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朱弦絕,幾回黃泉葬奇才(五)

獨幽的宮、商、角、羽、少宮、少商六弦皆斷,只余了第四弦徵弦還在才。
此刻,他專註地把玩著膝上的獨幽,撫著凌亂散落的斷弦,竟然沒有發現眼前已多出一人。
三個月大的小今咧著嘴,露出濕濕軟軟的粉紅色小舌頭,舞著手足咯吱咯吱笑出了聲。
不論樓小眠是不是狄人,是不是吳蜀兩國的仇人,于木槿而言,他都該是她的恩人。
木槿鼓琴退敵,手指磨得血肉淋漓;而他指尖早已結了厚厚的繭,為木槿奏了快一夜的琴,繭子被磨得粗糙不平,一雙手卻依然修長白皙。
她的左手依然按在他胸前,感覺他緩慢得隨時會頓下的心跳。
可他看到的樓小眠,讓出了救命的大歸元丹,並用自己的死,奮力托起木槿和她的兒女的生。
木槿伸手,探向他臂腕。
樓小眠張了張唇,看向鄭倉。鄭倉含淚搖頭,看向離弦。
蕭以靖讓他隨在木槿身邊,原讓他防範樓小眠。
木槿再也忍不住,忽然張臂將他抱住,痛哭出聲:「樓大哥,你夠了,你夠了……」
他沒法就這麼看著,看著樓小眠如此孤寂地死去,連他心愛的小今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木槿撕心裂肺地叫喊道:「樓大哥——」和_圖_書
木槿抬眼看他,彷彿在聽,又彷彿沒在聽,淚水卻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
木槿抱著他瘦幹了的軀體,努力用自己身體去溫暖她,用她未曾複原的嗓子哭叫道:「你要當奸角,我求你繼續當下去好不好?我已經叫人前往京城找顧無曲要大歸元丹,我會把他剩下的全要回來還給你。樓大哥,你繼續當奸角,當個千年不死的禍害好不好?」
歡悅的節奏,如春日來臨時誰輕鬆無憂的笑聲,在夜空里輕輕一跳。
樓小眠闔一闔眼,慢慢張開臂膀,用他最後的力氣,將木槿攬於懷里,緊緊地抱住。
他的聲音愈來愈低,再也阻攔不住嗓音里後繼無力的虛弱。他自己也已覺出,便苦澀地笑了笑,無奈般低下頭,輕撫著他的獨幽琴。
陰陽相隔?
有這樣的奸角,一而再、再而三捨命護她,直至真的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嗎?
離弦這樣想著,便順著自己的心意把他知道的都說了。
徵弦屬火,對應的正是夏天,熱烈且充滿生機的夏天。
有這樣的奸角,連一句不得已都不肯為自己辯解嗎?
都說了,木槿都知道了……
他低低地喘氣,看著她滿臉的汗,滿眼的淚,以及搭在脈門漸漸顫抖的手,笑和_圖_書了一笑。
木槿低頭,淚水落在樓小眠的手上。
「木槿……別哭。月子里哭壞了身子,叫我……」
木槿也不會糊裡糊塗地活,她終究會去尋找樓小眠。若得知他竟在不遠處悄無聲息地死去,木槿必會憾悔終身。
「嗡」的一聲,最後一根琴弦斷了。
他彷彿說了,又彷彿沒有,身體卻從木槿懷中滑落,伏倒于獨幽之上。
樓小眠努力地喘著氣,好讓自己說得流暢些,「我受過狄人的恩惠,其實一直在為北狄做事。叛國通敵的不是鄭倉,是我。從江北之亂,到醉霞湖之變,我一直都有推波助瀾。我從來不是想幫皇上,我只是在幫北狄。我替他對付慕容家,其實只是盼他和慕容家內鬥,北狄才好坐收漁翁之利。離間吳、蜀,讓慶南陌和蕭以靖先後在江北中伏,也是我事先安排。」
那蒼白顫抖的手指挑向最後一弦,正要彈奏時,木槿向前一步,已跌坐在他跟前,輕輕喚道:「樓大哥!」
「木槿……小今……」
木槿的手指便輕輕地摩挲他的指腹。
樓小眠便低低一嘆,「若要見我,說一聲即可。都說產婦月子里不能吹風,你這剛剛生產,可真是……到底……到底想讓人操心到幾時?www•hetubook.com•com
鄭倉沙啞著嗓子道:「公子,我應過你……所以,我什麼也沒說!真的什麼也沒說。」
遙遙一輪皎皎明月漸漸在墨藍的天空清瑩起來,宛若這天地無聲無息滾落的一滴淚珠。
同樣擁著有不凡的音樂天賦,但他遠比木槿熱愛琴藝,獨幽幾乎從不離手。
「對不起,我不能帶你走了……」
樓小眠掙了幾次,卻已虛弱得完全掙脫不開,哪怕面對的是剛剛生產同樣虛弱著的女子。
他渾身都虛冷著,甚至能覺出死亡即將把自己帶走的僵硬,於是那指掌間無私贈予的溫度便如此的珍貴無疇。
「小今,我要去那個一抬頭便看到駿馬奔跑的地方了!」
她一向尊重他,甚至逾越了對父兄或夫婿的那種尊重。若他不悅,她從不敢強迫。
他終於再捨不得抽開,吐字卻愈發地清冷遙遠:「還有,花解語是我的人。江北之亂,皇上中的毒,就是我讓她下的;提醒叛軍皇上中毒的,也是我的人。我想害皇上出事,讓吳國大亂。九龍玉牌是我撿到,然後輾轉交給沈南霜。我想害你們夫妻不睦,好讓吳蜀不和。你看,你看……」
他不得不像十八年前那樣,中途將她拋棄,從此天涯相隔。
樓小和-圖-書眠笑得咳嗽,咳出的血掛在唇邊,成為那張蒼白面龐上唯一的色彩,「你看,這就是你的樓大哥……壞到腳底流膿的樓大哥。你……你聽過說書沒?那些奸角……那些不得好死的奸角,就是我這樣的……走到今天,一切……一切都是我罪有應得,咎由自取……你哭什麼哭!」
樓小眠想抽回被木槿握著的手,但木槿又固執地將他牽住。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磕破了頭,讓木槿自己去猜疑,自己去追問。
他道:「木槿,其實……你一直都看錯了!你的樓大哥,根本不是好人。」
他再不能照顧她了。
七歲的男童哭著向她保證:「小今,你等在這邊等我,我……一定會想法回來帶你走!」
但這一回木槿出手,按住他肩胸將他壓得靠在樹榦上,捉住了他的臂腕放在琴身上,偏生就是強迫他接受她的診脈。
樓小眠便似聽到小今在笑。
他越來越冷,連哆嗦都似不會了。
樓小眠掙扎,要將手臂抽出,不悅地看向她。
小今咯吱咯吱地笑著,開心地發出咿咿呀呀唱歌般的嬌軟童聲,彷彿在答應他。
本來搭脈的手已然移開,卻顫抖地握緊他,彷彿這樣就能緊緊抓住他,抓住他那已走向油盡燈枯的脆弱生命。
他呻|吟般輕hetubook•com.com輕地說,眉心又鎖了鎖。
樓小眠素衣翩飄,靠著樹桿席坐于地,有一聲沒一聲地咳著。袂袍隨風飄動之際,他似乎也快要隨風而逝。
樓小眠指尖冰冷,覺出那熱淚,便顫了一顫。
他很想惡毒地笑幾聲,但眼底不知怎地便浮上了淚,「木槿,你明明聰明得很,為何從不疑心我?可坑苦了皇上,明明人證物證俱在,怕招惹你生氣,都不敢明著處置我,輾轉送我到朔方城,還盼我能回心轉意,利用在狄人中的影響力對狄軍反戈一擊……你,你可別誤會了皇上……」
他朦朧地說道:「小今,你別哭,我彈琴給你聽好不好?」
這一次,更遠了吧?
「木……木槿!」
離弦低下了頭。
有這樣的奸角,臨死還拚命往自己頭上潑污水,惟恐她會怨恨夫婿,惟恐她會記住他,惟恐她會為他傷心?
卻不知,拖著這樣破敗不堪的身體,那漫漫長夜,他究竟是怎樣堅持下來的……
那個嬰兒時期全心信賴他的小今,如今這個滿臉是淚仰望他的木槿,在歲月交錯的迷幻光影里仿若已合二為一。
蒼白的手指搭上僅余的那根琴弦,顫抖撥弦。
木槿哭道:「好……好……」
樓小眠驀地一顫,秋水般的黑眸凝注於她,然後掃向她身後趕來的鄭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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