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弈,多少傷心(一)

韓天遙聽維兒哭泣,竟也覺心下繚亂,見宋昀走到他跟前,反而不敢細看他懷中孩子的模樣,退後兩步方道:「皇上如此說,其實也已承認湖州之事乃是皇上一手安排?」
聽韓天遙一字一句說完,他的呼吸已然不穩,一雙眸子清冷地掃過韓天遙,「這日誌,你自然不會帶在身上。」
于富貴名利,可以雙方得利;獨他們最想贏得的那女子的心,從此會徹底倒向宋昀那邊,而將刻骨怨恨盡數留給韓天遙。
或許他已失去一切,但即便不為自己打算,也該盡量為忠勇軍籌謀一條後路。
韓天遙點頭,「臣來見皇上,只是想請皇上替臣設個法子,別讓濟王府部屬和鳳衛認定是臣設計誘反濟王。臣不想背負這個罵名,也不想因此年年遭人追殺,不得安寧!至於為國報效,臣也希望能毫無顧忌地為國效力!」
宋昀便將他抱到懷裡,拍了兩拍,維兒便安靜下來,睜著大眼睛看著宋昀。
「貴妃離開京城,應該是一樁意外。貴妃曾與我相交,更與濟王情同手足,皇上怕她查出不妥,隨即也趕去湖州,並故意安排了一起刺殺事件,一則把自己撇清,二則讓貴妃疑心我,三則……恕臣斗膽猜測,是為了給施相時間,頒下那道賜死的詔書?濟王一死,皇上除去心腹大患,貴妃恨我入骨,同時施相為千夫所指,皇上要聯合貴妃對付他時便省力許多。一石三鳥,何等高妙的計謀!」
「於是,其實皇上早已容不下濟王,至少,容不下他就在近在咫尺的湖州?」
韓天遙盯著他,「日誌中說,皇上命于天賜安排她重回相府,讓她成為皇上在相府的耳目,幫助皇上扳倒施相。等施相被扳倒時,我也該對貴妃死了心,m•hetubook•com•com皇上便可為我和她指婚,重圓舊夢。她已窮途暮路,又不甘避世隱居平淡一生,只得聽從皇上安排。她以為自己就是被滅口,也該在皇上扳倒施相后,根本沒料到皇上只是打算利用她策反聞博。只因和趙池見面的事似乎被人察覺,她才未雨綢繆讓侍女先帶日誌離開。」
但韓天遙終究只是淡然一笑,慢慢道:「天下自然沒人可以懲治皇上,何況從皇上角度看,並沒有錯。」
韓天遙淡淡道:「不用了!皇上也該猜到,我私自回京便罷了,還敢跑來面見皇上,自然沒打算閑話家常。」
宋昀這才笑了笑,向行畢禮的韓天遙說道:「南安侯,坐吧!」
本就已冷徹心肺,痛徹心肺,他絕不想再背負他不該背的黑鍋,領受伊人恨入骨髓的目光。
宋昀莞爾,「南安侯,你在說你自己嗎?」
如今,韓天遙面前的少年帝王心地玲瓏,聰穎入骨,甚至多半已猜到他來意,依然鎮定若斯,居然完全不曾迴避韓天遙懾人的眼神,——就如當日發現韓天遙、聞彥等能輕易為十一覓到陳年美酒,讓十一錦衣玉食,而他離開相府的扶持,連尋常酒水都未必供得起,他只是安靜地看著他們,不卑不亢。
韓天遙搖頭,「我追到聞博軍中時,發現那個從聞博軍營逃出、懷著一片忠心向我傳遞聞博叛亂消息的士卒,根本不是聞博親信。這人本來隨我一起入營,後來留書說怕聞博報復,所以先回魯州躲避。如果我料得沒錯,他應該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他只是一個被收買的棋子,為的就是向我傳遞消息,阻止聞博謀反。畢竟,這江山還是皇上的江山,皇上當然不希望京城腳下掀和*圖*書起一場兵亂,動搖大楚的根基。」
那時的宋昀,溫雅有禮,卻自有風骨,曾不顧于天賜反對,將韓天遙和十一救起。縱然他對十一心存他念,但韓天遙不得不銘記這份相救之德,才會在察覺花濃別院被滅真相后扶他繼位。
宋昀驀地轉過頭來。
韓天遙的眸光微微泛紅,看著宋昀有些忙亂地哄著維兒的模樣,忽道:「聶聽嵐很聰明,也料得可能會被滅口,早早遣出一名心腹侍女,帶著她的日誌逃了出來。那侍女在我回京后,立刻將那日誌給了我。」
因這一向哭得太多,小傢伙的嗓子很快又開始啞起來。
宋昀懷抱著維兒,白得接受透明的右手半支著額,粹玉般的面龐微微抬著,含笑看向韓天遙,「高處不勝寒,卻能與心愛之人相伴;清貧自守,只能仰望他人幸福。南安侯,換你,你選哪一個?」
他不如韓天遙高大,更不如韓天遙武藝卓絕,但他抱著嬰兒與韓天遙說話,全無半分懼色,言語間甚至有些譏嘲調侃的意味。
宋昀道:「回馬嶺之事,於我也許是天大機緣。但於你同樣也掙脫了向仇人稱臣的危機,令韓家和忠勇軍更加顯赫。可你為達自己目的,何嘗不是利用了柳兒的感情?且識人不明,險些送了她性命!便是濟王,在你將他拉下皇位時,難道就沒想過,歷朝歷代奪位失敗的皇子,有幾個能有好下場?南安侯,這一路走來,沒有人稱得上清白。」
韓天遙眉目不動,面色已微白,「她已恨我入骨,再不可能信我。這大約也是皇上目的之一?」
宋昀最大的斬獲,應該就是十一失去宋與泓,痛恨韓天遙,再不會離開他。
韓天遙微微挑眉。
宋昀皺眉,已站起身來,在殿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來回走動著輕拍維兒,努力地安撫他。
韓天遙終於噫嘆,「皇上閑話家常的人太少,只因皇上站得太高。機關算盡,難免高處不勝寒!」
維兒已哭得撕心裂肺,宋昀卻只抱緊他,再沒去安撫。
宋昀已被維兒哭得焦躁,眉眼間便也有了些不耐煩,「南安侯,你也不必再猜,朕便明著告訴你,是朕布了這個局。但朕不是想要濟王的命。朕只想他離我們遠遠的,省得柳兒總是掂念,要奔湖州去看他,更免得有人居心叵測,總想著將他扶上皇位,——如今你也看到了,這樣的人並不少!若有機會,不僅聞博、尹如薇會這麼做,朝中也有大批官員會或明或暗支持他!甚至……包括柳兒和鳳衛。只要江山穩固,大楚振興有望,柳兒根本不會介意是朕還是濟王當這個皇帝。也許,更樂意是濟王呢,畢竟濟王跟她更親近!」
韓天遙道:「臣不敢!」
既然這結是宋昀打的,他便要宋昀親手將那結打開。
言畢,他又垂下頭去輕拍維兒,柔和了聲線安撫道:「維兒乖,乖……不哭了!」
維兒打了個呵欠,結束了他醒著時難得的安靜,又開始哇哇地哭了起來。
宋昀笑了笑,「我安排什麼了?是我安排尹如薇謀反,還是我安排南安侯秘報朝廷,說濟王謀反?」
韓天遙有種將手搭上劍柄的衝動。
韓天遙盯著他,好一會兒才能說道:「皇上……好算計!卻不曉得貴妃娘娘知不知道皇上所為?」
「朕故意漏了些消息給施相,讓他知曉姬煙心底還戀著濟王,希望他得了機會能把濟王貶謫到新州、崖州這類的邊遠之地。誰知朕在驛館遇刺后淋雨生病,有兩三日不曾與京中聯繫,施相擔心朕和-圖-書是不是已經遇害,唯恐太后和大臣會讓濟王繼位,便搶先賜死他,便是另立新君,也不會有人威脅到他的地位。他依然會是一手遮天的大楚丞相!」
但眉目間再無不敢之色。
宋昀忽冷笑,「便有憑據,又能怎樣?」
他似根本不曾將韓天遙的話語放在心上。
宋昀已明了他言外之意,「便是朕依了你,你也會留著日誌,以防朕以後尋機構陷你?」
他黑眸炯然,定定地看向宋昀。
宋昀微笑,「嗯,其實我倒打算找個人閑話家常。可惜這世間能和我閑話家常的人,已經太少。」
他似乎並沒做什麼,似乎也沒怎麼努力,偏偏就在短短的年余時光里,在眾人不經意間,悄然走向了高處,更高處……
別說他只是四兩撥千斤,利用了一個微不足道的聶聽嵐,便是真的誅殺皇兄,頂多有幾個直臣跳出來罵幾句暴君,又能拿他怎樣?
雙方得益……
韓天遙盯著宋昀,「貴妃誠然已經不相信我,但那侍女是貴妃認識的,聶聽嵐的筆跡貴妃也辨識得出。何況貴妃同樣耳目眾多,我不信她對皇上全無疑心!畢竟,事到如今,只有皇上是最大的贏家!」
在滿朝的文武官員中,大約只有韓天遙曾那樣近距離地接觸過微賤時的宋昀。
宋昀沉吟,「嗯,於是,南安侯是因對聶聽嵐起疑才回京的?」
宋昀皺眉,一邊哄著,一邊轉頭道:「南安侯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韓天遙道:「至少,我不會在走向高處時,罔顧他人性命,拿自己女人冒險,甚至犧牲濟王這樣的皇室宗親!」
維兒已有些不耐煩,又或者殿內的壓迫感也令他不適,小嘴兒扁了扁,啼哭了一兩聲。
不知不覺間,韓天遙並未再以「臣」自稱,而宋昀並未以「朕」和*圖*書自稱。
韓天遙聽維兒哭得鬧心,又退開一步,才道:「皇上是不是認定,既已將聶聽嵐滅口,天下再無人可以指證,便是我說再多,也是口說無憑?」
面對這個心機深沉到可怕的帝王兼情敵,若無自保籌碼在手,他帶忠勇軍深入敵境,浴血拚殺,必有後顧之憂。
可如果知道一切都是宋昀的設計,進而和韓天遙一樣,猜測是宋昀刻意害死宋與泓,宋昀很可能會失去他最珍視的東西。
宋昀輕笑,「你告訴她,她會信?」
他靜靜地凝注著宋昀,緩緩道:「皇上英明睿智,洞察人心,制敵無形,可謂無招勝有招,無為勝有為,的確無可挑剔。聞博行事可恨,若有人治聞家的罪,貶聞彥的官,甚至摘聞博的腦袋,連我都未必願意去保。皇上應該是從貴妃那裡得知聞博與聶聽嵐的舊事,立刻利用聶聽嵐去撕開了聞博這道缺口,並把消息透給想為濟王奪回權位的姬煙和濟王妃。除了刻意安排一個聶聽嵐,皇上幾乎什麼都沒有做,——便是有些人刻意的傳話和挑唆,最後也沒法算到皇上身上。」
雖明白宋昀只是在試探他究竟知道多少,韓天遙也不得不佩服這少年的定力。
「這不是很好?」宋昀盯著他,「南安侯,她既已入宮,你們根本無須親近,而朕也會因此再無顧忌。你願建功立勛,光耀門楣,朕也想收復故土,振興大楚。朕不會虧待你,不會虧待忠勇軍,豈不雙方得益?」
宋昀點頭,「還有呢?」
宋昀已是皇帝,大楚的皇帝。
乳母鬆了口氣,忙告退而去。
他將懷中的維兒托高,悠悠道:「真要說清白,大約只有這個孩子,不但清白,而且無辜!」
維兒似也覺出了那壓力,大著嗓門哭得透不過氣,面色都有些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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