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泓明明沒有看她，偏偏發覺了她的蹙眉，揮一揮手道：「去去，我們不要你在這裏伺侯。知道你是苻堅的女兒，不過我可不喜歡他那套假仁假義。你這副嘴臉，留著日後給苻堅看吧！」

慕容沖眼睫微微一動，依然輕笑：「四哥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想攻入長安，救回我們皇兄么？」

天穹太黑了，寥寥的幾顆星子，不比熒火蟲的光芒亮多少，便證明了當年楊定的話是錯的。

楊定回到他的白天去，依然能尋找到他的快樂；而慕容沖走到哪裡，都只有黑夜，如果沒有一個人陪他，該有多孤寂？

慕容沖一笑，果然將自己帶來的酒扔到一邊，坐到慕容泓對面，看他拍開泥封，把兩隻銀觴俱滿上了，端起來喝了一大口，點頭道：「果然好酒！」

碧落抱起膝，看著簾外的天宇，似乎沒聽到慕容和_圖_書泓在說什麼，只是忽然便想起了慕容夫人，卻覺記憶已經好生模糊了，甚至半天想不起她的模樣來。

可是，為什麼心底的某處，漸漸竄出了蠶絲般細弱的冷意？居然，還一點點地生長，壯大，纏繞了心，也冰封了心。

慕容沖拍拍她的手臂，微笑道：「到帳篷口吹吹風也好，這裏正悶熱呢！」

或者，一個人在棺木里呆了太久，即便軀體活過來，心也該進入僵死的狀態了。

碧落似看到了燕軍一路搶掠，甚至隨意姦淫|婦女的慘象，不覺蹙了蹙眉。

眼看一壇酒給喝掉了大半壇，慕容泓打了個酒嗝，摸了一摸脖子上淚滴樣的舍利子，將衣襟扯得更大些，睨一眼碧落，忽然嘆道：「鳳皇，你真的覺得，我們有必要攻打長安么？」

清河公主的氣找回來了，那麼他和-圖-書的仇恨和恥辱呢？

到底手足兄弟，即便損他罵他，慕容泓倒從沒有拒絕過和慕容沖一起喝酒。

連他都曾以此為恥，何況他這個從小就比他尊貴得多的弟弟，親歷了那種恥辱的弟弟？

她很想告訴自己，不要再想對她而言已太過奢侈的問題，她只是慕容沖的碧落，被束于棺木中都不知爬出來的偶人般的雲碧落，只需依賴著慕容沖、不該再有任何思想的雲碧落。

碧落順從地站起，果然坐到帳篷口的一張席上，透過半敞的氈簾，看外面深沉無底的夜色。

慕容沖慢慢搖晃著剩餘的半盞酒水，看著那半透明的酒水在盞中旋轉，旋轉，漸漸形成錐狀的漩渦，露出青褐色毫無光澤的盞底，才抬起眼，露出一個極優雅清逸極蠱惑人心的微笑：「那麼，你說，怎麼辦？」

碧落張一張嘴，卻不和圖書知該說什麼。



她沒有聽到慕容沖對她新身份有什麼評價，是不是也很得意于仇人的女兒被他呼之則來喝之則去。他只是一直維持著平靜寧謐的微笑，聽著慕容泓對於苻堅的詛咒，連端起銀觴的姿勢都那樣優雅貴氣，仿若所有的災難和詛咒，都沉入了不見底的深湖之中，而湖水依舊光滑如鏡，不起半分漣漪。

晚間，慕容沖帶了一壇好酒，攜了碧落去見慕容泓。

「你來得正好。」慕容泓看來興緻頗高，從案下拿了一壇酒來，道：「鳳皇，我這酒該比你的好，先喝我的吧！」

碧落轉過頭來，又去看慕容沖好看的輪廓。

「我知道了。」許久，他端起酒盞來，啜了一口，淡淡道：「你去準備吧！可以找宿勤崇和慕容永商議。我今晚會去見濟北王。」

可他真的平靜么？

慕和*圖*書容泓笑道：「自然是好酒。底下人看我喜歡喝酒，特地搜羅來的。這壇說是埋在梅花樹下埋了五年，那家老頭兒女兒給拉走都沒酒給挖走那麼心疼。」

碧落手足俱是冰冷，好一會兒，才能艱難地轉動眼珠，望向慕容沖：「沖哥，那是你的……哥哥。」

高蓋吸一口氣，磕下頭去，然後拿了華鋌劍，依舊包裹好，慢慢退了下去。

夜風吹得有點冷。

就如慕容沖笑容都清冷如月光一般，屬於這深深的黑夜。

對與錯，是與非，愛與恨，一切都已模糊，一切都已麻木，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慕容沖瞧她在朦朦燭火下，愈發顯得蒼白瘦削，不覺低低嘆了口氣。

其實也不過死了一兩年罷了，怎麼就記不得了呢？

難道慕容泓以為，將苻堅的女兒作為補償，慕容沖便肯就此罷休么？他實在……很不了解hｅｔｕbｏｏｋ.coｍ•cｏm他的弟弟。

抬起頭，只有黑夜，星子也耀不亮的黑夜。

楊定那樣明亮的人，明亮的瞳仁，明亮的笑容，應該屬於白天吧？

慕容泓已有三分醉意，拿空了的銀觴敲著條案，嘆道：「想，當然想！如果攻不下長安，救不出皇兄一起回關東，這燕國雖然還是燕國，卻未必有我們兄弟的立足之地。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眼看苻堅那老賊軟硬不吃，不肯將我們皇兄交出，只怕逼得急了，他先就將皇兄和我們在長安的鮮卑族人給傷了。」

她只能憑了本能，將手臂伸向自己最想得到最想靠近的溫暖。

慕容泓笑道：「鳳皇，不必為她不高興。她是金枝玉葉又怎的？不是一樣什麼都得聽你的？要打就打，要罵就罵，要她陪你睡她也得乖乖脫衣服，算是把咱們清河公主受的氣給找回來了！」

碧落低一低頭，望向慕容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