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盲女

舒望星低喚了一聲:「小蝶!」渾忘了身畔還有他人,一把輕擁住她,歡喜無限,早失卻了原先的鎮定,更顧不得作為一代名俠的沉著風範了。
險被蹂躪的盲女連件完整的遮身的衣物都找不著,卻摸著了畢二公子遺下的寶劍,直往自己胸口刺去。
小嫣聽那聲音甚是耳熟,忙回頭看時,卻是前日在客棧中遇到的布衣小齊,方岩當時正在房中休養,卻是不認識。
但那黑影越來越多,紛紛襲向馬車,擋不勝擋,漸漸有黑影沖入車中,秋姨不得不躍入車中,但車中地方窄小,又有個不能運功的舒望星在,騰挪之際,更是萬分不便,眼看黑影越來越多,直裹入車中,秋姨急得大聲呼救。
方岩也上了車,與舒望星、謝飛蝶同在車廂里。雖然謝飛蝶曾想殺他,但方岩此番幾度捨命護著舒望星,謝飛蝶在暗中看得明明白白,大是感激,對他很是和顏悅色,還送了他幾種對修習內功極有稗益的丹藥,讓他在修習武功的同時使用。
一行人一路順利出了樹林,接著幾日都平靜。舒望星見妻子在側,又知她已將兒子安排妥當,心中沒了牽挂,大是寬懷,因自己無法練功,便專心一意教著方岩武功,幾日之間,不但讓方岩養好了傷,于武學一道,更是大有提升。
轎中女子溫和道:「我想問那位齊大俠一件事。」
謝飛蝶不怒反笑道:「這年頭,居然還有比我當年更猖狂的,看來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了。」
紅衣女子立刻走過去,道:「師姐,怎麼了?你放心,我還有好多方法沒用呢,夠他們玩個幾天的了。」
因舒望星尚在馬車之中,秋姨等人緊守著馬車,不肯後退。交手多了,也摸著些規律,只須將那黑影的手足俱斬了,那黑影便倒下了,雖是斷手斷腳亂舞,呱呱亂叫,卻基本傷不著人了。
小齊奇道:「你們笑什麼?」
小嫣、方岩也知不妙,但在裹在戰團之中,一時哪裡脫得開身?
只剩了小嫣、方岩提了劍,怔怔站在草地中間。
天已亮了,清晨第一縷陽光和煦地照在二人身上,也照在修剪得極整齊的草地上。
舒望星搖了搖頭,道:「你嬸嬸原不想露面,又不放心,和小齊躲在車廂下一天一夜了,她有孕在身,經不起這般顛簸,我想讓她和我一起呆在車廂里得了。」
小齊笑道:「免了!」
舒望星掀簾向外看了情勢,皺眉道:「小蝶,我若有功力不曾被制,破這召魂術原沒有大問和圖書題,現在……」
小齊恍然,依稀記得,當初那盲女曾對自己道:「我叫水明,流水的水,光明的明,就是光明隨流水的意思。」
小齊記得自己那夜叫過好多次她的名字。可她的名字究竟是什麼?他張大了嘴巴,半天沒說上來。
小齊急急救時,盲女潔白的左乳上,已被扎了一下。
小齊當時正要去賭博,敲了敲盲女面前「賣身葬父」的木牌,道:「姑娘,別賣自己了,先到這後面的山神廟等著。等我晚上贏了錢便送給你葬父去。現在給你錢可不行,賭博必定倒霉。」
她要賣身葬父,可誰要買回一個瞎子?
小嫣看了看謝飛蝶,沒有說話。
轎中女子這次沉默得更久,紅衣女子立在轎外,幾次欲催,卻遲疑著不敢。
原來舒望星對劍道造詣極深,又精通陣法,早看出陣中破綻,悄悄叫小齊選了最薄弱的幾人下手,用劍是假,用骰作暗器卻是真的,果然一擊成功。
言畢已然動手,一劍削向旁邊一名女子,他的劍法看來甚是質樸,卻快捷無比,旁邊兩名女子年紀甚輕,匆忙相援,突覺手上一陣巨痛,兵器已然掉落地上。低頭看時,卻各見一枚骰子嵌入自己腕上,入肉雖是不深,但肌肉及部分經脈已然受傷,眼見一時已拿不起劍來了。
謝飛蝶卻顧自笑道:「那又怎樣?我便要看看,那小妮子有什麼本事呢,能幹成這樣,連自己叔叔都設計了,卻連召魂術都破不了!」
小齊笑道:「我這招如何?實則虛之,虛則實之。」
半響,那嵌著珍珠流蘇的轎簾拉開,露出轎中那穿著明黃錦衣的美麗女子,凝妝端坐,黯然問道:「齊公子,不記得我了么?」
正待商議誰來趕車,小齊搖手道:「你們都去吧,我來趕車。」他為救助舒望星而來,小嫣自是不會趕他,卻久知謝飛蝶的脾性,生怕在車廂中會給謝飛蝶取笑,寧願去趕車了。
小齊記得自己當時說了好多話,盲女彷彿也說了許多話,大致是盲女覺得自己無臉見人,願意將自己奉獻給他,為婢為妾,而自己也渾渾沌沌答應要終身照顧她之類的話。
小嫣笑道:「你若想跟齊叔叔斗,只怕還得再吃兩天米,還是先讓本宮陪你玩玩吧!」
小齊捂住耳朵道:「行啦行啦!不要提啦,行嗎?」
然後小齊忘了這件事。
草地微見凌亂,卻沒有一絲血跡,方才那場惡鬥,竟像是一場夢。
奇迹發生了,車廂之中所有的www.hetubook.com.com黑影都不見了。
四年前,大雪紛飛的長安街頭,穿著雪白孝服的盲女,守著一張破席裹著的老父屍體,一雙茫然大眼,哭得如帶雨梨花。
舒望星立在他背後,負手而笑,謝飛蝶則正跟丈夫說著閑話,看來根本未把眼前小陣放在眼裡。
小齊衝進去時,那年輕男子還在對那盲女施暴。
轎中女子幽幽嘆了口氣,道:「我想你也忘了。我再告訴你一遍吧。我叫水明,流水的水,光明的明。」
紅衣女子怒道:「你是什麼人?敢和我們天正教做對!」
舒望星微笑道:「我們在笑,這裡有個人欠了情債,該怎麼去還?還有一個人陷了情網,該怎麼去拔?」
不想那男子也是高手,雖然不是小齊之敵,竟也能逃逸了去。
方岩心頭叫苦,天坎堂若有相害之心,也無須定要打敗他們,只要拖個數天,等乾坤堂主金玉寒、文輿之類的高手來了,圓月谷之人便休想全身而退了。
舒望星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小齊,也笑了起來。
小齊張了張嘴,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了。
不知從哪裡傳來輕輕的笑聲,有個女子悠悠道:「夫君,人家的旁門左道,竟能困住你了么?」
謝飛蝶笑道:「那又怎樣了?」
轎中女子道:「看在當年救我份上,今日我不便留難於你們,不過,齊公子,前途多艱,如果你還要和你圓月谷的朋友一道,只得自求多福了。我在我的職權範圍之內,只能幫到你這麼多了。」
謝飛蝶冷哼一聲,正待發話,舒望星一拉她手道:「小嫣,快到圓月谷時,我會安排她下車,谷主那裡有什麼責罰,我自領去。」
「水明?水明?」小齊喃喃自語著,一種不可名喻的惆悵漸漸卷上心頭。
秋姨雖是向舒望星求告,但舒望星不能動手,無非是盼謝飛蝶出手相助而已。
小嫣抬頭道:「叔叔,你是要我派人給你趕馬車嗎?」
轎簾垂下,眾人擁著,正要退去,轎中女子又說道:「齊公子,我還想問你一件事。」
小嫣冷冷道:「你們是天坎堂的?動作倒是不慢。」
但最終小齊將盲女抱在懷裡整整一夜,卻什麼也沒發生。
天明后小齊給盲女買了衣物,安葬了父親,看著盲女在父親靈前低低哭泣,漸漸沒有了輕生之念,便替她租了房子住下,又借了一筆銀子留給她,交待說自己要去赴一個朋友之約,好久才能回來,然後便走了。
車廂地板忽然裂開,飛出一段hetubook•com.com白色的刀,偏發出如火花般金黃的光澤,緩緩車廂中劃過。
舒望星在秋姨的護衛之下,已退至車廂一角,看著車中的激斗,平靜的眼眸之中,漸有冷冽之意。
舒望星點了點頭,喚道:「小嫣!」
小齊道:「這劍陣是誰想出來的?果是天才呢,靜中有動,動中有靜,攻則齊攻,援則互援,實是好陣!」
後面有人接著笑道:「該說是一代比一代更不要臉才是。」
小齊憋了半天才道:「請說。」
小齊懶懶道:「姑娘你可別嚇我,爺爺我也不是嚇大的。而且我也不想和誰做對,尤其是女人,難纏呀。只不過要是有人欺侮我朋友,還在他落難的時候欺侮他,卻是萬萬不行。」
紅衣女子冷哼道:「那得看你有多大本事了。」
小齊「呸」道:「我不放心你,在你馬車下藏了一天一夜了,你還在說風涼話。」
明晃晃的寶刀,挾著無數道如火花般的金芒,席捲過去,恰如一路金風,卷過草地,瞬間吹去了無數陰影。
小齊更加說不出話了。
盲女哽咽道:「如果你輸了,我怎麼辦呢?」
小齊嘻嘻笑道:「若你還是當年那身負絕學的北極,我才不理你呢。且等我打發了對頭再來賭一把吧。」
轎中女子道:「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小齊依稀還有點記得當年自己的話,有點尷尬道:「是你啊!看來你混得不錯啊。」
舒望星看著轎中女子,目光中卻有了激賞之意。他問道:「姑娘在天坎堂身居何職?」
小齊慌忙替她包紮了傷口,裹上自己的外衣,將那玲瓏柔弱的身子緊緊摟在懷中,安慰她,溫暖她。
紅衣女子笑道:「怕了吧,可惜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師姐妹費了好大心思練了這個陣,正好拿你們試試劍鋒!對了,你叫什麼名字,等你死了,我幫你刻個碑。」
黑影不見了,呱呱怪叫聲音不見了,地上也再不見甚麼東西竄出來。
舒望星一捏她的鼻子,笑道:「怎生還和六七年前一個口徑兒?」
幾名侍女一回頭,便見層霧疊疊的結界已然散處,露出了倒在地上的秀姑遺體,不覺難過。因大敵在前,只得匆匆火化了,收了骨骸。
謝飛蝶撅嘴道:「我只管救你,她自死她的,與我何干?」
謝飛蝶笑道:「我倒不是存心破你們的召魂術,只不過我夫君要向貴處借道,妹子不能方便一下么?」
這時一道紅影飄來,飄到草地另一邊,那祭壇的前方,卻是四人抬的一頂軟轎,和-圖-書前後各跟了八名女子,也都身著紅衣,年紀從十余歲到三十余歲不等,俱持刀帶劍,顯然身手不凡。
紅衣女子俏目圓睜,道:「你瞧不起我么?布陣!」
還未到門口,便聽到男子的調笑之聲,女子痛苦悲慘的掙扎之聲和衣衫被撕裂的破碎之聲。
方岩抬頭前望,祭壇已經移開了,前面的樹林,已不見明顯的陣勢變化了,更沒有了肅殺之氣,笑道:「我們可以出陣了吧!」
轎中女子道:「我么,皇甫教主看在師父的份上,叫我做了堂主一職。這位是我的師妹,段飛紅。」
小齊坐在趕車人的位置上,揮著馬鞭,趕著要馬兒起來;舒望星也坐在旁邊,微微含笑著,低聲道:「我便料你會跟我上來。會合了小蝶,一路藏在車底,辛苦罷?」
她口中雖是如此說,人已飛跑在車下,左手捻訣,右手揮刀,喝道:「三魂六魄,何不歸道?黃泉路,奈何橋!」
紅衣女子笑道:「你們殺了天巽堂的正副堂主和展家大小姐,重傷了金無薦,還想要我們行方便?你是不是腦子壞了?不然你們各自把各自的雙腿剁下來,我再考慮考慮要不要饒你們性命。」
軟轎前後十六名女子得令,紅衫飄動,遠遠已將眾人連馬車圍了起來。她們的步伐看來甚是普通,排列也似很隨意,偏偏錯落有致,小齊、小嫣等觀察片刻,不自覺都有些驚異之色。
小齊道:「呵,這姑娘的話說得好聽,軟綿綿像在耳朵里塞了一團棉花一身,真是舒服。這個問題也太簡單,回答你一個字吧:是!」
小齊伸個懶腰道:「那得看爺爺我高不高興回答了。」
謝飛蝶忽然大笑。
轎中女子卻揮了揮手,她的師妹段飛紅會意,雖是滿臉不高興,卻將所有人都召回了轎邊,撤了劍陣。
轎中女子笑道:「我沒有等很久,等了八個月又十一天而已。沒等到你,卻等到了我的師父,便求師父把那房子繼續租下來,在那裡留了字,又在房東那裡留了話,告訴你到我現在的住址找我。然後我隨師父來到了天正教,安定下來。每隔一段時間,或者我搬了住址,我都叫人到那裡重新留一張字條,在房東那裡重新留話。最近一次,是兩個月前的事。」
那軟轎猶未停穩,一個持劍的紅衣女子已然躍了出來,立在小嫣、方岩前面道:「便是你們破了我們的召魂術?」
黑衣的美麗女子盈盈笑著,一手提刀,一手已挽住舒望星,伏到他肩上。
秋姨雖不曾見到謝飛蝶,也和圖書猜到來者必是謝飛蝶了。她看著舒望星長大,知道舒望星自幼所受的嚴格教育,突然間便明白月神為何這般不喜歡謝飛蝶了。月神辛辛苦苦所教給北極的自持自重自尊,一旦遇到謝飛蝶,便整個的土崩瓦解了。謝飛蝶出身並非正道,顯然也懂不少旁門左道的玩意兒了。她眼見車外幾名侍女支撐得極是辛苦,尤其是小清,本身便傷勢不輕,小嫣、方岩雖一時無虞,但敵手越來越多,一直糾纏下去非力竭被害不可,只得求告道:「公子,小姐那邊,好像對手越來越多了。」
轎中女子微笑道:「我從來沒有學過武功,可我師父精通奇門八卦和各類術法,他把這一切都傳給了我,讓我自小具備了極高的靈力,卻沒告訴我該如何用這些來為自己謀生,以致相依為命的父親死後,我流落街頭,甚至連父親都無力營葬,還險些……我一直很感激你。雖然你食言了。」
謝飛蝶又笑,道:「他又怎麼你了?難道說的不是事實?你們一天到晚就會欺侮他!」
小齊立即出劍。
這天小齊又輸了。到了亥時,他輸得只剩下二十兩銀子了,只得聳聳肩,步出了賭場,奔向了山神廟。
然後小齊又去賭博。
臨走時,小齊知道了這男子姓畢,是長安畢家的二公子。
她騎了紫騮馬,一馬當先,出林而去。
小嫣冷冷道:「你們既然決定了,又何必問我?」
直到見到轎中這端莊美麗的盲女。
便如來得突然一般,消失得也極快,所有黑影,像在一瞬間便鑽入了泥土,不見一絲蹤跡。
而小齊當時道:「不是,應該說,有一天,你的眼睛會好起來,就像陽光下的流水那樣光明潔凈。」
小齊——齊若飛怔了怔,細看轎中之人,只覺得她美則美已,一對雙眸卻茫無焦點,分明是個盲女,那茫然的眼神觸動了小齊某處神經,他叫了起來:「啊,你是四年前,那賣身葬父的盲女!」
小齊苦笑道:「你不會一直在我給你租的房子里等著吧!」
其實他把自己的名號漏報了兩個字,他的名號是:布衣賭俠。
一直穿著布衣的賭俠,顯然不會有什麼錢,更顯然大部分時候在輸錢。
轎中女子沉默片刻,柔聲道:「齊大俠的名諱,是不是齊若飛,擅使劍,以骰為暗器,人稱賭俠?」
紅衣女子氣得滿臉漲紅,正要喝罵,只聽道軟轎之中,一名女子緩緩道:「飛紅師妹退下。」
小齊笑道:「你記著,我說了晚上送你錢,一定送你錢,賭俠我說話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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