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人不寐,無限山河淚

他推開窗,望向在武英殿前屏息靜氣來往著的官吏和宮人,低聲:「若你沒有直接入宮擁立司徒永,而先去見我,趁我毫無戒心之際把我除了,再去迎立司徒永,豈為更乾淨?到時沒了我礙眼,你大可悄悄去南梁當你的軫王妃,或悄悄引了軫王來北都尋歡作樂,司徒永向來對你又愛又敬,百依百順,定不敢有所異議,更不會如我這般懷恨在心,伺機把你欺凌到底。」
司徒永羈于深宮,無人援手,司徒凌將有無數種辦法讓他死於非命。
我也知自己傷勢沉重,聞言倒也不十分意外,只問道:「還能騎馬么?」
他行到城下,立於眾人之前抬頭仰望,先掃了我一眼,才靜靜地看向司徒永。
骨骼重新固定住時,又是劇痛。
料想司徒凌手下一干人也不是吃素的,自會追擊。
李廣德神色倉惶,遠遠見了我和司徒永,便趴跪在地上不敢起來。
衛玄答道:「若從現在起卧床靜養,也許還能騎得。」
司徒永與我對視一眼,彼此眼底,已多了幾分篤定。
見我看他,他居然一勾唇角,很淡地輕輕一笑。
他低低道:「我教你剛強,教你堅忍,是讓你對著敵人和對手時能夠剛強,能夠堅忍。為何總是對我這樣?」
無人不知李廣德是司徒凌心腹,他既宣旨稱大行皇帝遺旨,無異證明了芮帝已然晏駕,端木氏在矯旨行事,並從側面印證了司徒凌並非師出無名。
三個字聽得我背上爬了毛毛蟲般不自在,卻也無顏發作,看著地上勉強幹笑道:「定王爺有何吩咐?」
預備起身前,我先遣內侍去回了司徒永,又令秦哲去安排,將我們的兵馬先自內廷撤出,只剩外朝和宮城四門協助御林軍巡守。
司徒永臉色微變,低眉道:「父皇的確是病逝,而非皇后謀害。便是你家之事,也是端木青成和俞競明做主,她人在深宮,並不清楚。方才求德妃娘娘帶走皇后和嫦曦,原是我的主意。晚晚,她已無母族勢力助威,再不會傷害他人,便便留她終老吧!」
我悄聲道:「我的腿不妨事,太子還是先顧著自己的江山,以及……」
宮中正預備著大行皇帝喪儀,他已換了一衣素服,匆匆踏入屋中,將我一打量,已道:「是我疏忽了,臉色差成這樣,都沒想著先喚個太醫過來診治。」
我猛地想起桂姑的噬心術,更兼想到施術最後所見到的司徒凌那緊張驚怕的面龐,握著司徒凌的手不覺緊了緊,倚在他胸前出了會兒神,才答道:「並未用藥,只是的確思慮太多,連連噩夢,精神便著實乏了下來。」
司徒永溫言撫慰,依然令他們小心駐守皇城,防範奸黨。
城下衣甲碰撞聲響成一片,卻是溫良紹率城下的秦家軍跪地謝恩。
司徒凌舉兵,借口便是端木氏謀害先帝,囚禁太子,殘害忠良,意圖不軌,而端木氏則秘不發喪,只稱皇帝病重,一切承旨行事,直指司徒凌謀逆篡位。
皺眉苦忍之時,司徒凌忽然說話。
司徒永卻已迎上前去接住,說道:「娘娘這一向病著,怎不在宮中好生歇著?」
「而你,也未必做不到。我的父王便是在登基之前被最信任的人暗算。功敗垂成,性命不保,成為坊間的談資,對手的笑柄……」
司徒永呼吸變得有些粗重,凝目向他注視著,然後唇角向上彎了一彎,緩緩說道:「朕得南安侯輔政,必要安邦定國,如虎添翼。今加封南安侯司徒凌為定王,假黃鉞、給九旈,加太傅銜。望定王兄長以天下蒼生為念,助朕興旺大芮,保子民安樂。」
「什麼事?」
忙睜開眼時,已聽得身後秦哲焦灼地向我低低說道:「南安侯過來了!」
他自曉得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逃走的秦家小姐,更不可能有軍中成禮這回事兒。
比起舉家被滅族,部屬遭迫害,這結果,蒼涼,卻足夠美滿。
「哈哈……」
我避過他手指,笑道:「我既以昭侯身份入宮,即是外臣,又怎麼方便在宮中住著?何況秦家軍一旦撤出內廷,我還留在宮裡,我想別人死已不容易,旁人想我死,卻要容易得多。」
皇帝全副鑾駕出行,必有宮伎聲樂隨行,此時諸樂置而不作,誰都猜得出這皇城易主,已成定局。
黃麾綉幡,團扇曲蓋,方傘劍斧,鹵簿色|色齊全,觸目皆是丹素炫彩,金玉垂輝,盡顯皇家曲貴,簇擁著在朝陽下燦明耀目的明黃華蓋。
我已經沒有任何借口推諉他待我的一片心意。
衛玄道:「應該是特製的夾棍所傷,本來就狠,一旦用刑,非死即殘,王妃武藝超群,筋骨自是比常人柔韌,若是及時調養,倒也沒有大礙。只是重傷后一再劇烈運動,傷勢愈發嚴重,部分筋脈已開始壞死,請恕貧道直言,王妃傷勢太重,已經無法完全複原。瘸妃二字,並非貧道說笑。」
他也不理會,一雙明銳黑眸在屋中一掃,目光凝到我臉上,皺著眉問道:「怎麼?疼得厲害?」
這時,只聞衛玄道:「王爺,貧道有一句話不知當講hetubook.com.com不當講。」
如果他一意孤行繼續爭位,雖會引來非議,倒也有七成以上的贏面。
他端坐于馬上,行得極是穩健,神色一如既往的寧靜,如同正在春和日麗的時光緩轡而行,一路漫不經心地賞著韶光明媚。
本就病弱得不堪了,若再曉得娘家視若親生的侄兒、侄媳慘死,只怕經受不住,我總不能因為想給嫂子弟弟報仇,再失去自己的姑姑吧?
秦哲垂手道:「未央宮內外早已重兵把手,只是德妃娘娘親自過來,說要請她們過去問話,守衛便不敢阻攔。」
城上城下,兩道目光如電亦如劍,似要把我深深扎穿。
司徒凌揭開我衣擺,打量一眼,喚道:「定王妃。」
我問明俞兌明等文官龜縮在家,並沒能逃走,也不理會端木青成,傳令部將帶了兵馬先去把平安侯和俞府團團圍了,連貓兒狗兒都不許放走一隻,等朝中消停些再去處置。
我微愕。
甚至有見機快的,或原來神機營被端木氏強編于自己部下的,此時認出是司徒永身著龍袍立於城頭,已悄然住了手。
陽光驀地炙熱,投在眼底,亮烈得似要逼出人的眼淚來。
我忍著疼,一字一字地說道:「天恩浩蕩,秦晚豈敢廢禮?」
這一次,又是我壞他好事。
我看向他的眼睛,確鑿地答他:「沒有,我待你,待永,始終如在子牙山時一般。凌,你懂的。」
見內侍站在一旁疑惑,我正要令他去覓太醫時,外面有人通傳道:「定王殿下到!」
他已走到我跟前,向我腳邊只一瞥,已然皺眉,側了頭吩咐:「你們都退下。」
但司徒凌只是沉默地坐在馬匹之上,並不接旨,也不答話。
我看了看他那顆年輕俊秀的頭顱。
衛玄謝過,這才起身為我治傷。
我早已換了紫衣金帶從一品武將服飾,向身後大臣諸將示意一眼,齊齊府身:「皇上聖明!」
先帝葬儀,新君登基,都是眼前面臨的頭等大事。
我氣得在榻上輾轉,待要去瑤華宮處置那兩個賤人,又顧忌著姑姑那風寸飄搖的身子。
衛玄沉吟道:「這也有可能但貧道不得不提醒王妃,若總這樣多思多慮,早晚油盡燈枯,命夭壽促……」
司徒凌看著他熟練地為我裹好傷,道:「講。」
我靜默,然後輕嘆:「凌,他本就是東宮太子。若不是因為我,他也不用受這一場驚嚇,早已順順利利登基為帝。」
端木氏所部大多棄械投歸朝廷,司徒凌也不理會,由著溫良紹等人協助司徒永派出的部屬收編整飭。
我笑道:「怎會不利?嗣皇帝尚未正式登基,根基不穩,說不準什麼時候便出點意外丟了性命。論地位,論聲望,論實力,這天下還能是誰的?」
司徒永微微挑眉,答道:「定王請講。」
最後一句話,自是跟我說的。
端木氏失去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優勢,軍心渙散,已不足為患。
我有些無力,怔怔地看著他。啞了嗓子道:「你不怕這交易,虧得太厲害?」
如今宮中漸趨安定,秦家軍這些外來的兵馬遲遲不撤,不但顯得我恃功張狂,也讓宮內人心惶惶,便是司徒永臉面上也不好看。
我再沒想到他會竟這樣想我,也不顧腿部疼痛,生生地支起身來向他說道:「我怎會想著害你?你怎能這樣猜忌我?換作你,你會害我嗎?你會因為我擋了你的路便除掉我嗎?」
姑姑也是乘了一架肩輿,被秦哲親自護送著奔來,身邊跟著的,正是司徒煥生前的貼身大太監李廣德。
今日我孤注一擲,硬生生把司徒永推上帝位,更不知會怎生讓他不悅。
大約見我始終坐在肩輿上不動彈,他終是疑心,注目片刻,已看到被血跡染紅的衣袂,立時變了臉色,失聲道:「你的腿怎麼了?」
司徒永也不覺流露痛苦之色,黯然道:「我並不知道我才被困兩天,我不知道他們居然這樣迫不及待下了毒手。我聽說司徒凌親自帶了衛玄過來,猜你傷得重了,這才問明了這些事。」
我僵坐于肩與之上,維持著臉上的笑意,心下竟說不出的平靜。
心念一轉,便猜出必是司徒凌怕我當眾承認婚禮只是表面敷衍,故意讓衛玄如此稱呼的,一則試探,二則也是逼我認清現實,接受這一重突如其來的身份。
「端木皇、嫦曦公主二人已被接入瑤華宮了!」
司徒凌唇角仿若有一絲虛恍而苦澀的笑意一閃而逝,人已自馬上躍下,解了佩劍置於一邊,端正伏跪于地,沉聲道:「臣司徒凌,領旨謝恩!」
我強令人自肩輿挽起,領了秦哲等人伏拜于地,朗聲道:「臣秦晚,率全軍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雖然他在獄中那樣凌逼,但他只是因為我的背叛傷透了心,雖然我出獄后第一件事是扶司徒永登基,可他該想到,我這樣做只是想保住司徒永的性命 。
也不知司徒永再說了些什麼,卻覺得周圍氣氛忽然緊張起來。
許久,司徒永沙著嗓子說道:「既如此准奏https://m.hetubook.com.com!冊秦氏夫人為定王妃,賜金印紫綬。另賜黃金三千兩,以助妝資。」
此言既出,城下打鬥之聲頓止,有愕然者,有悲泣者,有驚惶者,有竊喜者,種種不一而足。
司徒凌忽低叱,打斷了他的話頭。
我笑道:「姑姑放心,只要有一口氣在,我便不會比對手先倒下。」
欠下的債,總是要清償的。
我還沒想得通透,他已將我衣袍往上拉了拉,只露出傷處,起身向外喚道:「衛玄,進來。」
不論是血債,還是情債。
接著,零零落落,是原先聽命于端木氏的那些兵馬終於堅持不住,陸陸續續跪了下來。
他一身玄色鎧甲,在親后簇擁中,跨于烏雲踏雪馬上,不緊不慢地策馬而行。
查抄秦府何等大事,為了多搜出些罪證,估計就差點兒沒掘地三尺了。
他站起來,冷眼睨我,慢慢道:「我早已血本無歸,剩了這條性命,你要不要?」
從城內到城外,除了部分按到我號令前來西華門共同攻入皇宮的兵力,其他的秦家軍所部一樣席捲在混戰之中。
可我這隻黃雀壞了他的全盤計劃,便如他父親夏王因心腹內侍的背叛而功敗垂成一樣。
他目光一閃,望向我道:「目前形勢怎樣?」
而他抱著肩,已垂頭踏出值房。
朝中各部又在新舊更替的混亂之中,便是此時沒人敢占秦家一針一線,想匆促間把府第收拾出來,一時也不容易。
我疼得渾身顫抖,咬緊牙閉了眼苦忍時,身體被人一扯,已撞入他未卸胄甲的堅硬胸懷。
而司徒凌卻似沒有聽到,往日挺直如槍的背脊彎曲著,依然低伏于冰冷的地上,烏黑的發碰在泥土上。
微微的嘲諷。
可我又何必再去斡旋?
直到他在獄中那般發作凌逼,我才曉得他隱忍之深,怒恨之甚。
只要還騎得馬,便能率軍征戰,其他便顧不上太多了。
何況華蓋下那少年著袞龍袍,戴十二旈冠,長身玉立,英姿神秀,被那破雲而出的燦金陽光籠著,彷彿散著淺淺的金色光暈,更覺雍容華貴,氣象蝢蝢非凡,凜不可犯。
也虧得他,連我不忍以家人之死驚動德妃娘娘都料得到。
我一驚,抬眼看去,他的臉色已整個黑沉下來。
我低頭看我腳下,才覺所穿皂鞭已被順著腿部流下的鮮血浸濕,紫色衣擺也已濡濕一片,只是融于深色中,若不留心,再看不出來。
什麼是天家?
我道:「帝家威儀猶在,若你想阻止,想必能阻止。」
我忙在肩輿上側了身算作行禮:「姑姑!」
他仿若不屑般轉過臉,並不理會我的奉承。
話說完,他已小心將我從議事桌旁抱起,走向後邊軟榻。
話未了,那廂有人高聲傳報:「德妃娘娘到!」
正咬牙之際,門口傳報,卻是司徒永親自探視來了。
他惱怒般瞪了衛玄一眼,轉頭看向我,說道:「我即刻送你回府,你安心調養,不必再過問朝中之事。你自己方才也說了,朝中尚有我在,不致讓大芮走到怎樣的境地。」
望向我。
也該我為自己一再的輕狂和背叛付出代價了,兜抖轉轉,不過回了原地。
司徒凌皺眉:「怎麼?傷得很重?」
她臉色憔悴蒼白,比先前更是瘦了許多,連衣袍都覺空蕩蕩的。想來秦家遭難,她在宮中也不好受,即便有司徒永照應,也是備受煎熬。等前兒司徒尺出事,只怕她也受盡委屈了。
他並未稱臣,也未用敬稱,只用了以下對上的「陳稟」,而非臣子對皇帝所稱的「啟奏」。
如今身在皇宮內廷,耳目眾多,他卻已主母之禮相待。
我驚怒。「瑤華宮?姑姑?」
司徒永微眯了眼睛,慢慢道:「那麼,試試吧!」
端木青成還未被擒,但隨著那個高傲的玄衣男子屈膝稱臣,一切,已成定局。
司徒永看著那人重重倒下,無奈般低低喟嘆一聲,忽抬眼看到我,臉龐似在剎那間被黎明初初透出的曖色晨光照得清亮,連眼睛都亮晶晶的,丟開寶劍快步向我走來。
「只怕德妃娘娘給人蒙蔽了!」
他凝視著我,眼底灼烈,如有幽焰燃燒,「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請你立刻回府,——去我的府第,靜卧養傷。如果你有什麼急事,或想了解朝中動靜,盡可安排你的親信自由出入府中,隨時稟報,我絕不阻攔。」
雖然一字俱無,我卻分明聽到他在和我說話。
司徒凌既已當眾向司徒永叩首臣服,自然不會再與新帝為敵,已在安排部將約束兵馬逐步退出城外。
「閉嘴!」
他側轉過頭,背著光的側臉輪廓深邃鮮明,猶如刀刻斧斫。
如今,讓我一個人回去面對著空蕩蕩的府第嗎?
他盯著我,深邃的目光若有漩渦深深,竟有著和我如今面對他時同樣的忐忑和煩憂。
我低啞地笑出聲來,凝望著他說道,「我大嫂十六歲嫁入秦家,十八歲守寡,撫養著一個遺腹女苦苦煎熬十五年,請問皇上,她可曾傷到別人一分一毫?可曾有人留她終老?」
城下有兵器擲地之聲,多m.hetubook.com.com是原司徒永所部神機營將士,一見司徒永稱帝,自是陸續跪地,依舊擁護原先主上。
他這樣說,等於交出北都的控制權,斷絕了自己所有武力奪權的可能,為的,只是讓我放心養傷。
他抬手拭我眼睛,啞聲道:「既然不便動彈,先在宮中住著吧!叫太醫好生調養也是一樣。」
衛玄道:「王爺為王妃請封號,應該封為瘸妃才對。」
以他的聲望地位,一身明黃高高站于眾人之上的,本該是他。
此時戰事暫停,所過之處,不論是他自己的部屬、秦低部屬、端木氏部屬,還是原太子部屬,遠遠見了,無不悄然讓出道來,由著他一路暢通無阻,穿過滿是屍體和鮮血的校場,慢慢行到城樓以下。
司徒永彎了彎唇角道:「不用多禮,孤著實謝你們,總算你平安了出來了!」
八寶嘆道:「他們還打什麼打,爭什麼爭?現在太子就在眼前,名分早定,天下都是太子的,兵馬都該歸太子調派!」
「可如果你死了,也許我更懊悔。」
衛玄領命而進,放下醫箱向我行禮,「貧道見過定王妃!」
以往即便我去南安侯府,他身過那些深知底細的心腹之人,只要見我身著男裝,無不恭恭敬敬喚一聲「秦將軍」,絕不敢稱呼我為秦家小姐。
眾目睽睽之下,司徒永被宣布以太子之尊即皇帝位,受了眾人禮拜,雖未正式登基,也已算得是名正言順。
「姑姑她瘋了不成?」
司徒永並不答話,抬眼望向飄向晨間清澈天空的幾處濃煙,輕聲道:「血流飄浮,我阻止得了么?」
他摸摸自己的脖頸,不覺苦笑,隨即黯然道:「父皇駕崩了!」
而原先奉命助他的秦家軍,在無所適從間引起的軍心動蕩,也勢必影響士氣。
司徒凌略一屈身,垂首稟道:「當日蒙大行皇帝賜婚,原定四月廿八與秦家小姐成婚。誰知秦家陡遭奸人暗算,舉家入獄,只余小姐在外,逃往我處。凌擔心小姐孤苦無依,受人歁凌,遂循旨如期與她在軍中成禮。如今秦家既已昭雪,秦家小姐是我明媒正娶之妻,是否也當加封?」
我握緊他的手,慢慢道:「去年回京,我路過子牙山。順道回師門拜見了師父和無塵師伯。無塵師伯送我下山時和我說,若我三人齊心協力,放眼大芮朝堂,當無人可敵。」
片刻后,城下黑壓壓一片,盡數是跪于地間的士卒。
我本就對他有愧,聞言不覺低了頭,勉強笑道:「沒什麼,略有些疼,已經好多了。」
在我毫無廉恥地奉上自己時,所有膽敢去做的美夢都已變作了笑話。
誰是螳螂?
縱然下面打頭再凶,此時也已緩了下來。
家人零落,慘死的慘死,重傷的重傷,我能逃出一條性命撐住秦家不倒,便算得是幸運了。
我仰著臉看向他微笑道:「可朝中尚有你在,斷斷不會讓大芮走到那樣的境地,對不對?」
本該將他湮于眾人之前間的墨衣鎧甲,偏偏在這樣的漫不經心裏出奇的熠熠生輝,引人注目,孑然而行之際,竟不比城樓之上一身明黃龍袍的司徒永遜色。
我答道:「皇宮應該已經完全被我們控制。只是外面南安侯和端木氏仍在惡戰著,太子被囚后,神機營和御林軍也受端木氏調派,此時捲入其中。只怕此刻整個北都城已經血流飄浮了!」
鑼鼓齊鳴,引著專屬帝王一人的全副鑾駕。
「亂成這樣,我也不是聾子瞎子。」姑姑起身,扶了司徒永的手下了肩輿,勉強笑道:「總算太子無恙,這便好,這便好……」
他道:「我有些後悔沒讓你死在牢里了。」
只是旁人還罷了,想起俞競明背後主使的端木皇后和端木青成,我已恨入骨髓,暗暗吩咐秦哲出宮前先把端木皇后給處置了。
他本就是我的夫婿,我卻一次又一次讓他傷心失望。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
連著勞碌幾個時辰,腦中的發那根弦,始終在生死存亡的邊緣綳得緊緊的,倒也能忽略傷處疼痛。如今一安頓下來,我卻已疼得受不住,哪裡能吃得下東西?
他知我受傷,卻不清楚我傷勢有多重,見我臉色差得很,必是猜著我飢餓倦乏,才會有這樣的吩咐。他卻不曉得我目前最需要是大夫。
即使現在,若他狠心放手一搏,我不曉得有沒有勇氣下令秦家軍與他為敵。
他便怔怔地望著我,嘆道:「我便知我便知你絕不肯寬恕她……」
誰都曉得他位高權重,如今新晉親王,更有重兵掌握京畿要塞,連嗣皇帝都得看他臉色行事,這些從人又焉敢違抗?
振興秦家也罷,報仇雪恨也罷,保全家人部屬也罷,總得有副好身體才以到。
先聲奪人,凜然氣勢無聲張揚。
若我身在獄中,秦家軍依然在他掌握之中,端木氏許多兵馬被南梁牽制,絕難再抵敵兩家虎狼之師的合力,必定敗北。
話未落,簾影一晃,司徒凌筆直頎長的身形已踏入值房內。
遙遙注目,只覺得他的目光幽邃,杳不可測,倒也看不出來怨恨憤怒來。
李廣hetubook•com•com德上前,一甩拂塵,居高臨下站于城頭,尖厲的嗓音穿破雲霄,遠遠傳出:「大行皇帝遣旨,詔太子即皇帝位,南安侯司徒凌,平安侯端木青成輔政。諸臣工需盡心竟力,輔佐新帝,興我大芮,勿負朕望!」
司徒永一呆,轉頭看向我,臉色已經發白。
包括端木氏的將士,竟再無一個站著的。
我許久才回過神來,他喚的原來是我。
如今兵變尚未止歇,朝堂內外複雜紛亂,各方兵丁眾多,連皇宮內都屢有意外發生,我雖一身病痛,疲累之極,卻不敢立刻去休息,只在武英殿的值房內,令人隨時通報內外軍情,以防再生變故。
他黑眸一眯,並不答話。
他的臉色蒼白,黑眸黯淡。
我只覺我的臉龐也在瞬間失了顏色,盯著他的眼睛,竟有些失魂落魄。
他在說,秦晚,這下你滿意了?
他盯著我,忽拿他乾涼乾涼的手指撫了撫我赤燒的面頰,淡淡道:「我若吩咐,你便聽嗎?我若讓你即刻回府調養,別把自己折騰成瘸子,你肯不肯聽?」
他知我有逐客之意,無奈站起身來,待要走時,又側身問我:「若非為我,你會答應做那勞什子王妃么?」
雖說秦家軍軍規森嚴,但內廷多為宮妃所居,若無旨意,連御林軍都不許輕易進出,只恐惹出事端來。
老七瞪他一眼,低聲道:「別胡說,這些事咱們並不清楚,還是等太子下決斷吧!」
華蓋之下,司徒永負手而立,往人群掃了一眼,緩緩:「端木青成為獨攬大權,隱瞞先皇大行之事,閉朕于深宮,置朕于不孝,使天下操戈,罪在不赦,當斬。諸相從臣工將士,多不知情,概不追究,望從今後盡忠為國,勿為奸佞所蔽。」
李廣德連聲應著,將手中所託雲盤奉上,高聲道:「奴婢為贖著愆,已為太子備下嗣皇帝所用衣飾,請太子即刻換上,鑾儀衛已在外面恭候!」
我微笑道:「因此,該由新君繼位了!」
司徒永道:「我已傳旨還秦府家私,釋放秦家侍僕,即刻把府第打掃出來。」
「娘娘放心,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何況,以往還有個秦瑾前前後後奔走,引著兄嫂阿姐說笑,又有個肚子越來越大的二夫人給秦家帶來歡欣和生機。
我覷得他面凝寒霜,賠笑道:「我若死了,秦家兵馬自然還是向著你,你想做什麼也可放手去做,再也無需顧忌。」
「毒酒也罷,白綾也罷,總之留她一具全屍。對外只說是羞愧自盡便了。」
身材瘦削,形單影隻,說不出的孤獨落寞。
秦哲應了,即刻帶人過去,卻須臾即返。
更多的人,垂下兵器彼此觀望,一邊尋找著自已的主將,一邊已茫然不知所措。
我笑著向司徒永說道:「定王蓋世英雄,才德兼備,臣素所欽服。舍妹得侍巾櫛,是秦家之幸,舍妹之幸。臣改日便將妝奩送去,教導舍妹收了原來的倔拗性子,好侍奉定王,從此相夫教子,一世靜好。」
我心中緊張,扶了輿略略傾身,想要站起向他示意時,腿上傷勢牽動,痛入骨髓,幾乎呻|吟出聲。
我一凜。
他悵然嘆息,將我平放于榻上,揭開我的衣袍,看向我大腿。
德安門外,戰況仍在激烈持續。
打掃府第?
我退親那般傷了他,都不曾覺得他會真的拿我怎樣。
一旦當眾允諾此事,不必再有任何儀式,我便已是他的妻子,再無任何斡旋可能。
我心口一緊,待要說話時,他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放心,我竭力輔佐司徒永便是。我將所有的兵馬撤出北都城,京城四門盡數你秦家軍全權掌控,宮城四周則由新君自己安排,我絕不置喙。」
他退開兩步,丟開手中染透鮮血的布條,說道:「我不想背負千古罵名。何況,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也許我該慶幸,我還留著自己的小命。」
這便是天家。
司徒永低嘆道:「我們之間,還用這樣客套?我也沒承想,你居然最打到皇宮裡來救我。」
我強笑道:「皇上剛剛脫困而出,並不曉得臣和臣一家在獄中的事,又給政務纏住,當然留心不到。皇上請恕臣不能在這樣的緊張要關頭相佐,臣委實支持不住了,只能先去定王那休養一陣。」
他從小寡言少語,回京后更是剛毅內斂,喜怒不形於色,待我卻極好,讓我始終覺得他外冷內熱,到底是個重情重義的性情中人,堪足依賴。
他口中說的「他」自然指的是司徒永。他的話語是一貫的平靜寧和,但微揚的尾音已不難聽出微微的嘲諷和自嘲。
誰是蟬?
我眼中酸熱,插頭道:「只怕一時還是沒法住人。何況如果沒了親人,那裡還算是我的家嗎?」
御林軍諸統領此時已別無選擇,自行解了衣甲兵刃向新帝負荊請罪。
誰又是黃雀?
我心裏一酸,垂頭道:「太子之恩,秦晚末齒難忘!」
連番勞頓,傷處不可避免又在流血,早已前晚他為我包紮的布條浸濕,連固定住大腿的夾木也歪到了一邊。
「可姑姑又怎知道,我們秦家已被端木皇后害m.hetubook.com.com得家破人亡!」
他冷哼一聲,:「若你這時候死了,對我可萬萬不利!」
「順順利利?」司徒凌忽冷笑,「順順利利當著端木氏的傀儡,眼睜睜看著你和你親人被害死,看著端木氏清除異己,然後再看著他們改了大芮的國號和姓氏?」
我酸楚,澀然答道:「我沒有。」
我這才領了眾人起身,由著從人把我扶坐到肩輿上,已是疼得眼冒金星,好一會兒目不能視,耳不能聽。
他的確有意奪位,也有足夠的實力問鼎江山。
我側頭問身邊的親兵:「秦哲將軍呢?李公公還沒找到?」
屋內侍奉的諸將、親兵,以及方才送食物過來的內侍忙跪地見禮。
端木氏一系遂眾叛親離,大勢已去。端木青成連家人都無暇理會,徑帶了諸子侄衝出北都。
這話語卻柔軟。
秦哲嘆道:「可不是這話!但末將等人,著實不敢因此事驚動德妃娘娘。」
司徒永目注我,輕聲道:「都平身吧!」
幾乎同時,秦家軍眾將士已手執 旗排滿城樓,卻是軍容齊整,鎧甲鮮明,劍戟森然。
「王妃最近是不是服用了什麼刺|激心神的虎狼之葯?看王妃脈衝象,似不只憂思太過,更有心力交瘁之勢。想來王妃近日必定心神恍惚,目眩頭暈,頻生幻象,倦乏無力。」
我明知他有疑忌之心,只得道:「道長不必多禮。」
待他跪下,他身後的親兵,以及聽命於他的將士,頓時嘩啦啦盡數跪倒在地。
轉頭看見我,她走過來握了我的手,細細打量一番,問道:「晚晚,你還支持得住么?」
我先看到了跟前司徒永緊張地捏住盤龍繡口的手,才抬頭目注城下,慢慢看清了緩緩行來的司徒凌。
隔著厚厚的盔甲,他的胸膛和肩膀冷硬得陌生。
有內侍送來參湯並幾樣茶點,說是嗣皇帝吩咐的,請昭侯珍重身體,先讓吃些東西養養精神再處理政務。
他執鞭在手,緩緩道:「凌尚有下情陳稟。」
司徒永繼續道:「昭武將軍秦晚忠心為國,助朕撥亂反正,功在千秋,特擢為一等昭侯,賜大將軍。秦哲、秦徹、秦瑾、溫良紹等領兵救駕,著俱領二品將軍銜,其餘將士亦著禮部計議,各各論功行賞。所部全軍犒賞。」
直到身畔從人扶他,他才慢慢站起,舉目望向城頭。
她便點頭,轉頭向李廣德道:「李公公,本宮曉得你前兒引秦將軍入陷阱也是被逼無奈。下面,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司徒永低眸望向我,溫聲道:「秦將軍受奸人所害,重傷在身,快快扶起,不必多禮。」
八寶等人放下肩輿,齊齊向他行禮:「太子殿下!」
司徒凌向武英殿的方向瞥了一眼,說道:「我已讓幾員部將在宮外侯旨,文武官員也陸續集往內廷叩見新帝。還有的不過是些瑣碎事宜,若他都不能收拾清爽,豈不是白費了你待他的那片心意?」
我噎住。
我心中忐忑,便不敢再說什麼,悄悄鬆開他的手,默默看著衛玄為我清理傷處。
司徒凌又看向了我。
恍然悟出他進門后所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鑼鼓聲驀地頓住時,廝殺聲已然零落。
司徒永也不平靜,好一會兒,才溫聲說道:「定王平身!眾位將士平身!」
我忍了滿懷悲涼,別過臉道:「皇上尚未正式登基,諸事待興,還望以大芮為念,以國事為重,先別顧慮臣的家事。」
如果命懸一線的是他,我同樣會不惜代價幫助他。
司徒凌默默坐在我身側。握了我的手,安靜看著他收拾。
重恩籠絡,又以兄弟之情和天下大義諷之,司徒永言談之中有不著聲色的示弱和示好,卻不失帝王的體統。
我有些透不過氣。
「想過,在獄中時我便說過了我差點便能狠下了心腸。」
可目前除了宮城,北都大部還在他的控制之下。
他倒是最了解我的一個,曉得我從不欠他人,也容不得他人欠我,分明是聽說我差不多舉家被害后才匆匆轉移了端木皇后。
我從未聽過司徒凌用這樣悲愴的聲調說過話,一時呆住。
連我自己的部將都曖昧地看我們一眼,無聲地退了出去。
他更苦澀,嘆息著反問:「沒有?」
我疑心他是不是有些言過其實,正皺眉時,他又道:「貧道還有一事需請問王妃。」
下了城樓,返回皇宮,自是諸事繁雜。
我道:「凌,外面戰亂未平,你不用管我,國事要緊。」
「是么?」
秦哲低低道:「聽聞這些日子秦家遭難,太子妃卻時常去瑤華宮請安,暗中照顧得妥妥貼貼,不許人對端木氏無禮。後來太子被囚,太子妃跟端木皇后求情未果,便住入瑤華宮伴著德妃。大約顧忌著太子妃,端木皇后並未對德妃娘娘下手。如今宮中嘩變,太子妃必定料著端木皇後有險,所以求了德妃娘娘將她們先接入了瑤華宮。」
他利落地撕開我的下裳,一邊檢查傷勢一邊答道:「你也曉得天下不穩,端木氏餘黨又有多少人正提心弔膽卻虎視眈眈,你們若死去,這天下會是誰的還說不清,但我誅重臣,謀皇位的罪名卻背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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