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瞻,四方是維(一)

睜開的眼睛還是睜著,卻不像是醉或睡醣。
十一耳聽著宋昀安排,目光卻一直凝于宋與泓的面龐。見尹如薇用袖子一點點拭去宋與泓唇角的血跡,卻覺那雙不肯闔上的雙目越發刺得心頭劇痛,吃力地挪著身子,伸手上前,欲為宋與泓闔上雙目。
尹如薇卻怨毒地盯著十一,「盡心儘力?若不是她的『盡心儘力』,與泓不至於會落到如此境地!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也比如今束手待斃、死不瞑目強!」
只是這一回,將永不醒來。
十一也覺不出痛來,只覺夜風卷著落花和風沙,一齊撲到臉上,涼得出奇。
尹如薇猛地將宋與泓的身子一拽,已將他的臉龐抱向自己懷裡,順勢又是一掌狠狠甩在十一伸來的手臂上,尖叫道:「你滾,你滾!先喜歡寧獻太子,再與南安侯糾纏不清,如今又投入皇上懷抱,你幾時把他放在眼裡過?你這假惺惺的賤人,滾!」
她身體晃了晃,一頭栽倒下去。
「與泓!」
又向十一等低聲道:「郡主,濟王妃悲痛失常,不必與她計較。」
路過眼底蘊淚,再不敢多言,低頭應了,徑將尹如薇抱起,走向後院。
宋昀定了定神,這才走出來,先向地上的宋與泓躬身行了一禮,方環視四周,慢慢說道:「朕不曾下過這樣的旨意。待朕回京,會徹查此事,還濟王一個公道!」
當日十一被施銘遠囚禁,塗風曾領人隨宋昀救出過十一,聞聲不由上前,見禮道:「微臣在!」
於是,她實在不必再費心他,以及他掌控下的大楚江山。
就著穩婆的手,她喝了兩口水,低聲問道:「我快要生了?」
宋昀向死去的皇兄當眾一跪,加上當眾作下禍不及他人的承諾,應該攏回了濟王府部屬猶疑不定的人心。
順著他的話中之意,十一木然地問:「皇上?我?」
涼冷的風在呼吸間仿若利刃般刮著胸臆喉嗓間。十一喘著氣,才能壓著嗓子吃力地問:「使臣何在?」
陳曠緊緊隨在他身後,也忙忙向路過解釋道:「大公子,此事絕對與皇上無關!貴妃離開當日,皇上便因放心不下,也離宮趕往湖州,一www•hetubook•com•com路是我和墨歌他們寸步不離,貼身保護。前日更是遇到刺客,皇上淋雨受驚,一直生病發燒,幸虧已經找到了貴妃,所以在一處延醫調理。因貴妃說湖州之事已經平息,皇上便打算先回京再作打算,不料途中聽說有聖旨傳往湖州,一時不明所以,這才折回湖州,不料……」
外面聽得動靜,已急命侍女進來察看。
待痛楚稍歇,穩婆替她拭那滿額的汗水時,十一問:「可以不生嗎?」
路過遲疑了下,繼續道:「當然,連累郡主或鳳衛還算遠的。最要緊的是,湖州城外有大軍駐紮,這邊稍有異動,他們即刻便能提兵踏平湖州……濟王殿下大約怕再牽扯下去整個濟王府都會遭受滅頂之災,遂一口擔下所有罪名,說是自己一時糊塗,受了奸人蒙蔽,願受朝廷懲處,一切與鳳衛或王妃無關……然後便飲下了酒。」
宋昀聽了十一的話,早已無心殺害宋與泓;便是想害,先有陳曠等鳳衛貼身保護,後來更是抱恙在身,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可能暗中安排。
尹如薇被路過死死掩住嘴,不許她作聲,卻聽得到宋昀的話,那些竭力想忘記的痛心往事又浮上心頭。
十一透不過氣來,壓著嗓子高叫道:「你們為何不攔著?」
侍女應了,急忙出去回稟。
路過鬆開手,尹如薇軟軟倒于地上,正與宋與泓倒作一處。
路過忙上前扶起,急問道:「郡主,要不要緊?」
天地廣闊,而她眼前的這片世界,竟是如此灰濛濛地毫無色彩。
看不到陽光,也再看不到宋與詢、宋與泓或溫潤或明亮的笑臉。
十一道:「這孩子……原先應該只有我一個人盼他出世。如今,連我都厭他,覺得他還是不出世的好。」
言畢,他竟恭恭敬敬磕下頭去。
「濟王妃,貴妃是朕的人,本沒必要對濟王盡心儘力。但她所言所行,從不曾辜負濟王半分。」
為替宋與泓脫罪,濟王府府兵已誅除水寇,但自身也受損不淺,根本不可能與驍勇善戰的兩萬忠勇軍抗衡。
夫家的香火,夫婿的歡心……
眾人聽她www.hetubook.com.com當著宋昀的面出言不遜,甚至絲毫不掩敵意,都不由失色。
婦人見她醒了,不勝歡喜,忙取了葯來讓她服用。
她隨手在臉上一抹,竟糊了滿手的淚水。
他道:「兄長,弟宋昀立誓,此事到此為止,絕不會禍及兄長親友和部屬。不論是母后,還是濟王妃,昀都會妥為照料。至於朝顏郡主,更是昀之責任,有昀在一日,便絕不讓她再受半分委屈!」
十一「哦」了一聲,卻緊咬著唇再不說話。
宋昀攬住她,低低道:「柳兒,柳兒,別這樣,身子要緊!」
雁山、陳曠等卻已沉下了臉,將手搭上劍柄。
卻已滿面苦澀,帶了近乎無奈的央告之意。
他說得簡潔,卻已把前因後果說得再清楚不過。
宋昀見濟王府眾人敵意漸收,忽喚道:「塗風!」
路過、塗風等都察覺有人緊隨十一後到來,料想必是十一的隨侍,再也不曾細看。此時聽得宋昀說話,才細看向站在陰影里的那群人。待看清來者雖然衣著尋常,竟真是大楚皇帝,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俯身下拜,還是該刀兵相向,為濟王報仇。
十一再忍不住,牽住那已經冰冷的手,伏于地上痛哭失聲。
「與……與泓?」
路過忙道:「王妃,郡主八九個月的身孕,為濟王日夜奔波,已經盡心儘力。」
那英氣眉眼,終於安謐如睡。
尹如薇哈哈笑起來,「皇上,皇上!宋昀!你別讓人笑掉了大牙!先帝駕崩之夜,我一直守在太後身邊,旁人不知,難道我還不知你的帝位從何而來?若非因為這賤人,與泓豈會將帝位……」
塗風聞得是此事,滿腔恨意終於尋到出口,含淚看了眼死去的宋與泓,高聲應道:「是!」
宋昀便向路過道:「把她帶下去,別再讓她發瘋。」
路過的手有些哆嗦,不知道該不該衝上前把她那張失控的嘴掩住。
十一盯著那張絕望的面龐,一時沒有說話。
穩婆怔了怔,「夫人這是痛極了,說傻話呢!孩子都快出世了,怎可能不生?」
路過失色,再顧不得男女之分、尊卑之別,上前掩住她的唇,連聲道:「王妃,不m.hetubook.com•com可胡說,不可胡說!」
低頭看著懷中的宋與泓,卻覺他果然像在看著自己,牢牢地看著自己,不覺慘嘶一聲,珠淚交迸中,人已暈了過去。
敢攛掇濟王造反,卻不敢為他攔下毒酒?
他的心機智慧,素來超出十一意料。
她伸出手,去闔宋與泓的雙眼。
這慘淡的結局依然到來,且快如閃電,令人猝不及防。
浮光掠影間,恍若有燦金的陽光破開所有的黑暗照來,明烈地投入她眼底。
十一哪裡克制得住,忽仰起頭,嘶啞著嗓間高叫道:「蒼天,蒼天,我願以我所有,換宋與泓回來,可好?我……我只要他回來,哪怕他天天和我打架,打得頭破血流……」
於是,十一辛苦奔波,一番心血,依然付諸東流。
十一神魂俱喪,竟被她推得重重撲倒在地。
路過道:「看濟王飲酒後便帶人離開了。那使臣的確是禮部的官員,我等也驗過,聖旨上的確蓋有皇上御印。是……皇上要濟王死!」
宋與泓靜默片刻,忽撩開袍角,跪了下去。
路過低聲道:「郡主,臨近傍晚時,京城有使臣來傳旨,說……濟王謀反,賜了酒。」
穩婆用熱水替她擦著身體,笑道:「女人家么,總逃不過這一關。看著來勢兇猛,其實不妨事,天底下哪有過不去的坎兒?回頭看看孩子,想著為夫家添了香火,滿足了公婆期望,又得了夫婿歡心,一家人開開心心,什麼都是值得的了……」
宋昀正待上前扶起十一,正聽她滿腔戾氣對他們發作,便頓了身,看住尹如薇。
十一「哦」了一聲,側過身默默卧著。
一下,兩下,有濕濕的淚水沾上她的手掌,宋與泓依然靜靜地睜著眼,無力地看著漆黑的夜空。
十一才知眼前這兩名中年婦人乃是接生的穩婆。
路過不敢看她,只哽咽道:「可……那是皇上的旨意!使臣還代皇上責問濟王,貴妃聞聲而來,是否曾與濟王勾結?暗中相見,所為又是何事?膽敢謀逆,是否因貴妃有所承諾,會以鳳衛裡應外合?話語十分嚴厲。塗兄、段兄等見狀,本待上前擒了那使臣,但濟王喝止,不許他們無禮。又https://m.hetubook.com•com道皇上好機謀,終於將他和郡主一起算計在內了!」
十一再有知覺時,正卧於一間陌生的卧房裡。
若非她要路過解決韓天遙,韓天遙雖是隱患,卻也不會那麼快得知真相,反戈一擊,令宋與泓徹底陷入孤立被動;若非她急於彌補,上了聞博惡當,中了韓天遙的計,如今宋與泓到底還是富貴悠閑的親王,心事重重卻衣食無憂,美酒不缺……
穩婆堆著笑臉,說道:「羊水已破,自然分娩在即。夫人月分雖未足,但也差不了多少。聽聞夫人又是習武之人,一向健壯,想來生產不會困難。」
宋與泓所想的,無非是以自己的死平息此事。只要他不在了,他的親友部屬不過一團散沙,難成氣候,料得看在太后份上,應不致趕盡殺絕。
穩婆忙道:「夫人,若是疼,只管喊出來。」
只是宋與泓的身體已漸漸地冷了。
磕頭畢,宋昀伸手去撫宋與泓眼皮,卻只一下,便見他的雙眼已然闔上,獨眼角尚有一滴淚水無聲滾落。
中年婦人忙道:「替老身回那貴人,已檢查過,胎位很正,夫人精神也還好。大約痛過頭了,腸胃不好,這才把葯吐了。其實那葯不服也不妨事,待她疼得好些,進些飲食一樣可以提提精神。」
如今內外雖忙碌,但井然有序,顯然宋昀就是穩婆口中的貴人,並已控制了濟王府。
兩名中年婦人正在床邊忙碌,不遠處的帷幕外有手腳輕巧的侍女正來來去去,低低詢問著婦人還需預備什麼。幾個大木盆里的熱水蒸出騰騰的熱氣來,縈繞了整個屋子,四處便霧蒙蒙的,看什麼都不那麼真實。
十一胃部一抽,又想嘔吐。與此同時,她小腹猛地一抽,劇痛立時排山倒海般湧來,令她禁不住低吟出聲,卻又很快克制住,強忍著只不作聲。
「誰做的?誰做的?」
宋昀這才挽住僵坐著的十一,柔聲道:「柳兒,有什麼話想跟濟王說,只管說吧!」
十一有些艱難地挪著越發笨重的身子,坐到宋與泓身邊,低低道:「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泓,下面的世界里沒有我,也許你會省心也開心許多。若是想念我了,也不用著急。我早和*圖*書晚也會過去。還有,害你性命的人,我會取他的性命來償還!」

至於使臣所說牽連十一和鳳衛的事,十一偏幫濟王,暗中謀划為濟王脫罪,若濟王獲罪,十一的確難逃罪責。但眼見宋昀追她都追到湖州來了,這殷殷關切之意,哪有半點想治她罪的意思?
旁邊,有人蟻蚋般小心地喚,似怕真的聲音大了,會驚醒了那不知是沉睡還是沉醉的男子。
尹如薇的聲音慘烈如厲鬼,猛地撲過去將宋與泓攬住,抱到自己懷裡,卻將十一狠狠一推。
依稀有少時的笑顏和笑聲飄在眼底耳邊,塗了釉彩般清潤美好。
至於另外給過她希望的那個人,她寧願從未相識。
宋昀道:「立刻派人出府搜拿使臣,一旦找到,即刻綁來見朕!」
褐黑的葯汁,該是極苦的,但她入口竟嘗不出任何的滋味,只覺胃中一陣陣地翻江倒海,剛將葯喝完,手中的碗便砰然落地,身體一傾已將剛服下的葯盡數吐出。
塗風既領命,濟王府眾部屬左右搖擺的心思頓時安穩下來,卻是齊心協力先要將那使臣找出,才好尋到假傳詔書的幕後指使者,為濟王報仇。
身後,驀地有人驚怒叫道:「朕沒有!」
她的腹中一陣陣墜疼得厲害,身下濕漉漉一片。
她僵坐于原地,幽暗的目光地盯向路過,唇邊已咬出血來。
論起排行,宋與泓是兄,宋昀是弟;但宋昀繼位為君,便是天下之尊,卻須先論君臣,而後才論兄弟齒序,絕無君跪臣之理。但他此刻以弟自稱,顯然只敘兄弟齒序,先將君臣之禮拋在了一邊。
那道突如其來的聖旨,果然是衝著濟王而來!
酒,毒酒……
何況,若他害了濟王,又怎會折返湖州,走到這群心存異念的濟王府部屬中間?
宋昀失聲叫道:「柳兒!柳兒……」
眼見濟王府尚留在府中的那些部屬漸又顯出忿忿之色,宋昀眉眼不動,負手道:「尹如薇,你低頭瞧仔細了,濟王兄長的眼睛,還在看著你。看著你一次次擅作主張,弄巧成拙,令他被奸人所乘,丟了性命,又準備把他的親友部屬一個個推上死路!尹如薇,你看清了,你的夫婿正死不瞑目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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