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鋼琴

許一昊看著蘇措,笑容一點點地浮現在臉上,「好。」
「好,去跟師兄師姐打個招呼吧。」
白際霖有三個研究生,兩男一女,都是幽默而有趣的人,尤其是那個叫劉菲的師姐,人非常熱情,把蘇措當妹妹一樣,熱情地擁抱她,一點都沒有因為蘇措是大一新生而露出任何一點不信任的神色。
蘇措聽到陳子嘉在那邊勸:「阿措回來就好了。說正經事吧。」
許一昊渾身一驚,他絕沒想到蘇措會這麼主動,激動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他扶著她的肩膀,想讓她睡得更舒服點,他艱難地調整動作,卻聽到她輕輕的聲音:「別動,我累死了。到我家附近后,你叫我下車,現在讓我睡一會。」
她說半天發現沒人附和,環顧寢室四周,發現蘇措又不見了,不由得大驚失色,「蘇措呢?蘇措呢?」
許一昊說:「彈得很好。」
蘇措神色如常,臉上甚至還有笑,「大叔您誤會了。我們就是普通朋友呢。」
許一昊再內斂,這次臉上也有了笑意,那笑容在嘴角逐漸擴大。
時間臨近,蘇措到更衣室換上棕色長裙,穿起來很累,但據蘇智說,她穿著,當真漂亮之極。
「到了。」白際霖停下來。
蘇措抿嘴客套:「謝謝誇獎,受之有愧。你們怎麼也在?」問完就知道是廢話。能來這個宴會的都是什麼人,誰都心知肚明。許一昊和陳子嘉在這裏,也沒什麼稀奇的。
只一個瞬間,渾身都結了冰,而心口尖銳地疼起來,全身的血流到那裡,就不肯再走,凝成了一個巨大的疙瘩,硬邦邦地堵著。她這算什麼意思?但凡是人,都是有脾氣的。因此,直到放假,他都不再聯繫她。
在後台門口,許一昊和一個漂亮女生正在低聲談著什麼。在白天看來,林錚穿著灰色大衣,五官非常漂亮,打扮十分精緻。她耳朵上的耳釘的價值大致相當於蘇措寫一個程序的價值。
還能怎麼辦呢?一點辦法都沒有啊。蘇措默一默,然後說:「會去的。」
鋼琴放在大廳的角落的琴台上,比四周略略高了一個台階。是那種被收藏家視為真品的昂貴的鋼琴,一般人別說買,見都不會有機會見幾次。蘇措靜靜立在那裡,看著琴身,恍若不覺周遭事物變化,好像要等到滄海桑田一般。過了許久之後,她才在司儀的催促下走過去,雙手緩緩地放到鍵盤上。
禮貌往往也是距離。許一昊沒有追求女孩子的經驗,兩三個星期前,兩人的關係似乎有了進步,現在怎麼又被疏遠?
林錚從舞場上下來,首先就看到了這一幕。坐著的蘇措仰頭微笑,許一昊雙手放在她椅子的扶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姿態,幾近擁抱,遠非曖昧一詞可以形容。
林錚問蘇錯:「你表演什麼?」
她回頭看了蘇措一眼,她不能被這個大一的新生看扁了,很快鎮定下來。
說得身邊一堆人都笑了。
「沒事沒事,」林錚看向許一昊,熟絡地開口,「一昊可以給你打高一點,是吧。」
「既然這樣,」蘇措哀聲求他,「那麻煩你和陳子嘉給我打低分吧。」
蘇智怒極反笑,「怎麼你不開機還有理了?」
「沒事。」她笑笑,「借你吉言。」
許一昊沒有回答,他壓根沒有看她,拐了個彎,從另一條小路回家。
她說,我們是普通朋友,這算什麼意思?這麼不顧及他的感受?
許一昊雙手用力地摁在桌上,目光定定地看向舞台背後。
「當然不急。」
蘇措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實驗室。
「不要說了,阿措。」不知什麼時候,電話那頭的人已經變成了陳子嘉,蘇措聽得他低聲嘆氣,聲音溫粹好聽,「我也學過很多年鋼琴。我知道要把《第三鋼琴協奏曲》彈好是需要多少時間和什麼程度的造詣。你真的以為,你這個借口聽起來很有說服力嗎?」
「是的。她上初中后都沒有彈過鋼琴了,小時候的確學過,」蘇智說,「說起來她學的東西就多了,鋼琴的話,彈簡單的曲子不會有什麼問題,複雜的恐怕就不行了。」
「我是這個公司的顧問,前兩天才發現你居然是我班上的學生,」白際霖目露讚賞,「難得。學習本來就很忙了,還兼職程序員,坦白說,比計算機系的研究生都強太多了。你期中考試成績也很好,相對而言,英文差一些。不過,照例說,程序員的英文應該不會很糟。」
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靠在許一昊身上,蘇措宛如被一桶涼水澆到底,她倉皇地往後一退,有幾十秒的時間,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前排的計程車司機回頭,一邊找錢一邊笑呵呵開口:「這麼漂亮的女朋友,不錯,不錯。」
「別,千萬別,公平一點就好。」蘇措禮貌地笑笑,「我先進去了。」
「我什麼都不會,只有唱歌了,」蘇措說,「最沒有難度的。」
她親親熱熱地摟住陳子嘉的胳膊,緊緊攬在懷裡,然https://m•hetubook.com•com後跟蘇措說:「我看到你在彈琴,那首《水邊的阿狄麗雅》彈得很出色,我真希望能在這樣的鋼琴聲中跳舞。」
察覺到許一昊的注視,蘇措卻不敢看他,實際上,她覺得自己像丟盔棄甲的士兵,在他說出別的話之前,匆忙地一頭鑽到後台。她是二十幾名出場,大概得等一個半小時。她找到自己的位子,拿出電腦開始寫程序,恰好地方僻靜,來往的人也較少。蘇措的戰友,物理學院的另一名女生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不停走來走去。
一句話說得蘇措神經高度緊張。對方是院長,她沒那個膽子掉以輕心。
到底是老師,就算提到這種話題,語氣也拿捏得十分恰當,非常坦誠溫和。蘇措咬著下唇,「不是別人,我的伯父伯母領養了我。」
蘇措笑著搖頭,「不了,我回學校了。」
沒法再等下去了。對全場觀眾一鞠躬,然後乾脆地一轉身,帶著歇斯底里的決絕。人人都以為她將要離開舞台,可是她卻一步一步,穩穩地走向鋼琴,腳步很慢,但是卻沒有遲疑。燈光落在她的頭頂,從發梢流瀉至發尾,幽幽地反射著暗紅的光澤。
她走後蘇措再次翻開電腦寫最後幾行程序,她一邊調試著程序一邊遍聽著外面的音樂聲,片刻后音樂聲再次響起,蘇措凝神聽了一會,結束時所未有的強烈鼓掌聲傳來,毫無疑問,表演大獲成功。這種舞蹈不容易學得真髓,但是一旦學好,表演起來非常動人,女舞者如同盛開的花中花蕊一般美麗動人。林錚能得到大家的讚賞,不足為怪。
蘇措向她點頭,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一本正經,「米詩,你看我,哪點像有傳說里的樣子?你的大名才是真正如雷貫耳,我不知道傾慕你多久了。」
「我沒事,出去逛街了。」蘇措把手裡一個袋子提起來晃一晃,「給你們買的宵夜,都是你們最喜歡吃的。」
蘇措正站在走廊里跟蘇智比賽誰的聲音更大。
大紅的幕布緩緩拉開,千萬雙眼睛在看著她。
蘇措牽動嘴角笑笑,「瞎彈而已,沒什麼好不好的。」
彈了什麼曲子蘇措一點印象都沒有,她只是木然地看著曲譜一頁頁地翻過;等到開始跳舞的時候她站起來,準備離開,卻沒想到看到兩個人朝她走過來。他們今天都穿著極合身妥帖的西裝,真的是萬里挑一的風度翩翩。蘇措從來沒像今天這麼累過,可還是忍不住多看他們幾眼。這樣華麗而奢侈的環境,這樣英俊的男生,是不是很像電影里演過的某種情節?王子遇到公主,然後開始一段戀情?蘇措自嘲地想,空氣中的氣氛多麼蕩氣迴腸,我真的應該帶個照相機來。
他的冷笑就跟這個時候的天氣一樣。正是星期六一早,那天氣溫驟降,空氣都給凍住了,凝固在空氣中,又干又澀。科學中心外面寂靜無比,落葉被腳步踩碎的聲音聽起來格外突兀。
蘇智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蘇措,慢慢地說:「阿措,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了?怎麼這麼害怕這些活動?站到台上表演,就那麼困難?你以為把你的本領藏起來就真的沒有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分數?是第二名呢。不是你哥給你打低分的話,你肯定是第一。你表演完之後,我們本來準備找你祝賀,校電視台的記者也到處找你採訪,誰知人影子都不見一個。」盧琳琳滿臉興奮,「蘇措你還好意思說你什麼都不會,鋼琴彈得那麼好。我聽到陳子嘉師兄說你彈的那個曲子是最難彈的鋼琴曲之一,而你前半段你幾乎沒有出錯。」
「那你經濟上有困難?為什麼不申請助學金?」
經過比賽的事情,蘇措在學院甚至學校算是一炮而紅。任誰都知道物理學院的蘇措不但學習好,鋼琴也彈得非常不錯。上普通物理這門課時,因老師點名念到蘇措,整個學院的人都回頭看她,回頭率基本上達到了百分之百。
「蘇措你在幹什麼?」林錚走過來,略帶驚奇地問,「還在看電腦?真是爭分奪秒啊。」
物理學院人少所致,蘇措直接跳過了第一輪進入第二輪。蘇措從來沒有怯場的毛病,但由於對本活動不夠熱衷,怎麼也提不起精神。哪怕到了人山人海的會場,還是無精打采。她做了一個深呼吸,睜開眼睛的時候——蘇智已經湊到她的跟前,笑嘻嘻地看著她,手裡拿著塊評委的牌子。
蘇措嘴角彎彎的,笑容燦爛溫暖,「知道了。你們吃吧。我就去打電話。」
「不用遺憾的。我肯定甘拜下風。」
經理欠身說:「董事長在頂層,我送您上去。」
「當然。」蘇措說,「我向來熱愛美好的事物。」
「不要小看她。」劉菲冷冷地說,「起碼她比你挑選的那些人彈得強多了。」
「好。」蘇措飛快地點點頭,像是怕白際霖反悔一樣,「不過——」
林錚倏然hetubook•com.com變色。她深知許一昊對女生向來沒有熱情,對她也是客套居多,可這個蘇措卻明顯不一樣。舞廳的同學們陸陸續續地注意到這一幕,一個個吃驚地張大了嘴。可偏偏兩位當事人完全不覺得,彷彿除了他們,世界都不存在。
「你想知道原因嗎?」蘇措指著大廳四壁的時鐘,然後目光從許一昊看到陳子嘉再看到米詩。她氣定神閑地朝著他們微笑,「例如現在,三分鐘內我要離開酒店,半小時內我要回到學校的實驗室,雖然現在已經接近九點。因為在那裡,我還有一堆的工作要做。這就是理由。」
蘇智深呼吸幾口氣,語氣平和多了。他問:「讓你彈琴,你為什麼那樣?好像天都要塌了。」
許一昊感覺到她的觸碰,轉頭看她,臉龐白皙如玉,眼睛非常明亮,裏面盛滿了讚頌的光芒。那時舞廳喧鬧不堪,喧鬧嘈雜得好像火車穿過隧道發出的轟鳴,在所有人耳邊嗡嗡作響,蘇措說話的聲音不高,甚至很低,許一昊絕不可能聽清她說了什麼。但他猜到她的意思,提高聲音,說:「是,她從小就開始學跳舞。」
「明天我父母結婚三十周年紀念日,晚上有一個晚會。可是我想給他們一個驚奇,但我一直找不到人彈鋼琴,能不能麻煩你一下?我保證,絕對不會耽誤很久。」劉菲不眨眼地看著蘇措。
其實許一昊一字不拉地聽到了這句話,突兀的部分也有所察覺,可太多的驚喜使得他沒有時間去想那不合理的地方。他老僧入定般,就是一動不動。
林錚換好了服裝,印度式的大花裙子,她腰身手臂纖細柔軟,個子也高,看起來奔放妖嬈,蘇措讚不絕口:「曼尼普利舞,濕婆所創,你肯定驚艷全場。我想不出來第一名舍你其誰。」
「怎麼不開手機?」
米詩笑起來,露出貝殼一樣的牙齒,蘇措簡直想衝上前去,摸摸她白皙的臉蛋。米詩笑起來嘴角有酒窩,「你就是傳說中的那個蘇措啊。子嘉和你哥哥總是提到你,你不知道我多想見你呢,今天總算見到了。」
「我可是帶著耳朵去聽的,」劉菲微笑,「你太謙虛。」
米詩奇怪,「你為什麼這麼忙?」
蘇措的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你會不會跳?我不會的。」
蘇措不語,半天後才開口,聲音已經小下去很多:「我的確就快忘記了怎麼彈琴了,今天比賽的時候,我也是硬著頭皮走過去——」
她問兩位男生:「你們能想到一個大一的女孩寫程序寫得這麼好嗎?反正我像她那麼大時,連計算機語言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
劉菲等她看夠了,攬住她,跟經理說:「對了,我找到人彈鋼琴了,你不用擔心了。」
中期考試后的第二天,才藝大賽正式步入正軌。比賽分了三輪,第一輪是個學院選拔三至五個人選;第二輪是全校的預選,選出男女十五名同學;第三輪才是和西大的比賽。
很快得到回復:師兄,我們不是朋友是什麼?今天晚上,謝謝你送我回來。
「我想請你幫個忙。」劉菲握住蘇措的手。
回到寢室已經是那天十點之後,一推門,所有人都圍了上來。楊雪兇巴巴地吼:「我們找了你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圖書館自習室都找了,生怕你出事。你到底去哪了?」
蘇智憐憫地看著蘇措發狂的樣子,安撫性地說:「你都不告訴我你參加比賽那我幹嗎要告訴你我來當評委呢?」
許一昊只能看到她嘴唇一張一合,明明是在說話,卻沒有聲音發出來,一切感情尚未明了之前,舞廳的燈光變得黯淡;再次明亮的時候,許一昊猛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
「有人篡改了我的節目,我難道不該生氣?」蘇措說,「換作是你,會不生氣?」
蘇措恍若未聞,一步步挪動步子走到後台。禮堂開始有點吵,人陸陸續續地來了。蘇措開始不可抑制地頭痛。
白際霖的料納米實驗實驗室不在物理學院的實驗室,在科學實驗中心。蘇措進校的時候曾經聽說過科學實驗中心裏的每個實驗室都是國家花了巨資的,設備動輒千萬,等閑人等是不能隨意進出的,當時她心裏很是腹誹了一陣,完全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能踏進這棟傳說中的大樓。
「我猜,她的八字跟才藝風采大賽相衝。」蘇智回答。
蘇措頭一次想不到話來跟蘇智抬杠,她徹底地被挫敗了。
許一昊悶悶開口:「我們一起回來,她回宿舍了。」
恍惚想起是聽人說過,比賽的評委一共十位,兩所學校各出一半,西大難道沒有人了嗎?居然讓蘇智和陳子嘉來。不顧禮堂里眾多女生花痴的眼神,蘇措完全不淑女地拉著蘇智禮堂的躲角落裡,問:「怎麼你來當評委也不告訴我?」
再發郵件過去,石沉大海。
「不過,你為什麼參加風采大賽后再毅然退出?」米詩問她,問得推和圖書心置腹,「我還沒跟你比賽過,我很遺憾。」
同學們差不多離開后,她小心翼翼地蹭到講桌前,「白教授——」
「噢。」許一昊說,他垂下眼睛,目光藏在長長的睫毛後面,「我問了一下,是有人臨時改了你的表演節目,但再問下去,卻不知道具體是誰了。」
蘇措說:「這有什麼要緊?沒關係。」
「去吧。」白際霖從辦公室里出來,和藹地補充道,「我給你們假。」
吃人手短,楊雪語氣緩和了又緩和:「回來就好,給你哥哥打個電話吧。他們都快急瘋了。」
蘇措換好衣服回到大廳時,宴會差不多也要開始了。
蘇措出才藝風采大賽這件事情不到一天就已經傳得人人皆知。大部分人都認可她的理由,但蘇智顯然不覺得,只在電話里冷笑一聲,「什麼原因你心裏知道。」
許一昊走近一點,懇切地說:「你的鋼琴彈得很好。」
兩位男生相當愕然,打量蘇措半天,同時笑,「才女加美女啊。還有什麼你不會呢?」
經理不置信地打量蘇措,說:「她?這個小姑娘嗎?」
說完后欠身離開。她來到大廳外,一腳踏進電梯。許一昊匆忙追出來,在電梯將要合上的最後一秒擠進來,「我們一起回學校。」
中期考試來到之前,蘇措開始憂心忡忡。寢室的幾位室友都大眼瞪小眼的,「開什麼玩笑?你會被考試難倒?班上學得最好的人不是你又是誰?」
蘇措心底不是不驚訝的,上次跟他正面衝突之後,兩個人沒有再次機會碰面,想不到他一點不記前仇。
納米材料實驗室里並不像蘇措想象中那樣一塵不染,跟科學中心別的地方一樣安安靜靜。相反,裏面很熱鬧,三個研究生正在裏面為一點什麼東西爭論不休,吵得不亦樂乎,完全沒有發現白教授跟蘇措進屋。他們一邊吵,一邊說這很多名詞,中英文夾雜,專業名詞太多,她幾乎聽不懂。
蘇措垂頭看著鞋尖,心頭湧上無盡的酸楚,「他們有錢,也給我很多錢,對我很好,就像親女兒。可是……我不想再花他們的錢。」
陳子嘉扭頭看那個女孩,眼睛里有點光一閃而過。他扭頭,微笑著介紹說:「蘇措,這是米詩,跟你一樣,念大一。」
鄧歌一拍盧琳琳的頭,「廢話那麼多,專心吃你的餃子吧,沒看見她去走廊打電話了嗎?」
蘇措想不到話題回到自己身上了,有點吃驚,「參加了。」
蘇措跟著白際霖走入小辦公室。白際霖指了指電腦屏幕。蘇措只看一眼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兩位男生看出蘇措的猶豫,一個說「孝心可嘉啊」,一個說:「小師妹,你不去就太不給面子了。去吧。」「我……」
電梯是觀景電梯,四面都是玻璃牆。電影越喘越高,地面上各種景緻一覽無餘。正是傍晚,太陽下了山,蘇措神色古井無波,她看到偌大一座城市在她腳下越來越遠,城市各個角落的燈光由近及遠迅速亮了起來,剛剛表情陰沉的城市在這一瞬間進入了繁忙豐富的晚間生活。
米詩大大受用,她眼睛閃亮,「蘇措,你說的是真的?」
「我說你怎麼看起來那麼面熟,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以前在哪裡見過你,」劉菲笑起來,「你是那個彈鋼琴的女孩子吧,彈得很好。」
蘇措此時方才醒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近乎愕然地看著許一昊在她面前彎下腰,眉毛斜斜地往鬢角飛,俊美得有點異樣。她不動聲色地把手從他手心抽出來,微笑,「師兄,你忘記了嗎,我腳崴了,肯定沒辦法跳舞了。」
許一昊穿著白上衣藍褲子的短袖運動服,脖子上掛著一對耳機。
可是,在這種緊要關頭,她卻接到了讓她去參加才藝風采大賽的通知,作為本學院的兩名人選之一去參加初選。蘇措試圖跟院學生會的前輩們理論,可會長大人一臉的老成持重,「蘇措同學,不用擔心。所謂的才藝大賽,其實就是選美比賽。什麼特長都不會也沒關係,你上去唱首歌就行了,完全沒有難度。這也是學院的榮譽嘛,要知道咱學院多少年沒有校內的文娛比賽中出過風頭了……」
「有理沒理我都不開機。」蘇措撇嘴。
陳子嘉笑容溫柔,「怎麼會受之有愧?」
陳子嘉學鋼琴數年,琴藝十分精湛。聽完主持人的話之後,他詫異地側頭跟蘇智說:「我不知道蘇措竟會彈鋼琴。不過她怎麼想到要彈這麼難的曲子?」
「又沒有造成嚴重後果。」蘇智不以為然。
蘇措客氣道謝:「謝謝。師兄,我先去實驗室了。」
她的手很涼很軟,彷彿沒有骨頭;許一昊一握就捨不得放開,他繞過桌子來到她面前,在她耳邊輕輕說:「蘇措,我教你?」
「你被騙被欺負?」蘇智「哼」一聲,「那你騙了更多人。你不是跟他們說你什麼特長都沒有?你怎麼不追究自己的責任反而怪別人?」
「師兄,晨跑?」蘇措說,「是個好習慣。www.hetubook.com.com」他們之間隔一排自行車交談,但是誰都沒動。
話音到最後有點顫抖,白際霖聽得也有點感慨。他教了許多學生,從未見到這樣漂亮的女孩要強到這個地步。他頓一頓,說:「我給你一個工作,你做不做。」
劉菲邊走邊問:「我爸媽呢?」
一曲終了,她站起來,鎮定地、面無表情地退場。
劉菲父母結婚晚會是在市裡門檻極高的酒店裡舉行的,進出往來的都是衣著光鮮的人們。蘇措懷疑自己如果是獨自一人,根本連大門都誇不進不去。
禮堂里本來極靜,片刻后各種聲音鱗次響了起來。蘇措卻不動,站在舞台中央,臉色慘白地盯著那架鋼琴,雙手捏在一處,像是有刻苦仇恨一樣十指絞得通紅通紅。她眼睛透亮,裏面寫滿了惱怒,委屈,憤怒,甚至是一種歇斯底里的絕望;所有認識蘇措且看得清舞台的人都深感詫異,這麼多複雜的情緒誰都從未見過。她站在那裡,瘦削的肩頭瑟瑟發抖,胸口一起一伏,竟是在極力壓制自己的情緒。
白際霖扶一下眼鏡,態度溫和地說:「不著急吃飯的話,去我實驗室一趟。」
蘇智大吼:「蘇措你下午跑哪裡去了?」
頂樓餐廳巨大,一周全是落地玻璃窗,已經聚集了大批的客人。一眼看過去,起碼有四五百人,每一個看起來都是衣冠楚楚,氣質不凡,談吐不俗,男士大都穿著西裝,女士則典雅高貴;長桌上各種零食,蛋糕,點心堆得跟小山一樣高。
蘇措勸她:「師姐,既來之則安之。」
這倒是沒錯。問題是,蘇措數學物理計算機都非常好,可是她的英語卻差得多,口語和語法相當糟,上英語課時老師提問,她訥訥地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她自己和以前教過她的老師都不明白她英文怎麼會爛到這樣慘不忍睹的地步,單詞只能說認識,語法簡直跟她的大腦水火不容。
廣播里開始叫她的名字。蘇措走到台上,出乎意料之外的,她沒有聽到音樂,也沒有人給她話筒。幾名幕後人員正把一架鋼琴抬到舞台前方,放好曲譜。她隱隱覺得不對勁,臉色發白。她隔著幕布聽到主持人說:「參賽者,物理學院蘇措;參賽曲目,鋼琴獨奏,拉赫馬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第三篇章選段。」
「你這兩天不在圖書館上自習了?」許一昊沒想到在這裏遇到蘇措,又驚又喜,「我找了你幾次,都沒看見你。」
因為下雪了不想出門,他們四人叫了外賣,幾天下來,蘇措和劉菲相處得極好,作為物理學院的女孩子,靈魂上的確是相通的,交往起來都不費力。她不停地給蘇措夾菜。
陳子嘉心裡有數,可還是問:「出什麼事了?」當然什麼都沒問出來。其實問話之前已經猜到了八九不離十,清高的人往往也是孤獨的,以許一昊的個性,要他說出自己的感情,很難。
蘇智回到評委席上坐下,陳子嘉問他:「蘇措怎麼了?臉色很糟。」
他拿出手機,在電話本里找到了蘇智的號碼,遲疑很久,電話卻響了,是陳子嘉,簡單了問了幾句,又說:「你到家了?蘇措呢,回去了嗎?她手機關機,蘇智在找她。」
評委席上諸人都在竊竊私語。許一昊越過一名評委,拍一拍蘇智,問:「她這麼跟你說的,完全沒提過彈鋼琴?」
劉菲牽著蘇措的手進了酒店,她大步走著,樣子那麼坦然隨意,像是進了自己家一樣,甚至連大堂經理都快步走過來同她招呼,笑容可掬。蘇措沒來得及納悶,就明白了原因。
許一昊動容,剛剛沒有感覺,現在方才覺得她靠過的半邊身子陡然麻木起來。
蘇措輕輕一推,「師兄,快下車吧。不然我怎麼下去?」
這都是預料中的事情,同學們的注視蘇措還可以坦然承受,可白際霖的注視就有點難以消受了。他點了名,說:「蘇措,下課之後留下來。」
「怎麼?」
中午的時候,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終於如期而至,細細簌簌的,終於掉了下來,小小的雪花在空氣中盤亘落下。
她的目光落到遠處的師姐劉菲身上。米詩和她很像,家庭環境沒得說,人非常善良溫柔,嬌氣雖然避不了,卻渾身上下找不到半絲傲氣,氣質溫婉,待人接物彬彬有禮,無可指摘,十足大家閨秀的風範。像這樣的女孩,很難有人不喜歡。
全場掌聲雷動,大部分觀眾不懂得鋼琴,但懂音樂。蘇措回到後台,對所有人的祝賀之詞置若罔聞,她收拾好書包,換掉表演時的長裙,鎮定地離開禮堂。
米詩一臉興奮,拉她的手,「我們去吃東西吧。」
蘇措所言絕非虛言。米詩一入大學就被先後成為公認的系花院花,後來大二的時候又升格成西大的校花;除了容貌上佳,在傳言中她家境也極好,好到什麼程度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上的傳言大半都是真的,看到她一身裝扮,她心裏已經有數。
蘇措可不想帶上不熱愛https://m.hetubook.com.com班級不熱愛學院不熱愛學校這樣三頂大帽子——其實就算是一頂也夠她受的——最後為了證明自己是有理想有追求熱愛集體的新時代青年,蘇措簽訂了不平等條約黯然離開。
噓聲從人群里響起來,工作人員在舞台兩側擠成堆,做手勢,比劃動作,就差跳腳。蘇措目光往左一挪,有個穿裙子的身影在黑暗處一閃而過,目光里毫不掩飾地寫著嘲諷。
「我們是被人拉來的。」許一昊接著剛剛的話題。他抬手指了指會場中心的人群,只見一個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孩子走了過來。她烏黑長頭髮及腰,瀑布一樣披在身後;腳上是一雙很高的長靴,穿著一襲純白色的禮服,看上去優美而且大方。蘇措從未見到一個人和衣服的氣質那樣相配的。
她首先掛掉電話。
「對了,小蘇,」劉菲忽然問,「前幾天的那個什麼才藝比賽,你參加了嗎?」
蘇智動容。他想起很小的時候,父母帶著她回自己家時她的樣子。那時候她的父母也就是自己的叔叔嬸嬸因車禍雙雙過世,她不過六七歲,小得可憐,不吭聲也不說話地站在門口,手裡抱著一盒圍棋子。
她的神情是那樣的真摯而懇切,蘇措幾乎沒有勇氣當著這樣一雙眼睛說出拒絕的話。
白際霖語氣一轉:「蘇措,你的檔案資料上說,你父母早逝,是在別人家裡長大的?」
「這是你給仕登公司寫的那部分程序?」
他們打車回學校,蘇措又餓又累,在車上昏昏欲睡,感覺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恍惚中感覺有人輕拍她的肩膀,她費力睜開眼睛,看到一張英俊的臉,和記憶中的那張臉如此的相似。她猛然覺得安心,甜甜一笑,順便把頭枕上他的肩頭。
「我手機什麼時候開過!」
蘇措笑起來,「白老師,你現在就見到我這個例外?畢竟程序里的英文單詞就那麼幾個,還不涉及語法。再說,我不做內核,只做應用,英文單詞只需要利用,不需要理解。」
「是的,沒有說服力,一點說服力都沒有,」蘇措笑,「師兄,既然不信我,那就別問我原因。」
許一昊心底卻是氣惱居多。他一路都沒有開口。路燈的光芒閃耀,他看到她的眉眼,她白皙的面孔上折射出一種無色的光。那光芒那樣刺眼。前面是十字路口,蘇措輕輕說:「我回宿舍了。再見。」
「白教授,我最近參加了學校一個才藝風采大賽,可能時間上有點小問題,下周就是決賽,」蘇措頓了一下,看到白際霖皺起眉,馬上補上一句,「我不去那個也沒關係的,真的,就是能不能麻煩您打電話告訴院學生會一下,說我很忙,這樣就可以了。」
「是啊,」蘇措撥弄了額前的頭髮,「白教授讓我到他實驗室幫忙打雜,加上還有助學金這種好事,我只好把上自習的事情丟在一邊了。」
不過僻靜不等於安靜,還是聽得到外面的報幕聲,音樂聲,經久不息的鼓掌聲和叫好聲。
家裡照例是黑黝黝的,空無一人,他躺在沙發上,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那裡的花紋漸漸扭曲,幻化成蘇措動人的笑臉。他不是小孩子,很清楚知道自己的感情的去向。可是她呢?前一秒還主動靠著他的肩膀,后一秒就以最完美無缺的態度拒人千里。許一昊咬牙切齒地想,只要是人,都會貪心,你不能給我一點,然後就拒絕我。
蘇智搖頭,「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剛剛她才說她只是唱歌而已。」
科學中心果然看上去就跟別的樓不一樣,地上連一點灰塵都沒有。當然蘇措心裏也明白,沒有灰塵是為了防治靜電,裏面的設備實在都很寶貝。
蘇措又累又乏,她想當他們是空氣,可是做不到。她側著頭看一眼地面,然後抬頭露出俏皮的笑臉招呼:「二位好。」
「不是事情的結果,事情的一開始是我被騙被欺負!」
蘇措抬頭問:「什麼?」
「師姐你說。」
「也是開發應用軟體,做微材料圖像識別。物理技術上的問題,外面那些師兄師姐會幫你的。這個項目很缺人,最好明天就來。」
蘇措說:「我去書店了。」
「是的,」蘇措默一默,說,「朋友介紹給我的兼職,他們要開發一個軟體,我負責其中一部分。您是怎麼知道的?」
半晌后許一昊回卧室打開電腦寫郵件:蘇措,我們僅僅是朋友嗎?
琴聲從蘇措指尖流出的時候,盤亘在禮堂上空那嗡嗡的雜訊戛然而止。旋律起伏跌宕,高低起伏交錯,動靜交融,時輕柔得如沉思般的吟詠低唱,高時如瀑布一瀉千里般痛快果決,好像最頑強的英雄在對抗命運,做無聲的吶喊。
只是有時候管不住自己的腿,還是去曾經遇到她的那間閱覽室看看,或者騎車時刻意經過物理學院樓下,心底總是期盼著什麼。也遠遠看到過她幾次,她總是神色匆匆,飛快地騎車,不停地趕往實驗室,或者自習室,或者食堂。有時候風起,吹動她鬢角的幾縷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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