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嫣皺了皺眉，道：「岩哥哥，你也去圓月谷么？」
方岩一把抱起舒望星，叫道：「大哥，大哥！」
方岩立起身，已將舒望星懷中雪玉劍持在手中。他的眸冷如冰，再也看不出一絲原先的親切寬厚，映得雪玉劍的光芒也寒冷起來。
小嫣皺了皺眉頭，道「岩哥哥，我帶叔叔回谷，你也隨我們去嗎？」
舒望星驚疑地看了看她，微微一運氣，背心一縷劇痛，突然炸散開來，毒蛇般竄向全身。饒他性情堅韌，也不由失聲痛呼一聲，整個身子俱痛得軟倒下來，額間汗珠，涔涔而下，片刻衣衫便已濕透。
中年女子向後面四名年輕女子點了點頭，其中一人立刻返身而走。
這下舒望星也皺眉了，道：「小岩，我雖教了你兩套劍法，可這劍法是我自創，不得算得圓月谷的武學，更未收你做弟子。圓月穀穀規森嚴，你年紀正輕，又不是自幼長在圓月谷的，未必受得了拘束。何況目下你傷勢不輕，正要休養，不必隨我去了吧。」
方岩放下擱在小嫣脖子上的雪玉寶劍，忙忙扶起舒望星，叫道：「大哥，你覺得怎樣？」
那一刻，他的眸光暗沉如冰。本就與眾不同的氣質，更形得孤單寂寞，憂懷無限。
小嫣喝命道：「去將準備好的馬車找來，我們即刻動身，務要在天正教下一步行動之前趕回圓月谷！」
青州劫後餘生的幾位豪傑，見得此景，也只能面面相覷。
小嫣慢慢走向舒望星，道：「好，問問他吧！」
空氣一時凝滯得幾乎凍結。
方岩警覺道：「不要過來，你要做什麼？」他的劍一揮，竟架到了小嫣粉白的脖子上。
舒望星淡然道：「圓月令代表的是我的父親劍尊，一直供奉在窺天閣的最深處。除非出現影響圓月谷生死存亡的重大變故，只有谷主和谷主的繼承人有資格拿到圓月令。」
小嫣一時微怔，道：「岩哥哥，不要為難我。」
方岩緊走幾步，隨在舒望星後面，道：「大哥，等等我，我陪你一起走。」
只除了他，月神。
傷懷的方岩，又該如何面對傷害了自己和自己恩兄的小狐狸？
只聞得「的的」聲響，圓月谷那中年黑衣女子牽了套好了車的馬來，恭聲道：「公子，上車吧！外面風大，車裡備了暖爐和熱酒。」
昨夜今日，連著兩日的大戰，小嫣和方岩已無形中成為眾人的主心骨，如m.hetubook.com.com今，卻終於為牽繫他們在一起的那人反目；而且涉及圓月谷的家事，他人不明內由，自是不便干預。
這一著變生不測，所有人一時怔住。
他雖也笑著，卻把「小人」兩字說得特別大聲，恨恨之意，溢於言表。
「北極宮主，請記住你的身份！不可以和那些市井之徒鬼混！」
……
小嫣笑道：「叔叔還跟我講，一般修習者會對這兩樣異物特別注意，如果對手身上帶了此類物品，往往能感應得出其中的威脅，除非……」
小嫣萬想不到舒望星為了小蝶竟連刻苦修習半生的武學也不要了，反怔倒在當場。
方岩低著看著舒望星，道：「他會跟你走么？」
田笑風、林如龍等見小嫣雖有外傷，卻行動如常，知她在眾人被屠戮之際，尚掩藏了真正實力，暗想這小小女孩，為擒住自己的叔叔，竟如斯有心計，也不禁心寒。
她緩緩取出三根細如毫髮的銀針，蹲下身去。
舒望星擺了擺手，輕輕道：「罷了。我必須回去了。」
好久，小嫣吁了口氣，道：「岩哥哥，如果叔叔願意和我一起走，你是不是便不會阻攔於我？」
舒望星苦笑道：「我告訴你，有的，任何武功都不會無懈可擊，即便圓月谷中人既修內力，又修靈力，至少也擋不住兩種看似邪門外道的工夫。一個是嗜心蠱，一個便是天仙禁。它們都可藉助異物突破防護者的護體靈氣，輕易制住對方。」
舒望星望向方岩。
方岩高叫道：「慢！」
方岩哽咽道：「大哥，你走！小岩無能，讓她玩弄于股掌之間，方才害了你！現在她若攔你，小岩當以性命相護！」
方岩叫道：「你快救醒他！他是你的叔叔！便是有什麼錯，自有你父親來處置，你又憑什麼這般對付他！」
舒望星也微微一笑，記起當年那溫順美麗的小踏雪，也曾許多次這般對他說：「好，舒大哥！」
方岩咬牙道：「舒大小姐，不要為難我！」
他起身回頭遙望天際。天際一片漆黑，飄緲蒼茫。
田笑風等雖對小嫣對舒望星的所為大是不平，但一則舒望星雖對眾人有恩，卻交往不深，二則畢竟是圓月谷的家事，想來他以北極宮主之尊，又是月神之弟，必不致受太重處罰，也不好多說什麼，含含糊糊道了些「後會有期」的話，眼看著小嫣領了和*圖*書馬車，帶了五名圓月谷女弟子，消失在黑暗之中，然後開始救治傷員，打掃戰場。
舒望星上了車，方岩遲疑一下，也一縱而上。
方岩笑道：「江湖道，有什麼好的？大哥看，前幾日南宮府那許多高手，人山人海，可不都是江湖人？今日此地，還剩了幾個？便是大哥這等身手，都難免遭小人暗算，我又何必趟這混沌江湖？」
何處吹來這般寒冷的風？舒望星的衣衫雪白而單薄，獵獵翻飛，身子似乎也微微顫慄，好生寂寥，好生無奈。
小嫣看著叔叔微笑。
方岩也不知該不該攔，眼見小嫣將銀針刺入舒望星玉枕、天靈、膻中三處要穴。
痴情的北極，是否已註定不得不與他的心上人生生分離？
方岩冷冷道：「我要伴著大哥。」
南宮踏雪雙眸緊盯著舒望星，蒼白的嘴唇一絲血色俱無，獃獃立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嫣看著燭影將方岩的身影映在門帘之上，唇角牽動幾下，終究未說什麼，跨身上了侍女牽來的紫騮馬，笑道：「諸位大俠，數日來承蒙照料，不勝感激，待我家事了后，必當再與各位相聚！」
方岩沉聲道：「你想帶大哥走，你必須經過大哥同意。」
方岩驚怒道：「你暗算了他！還如此得意？」
秋姨搖頭道：「不辛苦，不辛苦！」看著當年的少主人，不知怎的，她的眼淚已自涌了出來。
舒望星微笑道：「我一直便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小嫣道：「圓月谷只有圓月谷之人才去得。」
但舒望星終於嘆息了一聲，道：「圓月令出，如劍尊親現。如有不從者，視同叛徒，諸弟子共誅之。」
小嫣大是意外，叫道：「叔叔，無人幫你解開禁制，你一旦運功，便會受萬針刺骨之痛，等於被廢去武功一般，沒了武功，你只是凡人一個，以後怎麼辦？」
舒望星頓住了腳，看著那影子，輕輕道：「對不起，踏雪！」
他頓下了腳步。
小嫣嘴唇顫抖，身體也開始顫抖，終於喝道：「北極宮主，站住！」
舒望星微微一動，慢啟星眸。
小嫣手中持著一面白玉令牌，眼中含淚，一字一頓道：「立刻隨我回圓月谷！」
方岩一時氣滯，凝視小嫣片刻，終於一字一字道：「如果你傷害大哥，我，必，殺，你！」
小嫣掠發微笑道：「以叔叔今日成就，圓月谷之中，要論單打獨鬥，除了和圖書我爹爹，再無人能贏他。我不耍些小聰明，如何能制得住他？」
小嫣道：「救醒他！」
小嫣笑著道：「叔叔，隨我回去吧。爹爹自然會幫你解了天仙禁的禁制。」
舒望星不再說話，坐了下來，一眼瞥見一旁小几上果溫了熱酒和兩碗小菜，甚至杯盞俱全，另有乾糧衣物等置於小几之下。遂取了酒壺來，一杯一杯自斟了酒來喝，他的眸光，全然沒有了方才對敵之際的清亮凌厲，甚是黯淡，似已將全部精力都已傾注入了杯中之物。
舒望星點頭道：「秋姨，辛苦你了。」
方岩雙膝跪下，含淚道：「大哥雖不讓我叫您師父，但小岩心中，實在是把大哥當作師父看待，況當年大哥授藝之前，亦已受了我拜師之禮，我如何不是圓月谷弟子了？」
小嫣見舒望星自顧要走，急叫道：「不準走！」
方岩也沉默了。舒望星被認為已然身故，月神當然會重新挑選自己的繼承人。小嫣是月神之長女，資質極佳，被選上絲毫不以為奇。
也許武功被禁，對人的抵抗力的確大有影響。舒望星忽然覺得，這秋天，實在很冷，冷到心底。
「北極宮主，域外雙魔作惡多端，立即出谷，除掉他們！」
方岩驚呆，扶起舒望星，道：「大……大哥！」
小嫣微笑道：「叔叔，天仙禁，是你教我的，不會忘了吧。那一年春天的時候，你在煙鏡潭邊吹完簫后，我問你，圓月谷弟子武功練到極至，是否無法可破？」
舒望星嘆道：「除非這人不是自己的敵人，修習者不存提防之心。比如你，如果趁我不注意對我下手，我是感應不出的。」
方岩眼眸閃亮，勝過天上最亮的星。這少年因失血過多顯得極其蒼白的面容，竟有一種從不曾有過的剛毅。只要舒望星說一句不願意，他立刻會拔劍而起，為他而戰，哪怕這人是他的至交好友，哪怕這人是他的生死愛侶，哪怕這人是他的永遠的夢中之人。
方岩道：「我已學了大哥武學，自可算得圓月谷弟子。」
舒望星看向方岩，道：「這是圓月谷十大門規的第一條。」
方岩緊張道：「你做什麼？」
須臾，但聞衣袂聲動，五名黑衣女子疾馳而至，一名年紀稍大，另幾人卻是侍女打扮，但見她們齊向小嫣施禮道：「參見廣寒宮主！」顯然都是圓月谷弟子了。
方岩不料有此一說，他知舒望星雖離ｗｗｗ.ｈｅtuｂｏｏk•ｃom.cｏm開了圓月谷，但與圓月谷淵源極深，是萬不肯擔這圓月谷叛徒之名的，遂道：「不管是誰拿了圓月令來，圓月谷弟子都得從命嗎？」
舒望星繼續前行，方岩身側相伴，眼看已轉入長廊，轉眼便可出了振遠鏢局。
小嫣手起手落，已起出銀針，道：「叔叔，醒了吧？」
眾人的最後，掩著一個雪白的影子。
他立起身來，推開方岩，緩緩向鏢局外步去。
其中一名年紀稍大的中年女子一低頭瞟了一眼方岩腕中的舒望星，驚叫了一聲道：「公子！北極公子！」
舒望星搖了搖頭，道：「我不回去。我要去找小蝶。」
「北極宮主，向刀神門的大小姐道歉！」
小嫣傲然一笑，一甩手，一支煙花陡地飛出袖，帶著一聲銳嘯，衝天而起，炸開，紫蘭的星芒由內而外，四散而飛，如花開萬點，映亮了半邊夜空。
舒望星心頭一震，北極宮主？多少年沒有人這麼叫他了？即便他正式被任命為北極宮主之後，谷中之人，還是沿襲原來的習慣，叫他公子，或北極公子，很少有人會稱他為北極宮主。
夜，依舊深沉，不知此時，小嫣一行人到了哪裡，更不知，他們此去，是否會遇到天正教的襲擊。
舒望星看著侄女苦笑。
這時舒望星已走到青州一眾人身後。
舒望星低頭，苦笑，黯然道：「天仙禁！你對我下了天仙禁！丫頭，幾年不見，你居然也會算計人了！」
舒望星低下頭，道：「請幫個忙，幫我將三個亡者好好安葬了，葬在一起，莫讓我違背了對天絕的承諾。拜託了，踏雪。」
小嫣不閃不避，微笑道：「岩哥哥，你會殺我么？」
舒望星抬腳欲上車，方岩一把拉住了他，道：「大哥，如果你不願意，大可不必回去！」
很久之後，他們才注意到，不知什麼時候，南宮踏雪已然不見了。
南宮踏雪禁不住要流淚，卻終於未流出。她微笑道：「原來你還和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
方岩知他已默認，緩緩立起身來，見車廂之中，點了兩盞燭，雖不是十分豪華，卻收拾得很是乾淨整潔，內壁俱飾以白色絨布，坐椅的墊子也是潔白的棉墊，自己身上也不知傷了多少處，遍體血污，已有不少血漬將木質的底板弄髒，遂也不敢坐在椅上，只得綣坐在車廂的最靠門帘之處，默默清理自己的傷口。
幾曾何時，那彼此扶持，相ｈｅtubooｋ•ｃom•cｏｍ依相隨，患難與共的生死伴侶，執劍相向，橫眉冷對，形同大敵。
小嫣嘆道：「你也看見了，叔叔早被那妖女迷昏頭了，哪肯心甘情願隨我回谷？少不得先將他帶回去，慢慢再勸導他。」
忽而站起，沖小嫣叫道：「舒景嫣，你對我大哥做了什麼？你到底做了什麼？」
小嫣眸中閃過一絲不忍，但隨即道：「叔叔，我要帶你回谷。現在你想必會同意隨我回去了罷！」
南宮踏雪還是微笑，道：「好，舒大哥！」
舒望星腳步雖慢，卻一絲不停，緩緩道：「難不成你把我捆了押回谷去？那也由得你。但即便你剁去了我雙腳，我終究也會爬回去找我的妻兒！」
舒望星低頭，沉默，然後吐字：「是！大小姐！」
身後，小嫣聲音微顫，卻響亮清脆：「北極宮主，圓月令在此，接令！」
舒望星轉過頭，居然笑道：「我早就想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了。天底下大多數人不都是不會武功么？他們不也是活了一輩子么？甚至活得比會武功的人快樂多了，長壽多了。我也只想過著平凡日子，守著喜歡的女人一輩子，要武功有什麼用？」
舒望星微笑道：「小岩，你年紀正輕，還是在江湖間浪蕩逍遙一番吧。」
沒人知道他這句「對不起」是何緣由，但南宮踏雪知道。
「北極宮主，我命令你，代我應戰！圓月谷的北極宮主，一定可以贏過宇文天傷！」
小嫣垂下頭，道：「我怎會傷害叔叔，我只想把他帶回去而已。」
方岩大驚，叫道：「大哥！」
其間內幕，除了小嫣和方岩，便只有南宮踏雪略略了解一些了。
「北極宮主，不準再和謝家那女子交往！」
小嫣慢慢走了過來，看著昏迷的舒望星，若驚若喜，道：「我終於做到了，我終於做到了。我從知道你沒死之後，一直就盼著這天，把你帶回去，讓你永永遠遠呆在圓月谷，再也不讓那妖女來纏你。我就盼著這一天！」
對著黑暗無邊的蒼穹，舒望星閉上了雙眸，然後，睜眼，返身跪下，跪在淡月稀星之下，跪在冷冷天地之間，低聲道：「北極在！」
舒望星感應出了小嫣的傷懷，小嫣的依戀，小嫣的疼痛，卻沒有感應出小嫣由這些而生出的怒意，異心。
提到妻兒，舒望星的眼眸不由溫柔起來，語氣也柔和許多。
方岩冷冷道：「你想把大哥這個樣子走，也行！須從我屍體上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