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車馬蕭蕭,素影願長隨

她的動作已很是熟練,握住我的手指很平穩,連笑容也很燦爛,在閃電過後的黑暗中尤顯明亮。
正想著時,一名庄氏隨從被兩名暗衛逼到了車轅下,眼見他一刀砍中其中一名暗衛左肩,猶自驍勇地迴旋刀鋒,拖出一片寒光,欲將那人頭顱割下。誰知求勝心切,卻忽略了另一人的進攻,被一劍當胸刺來,雖是勉強避過要害,左肋處已被刺穿。
那隨從竟還未死,嘶叫著翻了個身,仰天躺著,胡亂抓著五臟往自己腹中塞著,眼睛卻已望向我們,吃力喊道:「寧大小姐,快……快走……快……」
待她走遠,我才撩開褲角,檢查傷處。
「我們不怕!」南雅意忽然這樣說,緊緊地抿著唇,眼睛彷彿也在一瞬間熾烈如火,盯向車外的那場廝殺。
「可能快下了吧?」我有點兒發愁,「若是下雨,自然會涼快些,可這路就難走了。不如不下得好。」
她也是害怕的。握住我的手掐得極緊,努力穩著顫抖,汗水已沾濕了我的手背。
南雅意頓住扇了,皺了皺眉,掠著掛下來的碎發笑了起來,「不妨,我們難走了,追兵一樣難追。何況待會兒一下雨,那暗中跟蹤我們的,也是不便行動,我們大可趁著雨幕擺脫他們。」
庄碧嵐點頭,問道:「還記得怎麼騎馬嗎?」
南雅意已問道:「哪裡煮的粥?不是正趕路嗎?」
南雅意拂落飄在髮際的一片落葉,往那輛半舊馬車走去,輕嘆道:「誰要你謝了?我只想瞧瞧,瞧瞧這世上,有情人終成眷屬,是不是真的只能做夢!」
她比我略豐腴些,頭髮又厚,早上草草綰的髻便松垮垮地半偏下來,我略略放心,遂笑道:「橫豎沒事兒,我給你重新梳下頭吧!」
南雅意看我行動還算自如,也便放心了些,將一手搭在額上,略擋住打向眼睛的雨水,啪啪啪地一路踩著水窪,向來路奔去。
我頓時心跳如鼓,也不待停穩,急急掀簾奔出車廂看時,已經身在一處密林之中。
恍惚記起,那晚宮中與他相會,我最後和他說的一句話,便是要求他別丟下我。
「莫不是要下雨了?」南雅意將帘子略掠開一角透透氣,望了望天色,不斷地扇著團扇。扇上繡的是竹影里一株紅梅,枝幹遒勁,花瓣輕軟,大有風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的疏淡之姿,于這樣的大熱天見了,倒也覺得清爽。
南雅意閉著眼睛,懶懶地往後靠著,哂笑道:「丫頭,這下你放心了吧?瞧瞧你庄哥哥安排得多好,便是有追兵,大約全衝著我們原來的車駕趕去了;我們這輛車雖然破了點,可行得好像比原來那輛車還快些呢!」
我和南雅意齊聲驚叫,可叫聲飛快地淹沒在雷聲中,連身體似乎也突然不再是自己的,輕飄飄地甩將出去,彷彿也有那麼片刻,整個人虛軟在大雨中,連風雷都遠了,除了頭頂旋轉的枝狀閃電和砸在臉上的大滴雨水,再也看不到別的。
眼見繞過了幾處略窄的道路,走上了平坦的官道,車上便沒那麼顛簸。只是天氣越發的悶熱,厚厚的雲層壓低了天幕,卻擋不住烈日的淫|威,把這天地扣得像個巨大的蒸籠,更覺憋悶得難受了。
這人居然還似未解恨,向那丟了頭顱的身軀狠狠呸了一下,才冷冷地望了我們一眼。
我們匆匆出逃,自是沒帶隨身的衣衫,但南雅意早有謀划,連我的都已預血好,正是和她一般的交領及膝綃衣,只是顏色。我所穿的是淺杏色素藍鑲邊的,質地輕軟透氣,看著卻樸素無華,飄飄拂拂地掩住了下面所穿的便於騎馬行走的黛青縛褲。
庄碧嵐猶不放心,臨上馬前又探身囑咐:「才出了京城,未必就安全,今晚必定要通宵趕路了。你們吃點東西,就在車上坐著打個盹,就是睡不著,養養精神也是好的。」
南雅意牽住馬韁,踩住馬鐙,纖巧的身段只輕輕一縱,便已躍上了馬背,向我伸出手來,「清嫵,上來!」
不知為什麼,離開了皇宮,離開了唐天霄所能控制的地盤,我對那個據說極喜歡我的唐天重懼怕得厲害。
庄碧嵐唇角彎了彎,搖頭道:「沒事,只不過……好像有些來意不明的人暗中尾隨著我們。我正想法子甩開他們。」
我不敢遲疑,努力回憶著少時父親和庄碧嵐教我騎馬時的要訣,踩著馬鐙,努力穩住,閉著眼睛跨過去,只覺身體盪在半空中一樣極不踏實,忙將另一隻腳也踏入馬鐙,雙手緊緊地摟住南雅意的腰肢。
心神沉寂之時,周圍的雨聲彷彿小了些,而另一些非天然的聲音便格外清晰。
他取了火摺子,將一角的小燭點燃,從地上捧起一隻瓷缽,放在我們中間,又遞給我們一人一隻瓷勺,歉疚道:「路上不方便,只能委屈你們將就些了。」
正努力調整坐姿時,身體忽然一矮,猶未弄清發生了什麼事,但聽馬兒長長的一聲慘嘶,前蹄向上,人立而起,接著前蹄落地,后蹄又飛快揚起,瘋了般跳躍起來。
我心裏嘀咕著,卻想起了那不明不白中了箭的馬匹,頓時毛骨悚然,忙將右手伸入左袖中,緊緊握住藏於其中的利匕,留心觀察著身後的動靜,再不敢閉眼養神。
南雅意被甩落在我左側不遠處,她皺眉揉著自己的膝蓋,挪動了下身體,蹣跚走了過來問道:「清嫵?你怎樣?」
而唐天重……
雖這般說著,我還是不時撩開前面的一角帘子,悄悄看向庄碧嵐,連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了多看他一眼,還是怕他再從m.hetubook.com•com眼前消失。
南雅意正對著鏡子端祥,聞言面色一黯,旋即笑道:「一飲一啄,自有命中注定。我從此倒要丟開手了……過來,我也給你梳下。」
只在那一瞬間,已經黑沉沉如鍋蓋般扣下的天空,忽然劈空一道枝狀閃電,如數十道乍然吐出的巨大蛇信撕裂了大半個天空,厚厚的雲層被扭曲了形狀,色彩也突然間恐怖起來。
眼見他下去了,我掀了帘子就著月光瞧時,庄碧嵐已經回到他的隨從中去,一邊輕聲交談著,一邊抓著什麼啃著。
我和南雅意還沒來得及驚叫,但聽此人大吼一聲,手中大刀驀地快了數倍,飛速滑過對手的脖頸。那人本來得了同伴支援,向後退了一步,已經快要避開此人的刀鋒,但被他這樣拚命一擊,立刻慘叫一聲,一串鮮血平鋪甩出,恰恰揚在了我們身畔的幔布上,又瀝瀝滴下,被乾燥的路面無聲滲去。
庄碧嵐點頭道:「都在吃著呢。你們快吃,待會兒又得起程了。」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前面的山包,雷聲炸響,震得我坐都坐不穩。
南雅意唇角彎一彎,拉住我,飛快地跳下車,奔向那匹棗紅色的馬。
「怎……怎麼了?」
前面的庄碧嵐等人已經吃完乾糧,並不敢休息多久,即刻上了馬,連夜急奔。
捕捉到庄碧嵐眼底的一絲不安,我心裏已是一沉,莫名的驚恐忽然襲上心頭,一把握上他的手,問道:「出事了?」
我正局促地平穩著自己的情緒,並沒答話,南雅意倒是應了一聲,一抖韁繩,迅速奔了開去。
南雅意杏眸清亮,纖長柔滑的手撫過我的臉,微笑道:「你呀,為什麼凡事就不往好處想?庄碧嵐一定會順利帶我們離開。就是給唐家兄弟趕上了,也沒人會要你的命。那唐天重……想你想得快瘋魔了吧?」
我不覺蹙眉,「看不出是哪一路的人馬嗎?」
我應了,看他騎了馬,安排原先那輛馬車和部分隨從離去,在前面引路前行,心裏漸漸安妥下來。
他們的腰間的確掛著個什麼牌子,我卻認不出有何異樣,但我只一聽到是康候唐天重的人,便頭疼心悸。
我奇道:「難道不是他?」
我屏著呼吸,不敢放鬆手上的力道,緊緊裹纏了兩道,扣住,放下褲角,順著指尖縛好。
涼涼的水貼在皮膚上,頭腦似更清醒了些。北方女孩雖比南方的豪爽尚武,可出宮之前,南雅意和我一樣困守深宮,並沒有機會學習馬術。但庄碧嵐讓她帶我共乘之時,根本沒問她會不會騎馬。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也站直身,逼迫自己定下心神,再不迴避已經逼到眼前的血腥場面。
大給我的臉色實在不好,南雅意擔心地用她濕漉漉的袖子為我擦了擦額頭和面頰上的水珠。
庄碧嵐搖頭,「暫時……看不出。不太像朝廷的人馬,可也絕對不是我們交州或南疆的人馬。」
旁邊傳來南雅意清脆的笑聲,「哎,這都見著面了,往後的日子長著呢,偏生這會兒在我跟前點眼睛,欺負我是個沒人疼的么?」
這般大的雨,早把兩人都淋成了落湯雞,何況豆大的雨點還在嘩啦啦地傾下,她幫我擦了下臉,但是立刻又是成片的水珠,連眼睛都被糊得酸澀不已。
南雅意哧地一笑,已經坐直身體,一對眼珠在黑夜中如明珠熠熠,「他一進來我便醒了,可我若說話了,不是掃了你們的興緻?庄兄,你說是不是?」
我不由伸出手,為他撫著散亂的髮絲,輕聲道:「不要緊,我們盡量甩開他們。橫豎……我們總要在一處。」
也就在這時,臉上忽然微微一疼,頓覺涼意嗖嗖,還沒來得及抬頭細看,大顆大顆黃豆大小的雨滴已經滴落下來,先是稀稀落落,片刻已是傾盆而下,箭一樣扑打著我們的臉龐。
「他……他是個怎樣的人?」
即便是沙場上的武將,只怕也極少在這樣的飄潑大雨中行軍吧?
她笑了笑,「後來,我才知道,皇上也夠缺德了,他竟在康侯大婚的日子封你做了婕妤,徹底斷了他的痴心妄想。難為他,城府夠深,這麼久了,都沒有發作出來。」
庄碧嵐見我們的馬兒似乎放緩了腳步,立刻招呼道:「快走!我待會兒就趕過來!」
南雅意高聲道:「你怕分心就閉上眼睛,將頭靠在我背上,抱緊我別鬆開。我應該……行的。」
我一邊喝著,一邊問道:「大家都分著吃了嗎?」
我不覺嘆道:「皇上他……到底也糊塗了。換了我是男子,便是丟了江山不要,也不會把你拱手讓給他人。」
南雅意握住我的手,偏著頭,頰邊的笑意明媚溫柔,「別怕,庄公子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等著,我們很快就能一起離開了!」
被發了瘋的馬兒猛地這麼一甩,全身都磕在了地上,能沒事才怪。我已經覺得骨頭鬆散了般的疼痛,卻不敢露出分毫,勉強支起一條腿,正打算挪動另一隻腳站起身時,一陣鑽心的疼痛,驀地從右腳腳踝處傳來,疼得我忍不住呻|吟出聲。
經過庄碧嵐時,我分明看到他明顯的寬慰神情,黑亮的眸子里滿是驚喜,連手中的寶劍也似靈活了許多,竟將眼前的敵人逼得連連退後,連挑帶刺迅速將其傷在劍下。
南雅意沉默片刻,道:「他也沒和我說過幾句話。連新婚之夜,他發現娶的並不是自己的意中人,他都沒有多說什麼。」
南雅意也想著了,蹙眉道:「也不用太過刻意著了痕迹,循著m.hetubook.com.com往西南方向的路線過去就行。」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一側的窗弦被人扣響,我忙坐直身,揉著眼看時,天色已是大明,耀眼的陽光激得眼睛疼,讓我禁不住眯起了眼睛。
南雅意顯然也極其緊張,背部綳得極緊,不時抬起袖子拂拭擋住眼睛的雨水。
可眼前的奔逃,已經片刻耽誤不得。我不能讓庄碧嵐和南雅意因我誤了事。
奔波整夜,身處危境,他的臉色並不太好,頭上的髮絲微見散亂,眼眸中的晶明一時不見,滿是大敵當前的沉著機敏。
沒等我們回過神來,那失去同伴的暗衛怒喝一聲,已經刺入那名隨從左肋內的寶劍狠狠一絞,一拉,在他的慘聲嘶叫中,已是開膛破肚,五臟流溢。
後腿近胯處,有黑黑的一截羽毛在跳動。
當她決定成全我和庄碧嵐時,她是不是已經決定放棄唐天霄?
「怎樣的人?」南雅意垂眸瞧我,「不是聽說,他曾把你從皇後手中救出來,藏在自己卧室多時么?是怎樣的人,你看不出來?」
我揚了揚唇角,說道:「哦……那我就放心了。」
我忙道:「就綰個靈蛇髻,別弄那些複雜易散亂的吧!不然萬一要騎馬趕路,可就不方便了。」
「所以他們沒有動手,還在等著確認我們的身份,或者是在等攝政王府的命令。」她用絲帕擦洗著面龐,道,「我雖然一直被冷落在別院里,可行動倒還自由,陪嫁的妝奩也不少,收買幾個下人打聽打聽消息不成問題,故而攝政王府的情形,還能知道些。」
「我沒事。」
有最靠近的暗衛在雷聲隆隆中吼叫,卻又被庄氏的人狠命纏住,再也騰不出手來阻攔我們。
自然只是徒勞。
但他終於抱住了我。
竟是有人射了一箭,讓受傷的馬在驚痛中硬生生地把我們甩落。
等多久也不算久,只要你記得,記得回來找我就好。
它正發出一聲嘶鳴,飛快地奔向遠方。
我微微一動,立刻聽到他輕笑道:「醒了?要不要吃點兒東西再睡?」
我應了,入了車廂看時,才發現車中收拾得倒還雅潔,竹制的坐墊下鋪著柔軟的獸皮,一旁的食盒裡放了水和新鮮的點心,大多是我和寧雅意愛吃的甜食,另還有洗凈的鮮桃、櫻桃等水果,隨手便可取了食用,很是方便。
唯一可以斷定,他必定沒法安心吃他的晚餐了。
可我們已經奔出很遠,距離打鬥的地方少說也有一兩里路,到底是哪裡射來的暗箭?
做完這一連串動作,我只覺渾身的力道都已被抽空了,幾乎連坐也坐不住,閉著眼睛靠在樹上,抓緊時間休養,只盼等庄碧嵐趕到時,我能有力氣和他們繼續長途跋涉,奔向我心心念念想到達的地方,從此和庄碧嵐,也許還有南雅意,一生一世地,安靜地相守下去。
年少時我也淘氣,加上和同樣出身武將之家的庄碧嵐相伴,有時也會換一身短打裝束,牽個高頭大馬,和他一起在城外馳騁。不過入宮之後,連馬兒都看不到一匹,馬術就更加生疏了。
庄碧嵐正騎在馬上與我們并行,此刻移開敲著窗弦的手指,鬆了蹙著的眉眼,溫和問道:「你們醒了嗎?」
模糊中,有人用手輕輕地觸我的額,驚起抬眼,隱見庄碧嵐那秀頎的輪廓漾在空氣中,絲質的薄袖拂出好聞的夜風氣息。
南雅意已比畫著我的頭髮,品評道:「你這樣的鵝蛋臉,皮膚白凈,五官又精緻,梳什麼髮髻都好看。嗯,不然我們梳個凌雲髻或縷鹿髻吧,配上一副玉釵,一朵絹花,一定漂亮得緊。」
斜陽柳陌中,此處綠蔭沉沉,蟬噪鳥鳴,行人罕至,正是隱藏行跡的好地方。
話未了,已有沉悶的隆隆之聲傳來,意是打雷了。
她輕曬,唇角仿若嘲諷,又仿若自嘲,「我長這麼大,還第一次遇到對我從不正眼相看的男子,還在……我的新婚之夜!」
咬了咬牙,我抽出一方絲帕,包住那傷處,狠狠一收。
南雅意笑道:「也許是我們一路奔逃,自己疑神疑鬼吧?如果攝政王府的人,早就該露面了吧?離瑞都越來越遠,對他們行動,又有什麼好處?」
我怔了怔,她已莞爾一笑,「你細嘗嘗,我是覺得比我素日所吃的鮮魚肥鴨子還好吃。」
庄碧嵐笑道:「臨時停下來歇歇腳,進些飲食,馬兒也需加些草料。可巧附近有人家,便過去要了粥,你們女孩家,便是大熱天,也盡量別吃涼的,快趁熱吃了暖暖胃吧。」
我腳下軟了一軟,差點兒摔倒,南雅意連忙扶緊我,急道:「怎麼了?」
庄碧嵐煩惱嘆息,「也許吧。如果是唐天重的人,可就……沒那麼容易甩脫了!」
「停車!」我驀地掀開帘子,高叫道。
「站住!」
想她早就計劃著今日之事,昨晚一定也不曾睡好,才會這樣犯困。
我微笑,將眼底的淚意逼回,輕聲道:「不晚。只要記得就好。」
生死攸關之際,早已顧不得什麼乾淨整潔了。雖然坐在滑膩的泥濘中,倒比站著要舒服些,那鑽心的疼痛也似減輕了許多。
馬兒似受我的緊張影響,又似被周圍的廝殺驚著,跑了起來,極顛。南雅意不敢大意,小心地操控著馬匹,繞過前面正打鬥的兩撥人馬,便一勒馬,讓馬兒撒開腿往前飛奔。
南雅意點頭,眼中浮過一絲迷惘,「這人……心思藏得很深。他揭開喜帕時很驚訝,許久才能問我是誰。我說,我是南雅意。他便問我,靜宜院中,是不是還有一位和我年貌和圖書相當的女子,我告訴他,是,有個叫寧清嫵的,是我結拜的妹妹。他居然也沒說什麼,轉頭就離開洞房了。」
雅潔蘊藉的氣息,如同夏夜一池睡蓮的清芬,靜靜地將我包圍。
「好啊!」南雅意感慨,「你的手一向巧,可憐我出宮以後,再沒有人給我梳那些新奇的花樣了!」
「好。」南雅意說著,握著我的長發,正要幫我梳時,前面一陣馬嘶,接著馬車車身猛地一側,我正驚叫時,南雅意已經站也站不住,身體向後一仰,人已重重地撞在板壁上,手中的桃木梳子更是跌到地上,彈了兩彈,磕斷了兩根梳齒。
「嫵兒,我不會丟下你。」他眼睛彎了彎,唇角輕輕在我額際擦過,仿若在我耳邊囈語,「現在回答,是不是太晚了些?」
現在並不是嬌氣的時候。我必須站起來,和他們一起趕到交州去。
必定不是粥,而是隨著所帶的乾糧了。
我慢慢地一勺接一勺吃著,舌尖轉動時,果然有絲絲的自然清甜滲了出來,味道終究不是鮮魚肥鴨能比的,可我想起今天以前我天天在宮女們嚴陣以待的伺候下吃的每一餐,忽然也覺得這粥味道好極了。
想起以往我們在靜宜院靜靜相守的時光,想起庄碧嵐到底沒有辜負我的守候,我也是微微而笑,撥起我的頭髮,緩緩地梳了一個香螺髻。這種香螺髻是仿著佛像中的螺髻設計的,只在頭頂梳一個單髻,形如螺殼,上尖下大,夏日梳著,正好把長發都歸攏到了髻中,讓人頓覺神清氣爽。我又拿了一對點翠鑲珠蝴蝶簪於一側,一支祥雲鑲金串珠鳳尾簪于另一側,襯著她那身米白鑲邊的淺紫交領綃衣,簡約素雅,比平時的一身華衣麗服,有一番說不出的清美可人。
驚雷已炸響在耳邊,震得腦袋嗡嗡作響,讓我陣陣眩暈,但瞥見南雅意焦急的面容,我忙笑道:「沒事,沒事,給絆了一下。快走!」
我的手有些顫抖,想來臉色也很不好看。
南雅意也發現了那頭顱,臉色也是發白,卻是半步也不再停,拉著我徑直奔向棗紅馬。
我不經意般問著,也彎了腰來洗臉。
我沒法說她碰著的地方已讓我疼得窒息,勉強搖頭道:「還……還好。我們快些趕路……」
但願我們只是多慮,不會真的淪落至騎馬而逃。
繁華如夢伴著刀光劍影的瓊林玉殿遠了,青蛾紅粉醉倚畫舸朱樓的瑞都皇城遠了。
南雅意扭頭望我,「我們不怕,是不是?」
南雅意點頭道:「好,清嫵,你先倚著這樹坐著休息一會兒,我這就跑回去,想法再牽一匹馬過來載你。」
側頭瞧著南雅意正歪著頭動彈,我低聲道:「待會兒吧,雅意還在睡呢!別吵著她!」
我們一路敘著話,卻只是不咸不淡地說著眼前的風光,以及各自年幼時的趣事,倒也不覺得趕路辛苦,直至東方有一抹清淡的天光流溢出來,才在朦朧間再度睡去。
可如果是唐天重,他和唐天霄素來政見相左,多半不會放過庄碧嵐。他對南雅意並無情意,發現她勾連外敵叛出大周,必定也不會再容她。至於我,在宮中他就敢對我無禮,如今在宮外,遠離唐天霄母子的眼目,天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來。
身處敵境,一路逃亡,即便一碗清粥,也是不容易。再不知他怎樣留了心眼,從什麼樣的人家求來了這缽粥。
我和南雅意俱是驚懼,顫抖著往後退一步時,那暗衛卻沒有近前,反而退了開去,相助別的同伴殺庄氏的人了。
「這個……倒還記得。不過許久沒騎,只怕一時有些手生。」
真能順利離開大周的掌控,除了南雅意的終身,我便再沒什麼擔憂的了。
在這樣的時候,還真要命。
南雅意隨手捋著睡得鬆軟散亂的長發,拿了根鐫桃花紋的赤金長簪子鬆鬆地綰了,才說道:「庄兄,你說,這些跟著我們的人,會不會是攝政王府的暗衛?」
我應了,前傾著身體抓著南雅意的腰,雙腿卻一時放鬆不了,馬兒一開始跑動,我只怕會掉下來,倒似夾得更緊了。
我搖頭,「當時我病得昏沉,何況……我懶得和他說話,他的話也少。」
心悸地不敢再看,忙低下頭時,我正看到方才那隨從被砍下的頭顱,正滾在身側不遠處,怒睜的雙目死死地盯著天空,驟然看著,竟像是從地底下長出的帶血的頭顱,連眼睛都在冒著血紅的光。
必定是傷了筋骨。
領頭之人,牽著一匹漂亮健碩的青騅馬,穿著一身清清朗朗的石青衣衫,身姿挺拔,面容英俊,笑容溫默雅秀,正是庄碧嵐。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回身從車上抓過南雅意起先用過的那根赤金長簪子,將散亂的長發胡亂一纏,簪到了腦後,將當年庄碧嵐送我的利匕依舊藏好,才揚聲向南雅意說道:「不怕!我們不怕!」
我們已經睡了片刻,倒也不覺太困,南雅意撩開側面的帘子,默默望著窗外的夜色,神思有些恍惚。
因車中悶熱,我拿了團扇靠近她慢慢扇著,眼看天色漸漸黑了起來,我的眼皮也漸漸沉重。
南雅意盈盈一笑,道:「好,我待會兒便找方便行走的衣衫換上。」
南雅意看我能坐穩,顯然鬆了口氣,故作輕鬆地說道:「上來就沒問題了,記得抱緊我,不過腿要放鬆,盡量放鬆,身體往前傾,坐得就更穩了。」
如果得到了南雅意一同出逃的消息,他多半又是夜不成眠。
多半,她也想起唐天霄了吧?
南雅意輕嘆道:「是啊,萬井千閭,江南富庶,本是天下聞名和*圖*書。」
我也不想她擔心,暗暗地吸一口氣,將緊繃的面龐柔軟下來,輕笑道:「我不怕。就是真的逃不走,我也不怕。了不得,一個死字而已。」
我疑惑地接了勺,伸手一摸瓷缽,果然是熱的,再嘗一口,應是尋常人家所喝的粳米粥,味道自是不能和宮裡相比,飲食的器具更是尋常,但此時能喝上一口熱粥,已經讓我驚訝了。
正沉吟時,南雅意悠悠道:「這粥……味道很不錯。」
淚水已盈在睫邊,卻又被我狠狠逼回,只怕眼前一時模糊了,會丟失了他的身影;又怕連這觸手可及的身影,不過我的幻覺,眨下眼睛便會消失不見。
領兵經年,他已不是當年意氣用事的莽撞少年。言談之間,分明少了幾分當年笑談詩書的閑談清雅,又多了幾分縱馬執戟的鏗鏘勁健。
隨從遲疑道:「這事……公子應該也預料到了,斷不會坐這輛車往交州去。何況兩位姑娘生得招眼,在這瑞都城外想找可靠的小車,一時恐怕不易。」
「碧嵐!」
我說著,扶住南雅意的手,強撐著站起身,試圖用那隻受傷的腳穩住身體時,腳踝處針扎般的疼痛已激得我呻|吟一聲,頓時汗出如漿。
我驀然回頭,厚重的雨幕中,恍惚有個黑影閃了一閃,可我揉揉眼睛細瞧時,只見半人高的蒿草和幾叢灌木在風雨中不安地搖晃,哪裡有什麼人影?
南雅意定睛望著交戰的雙方,低聲道:「果然是攝政王府的暗衛!看他們的腰牌!」
也許,在每日如履薄冰的漫長相處,真的讓我們成了朋友,可以信任的朋友。
「閑了,也出去騎馬吧?」
「快去,我沒事的。」我微笑著,踮著腳扶住身後高大的刺槐樹坐在地上。
嗒,嗒,嗒……
疼痛如割,連天地也在瞬間昏暗變成了漆黑。
在一片刀兵交擊和呵斥廝殺聲中,馬車劇烈地搖晃兩下,終於停了下來。
以往在宮裡,吃得好像從沒這麼飽過。倒是唐天霄的胃口不錯,總說怡清宮的菜式清爽,每每讓我斟上幾盞酒,喝得很是盡興。
我舉目看時,暗衛和庄氏的人各有傷亡,庄碧嵐正努力往這邊行來,卻被一名暗衛纏住,拼了命地攔他,一時竟過不來。
他驅馬趕到前方去了,我卻越發不踏實,轉頭問南雅意:「暗衛……是什麼?」
皮膚上連刮擦的傷痕都沒有,卻已開始腫將上來,略一觸碰,便疼得不行。
有明亮的光束,正飛快地閃過。
我怔了怔。
庄碧嵐正帶著四五名隨從與人激烈交手。
庄碧嵐一笑,拉過我的手,向南雅意道:「雅意,先救在下,再助清嫵,大恩不言謝!」
大顆的雨水飛快地打在髮際額前,早把眼睛激得睜不開,我只得聽著她的吩咐,閉上眼一動也不敢動。
如果追來的是唐天霄的人,他再惱恨,還不至於會傷害我的南雅意,便是庄碧嵐,他也會盡量留活口。
正交談之際,馬車忽然慢了下來,有隨從在外稟道:「二位姑娘,前面的林子中就請換車吧,公子已在等著了!」
我沉吟道:「不過他們既然沒有動手,應該也不能確認這車中是不是我們吧。我們可一直沒下過車。從另一條路離開的原來那輛車駕,應該也沒那麼快被識破。」
只想不出他目前正在做什麼。
「他……聽說當時並沒有太為難你?」我第一次問起她的這段往事。
南雅意怔了怔,低頭解開我縛褲的褲腳,按著我腳踝部分揉了揉,問道:「崴了?這可怎麼辦?疼得厲害嗎?」
臉上奔流著的,再不知是雨,是淚,還是汗,我也懶得去擦了。接二連三驚響在天空的雷電也不能再如先前般讓我驚怕,我只是靜靜地坐著,等待腳上的劇痛慢慢消退。
除了天邊的雷電,便是迫在眉睫的刀光劍影。
咬牙恨我?派人追我?還是恨恨地後悔當日不該投鼠忌器,為了我這個一心想逃開他的女子,竟放過了庄碧嵐這樣的重要人物?
我攥緊錦簾,急急吩咐道:「想法幫我們另雇輛不起眼的小車來,藏住蹤跡和庄公子匯合;你們繼續趕著馬車,挑人煙多的地方走,設法將追兵引開。」
想來她相助庄碧嵐后,二人相處時間不短,她說得隨意,庄碧嵐也不放在心上,笑著答道:「你也來取笑我!罷了,既然醒了,趁熱喝些粥吧!」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要的就是我們這兩個活人,以及,將企圖帶走我的人全變成死人。
南雅意卻沒再取笑我,拿了幾顆櫻桃吃了,便半歪著頭打盹,不一會兒便好像睡著了。
要怎樣心心念念地記掛著,才能一見面,就先答了我這一句?
能在庄碧嵐的陪伴下,這樣天長地久安靜地走到天邊,就是我畢生求都求不來的幸福了。
萬一沒能逃走,落到了唐天霄的手中,他再怎麼惱怒,也不會置我于死地;相反,我相信,如果有人想取我性命,他一定會儘力相護。
像是人的腳步,很慢,很輕,偏偏在那大雨中忽然被我捕捉到,並能敏銳地感覺出,這人正在向我逼近。
我披頭散髮地穩住身,忙扶起南雅意,撩開帘子往外看時,天色已經漸次暗了下來,東面天空有黑壓壓的雲層,飛快地往這邊壓了過來。乾燥的路面本來正蒸騰著滾滾熱浪,此刻風乍起,吹到身上卻突然覺得涼了。
我實在不知道這腳還能不能騎馬,也只能點頭道:「好……你快去,小心點兒。」
庄碧嵐又望向南雅意,含笑道:「那麼,萬一真有敵人趕過來,你帶著清嫵騎馬先撤,我們斷後。」
www.hetubook•com.com守衛見過這輛馬車,等唐天霄或唐天重發現事情有異,這輛馬車必會成為他們首要追擊目標。
我高叫一聲,衝下馬車,徑奔了過去。
莫非是我眼花了?
我搖頭,「他怎麼沒有發作?他這等心機,這等地位,發作起來比一般人更要可怕十倍。唐天霄好歹是他堂弟,又有君臣之分,都能痛下殺手,可見其人心狠手辣,天下罕見了!」
這種信任,和他對南雅意的薄情無關,也和他晨間突如其來的親吻無關。
我討厭他志在必得的目光,那種藏於冷靜沉穩下的霸道,令我有著身處懸崖邊緣,隨時可能一跤摔入萬丈深淵的驚怕。
南雅意拿洗凈的缽盛了水,一邊洗漱著,一邊回答我:「就是攝政王府私下養的一批高手,明著也是王府的護衛,可並不入朝廷編製。攝政王和唐天重都是野心勃勃之人,不但在京中養著這些人,更安排了許多到各處州府,充作自己的眼目。如果唐天重發現得早,用飛鴿傳信提前通知了這些暗衛,我們被發現的幾率就大多了。」
捏了捏袖中那枚九龍玉佩,我心中一痛,默默隨在她身畔走著。她正仰頭望著天,眸光瑩亮,映著傍晚碧藍的天空,好像蘊了水霧深深。可她踏上車后,一邊轉身拉我,一邊已粲然笑道:「快上來,不能再耽擱了!」
「沒事,腳……崴了下,動一動就好了。」
我一向懶得聽關於唐天重的事,連無雙提起,也常被我很快打斷,或拿話岔開。此刻想到這男子很可能是下面面臨的對手,才緊張起來。
對方人數倒也不多,不過六七人,同樣身著便衣,卻出手狠辣,招招奪命,居然不亞於庄碧嵐精心挑選出來的那些隨身侍衛。
此刻應已過了二更,銀河垂地,月華如練,有遠遠近近的村落在薄薄的霧氣中勾出隱約的輪廓。夜色連蟬噪之聲都歇了,偶有幾隻雀兒掠翅飛過,一聲兩聲的促鳴,倒讓這鄉野之地更顯幽靜了。
南雅意嘆道:「我和庄公子原先並沒想到,城衛會連我的車駕也檢查。罷了,只能先和他會合再說了。」
我和庄碧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換了三年多年,他的生活中再沒有我不知道的人或事。可分開這般悠長的歲月,時間築成的罅隙如此無奈地橫亘到了我們中間,甚至讓我沒法像南雅意那樣了解他的思路。
她莞爾一笑,頰邊浮動著明媚的霞光,攬著我的肩道:「清嫵你放心,真到不得已騎馬逃走時,我們共乘一匹,你只管抱緊我就行了。」
瓷缽雖然不大,但我和南雅意食量都小,等瓷缽見了底時,已經吃得有點兒撐了。
這地面流光飛快地劃過時所濺起的腥膻血光,逼得人目眩心悸,只想往後退縮。
迅速將戰場再一打量,莊家的幾個人還在和攝政王府的暗衛纏鬥,雖一時沒能騰出手來照顧我們,但看來倒是略佔上風的。
雅意半伏在坐墊上卧著,此時也懶懶地坐起身,笑道:「就是沒醒,也被你叫醒了。」
兩人洗漱完畢,又換了方便行走的衣裳,才胡亂吃點兒東西,再悄悄向外窺探時,並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我一手抓著轅木,一手和南雅意五指交握,立在車上已經驚得喘不過氣來,只覺眼前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意已是淚水泉涌。
話多的是無雙,見縫插針地說著,差點沒把她家侯爺誇成人見人愛的一朵花。
不敢問起她的傷心事,我故意地只談周圍風物,「雅意,這裏到底離京城不遠,看來百姓過得不錯,瞧那邊的莊院,多齊整!」
出身武將之家,我多少也懂得些行軍識人的知識,略加留心,便發覺庄碧嵐留在身邊隨行的人雖然才不過五六人,穿著也是不引人注目的粗布衣衫,卻個個身手不凡;而我們所用的馬匹更是上上之選,一路方能走得又快又穩。
一輛半舊的青幔馬車正從另一頭緩緩行來,另有數人牽了馬從隱蔽處走出。
那些暗衛的馬匹,不知藏在了哪裡,而我們這邊所乘的五六匹馬,除了兩匹受了傷的,倒也沒因為襲擊而散去,其中最近的一匹,距離我們不過一兩丈的距離,毛色甚好,鞍鐙俱全。
前方的隨從勒住馬,疑惑地望向我。
南雅意果然答道:「我本就會騎馬,後來見別院里養著馬,也順便活動活動筋骨。當然……後來庄碧嵐和我見了面,我下決定要帶你和他一起走,就不得不加意練了幾日。」
他的話竟沒有說完,那將他開膛破肚的暗衛又是一劍閃來,正中脖頸,竟將他的頭顱生生割下,頓將他未了的話全都封住。
重重地摔在地上時,我終於能仰一仰頭,看向那匹將兩個主人一起甩下的畜生。
我和南雅意今天約見西華庵的事,無雙知道,他一定也能知道。西華庵周圍全是唐天霄的人,他再插不上手去;但他一定多少有了些疑心,才叫守衛格外留意南雅意的車駕;他一定也沒有確鑿的證據,才沒有吩咐守衛立刻扣留我們。
南雅意發現不對,胡亂擦著臉上的雨水,便來扶我。
南雅意沉吟,「你也認為,當日唐天霄所中之毒,是唐天重所下?」
庄碧嵐舒了口氣,「那清嫵就拜託你了!車上有水,你們自己洗漱了就吃點兒東西,養足了精神,無事不要下車,以免露了行跡。如果有了變故,你們立刻先走,知道嗎?」
我明知她一腔深情並未得到回應,如今比對著庄碧嵐對我的態度,更對唐天霄灰心,也不敢再勸,隨口應了,打開自己的頭髮,讓她為我梳理,自己也將身上的衣衫理了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