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宮院深深,簾卷梨花夢

「我?我怎麼了?」我若無其事地放開她的手,理著垂落胸前的黑髮。
我微笑著退往一邊時,唐天霄卻望著我微微眯起了鳳眼,贊道:「不錯嘛!怪不得雅意和朕說,你生得比她還好。果然一對兒姐妹花呢!」
衣飾平凡,舉止慵懶,斜挑的鳳眸帶著點溺於酒色的迷離,這個少年帝王容貌俊秀,舉止優雅,卻沒有半點王者該有的凌厲和高貴,文弱得像江南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江南士族子弟。
南雅意說到了心頭痛事,心緒立刻煩亂起來,快步走到窗外,深吸了兩口氣,嘆道:「清嫵,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被送到楚宮來么?」
「康侯唐天銳?攝政王的嫡長子?」南雅意驚呼,「縱然他年長些,到底……尊卑有別吧?」
有唐天霄的暗中照應,靜宜院外面看來雖陳舊,但我們卧房內的陳設還算精緻。妝台上的銅鏡一塵不惹,在晨光里清晰地倒映出我的面容。
「皇上!」
「皇上……也幫不了我。」我拈過飄到窗邊的幾瓣梨花,凝視著這即將徹底逝去的美好,心裏陣陣發酸,卻「嗤」地笑了起來,「或許……或許他早已娶妻生子。不過,他一定還記得我,記得我……」
「起來說話吧!」
坐在漢白玉的石橋邊,執一桿竹笛,吹徹了水間月影,碧蓮清香,也吹得自己一臉涼濕。
我只覺剛才那刺客身上的血腥和汗水似乎沾到了我單薄的素衣上,生怕這人再從水中鑽出,又對我無禮,眼看著侍衛們離去,立刻奔回了德壽宮。
她自己嗅了嗅,微笑道:「還不是皇上送來的好東西!真不明白,不是說為皇上擇妃么?皇上怎麼不許我們入選?」
偏安江南一隅的南楚朝廷,在一個月前降了佔據天下過半江山的大周。南楚國君李明昌成了大周朝的南昏侯,帶了幾名寵妃遷出皇宮;未及帶走的妃子美人們,順理成章地成為大周朝的戰利品;遠比北方繁華富庶的瑞都,搖身成為大周如今的國都。
「對。」唐天霄又將空酒盞遞向我,讓我幫添酒,「他只是見了這女子一面,揀了人家一條絲帕。據說,那條絲帕上綉了一個『碧』字。」
我的五官很周正,可再厚的胭脂,也掩不住膚色的黯沉粗糙,發上簪的一朵碩大牡丹,更襯出妝容的俗不可耐;南雅意倒是不施脂粉,清麗脫俗,只是唇色極淡,不時掩著嘴咳嗽幾聲,解衣檢查時更有一股難聞的異味傳出,令檢查的老宮人忙不迭地掩鼻揮手,令她快快出去。
領頭的侍衛認出是我,吃了一驚,急忙解釋:「剛有刺客奔過來了,我們正搜查著,一定安靜著,不驚動太后。」
我沒有再去查看那刺客的動靜,也沒顧得上去揀回那條綉著「碧」字的絲帕。
兩人正鬧作一團時,外面傳來了叩門聲,伴著凝霜焦急的呼喚:「姑娘,姑娘,雅意姑娘,皇上來了!」
一向認為自己有很強的適應性,連楚帝率百官降周的那天我都能躲在南雅意的簡陋宮室中,和她相互取暖,安然入睡。
「不知道。」南雅意凝視著院中飄落的梨花,這兩三個月才被愛人相聚沖淡的愁意又浮上了眼眸,「我最近問過皇上,他沉默了很久,才告訴我,這個仇,他會報,讓我不用操心。」
侍衛們即刻陪笑著,只在蓮花池附近草草查看一番,便匆匆往另一個方向追去。
南雅意從唐天霄口中聽到的,算是最接近事實的一種了,至少唐天霄還能斷定,唐天重遇到的,是當年南楚杜太後宮中一位地位較高的宮女或未婚女官,姿容出色,擅於吹笛。
「我知道他絕對是想幫我,一直都在忐忑著。直到……來到瑞都不久,輾轉聽到了母親和兄長的死訊,才算是印證了我的猜疑。」
恍惚了好一會兒,黯淡的窗紗已透出清亮的光線來。雅意半醒不醒,迷迷糊糊地問我:「清嫵,是不是做夢了?晚上翻來覆去的,連我都給吵得沒睡好。」
那人遲疑地盯著我,眼底的光輝時明時暗,變幻不定,忽然便撤開了寶劍,卻將我的手臂一拉,迅速將我往懷裡一帶,緊緊擁了一下,在我耳邊道:「我相信你。別哭了!」
如果我的生活,能像流過靜宜院旁的溪水般安靜,其實已是我求都求不來的幸運了。
外面便傳來了唐天霄的輕笑:「兩個瘋丫頭,玩得還真開心!」
兩年前,大周為惑亂南楚朝政和*圖*書,送了十名美女給楚帝李明昌,不知有意無意,竟把南雅意一併送來。她從入宮第一天起便重病在身,無法侍寢,備受冷落,幾乎連溫飽都成問題;我在一年前注意到她后,一直暗中加以接濟,並以姐妹相稱。
「清嫵!」
南雅意雙頰泛紅,一對杏眸卻已在明媚艷麗的面龐上流溢出寶輝般的輝光來,耀眼奪目得可以壓倒御花園的燦爛春光,映亮了陳舊的屋宇,與皇城未破前的滿臉病容一臉頹喪判若兩人。
我明知唐天霄做不了主,忙上前為唐天霄捶著腿,微笑道:「清嫵倒瞧著那些美人長得很是尋常,比雅意姐姐不知差了多少呢!」
南雅意笑了起來,眉眼彎彎,韻致清絕,「他當然不庸懦。他從十歲起就有高人暗中教著兵法謀略和武術劍法。別看他懶洋洋的模樣,身手未必就比那個目高於頂的唐天重差多少!」
的確,這樣熱鬧的景象,委實看不出瑞都皇城剛剛易主。
我定定神,不等追趕過來的宮廷侍衛走到近前,便趕過去叱責:「你們在瞎嚷嚷什麼?太後娘娘玉體違和,剛剛睡下,驚動了她你們擔待得起么?」
她握緊了唐天霄的手,用很低的聲音清晰有力地吐字:「雅意相信,皇上早晚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做任何事!」
南雅意吃吃笑道:「有區別么?」
我看她睡熟了,這才躡手躡腳起床梳妝。
抽出絲帕,擦拭著白天不肯流出的淚水,看著那水碧絲線親繡的「碧」字被洇濕,正在出神時,那邊傳來了喝殺聲。
唐天霄望向南雅意,眼底漫過憐惜,輕嘆道:「你若真想長留在朕的身畔,朕也不會委屈你。現在分封的,都是位份低的妃嬪;等朕立后時,朕會按自己的心意另冊一二品的妃嬪……」
靜宜院的旁邊,有道清溪流過,掩映於密林深深中。
南雅意才華橫溢,吟詩下棋彈琴唱歌無所不精。我則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只知愚鈍地微笑著,為她喝彩鼓掌,遂在乾坤顛倒的混亂歲月中,安然無恙地過著我平靜如水的日子。
沈鳳儀雖是出身將門,容貌倒也出色,據說其母在生她前曾夢到有鳳來儀,出世后遂取名為「鳳儀」,相士更屢說她是大貴之相,如今得以冊后,也算是名至實歸。
我已預備睡下,臉上自然早已洗得乾乾淨淨,不像平常那般貌不驚人,聞言只低了頭,悄悄退到一邊。南雅意卻笑著迎過來道:「皇上若是喜歡,不妨一塊兒納入後宮。以後若皇上厭倦了我們,我們姐妹也可以相依相伴,不至深宮寂寞。」
南雅意嫣然一笑,柔和望向我,「那你呢?」
遠遠近近,有杜鵑聲聲送春去,啼老了多少人的青春年華。
兩人在宮人們幸災樂禍的眼光中一臉沮喪地離了景安宮,走到大道上,才對視一眼,爆出不可抑制的大笑。
南雅意一驚,問道:「什麼女子?難道……幾天前在宮中選秀,就是為了把宮裡的美人都找出來,讓他檢查有沒有那個女子?」
「那就一定沒去太後宮中了!」
他端過空酒盞,舉向我;我忙為他斟滿。他飲盡了,才微笑道:「你看,攝政王和朕那天重大哥,父子倆赫赫揚揚,總是一手遮天,勢不可擋了吧?可唐天重照樣坐立難安,翻遍整座瑞都也找不到他喜歡的那個女子!」
南雅意正拂拭琴弦,聞言丟開絲帕,以手撐額,輕聲嘆道:「性情?這沈鳳儀,母親是宣太后的堂妹,父親是跟著攝政王打江山的心腹大將,你猜著她能有多好的性情?以前在北方時,我常見她在宮中來往,除了在太后和皇上跟前,對誰正眼瞧過?皇上的寵愛……單憑皇上的寵愛,就一定能護住我么?除非……」
再次從夢中的回憶里驚醒時,聽著身旁雅意均勻的呼吸,我還在疑心自己是不是仍在夢中。
南雅意緩緩搖頭,掠了掠鬢間垂落的劉海,淺金菊紋的薄綢袖子在傍晚的清風中拂拂欲飛,「我至今沒弄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想,大約和我母親有關。我不是宮女,兄長也在朝中為官,但皇上捨不得我母親,一直將她留在宮裡供養著,我常去看母親,也便常常和皇上相見……彈琴,歌舞,吟詩,烹茶,我們相處得很好。可有一天,我才從宮裡出去,皇上便派內侍通知我,立刻隨使臣前往南楚,當天便出發。他還叫https://m.hetubook.com.com人傳了一句話,叫我等著他。」
唐天霄年已十九,早過了大婚年齡。攝政王唐承朔最初以正對南楚用兵為由延宕,如今南楚已降,政局已穩,宣太后不想再拖,數度召見了幾位重臣家的千金閨秀,表明立后之事已成定局。
唐天霄年近弱冠,雖貴為天子,每日不過狩獵遊玩,連御書房都極少去,更別說處理政事,披閱奏摺了。
傍晚的風忽然大了,手中的青絲便握不住,一絲絲吹起,繚亂于面龐,連眼睛也迷離起來了。
皇宮,皇權,波詭雲譎。
等閑又是三春盡。
他坐起身,品啜著南雅意泡的好茶,徐徐說著:「你當真願意成為其中一位么?」
「起來吧,沒事。」唐天霄雖對著濕漉漉的袍袖皺眉,可向來不拘小節,又和南雅意親厚,寬恕我的無禮正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不想死,也不想成為這人的人質,成為維護南楚皇家利益的犧牲品。
南雅意便有些鬱悶,唐天霄再來時,言辭之間,便流露出抱怨來:「皇上是不是不樂意我成為你妃嬪?」
唐天霄也不抬頭,修長的手指輕勾,白瓷酒壺中的美酒瀝瀝而下,剛好將右掌中的酒盞斟滿。他一飲而盡,舒適地嘆一口氣,似在回味著舌尖的酒香。
他笑了笑,沒再說下去,含義卻已明顯。
宣太后單單擇中沈鳳儀,當然不僅僅是相信了有鳳來儀的命格大貴傳言;唐天霄接受沈鳳儀,一定也與其性情容貌無關。如果真能選擇,南雅意早該是這宮裡最受寵的妃子,而不是將她藏於暗處,隔個三兩天過來小坐片刻。
第二日打聽時,刺客早就脫逃了,而我的絲帕也消失了。
明明挺傷感的一句詩,被他用這等帶了薄薄醉意的口吻瀟洒念出,莫名地便多了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尚未塗上當年杜太后令人為我配製的秘葯,我的肌膚細膩柔白,五官精緻,尤其一對不需描畫的遠山眉,修長舒揚,自有韻致。
唐天霄眼角挑起,帶了抹調侃懶洋洋地笑道:「怎麼?真想做朕的妃嬪了?」
我也不辯駁,只看著穿戴得花枝招展列隊等著挑選的美人們,心裏有點發苦。
南雅意搖頭道:「應該不妨事。我並非宮婢,每次入宮見皇上時,如果太后駕到,循例都是迴避的,何況宮女本來就多,又隔了這幾年,模樣都有些變化,她哪裡還認識我?」
唐承朔與宣后關係密切,甚至頗有些曖昧流言傳出,到此時也不好再攔。於是下面所考慮的,無非是立誰為皇后而已。
苦澀地笑了笑,我默默梳理長發,再也不知到底要等到哪一年,才會有人在滿心滿眼的空洞中,注入一池清泉。
或者說,名義上最尊貴的男子。
廊腰如縵帶縈迴,檐牙似飛鳥高啄。花樹交錯間,如綠雲影內織彩霞,掩映著宮殿樓宇無數。皇宮一如既往地繁華熱鬧,既有江南的清麗蘊藉,又不失皇家的尊貴堂皇。
我們再不想唐天霄會深夜造訪,都是一驚。
南雅意不以為意地編著一條橙黃色的纓穗,最近豐潤晶瑩許多的面龐漾著淡淡的笑意,「那個傳說中的陸大將軍的女兒,目前還在鄉間的老家呢!皇上說了,到封妃的旨意下來,再出宮坐了陸家的車馬入宮便是。」
她這樣說著,聲音已略略低下去,帶了些微的遲疑。
南雅意那雙美麗的瞳仁倒映著的意中人,則是一隻斂翅蜇伏的九天鷹隼,更是一支躍躍欲出的鋒利寶劍。
提到宣太后,南雅意臉色發白,住了琴音,一言不發地將纖纖十指拍在琴弦上。
我有些頭皮發麻,口中卻已輕嘆:「那位姐姐……名喚寧碧,也是當時杜太后的貼身侍女。生得漂亮,也聰明,詩詞歌賦都會,哄得太后可歡喜呢!可惜天不假壽,幾個月前生病死了。不過這寧碧姐姐從不出楚宮,怎麼會認識大周的康侯?」
在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南雅意跟前,他不用掩飾自己的情緒。
唐天霄平常和我們姐妹說笑,向來散漫不羈,連唇角懶洋洋的笑容都很少消失過;但這一刻,他忽然盯住了我,眸光幽深而銳利,「什麼姐妹?」
可雀屏中選,並不是我的願望,也不是南雅意的願望,或者說,不是嘉和帝唐天霄的願望,所以,落選是意料中事。
唐天霄笑,冷冷的譏嘲一閃而逝,很快又轉作了不以為意的懶散,「朕么,年紀小了些https://m.hetubook.com.com,總得先盡天重大哥挑了,才為朕擇妃吧?」
我正感慨著唐天霄不解情趣時,他忽然開口了。
而我只是繼續著我平凡的旁觀者生涯,看著皇宮一幕接一幕的激烈鬧劇,看著才子佳人們出眾的才情謀略,也看著他們演繹自己精彩的愛情,默默數著自己虛度的似水流年。
所以,見面一個多月來,我看到了一個外表平庸無能的少年帝王,不經意會伸展開凌厲的芒刺,偶爾又會流露出孩子般的委屈和不甘來。
唐天霄接過茶盞,捏了捏鼻子,笑道:「還真難聞!」
南雅意領著我,微笑拜倒。
德壽宮前的蓮花池,是我最流連的地方。輕輕漾著的水面,斂住了一天的清澄月光,連月亮都在粉白的睡蓮邊搖蕩,像誰在幽幽嘆息。
「死了?」唐天霄又恢復了懶懶的笑,往榻上一靠,優雅地將腿交叉在榻上,取過酒來繼續喝著,居然吐出了這麼一句,「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
他身為帝王,並沒有權力按自己的心意冊后,只希望能所有人的眼睛盯在皇后位置上時,悄無聲息地冊封一兩個自己喜歡的妃子。
南雅意也疑惑起來,一面拉我起來,一面說道:「咦,對啊,清嫵,你原來不就是杜太後宮里的么?」
倒是康侯唐天銳,雖然曾親自去看過那些美人,但並沒有從中擇去任何一人。
「他還在保護你。」我微笑著下了論斷。
從來都是。
很少有人知道,靜宜院中有個南雅意,容貌出色,能歌善舞,是唐天霄乳娘的女兒,更是他幼年便相識的紅顏知己。
唐天霄明亮的眸子黯了一黯,抬睫望著梁間早已褪色的蟠龍藻井,出了片刻神,忽然「嗤」地一笑,將飲了一半的茶盞擲出,清脆地碎裂聲響起時,他已振衣而起,拿起門口的一支釣桿,瀟洒走出了屋子。
經了這些日子,宮中已經傳遍了唐天重苦苦尋找當年那位月下美人的故事,並且按照流言傳播的一貫傳統添枝加葉。最離譜的一種,說成了康侯爺夜探楚宮,邂逅月下橫笛的蓮花仙子,仙子貪戀康侯少年英俊,縴手一揮退了敵,與他共赴巫山雲雨。康侯食髓知味,從此念念不忘云云……
我含糊應了一聲,她打個呵欠,側過身又閉上眼睛。
「清嫵,江南人真的很健忘呢!」南雅意這麼和我說著,微微地嘲諷。
「哦,他不知道這女子到底叫什麼名字么?」
彷彿又聽到有少年在溫文地輕笑:「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嫵兒,人都說你的眼睛會說話,可我瞧著,你的眉也會說話呢!」
唐天霄微笑,敲了敲我的額,「就你這妮子會說話!別人朕也管不了,不過……朕總得留個地方,聽聽琴,喝喝茶吧?」
日子繼續平淡無波地滑過,而南雅意卻時喜時憂,一天比一天坐立難安。
沒等我從他突兀的舉止中回過神來,他便放開我,悄無聲息地步下蓮池,讓水面將他淹沒,連異樣的水紋也很快在微風拂拂中消失。
茶很香,難聞的自然是南雅意身上的氣味。
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當真不求朝朝暮暮?
「是哦,死了。就在我被送走的當天晚上,母親暴病身亡;第二天,我哥哥因通敵賣國被囚,不久死於獄中。」
應該也算是美人了,能為自己和他人招來禍端的美人。可惜了一雙眼睛,少年時靈動如溪泉,如今卻已空空洞洞,像乾涸了不知多少年的井。
南雅意回眸,緊緊握了我的手,帶了希冀望向我,「清嫵,皇上一定可以得到他應該擁有的地位,對不對?」
我有些擔心,問南雅意:「太後會不會認出你來?」
其實我並不敢肯定,可我眼看著南雅意從周入楚,又從楚到周這一番苦苦掙扎,瞳心深處已染上了揮之不去的深深惶恐。我只能安慰她:「皇上……絕對不是庸懦之人。何況他是太后親生,掌握君權,正是遲早的事。」
南雅意站起身來,揮了揮手。
彈開花瓣,我關上窗扇,不去看外面的落花零亂。
等大周佔了瑞都,唐天霄在第一時間便找到了她,而我緊隨在她身邊,被一起安置於靜宜院中。
夢裡還在疼痛,疼痛地抓著那條絲帕落淚。
那年我十七,還記得月下撫笛,懂得思念和落淚;如今我十九,卻連落淚都不會了。
沈鳳儀的后位確定m•hetubook.com.com后,原來的幾名后位候選人便成了未來的妃嬪。自然有諸多皇家的策略考慮,大多是重臣或武將之女。南雅意身為犯臣之女,無法和這些人爭競;但唐天霄顯然不打算委屈她,竟讓她輾轉成了一位邊關陸大將軍的女兒,拿了畫像一起報給太后。
這對母子的死因自然蹊蹺,以唐天霄對自己乳母和南雅意的態度,如非萬不得已,絕不會坐看這等慘劇發生。
「清嫵,你雖不說,我又豈能看不出來,你心中有著意中人?從楚朝到大周朝,你一直用秘葯掩去花容月貌,避寵避得……不比我輕鬆多少。他是誰?我想……只要他還在大周,皇上應該能幫到你。」
唐天霄扶起我,駢著食指和中指,「篤」地在我額角輕輕敲了一記,笑道:「就你會說話!朕什麼時候把你姐姐丟在腦後了?」
靜宜院,皇宮角落最不起眼的一處小小偏殿,形如冷宮,正是我和南雅意的臨時落腳之處。
算算唐天霄已經連著三天不曾到靜宜殿來探望,南雅意便顯得有幾分無精打采,這晚卸了簪環,臨睡又取一塊玉細細瞧著,倚著床圍問我:「清嫵,你瞧這穗子好看么?」
梳妝換衣自然來不及了,想他也不會計較,不過就近披了件柔軟的素衣,我便去拉開了門,拜了下去:「皇上,記著來看雅意姐姐了?」
「死丫頭,你做夢呢!」南雅意撲過來,一面笑著呵我癢,一面來搶玉佩。我怕癢,大笑著也去撓她,看她咯咯笑得開懷,不再一臉失落,也便放了心。
算一算,都是快兩年前的事了。
簾櫳外,依稀見得梨花如雪,鋪滿了青石的台階。
隔了兩天,叫人打聽那次選秀的結果時,選出的美人並不少,果然都如願攀上了高枝:唐天霄多了九名婕妤以下的妃嬪,另有二十一名分別賜給了唐天霄的四個兄弟。
「那九個美人,是母後為朕挑的。朕雖一一見過,可沒能記住其中任何一人名字,更沒記住其中任何一張面孔。」
心臟彷彿突然被人提起,我愕然地止住呼吸,腦中一陣轟轟作響。
我明知她好容易回到唐天霄身邊,對於二人得以相守的時光極珍惜,也不好再勸,只是悄悄出去,囑咐唐天霄派來服侍我們的兩名侍女,沁月和凝霜,務必多加小心,無事就將院門緊閉,莫惹是非,也不要去聽閑話。
我不是沒猜過,但深宮之中,誰沒有一些說不出秘密和心事?有時候,知道得太多,而且不妙。
嘉和十年四月,唐承朔和宣太後幾經斟酌,決定冊封大將軍沈度之女沈鳳儀為後。
可靠著陳舊窗欞的一張軟榻上,正半卧著如今大周朝最尊貴的男子。
唐天霄之父武帝唐承元十年前英年早逝,諸弟爭位,曾經一度讓周朝大亂。唐承朔趁勢聯合了宣太后,立了九歲的唐天霄為帝。經過十年的清洗和權力制衡,如今的朝政大權,已盡數落於攝政王和宣太後手中。
唐天霄興緻甚高,挽了南雅意的手,笑道:「朕才不做那掃興之人呢!這妮子認識朕這麼久,都不肯露出本來的模樣了,可見早已心有所屬,至少是沒把朕放心上了!也不知這一招,你們是誰和誰學的?以前怕楚帝欺負你們,現在是怕誰欺負了你們呢?」
唐天霄略一仰頭,長發如墨散落。他不以為意地輕笑:「傻丫天,這天底下,還沒有人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做任何事!」
可這一晚,我在床榻上輾轉了半天才勉強入睡,腦中恍恍惚惚,只有潔白絲帕上一針一線綉著的「碧」字,像扎在了心口,揮之不去地疼痛著。
南雅意的眼圈便有點紅了,一向明朗的笑容也黯淡下去。
「皇上恕罪,陛一恕罪!」我忙俯身叩頭謝罪,額間已有細細的汗水滲出。
抬起頭,還未及察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池畔的陰影中竄出一名蒙面的男子,劍光凜冽,劈面而來。
外面傳來了小內侍低低的口哨,正是催促他回宮的訊號。
「為什麼?」
「他沒有找到。」唐天霄立起身,端著酒盞站到窗口,快意說道,「那女子據說原來是當時的杜太後宮里的,名字中應該有個『碧』字。可惜杜太後半年前死了,宮娥四散,這女子也不知流落到哪裡去了。為了找到這位天仙似的女子,唐天重進入宮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名字中帶有『碧』的宮娥全請入了攝政王府,後來疑心是不是給派去為太后守陵了,特地又親自和*圖*書去了一次杜后的陵墓。呵,朕原來倒也不知,這位堂兄居然是這樣的痴情種子!」
記得我害他家破人亡,走投無路……
南雅意輕輕一笑,秀致如柳葉的眉卻蹙了起來。
「你們還真以為在為朕擇妃么?」
那刺客居然是大周的康侯唐天重?他還拿著那條絲帕鍥而不捨地尋找著我?
連南雅意也沒想到,攝政王唐承朔,會傳令集合宮中所有未曾侍寢過的宮娥美人,說要為大周嘉和帝以及幾位皇親擇妃嬪。令諭傳出,舉宮驚動。亡國宮奴翻身成為皇家貴戚,一朝飛上鳳凰高枝,正是絕大多數女人的夢想,出現這等盛況,也便是意料中事了。
但下一刻,他已皺起眉,「你莫非……知道這女子的事?」
幽幽如訴的琴聲遊走于空曠的陳舊屋宇,連窗扇上的如意連環青瑣花紋都縈出了一絲感傷。
可唐天霄閉著眼眸,懶懶地靠在椅背上,淡黃色的長長袍袖垂落地間,彷彿睡著了。
我扣著她的纖縴手指,微笑道:「對,姐姐煎熬到今天,也該放寬心了!」
亂世中的女人,適應力總是特別地強。宮人們很快在新朝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我早在宮破之前便和流落在楚宮中的周人南雅意交好,並隨著南雅意的地位穩固而安然無恙。
景安宮前,數百名宮娥美人鶯鶯燕燕,簪玉蟬花鈿,著金縷繡衣,躡蹙金珠履,步步生蓮地穿梭于紋龍雕鳳的朱柱金扉間,溫柔含笑的輕言巧語,縈著春日的明媚氣息迢遞傳出。
「你等他了。等了兩年多。」我微笑,「姐姐為他吃盡了苦頭,也算是苦盡甘來。」
我總算冷靜下來,唇角勾一勾,淺淺笑道:「可不是么?忽然便讓我想起一位死去的姐妹了。」
往年最珍愛的白蓮早已凋謝,再盛開時,也已不是原來的那一支。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中略帶疲憊,卻又莫名地柔和著,如此時……緩緩瀉下的月光,與他高大的身形和滿身的殺戾之氣極不相襯。
恍惚有人喚我,接著手腕被人托起,忙定神看時,南雅意正急急從我手中取過酒壺,唐天霄則丟開滿溢的酒盞,忙著拂拭袖上的酒水。
我欣賞片刻,含笑道:「姐姐是問我打得好不好看,還是問我掛在皇上腰間好不好看?」
玉光明潤的九龍玉佩,是唐天霄上次來時遺落的;南雅意認為上面墜著的纓穗太過尋常,另編了這條橙黃色的鴛鴦戲水穗子,絲線用得均勻細密,一對鴛鴦栩栩如生,果然精緻非常。
我見南雅意愁眉不展,勸道:「姐姐,不管誰當皇后,只要性情過得去,姐姐有著皇上寵愛,自可安枕無憂。」
「有!」我就勢奪過那玉佩,在自己腰前比著,「如果不打算給皇上呢,不如就給了我,掛著一定比皇上掛著好看。」
我只會好脾氣地淺淺微笑著,冷眼旁觀楚帝的荒唐無恥,杜太后的悲憤無奈,楚皇室的分崩離析……直至在新的皇朝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僵硬的微笑和我看不出本色的容貌一樣,已與我如影隨形。
我四周一望,皺眉道:「哪裡來的刺客?我剛一直在這橋上,沒見有人影經過。」
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指住蓮池,低聲告訴他:「會水么?躲水裡去,我引開他們。」
我苦笑道:「既然說了是陸大將軍的女兒,也該把你送陸府去。這樣呆在宮中,露了破綻如何是好?」
這一回我連旁觀者都不願做了,只盼遠遠避開,能落個耳根清凈。
我立時明白,忙取來滾水和茶具,看著她熟練地裝茶、燙杯、熱壺、高沖、低斟,一邊泡出清香四溢的茶水,一邊和唐天霄說著話。
驚呼,絲帕掉落地間時,我的脖中涼涼的,卻沒有感覺出疼意;那人只是握緊劍比住我脖頸,一雙微凹的黑眼睛煜煜生輝,卻泛著比流水更冷的寒意。
嘉和帝唐天霄是天下第一的閑散帝王,狩獵倦了,忽然便愛上了垂釣,時常帶著釣桿在幽靜的溪畔消磨著漫漫長日,以能在當天吃到自己釣起的魚兒為樂。
但她既然提起了,我也就問了出來:「哦,皇上都沒能護住你……莫非和太后或攝政王有關?」
當然,今天的選秀,是一場意外。
南雅意不答話,走到琴案前,絲弦輕挑,卻是一曲《鵲橋仙》。
「死……死了?」
南雅意不放心,跟在我身後,猶豫地說道:「如果……如果你放得下,我們姐妹同心,一起侍奉皇上,未必不是件好事……」
我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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