有些微的輝芒一閃而過,很快歸於沉寂。
https://m.hetubook•com.com笑嫣然,明媚無雙。
他踉蹌地向前奔了幾步,濕淋淋的靴子再度踏入了他最畏懼的池水之中。
唐天霄搖頭,僵硬地坐在亭邊,緊扣著披于身上的氈毯,定定地望著月下粼粼的波光。
她的身體在水中晃晃悠悠,無聲地向後退去。游弋在荷梗間的黑髮遮住了她的半邊身體,卻偏偏讓他一瞬間看到了那張絕望的面龐,雪白雪白。
她不可能從水下潛到遙遠的岸邊而不換氣,因此,她一定還在水下。
他便對著那小舟高叫道:「淺媚!淺媚!」
她一次次地衝上前來抱住他的手腳,束縛他的行動,舉止並不凌亂。
宮人答道:「是卓護衛吩咐悄悄從另一邊划來的,剛到就看到皇上那邊出事了。」
說完這一句她竟真的又卧了下去,瞧模樣真的是打算要湖面上躲到唐天霄睡著了再悄悄回去了。
卻是笑得極是無邪,仿若方才那等複雜悵然的眼神只是夜幕下的幻覺。
憑是怎樣風景秀麗的溪水,泉水,河水,池水,湖水,他都敬而遠之,再也不肯乘船。
她被他一腳踹得遠遠飄開,便消失在那片絕望的淚水裡,消失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卓銳已顧不得抬頭,鬆開她的鼻翼,卻將手壓向她的胸部,待其胸廓穩下,再重新捏了鼻翼對著她的唇吹氣。
可她的身體卻還柔軟著,柔軟得彷彿隨時如貓兒般懶懶地舒展了手腳,然後頑皮笑著,勾了他的脖頸便吻上前。
他想喚她,一開口,是嗆入口中的水。
「這……聽……聽說今天上午怡清宮的一名侍衛丟了腰牌……」
終於,小舟趕到岸邊,通身濕透的卓銳一把自舟上把那個似已僵冷的女子撈起,飛快地踏上岸來,見到唐天霄,也不及行禮,甚至連敬稱也沒用,只是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
「淺……唔……」
「抄經,修行,其實有什麼不好呢?」
彷彿那無邊無際淹沒著她的,不是池水,而是絕望的淚水。
但可淺媚只是靜靜地伏于其上,由著旁人將她怎樣擺布,一動也不動。
她失神地望著帳頂的承塵上重新換上的蝙蝠石榴刺繡圖案,慘淡地笑道:「可你偏要逼得我想起來,逼得我想起來……我不是可燭部的公主,我是南楚晉州守備張友崇的女兒。晉州內無糧草,外無馳援,苦守八個月,一朝大周皇帝陛下御駕親至,終於攻破城池,下令屠城三日……」
侍從們已跳上剛剛靠岸的小舟,重新划向那片蓮池;連正往回划的最後一葉小舟,聽了傳話也掉頭重新往那邊搜尋。
唐天霄卻立於原地,仰望蒼穹,一時沒有再邁開腳步。
若無特別傳詔,禁衛軍的活動範圍只在皇宮的四座角樓、外圍巷道以及穿過皇宮卻用高牆分割開的另兩條大道。
唐天霄慍道,「才說你知趣,一轉眼又胡說八道。如果我死了,你再抄經修行為我積德祈福去!」
他清晰地記得他一腳踹去,那海藻般盪開的黑髮,和那張蒼白面孔上的黑眼睛,如此絕望,如此了無生機……
宮人早已亂成一團,慌忙拿了氈毯過來候著,一等小舟靠岸,便急急把他扶起,披上厚厚的氈毯。
唐天霄魄動神馳,輕輕道,「只是以後再不許整這些事兒了!」
在所有人把注意都投在唐天霄身上,連最後一葉小舟都已經返回時,誰也沒想到居然還有個卓銳留在那片殘荷間,鍥而不捨地追尋著可淺媚的下落!
——她分明會游水!她分明只是要他死!
笑意乍展,如落梅驚雪,如春蕊初綻,如晨間明霞洋洋織于天際。
唐天霄心中寒意陡起,「可淑妃現在在哪裡?」
她到底是盜了一枚腰牌,還是兩枚腰牌?
以可淺媚的盛寵,只要她不再想著逃出宮去,那些侍衛自然只有俯首貼耳惟命是從的份了。她的身手敏捷,和他們嬉笑間盜上一兩枚腰牌自是不難。
小舟正飛快地往岸邊划著,可以看得到舟上之人正努力在救治著她。
他喃喃地重複卓銳的名字,不知是恨還是怒,眼神只凝結在載著可淺媚的那條小舟上。
唐天霄有些鬱悶。
他一掀衣擺,小心地跨到可淺媚那條小船上。
帶著霧氣的風卷過,捲走了那種濕潤,也捲走了他唇上的溫度。
卓銳!
小舟隨著夜風還在殘荷間飄著,可淺媚手中的槳卻沒有再動,無力地傾斜於水中。
殘荷雖在,敗葉零落,滿目萎黃,連蓮蓬都被拔光了,有什麼可欣賞的?
周身冰涼,四面俱黑,身體不受控制地直往下墜落。
竟分不清到底是如獲至寶的狂喜,還是痛徹肺腑的悲傷。
唐天霄木然,勉強站起身來,向前走了一步,便身體一晃,坐倒在冰冷的地面,看著被回地上僵冷仰卧著的女子,竟連伸出手指去觸碰她的勇氣都沒有。
很少有人知道他畏水如虎,更少有人知道,他為了不至再次被人淹死,逼著自己在行宮的溫泉內學會了游水。
唐天霄不過落水受驚,等換了衣物,喝和圖書了驅寒的湯藥,再休息片刻,便已複原得差不多。
她渾身哆嗦著盯向唐天霄,黑黢黢的眼睛被來自地獄的森冷火焰映得怪異的紅,怪異的亮,「如果老天聽得到……應該讓我那時便死去……我為何還要活著?為何還要活著?活著丟人現眼!活著把我自己奉給仇人取樂享受,還為自己的仇人魂牽夢縈不惜做出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蠢事!我為何還要活著!」
唐天霄眸光驀地尖銳,冷然在卓銳面龐掃過。
這時,小舟那邊已有人在向岸上喊道:「找到了,找到了!卓護衛找到淑妃娘娘了!」
當了許多人的面,又相隔這麼遠,唐天霄再無法如私底下相處般放下身段軟語勸慰。可夜間水上涼意極重,若真讓她在小舟上睡上半宿,指不定會凍出什麼毛病來。
小舟立時傾覆,連同小舟上畏水之極的唐天霄。
他撫向她那張絕望卻淺笑著的面龐,小心地問:「淺媚,發生什麼事了?」
卓銳卻一直遲遲疑疑,若有所思,見唐天霄邁腿欲上船,才上前諫道:「皇上,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何況皇上萬乘之尊,不宜夜間游湖。」
他扣著她的船弦,柔聲道:「淺媚,過來,有什麼事回宮再說吧!」
唐天霄站在床邊,鮮明的杏黃錦衣把他的面龐襯得愈發雪白,鳳眸里雲蔚霧繞,一個字一個字都似冷了:「你……居然是張友崇的女兒?」
可淺媚啞啞地咳了兩聲,終於開口說話,像扯碎被泡開的宣紙,鈍鈍的,沉悶而壓抑。
如風過荼蘼,冷雨侵透,滿目的蒼涼零落。
內宮牆和皇宮外牆之間,則是長長的巷道,南北筆直如線,有禁衛軍晝夜巡守,連只小鳥飛過都能遠遠瞧見。
卓銳頹然坐倒在地,望著依然無聲無息的女子,慢慢握緊拳,呼吸間已有低低的哽咽之聲。
可淺媚的手鬆開了。
唐天霄一陣目眩,卻不是因為暈船或暈水。
他抬頭看一眼天色,「這會兒,只怕他早就帶了雅意出了瑞都城了吧?通知京城至西南方向的暗衛們留心著,若是發現他們蹤跡,立刻設法擒下。記住,盡量留活口。如果他們實在想找死,那麼……死生不論!」
你捨不得,便如我捨不得。
唐天霄忽然間痛徹心扉。
再也不敢對向自己痛下殺手的女子容情,他揚腿,狠狠地踹上了那纖小柔軟的軀體。
那種冷,冷入骨髓;那種痛,痛入骨髓。
她的長睫翩飄,目光幽杳,卻揚起唇,輕輕地笑了。
卓銳便自側面伏下,托起她的下頷,捏住她的鼻翼,深吸了口氣,然後……對著她的唇緩緩吹入……
明明是這丫頭犯了錯,為什麼又成了他在遷就她勸慰她?
她的唇和這秋夜的月光一般薄而涼,是頹喪絕望覺不出一絲生機的薄涼,帶著他所熟悉的濕潤,沾於他的唇瓣。
她惋嘆道:「我不信。我也不想信。我常做那樣的噩夢,只盼著那些噩夢永遠只是夢,永遠不要想起來。」
眾人見唐天霄並沒有大發雷霆,料得應該真的不會責罰可淺媚,那便更不會責罰她身畔的宮人了,頓時鬆了口氣,急急找船娘過來划舟。
香兒忙上前悄聲回道:「已經換了衣裳,不過煎來的葯沒能喝進去,全吐了。還有……嗓子好像嗆壞了,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
淺媚,可淺媚,我已習慣,每一次轉身,都有你不安分地跟在身後;不知你可曾習慣,每一次回眸,都有我遞過去牽向你的手?
她的眼睛浸在冰冷的池水中,依舊是黑的,漆黑漆黑,看不到半點光亮。
但他終於探出了水面,重重地呼吸著,然後呼救。
可淺媚長睫羽翼般一顫,黑黑的眼眸里有很淡的流光閃過,卻懶懶地又將絲帕合到自己面龐,呢喃般輕輕說道:「就知道你在生氣,就知道你只想哄我上岸去……」
卓銳、香兒並幾個宮人都在亭內外候著,神情惶然;等見到唐天霄過來,更是一臉驚慌。
直到……遇到可淺媚。
唐天霄還沒來得及驚呼,可淺媚已經落下了水,同時借了自己落下的力道,將船舷猛地一扳。
可淺媚見他神情,愈發灰心,卻笑道:「是呀,你該記得的!屠城三日……這樣的聖旨,你也該只下過一次吧?我父親的頭顱被你砍下,掛在城頭風乾成了黑黑的骷髏;我的叔伯們也被殺光了,他們的頭顱跟在我父親的頭顱後面一字排開……」
他只得扭頭道:「給朕備船。」
見他睜開眼睛,那漂亮的杏眸便彎作了月牙的模樣,亮晶晶的,似把此刻明月的輝彩盡數蓄到了眼底。
唐天霄垂眸,「哦,你是覺得我用這皇宮把你圈住了?那你怎麼不和南雅意一起走?」
於是,他再向她喚道:「快上來,朕不責罰你便是。」
南雅意因可淺媚而逃走,他們這些隨侍之人自是逃不開失責之罪。
唐天霄猛地拖開她蒙在頭上的衾被,像一把揭去了蝸牛最後藉以藏身的硬殼,迫使它將所有的柔軟和無助暴露出亮光之下。
淺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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