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還君明珠,夢斷百子歸

殿中分明還有個男子,站在距我不遠處,用很低的聲音吩咐了一句什麼,便有人上前來,拿了什麼藥粉撒在我後腦勺的傷處,又用布條縛住。
我搖頭,「論行兵打仗,處事果決,皇上不如康侯,論守拙藏鋒,御下親和,康侯不如皇上。再論年齡資歷,皇上也不如康候,可康侯性情太過剛直,寧折不彎,只怕無帝王之福。」
他不僅要在兩軍對峙廝殺中奪回自己的皇位,更要在血流成河白骨成堆中成就自己的千古功名。
我一呆,正低頭再想託詞時,那侍女已笑道:「姑娘莫非也認為康侯連自己的女人也護不了?」
被酸液充斥的鼻居然聞得到近在咫尺的藥味,騰騰的熱氣熏在我面龐。
或成全他的私情,或成就他的帝業,這選擇,他倒是不為難。
雖然很想回到唐天重身畔,可我無法忽視唐天霄話語中隱含煞氣的威脅,卻不能從這個心機莫測的少年帝王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我失神。
而唐天重呢?
唐天霄在床邊來回踱了幾遍,忽然上前一步,一把將我肩膀扳過,漲紅了臉沖最低吼道:「你便這般不信我?你便這般信著唐天重?」
唐天霄卻不以為意,一邊坐到桌前吃飯,一邊說道:「住這樣的地方,也不是壞事。至少旁人也可以知道,大周那位傳聞中昏庸無能的少年帝王,不僅享得榮華,也可經得貧困,不僅懂得賞鑒詩詞歌舞美人佳肴,也懂得布兵打仗衝鋒陷陣。」
侍女應了,屋外便久久聽不到動靜。
「九兒?」他疑惑,看來是記不得了。
我坦然道:「想過。最好的結果,便是能有個安靜的地方,讓我靜靜地產下這孩子,然後靜靜地將他撫養成人。最壞的結果,兩軍交戰,刀槍無眼,一屍兩命,奈何橋上也不寂寞。」
如果他不再記起母親的慘死,不再想著奪回父母為堂弟母子帶來的一切,他其實還是有路可走的。
我輕笑道:「皇上明知我心意,何必多問?」
「清嫵!」他已歡喜地叫出聲來,鳳眸光華流轉。
「雅意……」唐天霄終於笑不出來了,沮喪地坐到床榻前,望向窗外一抹凄白的天空,低聲道,「朕曉得她和庄碧嵐其實各不相擾。只是她究竟不再是朕的雅意了。朕遣使者送了一斛珠給她,她全退回來了。」
我納悶道:「皇上也打算在這裏用晚膳?」
模糊中,似乎聽到一聲慘叫,濃烈的血腥味四散蔓延開來。
這是……打胎葯?
「不過是個大肚子,看起來有五六個月了。」
身後那壯漢便冷笑起來,「你怕什麼,有人說她是假的,她自然就是假的!不過她的美貌……的確是真的!這身段……」
我猜著他們必是康侯軍中派出探察敵情的騎兵,忙道:「可否煩請諸位引了我去見康侯?」
我根本已經沒有選擇。
我嗚嗚驚叫著,嚇得肝膽俱裂,再不肯受這樣的屈辱,將頭低一低,狠命往身後的木柱撞去。
那麼,唐天霄選在這時候將我送來,也是刻意為之了?
庄氏一說要降他,他倒是開明多了。
這裏應該只是鄉野間的普通院落,但必定也是唐天霄所率兵馬的大營駐紮之處。那煙氣,必是他的兵馬正在生火造飯,粗略算算,此地駐軍,當在五萬以上。
我甚至看到被繩子勒得圓圓的小腹,在被他踹中的瞬間,似乎還輕輕地蠕動了一下。
床前站著一年輕男子,斜飛的鳳眸,清俊的面龐,瀟洒的身姿,竟是一直在和唐天重打仗的周帝唐天霄。
「漂亮,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哪個女人有那樣漂亮的眼睛,就那麼靜靜地看你一眼,連心口都被熨過一樣,真是個絕妙的美人哪!」
為人處世豁達些,於家人于自己,也都會更開懷些吧?
這人說著,竟伸出爪子,便來解我衣帶。
我聽到這聲音有些熟悉,似乎當日隨著唐天重在王府書房議事時曾聽過,正要回過頭去看時,只覺眼前一黑,已被人用黑布蒙上了眼睛,接著嘴巴也被人堵住,一路被扯往偏殿的位置。
他揮手令人退下,俯身為我拂著額角的散發,笑嘻嘻地望著我,「覺得怎樣了?聽說你被帶出來時很不高興?」
我便知我猜得沒錯。
我無語,旋即道:「便是沒有孩子……我想,我也會成為他的女人吧?他對我……很好。」
「將……將軍!」
「別……不要……」
吃畢早膳,便有侍女過來想請,「姑娘,馬車已經備好,陳將軍正等著送姑娘出門呢!」
我啞然,抬眼望一眼屋中相對簡樸的陳設,想著當日我住的怡清宮都比這裏華麗不知多少倍,不覺皺眉。
忽聽一個小小的侍婢這麼說唐天重,我只覺一道血氣直衝上臉龐,再也顧不得細想,抬腳便跨出了門檻。
撫著明顯鼓出的腹部,我再次低聲說道:「皇上,我已是唐天重的女人。」
我沉默。
雖然相信唐天霄不會害我,我還是等侍女離去了,從隨身的針線荷包里取了銀針,一一地在飯菜中試過了,確信無毒,和_圖_書才坐到桌邊,挑著那些最能固本補氣的羹湯飯食盡量多吃些,只盼能把自己和胎兒都養得好好的,若再有什麼風吹草動,也不致連逃跑都沒力氣。
並不覺怎麼疼痛,卻有滾熱的液體沿著髮絲滲入脖頸,而身體也似失了力道,無力地往下倒去。
自然必定設有圈套。
唐天祺便不再和我說話,斜睨隨從一眼,吩咐道:「灌進去!」
這聲音也聽過,只是應該見面不多,同樣想不起他的樣貌來。
我不由睜開了眼。
一片昏黑里,旋轉的夜空,旋轉的星辰……
其實已不用抉擇。
唐天霄站起身,負手在屋中踱著,杏黃的家常軟袍隨著他的步履不安地飄拂,顯得腳步有些急躁。
而偏殿的門此時也關了起來,似乎押我進來的兩名壯漢在看守著。
「朋友……」唐天霄臉色也漸漸發了白,他退了一步,慢慢道,「對於帝王來說,朋友和戀人都很奢侈。」
「是嗎?丫頭,你以為朕真不知道自己丟了什麼?」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胸臆間彷彿有些酸苦,彷彿又有些欣慰。我輕輕道:「皇上,也許很多年以後,你才會知曉你丟開的究竟是什麼。」
我點頭道:「我的夫婿正是康侯。」
最後迷濛的意識里,我被放下來,倒在血泊中。
灌我葯的那人已經重又捏住我下頜,卻沒有灌來,甚至連捏我下頜的手也沒有了力道。
「清姑娘……」
「朕對你不夠好?」
碧嵐……
夢裡,都是他們聲聲地在喚我,娘,娘……
這麼調皮愛鬧,多半是個男孩了。我以後要把這個孩子教得知書識禮,像他父親那般英武,像他外祖那般豁達爽朗。
這時送我前來的張將軍在外說道:「車內是康侯夫人寧氏,我等奉命將她送至此處,職責已了,請諸位帶她進去見你們將軍吧!」
「沒……沒事。」我勉強笑道,「皇上,我一直記得……皇上曾說,我們是可以彼此說說真心話的朋友。皇上,我們還算是朋友嗎?」
「我明白。」我垂著頭答道,「他不是好男人,甚至不是好人。可他會是我孩子的好父親,也會是我的好夫婿。」
唐天霄繼續道:「其實……朕也算不得騙你。庄碧嵐應該也快到了。」
恍惚又想起那個難堪的盛夏午後,睡夢裡險被南楚末帝玷辱的噩夢,我又羞又氣,又急又怒,只覺胃部陣陣地翻滾抽搐,旱上吃的東西都已涌到了口鼻間,卻恨嘴巴被塞著,穢物再也吐不出來,只有陣陣的酸液從鼻中溢出,難受得我陣陣暈眩,膩出一身的冷汗,幾乎要昏死過去。
他的眼神溫柔下來,手指緩緩地撫上我面頰,唇角漫開了淡淡的笑意,卻滲了濃濃的傷感,「總是朕護你不住,這些日子想著便覺得憋屈,慣不能立刻把你帶回身邊才好。逡次籌劃了許久,總算成功了!」
我失神,許久才道:「也許,他告訴了我太多遍,我是他的女人吧。」
唐天霄倚著床坐著,煩躁地搖頭嘆息。散落的髮絲飄在了他眼睫前,讓他看來又像是個沒長大的少年了。
唐天霄一時語塞,許久才道:「好,這個……朕不如他。可庄碧嵐待你總還是一心一意吧?」
眼前是一間收拾得極整潔的屋子,半新不舊的花梨木桌椅屏風,一看便是民間富貴人家的陳設。
眼前負手站著的年輕男子,身著白色戰袍,容貌俊秀可喜,眸光黑沉如夜,不見半點兒原來的靈動幼稚,正是唐天祺。
我心中疑惑,拖著臃腫的身體自行踏下馬車,剛走到廟門前,兩邊的衛兵還未及阻攔,便聽到裏面有人冷笑道:「什麼清姑娘濁姑娘的?誰不知侯爺前兩天悄悄離開了軍營,便是回去和真正的清姑娘團聚,哪裡又跑來的清姑娘?」
「寧清嫵!」唐天霄氣急敗壞,忽然將身體壓上來,雙唇親上我面頰。
「回皇上,是……是按太醫說的藥量制的迷|葯帕子,應該無妨。大約因為有孕在身,身體弱了些,才會多睡片刻吧!」
女童笑嘻嘻地向我說,娘,斷了線的紙鳶,會飛到爹爹身邊嗎?
他的語調委實陰冷,竟讓我覺得這屋子裡的暖爐忽然之間失去了溫度,凍得我渾身發麻,毛髮森然,肌膚上迅速激起了一層驚悸的粟粒。
唐天霄—怔,沉沉的眸光在我面龐流連片刻,才答道:「大約……不甘吧。朕實在想不通,你這樣的女子,見識慣了庄碧嵐那種江南才子的溫文爾雅,怎會受得了唐天重那樣的男人?」
我向他笑了笑,「若皇上落敗,甘心將我好端端交還給唐天重?」
如果能暫時這樣安穩度日,哪怕後面可能面臨唐天霄更多的逼迫,我也情願暫時留下。
侍女回道:「皇上似乎心情不太好,昨晚喝了半夜的酒,醉得厲害,只怕不到午時,是醒不來了。」
我只得恨恨地提醒他,「我的侍女,很大的圓眼睛,愛對你笑,說皇上是個好皇上的那個侍女。」
我有些絕望地想著,即便他手段再高再強和_圖_書,想把我從五萬大軍中好好帶出,只怕也不容易吧。
他說我不是清姑娘,我自然不是清姑娘,他說我是姦細,我自然是姦細。
可我並不認為他們懷著什麼好意。
我猶豫道:「要不要去和皇上告辭一聲?」
「清…,清嫵……」唐天霄忙鬆開手,無措地望向我。
我心亂如麻,勉強道:「唐天重……幾時折辱碧嵐了?若論折辱,你不是一樣想擒他,逼得他含恨逃去?」
有粗大的手掌從腰際的繩索向上游移,滑過凸滾的腹部,竟停留在高聳的胸部,貪婪地揉捏起來。
伺機暗殺他還是明著威脅他?
可我只是不明白,唐天祺和我從來結怨,為何要如此害我?
但聽有人冷聲道:「將軍說了留活口,你們還敢把她往死里逼?若她這時候有個好歹,你全家來抵命都不夠!」
可我再猜不出,他們究竟打算怎樣利用我來對付唐天重。
縱然還有四個月才能出世,我還是相信它能聽得懂我的話,至少,能聽得懂母親溫柔的安撫。
女童的衣服紅艷艷的,在說,娘,看我放上去一隻雙飛燕的紙鳶……
唐天霄奇怪地望了我一眼,笑道:「這本就是朕臨時駐蹕之處,朕不存這裏待著,還能去哪裡?」
即便我已嫁做他人婦,我相信庄碧嵐還會如從前那般真心待我。
騎兵中為首的那位便上前問道:「你是……康侯夫人?」
我不會對那樣的唐天重動心,就如不會對這樣的唐天霄動心。
我下意識地護向腹部時,只覺兩隻臂腕似被鐵鉗夾住了一般,疼得鑽心。
我猜著他的話外之音,試探地問:「皇上的意思,若是我再想著回唐天重身邊,皇上立刻送我一場飛來橫禍?不知皇上是打算杖殺我,還是勒死我?」
不知往哪裡去……
到死都在等著。
可我實在想不出,以唐天重的雷霆手段和在軍中的絕對權威,他的地盤,怎會有人敢傷我?
唐天霄微笑,「可朕沒碰過他愛若至寶的女子,更沒迫他假意承認自己改變心意,一手將心上人推到敵人的懷抱。如果換了朕,朕也氣得吐血。」
我忙轉著頭躲避他的親昵撫摸時,他的笑容便有點兒發苦了,「清嫵……你以往……並不這麼避著我。」
第二日早晨,唐天霄果然沒有出現,侍女一早來服侍我梳洗了,照舊送上了甚是可口的幾樣清粥小菜,都是我素日喜歡吃的。
我垂頭望著自己的肚子,低聲道:「皇上若把我送到唐天重身畔,清嫵才會真心感激。」
「皇上會是青史上最英武的帝王之一。」我誠心誠意地說道。
唐天霄便苦笑道:「朕以往清楚,現在卻不清楚了。朕原以為……你會很高興朕把你送回庄碧嵐身畔。」
唐天重……並不在軍營,而是去饒城找我了?
——我相信,若形勢緊急,這事唐天霄絕對做得出來。
懷裡那件兜肚飄出,落在殷殷的鮮血中,百子嬉戲的圖案宛然如生……
饒城上下,大多是唐天祺的人。只有他能暗中調撥,不動聲色地放人大批嘉和帝所遣的高手,並告知我住所的暗門所在,輕易伏擊成功。
抽出懷中那條無意間帶出的兜肚,百子嬉戲的精綉栩栩如生,稚拙可愛,把蒼涼的天色都映得明亮許多。
百子圖上的孩童笑容璀璨,彷彿都已站了起來,圍在我膝邊嬉戲著,喚著我,娘,娘……
腹中的小傢伙彷彿感應到了我的不安,緊張地連連拳打腳踢,居然有點兒悶悶的疼痛。我不由微微地笑,撫著它安慰道:「寶寶別怕。他……他總不至於害我,害你。」
明顯的醋味讓我越加不安。可我既已知道等的是誰,要的是什麼,我便不想再藏著掖著,繼續道:「他對我一心一意。」
他千方百計捉了我來,哪又這麼容易放我?看他意圖,開始是想重新將我收入後宮;如若我不願,則利用我安撫庄碧嵐,鞏固地位;如若我再不願,便將我送往唐天重營中。
我轉過頭,低聲道:「皇上難道忘了,我已經是唐天重的女人 我還有了他的骨肉。」
陌生的環境,詭異的形勢,讓我睡得很不安穩,卻又不敢不閉著眼養神。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抱了抱肩,自顧走向床榻,緊摟了一隻手爐,和衣向里卧下,再不和他說一句話。
想著唐天霄所說庄碧嵐近日可能會趕來的話,我忽然便猶豫,要不要等他過來,和他商議了再決定要不要去見唐天重。
我拼力掙扎著,努力往外吐著那會害死我孩子的苦水,卻覺喉中咕咚幾聲,分明滑入了幾口,又驚又怕,低頭用力地嘔吐著,只盼能將那藥水都嘔吐出來。
我疲倦地閉上眼不說話。
騎兵便疑惑道:「聽說秋天時康侯夫人已經過世,哪裡又鑽出的康侯夫人來?」
雖是意料之中,但我的心還是沉了一沉,才苦笑道:「皇上的江山才是最要緊的。至於我和雅意……丟開便丟開了,待皇上江山穩固,自然有更好的女子選過來侍奉。」
如果我沒有辨錯,裏面https://m.hetubook.com.com分明含有烏頭、雄黃、馬錢子等落胎的草藥氣味。
剛在腹中鬧騰一番的胎兒又重重地踢了我一下,我低頭撫著肚皮,含笑撫慰它,「沒事,明天……或許可以見到你父親了!」
我竟不得不在他們的你死我活的爭鬥中去抉擇,伴著誰生,或伴著誰死。
「唐天重!」唐天霄咬牙切齒,「他根本不是個好男人,更不是你足以託付終身的好夫婿,你不明白嗎?」
唐天霄想了起來,眼角也是驚詫,「朕……不清楚……朕讓他們行動時千萬不可傷你,連你腹中的孩子都不許驚著。但別人……朕以為應該都是唐天重的人,自是不會讓他們手下留情。」
「不過,這女子長得可真好看,舉止也貴氣,看來不像啊!」
只是唐天重絕不會用我來換取庄氏的歸附,否則,從庄氏少主庄碧嵐落到他手中的那天起,庄氏便可被他恩威並施一舉收服了。
如果是那樣,不論怎樣的前途多舛,我心心念念,必定只願守著我的碧嵐了。
至於他是不是對我有意,我又是不是還喜歡著庄碧嵐,都已不重要了。
唐天霄仿玄宗,以一斛珠探她心意,她不僅明示斷情之意,更暗示另有所屬。
「皇……皇上?」
唐天霄頓時臉色發灰,一臉的挫敗,「你……難道要你死心塌地就這麼簡單?讓你懷上孩子便行?早知如此,聯該喂你幾回媚葯,憑你要死要活的,只須讓你有機會找死前懷上朕的骨肉便是。」
他的手中有劍,尚有鮮血瀝瀝。我身旁有一具壯實的男屍』被人從後背一劍洞穿,分明就是方才那個欺辱我的男人。
庄氏……
再次卧下時,它也安靜下來,似陷入了沉睡。
淌誠碩未必能料到這一招吧?如果他還有什麼布置,加上唐天霄和交州庄氏聯手,唐天重……只怕麻煩了。
唐天霄似也覺出自己的異樣,忙站直身體,揉了揉有點兒發紅的鼻子,已是燦爛到璀璨的笑容,「嗯,你有一整夜的時間好好考慮。朕希望……你能選擇留下。哪怕從此跟著你的庄哥哥遠走高飛,朕也不阻攔。」
總不會僅是讓我見識唐天重無法保護我那般簡單。
從來都是。
然後,我聽到了自己撕心裂肺的慘叫,凄厲地在陳舊的廟宇中迴旋,一道熱流,箭一般從身下噴出。
「你會後悔。」
拾起眼,我瞪向唐天霄,啞聲道:「為什麼殺了九兒?」
唐天霄卻在我的動作中安靜下來,連眸子也逐漸清明。
滿嘴滿心俱是那種散發著死亡陰影的苦澀時,本就嗡嗡亂響的耳邊,傳來唐天祺一聲斷喝,「你以為,你這樣便逃得了嗎?」
我呆了呆,才想起以往與他相處時,知道他輕薄佻達慣了,雖不喜歡他那些不含惡意的動手動腳,可被他欺負習慣了,曉得他的本性還算君子,倒也不致厭惡煩憎。
這時,我聽到一個熟悉的男子口音有些焦躁地在發問:「怎麼回事?還不醒來!你們是不是用藥太重了些?」
我忍不住,就如以往在宮中侍奉他—般,習慣性地伸手為他攏了攏發,一時竟忘了,他雖年輕,其實和唐天重一樣,滿心雄圖霸業,滿腹謀略機心,才能在劣勢中屈伸自如,率著萬軍萬馬和久經沙場的唐天重周旋了這許久。
我死命地掙扎著,好不容易將硬灌到我口中的一大口葯噴出,趁著那人未及再灌過來,大聲喊叫道:「唐天祺,攝政王在你頭頂看著你!攝政王正在你頭頂看著你出賣兄長,殘害唐家子孫!」
康侯寵愛清姑娘的事倒也流傳甚廣,幾位騎兵立刻斂了漫不經心的神氣,調出一人來駕著馬車,前呼後擁地將馬車一路捲入一處連綿著數百頂帳篷的山谷,在一座插著主帥旗幟的山神廟前停下。
後面那人便詭異地笑了起來,「兄弟,你的意思,是先把她肚子弄癟再好好玩玩吧?只怕……到時她可就經不起了!」
竟是兩個軍中壯漢抓住了我!
連我自己都不願意承認,我會心甘情願做唐天重的女人,甚至連名分也不求,一心地想為這個冷硬得像冰塊、鋒銳得像刀鋒的可怕男子生下兩人共同的骨肉。
在乍然的驚痛中未及掉出的淚,此時忽然盈在了睫上。
前面的那人在問:「萬一她真的是侯爺寵著的那個清姑娘怎麼辦?」
男童的嘴唇紅艷艷的,在說,娘,看我撲到一隻好大的蟋蟀……
他嘿然笑道:「庄氏彈丸之地,擇良木而棲,只是早晚的事。朕是不是得感謝唐天重?若不是他凌逼你,折辱他,庄氏也不至於這麼快決定與朕合作。庄遙……呵,他的大名,久有耳聞。若得他們父子相助,唐天重……」
他的眼眸中有遲疑閃動,卻飛快地一仰頭,懶散地靠在椅子上,伸出修長的五指在一旁的暖爐里烘著,散漫說道:「朕就和你賭,你若乖乖地待在朕的身畔,你會好端端的直到孩子出世,若你執意回到唐天重身邊,飛來橫禍,迫在眉睫!」
我正奇怪飯菜怎麼備了這許多時,唐www.hetubook.com.com天霄已推門走了進來,將裘衣解了扔給侍女,搓著手走向暖爐,笑道:「還是這裏暖和。」
他口中的叛軍,必定是指康侯唐天重的兵馬了。
我奇道:「什麼賭?」
饒城之中,唐天霄僅派出了一批高手,便在兩千兵馬和數百暗衛的保護中將我劫了出來,讓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唐天霄是怎樣做到的。
他的袍袖無力般跌落下來,直直地垂曳到地上,一路飄往門外。
我訝異地抬頭,「你和碧嵐……」
瘋狂的墜疼,鑽心的絞痛,汗出如漿的絕望慘叫……
男童牽著我的手問我,娘,爹爹什麼時候陪我鬥蟋蟀?
唐天霄身體一頓,連笑意也凝固了片刻,才有些尷尬地望向我,「你這丫頭笨些不行嗎?」
我忍著疼,急著分辨道:「我真是康侯身畔的清姑娘!唐天霄有意這時候抓了我來混淆視聽顛倒黑白,大家萬不可上了他的當!」
他盯著我,慢慢說道:「明日一早,朕會把你毫髮無損地送到唐天重的大營去。朕倒要看看,順便也讓你看看,在他唐天重自己的地盤上,他有沒有能耐護住自己的女人!」
南雅意被唐天霄傷了心,又欣賞庄碧嵐用情專一,兩人相依相守,同甘共苦了這麼些日子,單純的朋友之義醞釀成更甘醇的男女之情,應該也在意料之中。
我卻忽然間閃出一個念頭,「想來……對於我,皇上和庄碧嵐應該也有所約定了吧?」
但聽唐天霄在門外道:「溫兩壺酒,送到書房中來。」
唐天霄倒吸了口氣,站起身冷冷地盯著我,長長的眼睫在狹長的微眯鳳眸下投下兩道深深的暗影。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車駕停了下來,隱隱聽到對面有人叱喝,伴著刀劍出鞘的刺耳金屬聲。
他最後的眼神,居然和唐天重處事時的深沉莫測有幾分相像,讓我很是忐忑。
「皇上,披件外衣……」
他們素來兄弟和睦友愛,沒有人會認為唐天祺在撒謊。
半舊的門扇拉開,又被夜風擊打在牆上,有著快要裂開的吱嘎聲。
直到坐上了馬車,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搖搖晃晃向前行駛時,我才想起這侍女說得古怪。
說完但聞馬蹄嘚嘚,我忙掀開錦簾時,送我的一隊人馬竟飛快地沿了原路撤開,連馬夫都已跑得沒影,一隊十余騎的騎兵正面面相覷,似乎也是大感意外。
我潸然淚下,「我原來竟不知道,皇上栽贓陷害這套,倒是用得熟練。若是皇上沒能抓住我,豈不是讓我一輩子怨上庄碧嵐了?」
我想不通,盡量地仰著頭,面對著距我四五步遠站著,卻一直沒有出聲的那個人。
唐天霄驀地起身,雙手按在桌邊,雙目亮得灼人。
竟是他飛起一腳,重重地踹在了我的腹部。
分明是唐天霄借了酒醉託詞不見,又派了這侍女來激將我。
說得簡潔,卻是再明了不過。
魂魄裂成了無數個,分不清大的小的,長的短的,有形的無形的,俱簌簌震落在灰塵中,無措地遊走……
整整一下午,唐天霄都沒再出現,想他如今已不是虛有其名的名義帝王了,手下無數精兵強將需要調撥分派,哪裡再能如先前那般逍遙自在?——便是先前在宮中,周旋在沈皇后、攝政王眼前的嘻哈笑鬧,根本算不得真正的逍遙自在。
「有孕……」男子悵然,溫暖的手掌小心地覆到我的小腹,「居然這麼大肚子了。唐天重那個該死的!」
「那又如何?」唐天霄不以為意,「唐天重雖然利欲熏心,朕卻還記得攝政王勞苦功高,並不介意為他留一線血脈,也不介意……」
唐天祺唇角勉強扯出一個微微上揚的弧度,指著隨從手中的葯碗道:「喝了這葯,我便告訴你。」
從他九歲時坐上那個九五至尊的帝位,一切便已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便他真的庸懦到心甘情願當一個傀儡皇帝,也未必能保住性命。
我們的愛情已窮途陌路,但我們還是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
畢竟,庄碧嵐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之一。
我嗚嗚喊著,卻再也無法發出正常的音節來,胳膊快被捏斷了,才被拉到一根滿是灰塵的木柱上緊緊捆住。
想起唐天霄所說,回到唐天重身畔立刻有飛來橫禍的話,我自是不安,唐天霄並無放我的理由,最不濟還可將我扣作人質,用以牽制唐天重的行動。
但這些人並沒有立刻請我下來,甚至去回稟了好久,都不曾有人出來迎接。
想來此時氣色也極可怕了,前面那人便有些畏怯,低聲勸阻道:「是個大肚子,看著又嬌弱得很,別弄死了!」
叛軍……
立刻便有人附和道:「沒錯,沒錯,還是小皇帝送來的人,這可能嗎?不是姦細才是怪事!」
這時身後卻有人嬉笑道:「大家萬不可上了這狐狸精的當!指不定設了什麼陰謀來對付侯爺呢!」
他只說了這幾個字,便拂袖而去。
高處不勝寒。
侍女連忙上前將門拉上時,已有呼嘯的風越過屏風卷了進來,撲到胸懷間,連指尖都覺不出手爐的暖意了。
模糊的眼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似有一道陰影閃過,迅速擊在我凸起的腹部。
許久,矇著眼睛的布條被輕輕扯下。
「啊,這姦細很漂亮嗎?」
果然,有人解了我嘴上的布條,捏了我的下領,便將那尚燙嘴的湯藥灌了過來。
有侍女拿了他的雪色狐裘要為他披上,卻被他一掌推開。
唐天霄眯眼,唇角卻揚了上去,「這丫頭,居然敢這般品評朕和康侯,也不知平時無事心裏掂量了多少次了!卻不知你可曾考慮過自己的處境?已在朕身畔了,也不說依順些朕,連莊碧嵐也不打算跟了,還敢想著去和唐天重花好月圓?哪怕你並不看好唐天重的前程,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下場?」
而唐天重,此刻大約還不知道我被劫走吧。
再散漫的口吻,因著最後八個字的詞意,都染上了冬日冰寒北風的肅殺,竟讓我打了個寒噤。
他向來待我好,我一向便清楚。
唐天霄有些狼狽,微慍道:「誰有心騙你了?無非想著你心裏只有個庄碧嵐,若說是他派來的,你多半便願意自己跟著來了。誰知你這丫頭犟頭犟腦,居然還是不肯來!」
我大驚,忙掙扎推開時,只覺腹中一陣抽痛,再不知是不是母親的劇烈動作驚動了胎兒,讓它也在腹中不安地鬧起來,一時竟把我痛得面色慘白,眼前陣陣昏黑。
他卻笑了起來,「清嫵,你又逗朕開心呢。在你心裏,朕便是再厲害,也比不過唐天重吧?」
唐天霄便不說話,草草吃完,看著我吃了一碗飯,又硬撐著喝了兩碗湯,才道:「清嫵,我們來打個賭吧!」
一直沒有動手的那名看守牙關顫抖著在見禮,而那個欺負我的壯漢再也沒發出聲息。
可惜了饒城裡那許多我辛苦綉出的小衣服,再不知有沒有機會取出來繪我的孩子穿了。
我正猜著他是不是已經離去時,忽然又聽他在外喝道:「令人備好馬車,明日一早便將屋裡的女子送到狸山下的叛軍大營去吧!朕……不想再見到她!」
有侍女送來膳食,看來甚是精緻。
「那麼……」
唐天霄笑道:「丫頭,這就是你在撒謊了!難道你敢說,你就沒想過唐天重砍下朕的頭顱,踏著朕的屍體登上帝位,扶了你做母儀天下的大周皇后?話說,你鳳冠霞帔的模樣,可比熹慶宮的公雞娘娘漂亮多了!」
九兒說,她不悔,她等著她的表哥。
入夜後有侍女進屋來點了燈,又往暖爐里添了炭,才送來熱騰騰的飯菜。
我嘴唇嚅動,好久才能問道:「為什麼?」
我乾咳兩聲,喚出聲來。
我恍如在蓮榭或饒城的卧房中歇了一晚,並沒有太多的不適。快醒來時,我甚至下意識地張了張口,想喚九兒或無雙過來給我梳洗。
被迷|葯渙散開的神志漸漸抽回,清明的腦海中立即回憶出暈倒前的一幕,便是襲擊者一刀閃過,九兒無聲倒地。
可如今,箭在弦上,勢如騎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做他的後宮妃嬪固然遂了他的心愿,讓他做好人賜給庄碧嵐,則對收伏庄氏人心大有裨益。
卧在床間休息片刻,迷|葯的後勁總算過去,我漸漸有了點兒精神,便披衣下床來,推開窗打量,不過是尋常的幾進院落,當庭株玉蘭樹,早已枝葉落盡,枯乾的枝丫割裂了蒼涼的天空。倒是一角的幾桿翠竹里,斜斜伸出了一枝金黃色的臘梅,錦緞般在風中輕輕顫動,迢遞出幽冷幽冷的凝香,沁出了一星半點的風雅來。
而唐天祺作為唐天重的親弟弟,地位僅次於其兄,若唐天重不在,軍中原是他說了算。
我有些尷尬,只得道:「那麼,便請諸位先領了我去軍營,然後去通稟康侯,只說清姑娘來了便是。」
所有的神志都似已遊離成一片片的空白……
正覺得山谷中掠過的陰風涼得疹人時,廟門內已伸出兩對壯實的胳膊,迅速將我扯了進去,差點兒讓我絆倒在門檻前。
並不是庄碧嵐!
所謂明君,所謂賢帝,便是這樣留下文武全才睿智無雙的神話。
雖看不到外面的風光,可此時接近午時,東面有大堆大堆的煙氣裊繞,密集濃厚,絕對不是百姓人家的炊煙。
但我沉默良久,終於答道:「是。」
或者,只是簡單地因為相幫堂兄而出賣自己的親兄長?
待我攏好發,他執了我的手,微笑道:「好吧,舍了雅意,是朕的錯。朕並不願意再舍了你。你若願留在朕身畔,待朕重整天下,貴妃之位,虛席以待,便是中宮皇后,也欺負不了你半分。你……肯不肯呢?」
腹中的小寶貝一定睡醒了,我覺出它似乎很舒適地伸了個懶腰,立刻答道:「這是你哥哥的孩子!這是你們唐家的孩子!」
「你現在已經不是了!」唐天霄不耐煩地說著,卻忽然頓住,盯著我的眸光驀地銳利起來,「你是說……你是自己願意成為唐天重的女人,所以,再不想被別的男人碰你?」
可唐天霄竟不容我在此多待。
不過是個普通的下人而已,怎會知道我會被送到康侯那裡去,還敢嘲笑手握重兵的康侯護不了自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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