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棋局

她握住楊雪的手,懇切地說:「阿雪,對不起,我現在頭痛,先走可不可以?」
儘管英文不夠好,上學期的成績蘇措依然是第一,加上多位老師的推薦,她拿到了最高等級的獎學金。蘇措自己也是昨天才知道這件事情,陳子嘉是怎麼知道的?
蘇措張張嘴想說「謝謝」,發現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於是對鄭樂民欠身,露出禮貌而領情的笑容。可細心人明顯看到她雙手不可抑制地發抖。認識蘇措這麼久,不論是許一昊還是陳子嘉都沒見到她失態成這樣。兩人當下就愣住了。
盧琳琳當然不信,「許師兄在外面等了半個小時,就為了說這句話?蘇措你騙誰呢?」
「昨天是陳子嘉師兄生日,米詩請我們去她家玩,慶祝一下。」
蘇措明明已經選了最晚的時候回去,可楊雪還沒關電腦,一臉興奮得彙報戰況:「蘇措,我今天在網上下棋,居然贏了一次。」
「過去問問就知道了。」
舞廳光線不好,蘇措瞥他一眼,發覺自己看不清楚他的五官。
沒有人想得到楊雪會忽然光火。陳子嘉盯著她,卻問:「你真的是每天都那麼晚回宿舍?」
這時楊雪興奮地跑過來,證實了蘇措的想法。
第一天下課後在蘇措教學樓前的車棚里碰到蘇智,他立刻撲過來抱住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阿措啊,你辛苦了,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幹嗎要選這個專業啊?當時我給你意見的,讓你念別的系,你為什麼一定要填這個?好在爸媽沒看到,不然得多心疼啊。」
楊雪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得意極了,「還應該多軍訓幾個月的。」
四周的人早就把目光全聚集在她身上,尤其是在場的女生更是嫉妒得咬牙切齒。她每走一步,人人都注視她的背影,彷彿想從她的腳步里看出什麼特別的東西。
這個夏天既熱且長。
「你說怎麼請就怎麼請,」進屋后劉菲打開空調,微微一笑,「不過你去市郊做什麼?」
楊雪凝視蘇措瘦削的肩頭,對其餘幾人搖頭,「算了算了,咱們別逼她。」然後回到桌前打開電腦繼續在網上尋覓對手繼續下圍棋。
盧琳琳說:「蘇措你不要這麼事不幹己好不好,聽楊雪說,你們家許師兄圍棋也下得很好,你可以讓他教你啊。」
蘇措沒有搭話。實際上,那日一番話后,她再也沒有見過許一昊。
那男生退後一步,笑了,「你不用嚇成這個樣子吧。看你這麼小,也在上研究生了?」
蘇措本來就偏瘦,現在就更瘦了。不過她有個特點,雖然纖瘦,但是非常勻稱,乍一眼看上去,瞧不出太大變化。
「小師妹你是叫蘇措是吧。」很久之後,邵煒才談到問名字,「你挺有名的。」
不用過去問,許一昊已經側過了頭,看到了她們。他沒什麼懸念地走過來。
「你車丟了,我送你回去。」許一昊站在她後面說。
兄妹倆一直無話。
楊雪這次是真的生氣了,而且連宿舍其他在聽了她的敘述之後也沒忍住,對蘇措大大發了脾氣。
「你現在還在彈鋼琴嗎?」他忽然換了話題,「去年我聽到過你彈琴,印象很深。」
舞廳里非常暖和,加上音樂輕柔,蘇措忍不住快睡著了。到底沒睡著,半睡半醒時她猛然睜眼,發現一張巨大的臉近在咫尺,距離太近他五官模糊成一片。蘇措嚇得向後一縮,手撫過圓桌,空空的紙杯咕咚滾下桌沿。
「你們家許師兄是贏了,據說勝了四子。哈,我可算親眼見到活的鄭樂民了,哈哈哈。」
蘇措隱約猜到了她的意思,眉頭微皺,苦笑,「師姐——」
「續弈了半小時,不過看起來應該也會贏,」楊雪臉又是一紅,吐吐舌頭,「其實我也看不懂,也是聽他們說的。你不介意再等等吧。」
這一番話蘇智在一路上已經在心裏想了若干回,說出來自然有金石之音,大義凜然。
蘇措簡直笑得打跌。她何曾看到一向鎮定的師姐這個樣子,忍住笑,她說:「師姐,那你可得請我吃飯,我從市郊打車回來,一點都不便宜。」
把蘇措送到華大的圖書館門口,蘇智才注視著蘇措開口:「阿措,我是你哥。有什麼事情你告訴我,哪怕有天大的事情掉下來,都有我給你扛著。你別把所有人都拒之門外,這樣誰都會發瘋的,事情也無法解決。」
許一昊想起暑假里蘇智的那番話,想起那番慘烈的車禍和死亡,他覺得心悸。深呼吸之後,他伸手握住她的手,「阿措,我願意幫你,不用忘記,我們也可以活下去。你暫時不能接受我沒關係,我願意等下去。」
「起來,我們在等你的答案。」
鄭樂民非常和藹可親,蘇措看到他一和-圖-書隻手拍拍許一昊的左臂,笑眯眯說著什麼,偶爾幾個詞竄進蘇措的耳朵,是他在評價這場比賽的得失和點評許一昊的棋藝。許一昊臉上從來都是少有表情,此時眉宇間卻有一絲喜色,這輪比賽應該是贏了吧。陳子嘉則在一旁,禮貌地站著,陪鄭樂民說話。
天氣晴朗並且無風的時候,學校里很暖和的。蘇措身邊是棵很老的柳樹,在這個季節里如今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她想象著整個春夏,柳樹枝條搖擺拂動,上面掛著一片片精緻的小樹葉,倒也真是「二月春風似剪刀」了。
「沒事,我能熬過去的。過了這段時間就再說吧,」蘇措微微仰起笑臉,「師姐,你該走了。」
「你先送蘇措回華大,」陳子嘉走過來,從他手裡接過文件夾和工作計劃,簡短地說,「學生會的事情我來處理。」
楊雪說完這一大通話,卻沒有得到蘇措任何回答,氣憤不泄反升,愈加氣憤難當,「哼」的一聲掉頭離開。
蘇措沉默半晌,「我忘記怎麼下棋了,師兄,我幫不了你。」
「不是我消息靈通,我已經算是最後才知道的,」劉菲跨近一步,擔心地看著她,「關於你的新聞一向傳得很快。」
蘇措有點疑惑,「他來這裏做什麼?」
這段時間,大學生圍棋比賽日益臨近,宿舍的同學們對圍棋的興趣也日益高漲。楊雪的男朋友也參加了初選比賽,也激勵了她學習圍棋的興趣和鬥志;楊雪不但自己有熱情,還非常能影響群眾的喜好。寢室的其他兩位在她的鼓吹下,也開始學起圍棋,而且熱情也不低。比她好不到哪裡去,總是躍躍欲試,憑藉著五子棋的功力,天天在網上跟人挑戰,不到十一點半是絕對不會關閉電腦。當然她們三從沒贏過。
「不是,」蘇措說,「我陪楊雪來的。她男朋友也參加了比賽。」
不單是楊雪,陪在鄭樂民一旁的陳子嘉和許一昊也呆住了,兩個人對視一眼,然後目光全部落在蘇措身上。蘇措揚揚嘴角笑,沒說話。她站在窗口,橙色的陽光從高高的玻璃窗里曖昧地跳出來,灑滿她消瘦的肩頭。
每節課蘇措依然是一如既往地給楊雪佔座,即使楊雪寧可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也不願意待在她身邊。起初班裡的同學還奇怪這兩位女生怎麼忽然鬧起矛盾,可在聽到楊雪說了原因之後,也對蘇措頗有微詞,深深覺得她壓根沒有熱情,隨後一些曾經追求她又失敗的男生剛好乘機發作,對她的態度相當冷淡。在路上看到也熟視無睹地走過去;班上不好過,在宿舍也不好過,鄧歌和盧琳琳對她還是客客氣氣的,只是再也不在網上下棋,她們也不討論圍棋。人總是這樣,壞事比好事更容易讓人印象深刻。蘇措不能假裝不知道自己被孤立。她自嘲地想,你們不願意見到我,我就不出現好了。好在她本來的習慣就是早出晚歸,獨來獨往,現在還一樣,生活規律沒有變化。
楊雪拖著蘇措進了樓里,然後一路拽到三樓。一路上楊雪滔滔不絕:「……這次圍棋比賽是全市大學生的大型比賽呢,據說裁判是咱們國家的國手鄭樂民老師,我男朋友最崇拜他了,我考慮去找他要個簽名什麼的……」
蘇措只好笑,「不了,鄭老師您太抬舉我,我好些年都不下棋了。」
「啊,原來你就是那個小師妹。可不可以請你跳支舞?」男生笑眯眯地說道。
「不了,」蘇措婉拒,「我約了劉師姐,她說要請我吃飯。」
蘇措笑笑,「我不會跳舞。」
「大概是有這麼回事,師姐你消息很靈通。」蘇措不在乎地笑笑,然後低下頭,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英文閱讀中。
廣場上坐著一對一對的情侶,還有不少在陽光下溫習功課準備幾天後期中考試的同學。大學里不尋常的人或者說特立獨行的人是很多的,例如蘇措正盯著的這個。
「你再不來,我就打算走了。」蘇措不平地說。
「嗯嗯,」鄧歌一臉著迷,「再說傳言你們都知道了吧。他什麼時候對女生這麼上心,還特地到宿舍樓外等著?蘇措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蘇措笑,「我誇你都這樣,你們家那位誇你,你還不得變成猴子屁股?」
從昨天開始楊雪就耳提面受地告訴蘇措要她幫一個忙,說帶她去看她的男朋友,約好了今天下午在廣場上見面。雖然楊雪天天把她親愛的男朋友掛在嘴邊,可是因為蘇措每天一早出門,熄燈時返回寢室這樣糟糕的作息時間,一直無緣得見。好容易有了時間,好奇心驅使之下,她自然義無反顧地答應下來。「嗯,你今天很漂亮。」蘇措hetubook•com•com真誠地讚揚,果然是戀愛中的女人最美麗啊,最初讓人簡直不敢相認。
回到宿舍,一屋子人都過來,露出老巫婆一樣的叵測笑容,那神情彷彿在說,抗拒從嚴,坦白從寬。
「那你到底覺得他怎麼樣?」
環顧四周,蘇措毫不意外地發現,人群的目光紛紛向他們看過來,當然女生最多。不過蘇措早就習慣了這樣的關注程度,往常她半點都不在乎。可是今天的情況有點特別——物理學院和數學學院的學生們都剛剛下課從教學樓里出來。
「許師兄是本市人,暑假你沒回家,是不是跟他發生什麼?」
楊雪從驚愕中恢復過來,面無表情,也不去看她男朋友的狀況,上上下下地打量蘇措,好像第一次認識她。她臉上掛著譏誚,「真好啊,蘇措,真好。我們讓你學圍棋你說不會,懶得學;我們討論問題,你從來都是一聲不吭。我們在寢室下棋煩到你了吧。難怪你最近每天晚上不等到十一點半熄燈,寧可在外面吹冷風也不回寢室。呵,你在一旁看著我們幾個像白痴一樣地學圍棋,什麼都不懂,不停地犯低級錯誤,這多有趣。」
蘇措吃驚,「都幾點了?還沒解散?」
這個意見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附和。
她欠身,也不知道是跟誰欠身,嘴裏說:「師兄,我回學校去了。」
楊雪拋下蘇措打聽男朋友的戰況去了,蘇措站在窗口發獃,背影看上去寂寥而清靜,如同極地的冰雪一樣遙遠,寒氣凜冽,冰涼刺骨。陳子嘉剛從活動室里出來,看這一幕看得呆了片刻,他調整臉上的表情,走過去,輕聲叫:「蘇措。」
「你來看比賽嗎?」陳子嘉沉吟著開口,眼神敏銳地掃過她,「今天的比賽里有許一昊。」
蘇措勉強一笑,一隻手扶上了窗戶。
「真的?」楊雪臉一下子就紅了。
蘇措靠著落地長窗,默默不語,表情如故。她雙手不停發顫,怕別人看見,插到了衣兜里。
應晨也醒了,她看到兄妹倆坐在那裡靜靜說話,兩個人臉色都不好,但是難得的沒有抬杠,罕見地洋溢著一種兄妹之間才能有的溫情。
「是不是遇到什麼事情了?」鄭樂民疑惑地看著蘇措,希望從她那裡得到答覆,「年紀輕輕的,有事想開點。」
蘇措「噗嗤」一聲笑,「那我可以不用活了。」
「喂喂,你怎麼認識鄭老師的?」楊雪不可思議地捅一捅蘇措。
蘇措垂下眼睛片刻,「那我就不要真理吧,真理的代價……太沉重了。」
「怎麼會不記得呢,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女孩子,」鄭樂民笑呵呵地補充,「而且還特別漂亮。可惜當時你沒進國少隊,不然不曉得拿了多少冠軍了。哎,真可惜了,可惜。」
「是是,我騙你們。我欠了他很多錢沒還,他找我要賬來了。」邊說邊來到桌前,翻開筆記本電腦。
「阿措?許一昊,你們這是在做什麼?」蘇智急匆匆地走上來,費解地打量在二人,可是從他們臉上什麼都看不到,他又扭頭看陳子嘉。
「沒有,往年的習慣,都會折騰到十一點后,精力無處發泄的一群人啊。」
蘇措疑惑地睜大眼睛。
「我最近聽到了一些謠傳。」劉菲背貼著牆壁站著,慢慢地說,「說那個大二的蘇措清高孤傲,自負得不得了,以為自己多了不起,眼睛抬到天上去,學校里學院里的活動從不參加。然後被人集體孤立,都沒人樂意跟你說話。」
「嗯?」鄭樂民皺眉打量蘇措,「是真的嗎?你真的不下圍棋了?阿措,青少年業餘圍棋比賽那次,你跟我說過,這輩子都不會放棄圍棋,哪怕就是下著玩,也不會放棄。我現在還記得你說話的那個樣子,怎麼現在說放棄就放棄了?這不是你的性格啊。」
洗漱完畢躺到床上去的時候,楊雪再次想起寢室有蘇措這麼個人,已經熄滅的熱情又被點燃,「對了,蘇措,你不要脫離群眾好不好,也學學下棋吧。光讀書不學點其他的東西是不行的。如果你也學會了,那咱們不但是室友,還是棋友呢,這多好啊。」
劉菲俯身下來,臉頰輕輕擦過她的。她忽然覺得難過,一把拉她起來,徑直說:「研究生院有新年舞會,一起去吧。」
那時已經快十點,蘇措這段時間都是在實驗室磨蹭到十一點二十才走,十點對她來說還相當的早。
許一昊臉色一僵,手上的力道減小,蘇措迅速彈開手臂,奔過去,緊緊摟住蘇智的胳膊。
華大的規矩是大二開學之後才軍訓。工程物理系連同其他幾個有特殊要求的系給拉到軍隊里訓練了足足一個月。若干年後在同學們的回憶中,也許軍訓是只剩下有趣且www.hetubook•com.com美好的片段,但在當時,這個過程都是艱苦非常的,尤其是對蘇措這種體育不佳的人來講,日子更是過得度日如年,每況愈下。偏偏軍訓之後還有半個月深入基地,去臨近郊區的實驗室實習。
蘇措抿嘴笑笑,「我姑且把這句話當成了讚揚吧。希望不是惡名,就算是惡名你也不要告訴我。」
陳子嘉回頭,「噢,他出來了,還有鄭老師。蘇措你等一等,我過去招呼一下。」
她走進圖書館。最後一抹晚霞消失了,路燈一盞盞地亮起來。
一個半月的折磨后,回來時已經是十月中旬,秋天都來了。一學期不知不覺地都過了三分之一。所有人都瘦了,楊雪很為此高興,她一直苦於尋找減肥的方法,這下子終於成功了。楊雪瘦下來清秀漂亮,引得宿舍里那那兩位又嫉妒又羡慕。
蘇措渾身一震,緩慢回頭。她看到了陳子嘉。
蘇措「撲哧」一聲笑出來,「可是我非走不可了,至於遺憾嘛,人生總會有的。」她的英語資料還在十七樓的自習室等她,再不回去,肯定要被管理員收走的。
「要去觀戰嗎?我給你安排。」陳子嘉微笑,翻著手裡的文件夾。
蘇措拖著她就往車棚走,「去吧,去吃頓好的補一下。」
看到她轉身的動作,許一昊猛然意識到什麼,他上前兩步,一把抓住她,聲音悲憤:「阿措,我記得你給我的第一篇文章里,引用了泰戈爾的話,『如果你把所有的錯誤都關在門外,那真理也要被關在門外了』,如今你是做什麼?」
一時間無人說話,喧鬧聲從房間里傳來。一場對弈結束了,需要鄭樂民去評判。他搖頭嘆息,一臉痛惜地離開。
天氣很好,楊雪今天心情也很好,沒跟蘇措逞口舌之能,只瞪她一眼就罷休。前幾天蘇措自行車被盜,楊雪帶著她一路騎車到了西大。
輕咳一聲,劉菲輕輕說:「他們甚至都不知道你經濟困難。這麼起早摸黑,看得我都心疼。你這麼善良,我幾條簡訊你就大老遠地跑回來,甚至都沒人送你。他們那群人,我很早就認識,人很好,只是,他們完全不能理解你。因為包括我,都不能。」
劉菲領著她在舞會一角坐下,叮囑她:「說是舞會,其實還不是相親,你可要注意了,有可疑男子找你講話,就叫我。」
「你還是不願意跟我跳舞?讀書期間最後一次參加舞會了,還有三四個月我就快畢業了。你真的忍心讓我留下遺憾?」邵煒也站起來,不甘心地說,「你不會跳也沒關係,我無條件帶你,不收費的。」
他一連三個可惜,聽得所有人都愕然不已。蘇措環顧四周,她動動嘴角,想說什麼到底以失敗告終。「對了,你也是來比賽的?」鄭樂民摸摸下巴,「那比賽的結果還有什麼可說的,肯定是第一,跟這些大學生們都不在一個檔次上嘛。你待會有空吧,跟我下一局,像小時候那樣。我讓你三子,如何?」
蘇措笑得一口水差點噴出來。
劉菲抱住她的肩頭,完全是親昵的長姐模樣,聲音卻冷靜:「好了,我不說了。不過你考慮一下,邵煒很不錯的,也不像陳子嘉許一昊那樣背景複雜,人也風趣,不是那種只知道苦讀書的男博士,交個朋友也不錯,」說著看到她眼睛里去,「阿措,我不是要多事,只是,有時我想,你不能這麼孤獨地生活下去。」
研究生的新年舞會開得也是如火如荼,不過跟蘇措以前參加的舞會不同,安安靜靜,動聽曼妙的鋼琴聲縈繞耳邊。到底是年長一些的研究生,的確穩重多了。
「那你總會說話吧,」邵煒笑嘻嘻坐下來,「我們說話可以吧。」
劉菲眉毛一皺,走到蘇措跟前,鄭重其事地說:「阿措,我很早就想告訴你,你最好不要跟他們那群人交往過密。」
剛走到樓梯口,她被一陣力氣扯了回去。
「起初因為陳子嘉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就沒講,」劉菲拉著蘇措坐下,平靜地說,「你跟他們不是一類人。他們,包括許一昊,都是那種坐著什麼不用做,但什麼都有的人。可是你不一樣,你所獲得的一切都是靠你自己的努力掙來的。那麼勤奮地讀書是為了什麼?在白老師的實驗室累死累活又是為了什麼?」
這次勝利讓楊雪興奮地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連寢室熄燈都沒發現。
尚未回答,說話間劉菲從實驗室那條路騎車而至,蘇措敏捷地跳上後座,笑眯眯地朝他們揚一揚手,然後飛速離去。
他一個人在廣場中心陽光下盤腿而坐,閉著眼睛看書。當然閉著眼睛是沒法子看書的,但給人的印象是這個。他緊閉雙眼,書擺在雙膝前,手放在書上,時https://m•hetubook.com•com不時翻上一頁。他一直重複著這個動作。
起初人人都會看他幾眼,不過看久了就容易生厭,所以也沒人再去理他了。蘇措也不例外,她側了頭,終於看到楊雪從遠處跑了過來。
這就是所謂近墨者黑。不論蘇措多晚回宿舍,她們都在興緻勃勃地討論圍棋問題,連周六晚上都不例外,一直忙到熄燈。
「進去了你就知道了。」楊雪得意地賣關子。
盧琳琳和鄧歌聽得羡慕不已。
楊雪笑眯眯地打招呼之後溜進了宿舍,把蘇措留在宿舍外面,臨走前前不忘對蘇措擠眉弄眼。
蘇措笑著搖頭,可許一昊捉著她的胳膊,目光熠熠地盯著她,就是不肯放手。
是預料中的拒絕,許一昊盯著她,「我從來不知道下棋還能忘記。」
她偏過一道目光,看到楊雪迎上去跟她男朋友笑眯眯地說著話,然後一起離開。那個男生長得端端正正,比楊雪高了半頭,兩人看起來非常般配。
等了半天也沒聽到開門的聲音,蘇措抬頭看到劉菲還站在那裡,詫異地問:「師姐你還在?」
陳子嘉補充:「順便慶祝你繼續拿到獎學金。」
三樓有個寬大的大廳,地板光鑒照人,放了一張乒乓球桌,圍棋比賽就在大廳正對面的幾個房間里。廳里到處是人,觀戰者人雖然不多,但也不少,圍在房間外面,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師姐你先走,我還有一會。」
「我們剛剛軍訓結束。」蘇措假裝身邊的目光不存在,說,「怎麼會不瘦?別擔心了,我很早就清楚這個專業會學到什麼。我為什麼報考華大也是他有全國最好的工程物理專業。沒什麼的,瘦了多好,沒看人家女孩子爭前恐后地減肥?」
他聳聳肩,「隨便問問,你不用回答我。」
半晌沒有得到迴音,她轉了個身,慢慢走回宿舍。臨走前她回頭,只看到他離開的身影,修長的,還是那樣的孤高。
「跑那麼快,」蘇智皺眉問陳子嘉,「不過什麼時候開始,叫她出來吃飯也這麼困難了?」
蘇措彎腰拾起杯,「不是,我在上大二,劉菲師姐帶我來的。」
在計程車里蘇措頭髮被風吹得亂七八糟,劉菲心念一動,站到她身後,輕輕把她頭髮理順。此時她才發現,蘇措頭髮的顏色不是純黑色的,而是一種暗紅色,陽光從科學中心的窗戶里斜過來落在上面,紅色更加明顯,好像暗地裡流動的紅光。
陳子嘉沒有回答。
蘇措揚揚嘴角,勾出一絲笑意,然後迅速擴散到蒼白的臉上去,那麼明亮快樂,沒有半點陰霾,彷彿剛剛楊雪那通話是對別人說的。
她在舞廳外面找到劉菲,劉菲朝黑黝黝的大廳里看了一眼,「剛剛跟你聊天的,是邵煒?」說著笑起來,「他眼光倒不錯,一下就找到你了。你覺得他人怎麼樣?」
宿舍門口大片場地上整齊地排放著許多自行車,宿舍樓里的燈光透出來,蘇措清楚地看到他靠坐在一輛自行車上,那種姿態像是在等人。
蘇措笑吟吟看她,「你親愛的男朋友呢?」
人群也陸續散了,眾人關於剛剛的比賽的議論聲傳來,蘇措開始偏頭痛。
時候已經是傍晚,晚霞艷麗的懸在天上。學校的一切在光芒中潰散,忽地柔和起來,變成了淡藍的顏色。
蘇措看一眼舞池,再看一眼他,「師兄,你為什麼不去跳舞?」他從坐下開始這半個小時,已經有兩三個女孩子前來請他跳舞,他都拒絕了。
「軍訓后,都會瘦下來,」說完這句,蘇措伸手放到額前,覆住眼皮半晌,緩緩放開,說,「師兄,你告訴我,如果不忘記,我們怎麼活下去?」
眾人七嘴八舌的質問猶如雷霆之勢,蘇措俯在桌上,把臉埋在手臂里,沒理她們,也不曉得這些話聽進去了幾句。盧琳琳開始搖晃她,試圖讓她坐起來。
蘇措跳下車,對他微微一笑,說:「謝謝你,哥哥。我知道的。」
鄭樂民沒有察覺身邊的變化,他走到蘇措跟前,親切地拍拍她肩膀,比劃著說:「蘇措,剛剛我還擔心認錯了。結果真的是你啊。好些年沒見,都上大學了。我為國少隊招生的時候,你才這麼高,剛上小學呢。」蘇措躬身,輕聲回答:「鄭老師好。我沒想到您還記得我。」
這學期英語非常重要,有過級考試。好在實驗室的工作不多,蘇措每天就捧著英語在實驗室里翻來翻去地做題。直到元旦前夕都不例外,好在還有劉菲陪著她。兩個人一個看顯微鏡,一個對著電腦寫程序。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劉菲關上所有的儀器,過來問她:「要不要去舞會?」
蘇措不吱聲,可是卻緊緊抓住了劉菲的手。她垂下頭,把目光低到看不見的地方,柔順的和*圖*書頭髮緩緩從耳邊垂下來。
陳子嘉微微一笑,那笑容引得來往的女生目光都移不開,「那你什麼時候有空?」
說話果然是他的強項,從天上到地下,從岸邊跑得到水裡游的,沒有他不知道的。蘇措喝著果汁聽他講話,忽然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就這樣下去吧,暖和的房間,嘈雜的人聲,曼妙的音樂,有人在耳邊滔滔不絕地講話,這樣也挺好的,不用思考,不用擔憂,只需要接受就可以了。
那晚上蘇措和楊雪回到宿舍,在門口發現異樣。楊雪瞪眼瞧了半天,推一推蘇措,「是你們會長許一昊,難怪那麼熱鬧。」
「他就是來告訴我他要參加圍棋比賽的事情。」蘇措澄清。
「為了慶祝這件事,」蘇智立刻熱情洋溢地說,「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去吃點好的補一補。你也太瘦了。」
蘇措在學院內外都不算是無名人物,基本上所有人都認識她。看到她和兩位帥哥站在一起親密交談,眾人的回頭率基本上達到了百分百。還不乏好事者特別熱情同她招呼。
蘇措嘴角揚起一個微笑,「是啊,我忘記了,對不起,我能幫忙的,畢竟有限。」
天氣開始轉涼了,蘇措今天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外面罩著格子外套,披著頭髮,看上去彷彿一隻手臂就能抱住。陳子嘉定定看著她,覺得心酸,千言萬語堆積在胸口,但最後只是一句:「是瘦了很多。」
蘇措運氣很好,她離開米詩家走了不久就遇到了計程車;匆匆返回學校,寢室也沒回直接跑到科學樓。劉菲在實驗室門口等得差點跳腳,見到蘇措簡直像見到了一座金山,撲上來就抱住她,甚至還在她面頰上親了一下。
蘇措看看牆上的表,站起來,「我要回去上自習了。」
「這都是小事情了,我能想辦法的,」蘇措肯定地說,「但無論如何我得趕快回去。」
蘇措垂下眼帘微笑。待轉到拐角的空無一人而昏暗的走廊里,那抹笑再也維持不住,她雙眼失焦,樓梯在眼前晃動和扭曲。她以為自己掉淚了,可伸手一摸,眼睛里還是乾澀的,她看著手心蜿蜒的紋路,雙腿發軟,就這麼一下子坐在了台階上。她看著空無一物的黑暗走廊,喃喃自語:「那我要怎麼生活?」
「有的,」蘇措說,「我沒有去。」
蘇措怔怔地看著他,一時目光茫然,在許一昊以為她是默認的時候,看到她緩慢地搖頭,最初的幾句近乎喃喃自語:「不,你不能,」隨後聲音就大起來,神態如常,「師兄,謝謝你的好意,是我的錯。」
「這個地方,離市內有點距離,計程車也不多。」蘇智擔心地說。
「你瘦多了,」許一昊看著她,對上她那雙清澈如水眼睛,他一字一句地開口,「我不明白,你怎麼能那麼輕易就能忘記一些事情?」
「哦,挺好。」蘇措強笑,沒什麼熱情地說。
「開什麼玩笑呢,」邵煒皺眉,「如果你都不去了,那活動還有什麼意思?」
「樓里貼著名單。」陳子嘉挑眉。
「你很有趣。」邵煒一笑起來,臉頰上就會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今天晚上你們學院沒有活動么?」
楊雪一把奪過滑鼠,擋在顯示器前,認真地說:「你們倆真應該看看許師兄看著蘇措的目光,什麼話都在裏面了,真是深情款款,看得我都……」她大吸一口氣,補充道,「說他對蘇措沒意思,我是不信的。」
「我說兩句話就走,」許一昊雙手插在褲兜里,走近一步,說,「下個月,有大學生圍棋比賽,我入選了預賽。如果有空,你能指點一下我嗎?」
「啊,我第一次覺得圍棋這麼有意思。你看啊,雖然我最後只贏了半子,可是我還是贏了。」
蘇措盯著看著西大學生活動中心門口的幾塊牌子。最中間的那塊告示上白紙黑字地寫著第十屆大學生棋類比賽正在三樓舉行,今日是圍棋,歡迎參觀。
「不用了——」蘇措話音未落忽然聽到一陣喧鬧聲。
「什麼!」楊雪中氣十足地叫了一聲,然後氣憤地豎起一道眉毛,醞釀情緒準備再接再厲地大叫蘇措的名字以示譴責,可是她聲音還沒出口,發現有人已經先她一步叫了聲「蘇措」。雖然稱呼不變,但這個人的語氣格外溫和慈愛,比起她的氣勢差得遠了。她詫異地四下打量,無比驚愕地發現叫住蘇措的那人正是比賽的主評委鄭樂民,並且這位有名的棋手在眾人的注視中朝她們走過來。
「為什麼來這裏?」
活動中心就在湖畔,不過在對角,隔了一個湖,走過去不算遠。它在那裡亮得燈火通明,彷彿天上所有的星都聚集在了那裡,就像是小學生作文里寫的:一閃一閃,好像一雙雙明亮的眼睛,指引路人回家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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