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畢業

應晨笑了兩聲,她實在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恭維,客氣地回答:「倒是聽蘇措講過。」
他兩條眉毛略微皺起來,臉龐生動英俊得讓人心碎。蘇措的手搭在自行車把上,他雙手亦不客氣地覆上去,把蘇措的手完全納于自己的手心,彷彿她的手是一塊玉,不算太暖。他說:「阿措,不用再逃下去了,我就要走了。大概我這一輩子都要不到你一句真心話了。真慘啊,你說是不是?」
蘇措看看時間差不多,跟她們告辭,騎車去了西大找蘇智。大學也上了三年,但是她卻從來沒進過男生寢室。一是麻煩,二是沒必要。現在臨近畢業,宿管老師也已經不大管了,基本上任憑人進出。蘇智他們的宿舍在三樓,外面是一排白樺樹,擋住了陽光,房間里非常陰涼。
「不過,話劇社怎麼今年排演《牛虻》?」蘇措抖抖劇本,疑惑地問。
兩個人就這樣過了幾天暗無天日吃飽就上網,上網累了就睡覺的日子,然後新學期就開學了。
蘇措托著腮出神,「兩千多年前,蘇格拉底臨刑前對審判官說,真正意義的行動是從不應當考慮生命危險的。我被神派到這座城市,好比是馬身上的一隻牛虻,職責就是刺|激它趕快前進。」
「已經提前出門,可是前幾天剛下了雪,路上堵車太嚴重,」他接過蘇措的行李,解釋說,「不然可以早到,你也不用等這麼久。」
十多個小時的火車讓身體上的疲勞和精神上的疲勞堆積起來;蘇措感覺身體里的力氣和能量正在消失,眼前的陳子嘉容貌越來越模糊。她覺得再難堅持下去,疲憊地靠上車窗,「我睡一會,到學校時師兄你叫我一下。」
「師兄,真的太麻煩你了。我不知道蘇智的手機在你那裡。」車廂里溫暖至極,剛給冷風吹暈了頭,加上又累,蘇措警惕性陡然低下,她扭頭看窗外,輕聲說。
書里翩翩掉出幾張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但是整齊的英文。那手英文非常漂亮,蘇措被吸引住了,不免多看了幾眼。紙上的英文艱澀難懂,以蘇措的英文水平,想看明白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四月將近的時候,她在應晨的邀請下到西大看話劇社排演的畢業話劇。大四的學生即將畢業,四年大學生活不論過得怎麼樣磕磕絆絆,但是也已經走到了最後幾個月,再不珍惜,也就沒有了。
「這麼睡不舒服,車抖起來——」陳子嘉說不下去了。他側頭看著她氣息均勻,眼睛闔上,長長的睫毛微微上翹,臉孔白得像一張紙,可是卻顯得無比輕鬆,像是沒有任何煩惱的嬰兒。他等著她睡熟,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膀躺下來,頭枕在自己腿上。
應晨看到蘇措,眼眶乍紅,心中的悲傷再也掩不住,哽咽著說:「我外婆去世了,今天一早,就在我面前閉上了眼睛。我是外婆一手帶大的——」
蘇措低著頭,看著車裡紅色的地毯。剛剛那句話彷彿帶了餘音,盤亘在她耳邊,始終揮之不去。她疲憊地把頭埋在膝蓋里,一部分頭髮從羽絨服的帽子里跳出來,柔軟地垂了下來。
看得出他這個問話認真的成分更多,蘇措仰起臉微微一笑,輕聲說:「沒有的事。你到哪裡都是我的哥哥。」
於是宿舍里的幾位大驚小怪,「啊,怎麼以前沒看出陳子嘉對你有意思?蘇措你簡直太幸福了!」
「你剛剛是做什麼?」應晨看一眼他。
改變習慣是很難的,但沒有辦法,蘇措只有選擇不去圖書館,每天都換樓上自習,這一下,再也沒遇上陳子嘉。
兩個人邊看著表演,邊分出一部分精神來說話聊天,漸漸地天色就暗了下來。
蘇措並不在乎手被緊緊抓牢和兩人之間微微小的縫隙,她心平氣和,對著不遠處的幾個大一女生招招手。那些女生都是來跟陳子嘉合照的,正忐忑不安的時候看到蘇措跟她們揮手,彷彿見到光明般,飛快地朝他們跑了過來。
她走過去,拉應晨起來,輕輕問:「師姐,怎麼不上去找蘇智?」
「我不打算隱瞞什麼。蘇措,以前不說,因為這事並不光彩,還因為我覺得你能理解,但是現在覺得,有些話還是應該說出來,」陳子嘉看她,「米詩的問題我會解決,告訴我,你有沒有答應她什麼事情?關於我的。」
大四學生畢業典禮當日蘇措因為實驗的事情跟白際霖去了一次西大。她騎著車和圖書路過一塊塊的草坪。大四的畢業生們一幫人拿著畢業證學位證在學校的每個地方大聲喧嘩。大家穿著長長的學士服,也完全不覺得熱,流連在學校各處,大聲喧嘩說笑。可是他們還是有了手足無措的感受。幾年的時間,時間像跑馬燈一樣咔嚓咔嚓地走過,蘇措能夠想象,他們現在的心情異常複雜,卻很難描述出其中最清晰的感覺。
「明星效應啊。」蘇措說,「演得怎麼樣姑且不論,但絕不用擔心人氣。」
「我的高中同學。那時候他在學校的風頭無人能擋,連你都比不過他。這張照片是高三最後那次春遊時我照的,大概是三四月份的時候。當時我一個人帶著相機在山上,結果就看到他們倆,兩個人就那種樣子站在樹下,眼睛里只看得到對方。那種場景是我見到最美的一幕,忍不住手心發癢,悄悄照下來了。因為是偷|拍的,他們都不知道。」
蘇措看窗外的燈光和夜色,聲音里全是疲憊:「師兄,你想怎麼樣?」
她們聊起了高中的同學、學校,應晨跟她們沒有話題,走到一旁開始翻看起影集來。東道主的同學喜歡攝影,幾大本相片集子看起來也是很能打發時間的。照片的類型豐富,差不多每張都很好,色彩敏感讓人覺得舒服。她的目光落在某一幅照片上的時候,眼睛一下直了,眼睛里驚愕和不可思議輪番閃過。
離開實驗室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那勾月亮夢遊般走到樹梢上,滿天的星斗閃耀下,草坪上到處是人,一把吉他,幾罐啤酒,嘶啞的歌聲漸行漸遠;唱著唱著淚流滿面,不知今日何日,不知自己清醒或做夢。
「不改。還是按照原來的演。」說著應晨露出一個苦笑。他哪裡是在做戲?
應晨揮手,「來不及了。再說,你是形象最符合的人選。劇本你都看完了吧,很簡單,什麼都不用干,坐在椅子上看信就可以了,完全不用動,台詞都是陳子嘉的。」
正式演出的那天蘇措也去看了,現場氣氛熱烈,演出大獲成功。紅色地毯鋪在地上,成為大教堂莊嚴的禱告席,只要略一抬眼,就能看到極富巴洛克雕飾特徵的教堂天窗,舞台四周四顧是搖曳著的神秘燭光。
陳子嘉扶住舞台中央的柱子歪歪斜斜地站著,神情卻凜然,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堅持——彷彿那個角色在他的身上復活了,他在宣告自己的信仰和精神。蘇措聽到擴音機傳來的聲音:「你和我站在一個深淵的兩邊,要想隔著深淵攜起手來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不放棄那個東西,您就必須同意處死我。」
艱難地應付完考試,每個人都把臉上的悲憫表情換成愉快的笑容。離校的那天,蘇措去西大找蘇智一起回家。
不知道多久她才平息震驚,匆匆側了頭,著急地叫:「蘇智,過來!」
「呵,如果陳子嘉演牛虻,外形上總要找一個好點的演波拉才說得過去,而且他們關係很好,蠻符合小說,因此只好找他,」應晨不滿地「哼」了一聲,「他沒什麼熱情,沒他的戲份就跑了。」
「嗯。」蘇智的聲音陰鬱,彷彿是從腹部發出來的。
剛到樓下,首先見到的卻是應晨獨自坐在堆滿積雪的花壇邊上發獃。她眼眶發紅,一看就是剛剛哭過。昨日下了一場大雪,今天小了很多,但細細簌簌的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雪鋪在地上,厚一寸有餘。她穿著藍色羽絨服,四周是徹底的雪白,顏色對比非常強烈,彷彿從雪地上面浮起的寒氣都是藍色的。
陳子嘉終於說:「這裏不是宿舍區,我至少要送你回去。」
蘇措緊緊擁著她,一言不發。應晨身子瑟瑟發抖,泣不成聲,每句話在哭聲下斷裂成一個個詞語,句不成句。蘇措抓著她的胳膊,不讓她滑落到地面上。大雪壓枝,時不時雪花掉到兩人身上,然後又順著衣服滾到地上。
那個寒假蘇智果然沒有回家,應晨外婆的喪事結束之後,他就在她家過年,順利得到了應家上下一致的喜歡,然後他就樂不思蜀。
她環顧四方,花園裡的玉簪花擁擠著從寬大的綠葉中探出頭來。在暮色朦朧中,一柄柄白花攀起,猶如綠波上的小小白帆,不知駛向何方。
陳子嘉別開目光,「我沒剩下多少時間了。我想在離開之前確認她的心意。她不能再逃下去。」
「江為止?」蘇智反覆m•hetubook.com•com咀嚼這個名字。
陳子嘉看到她在看那幾張紙,愣了一愣,再抱著幾本書放到蘇措面前,也坐到空床上,「是我寫的。」
「咦,你倒是真喜歡哲學。」應晨神情很平靜地看了蘇措一眼,裏面有點笑意,還有點吃驚,「蘇智一直以為你是有別的原因才加入哲學研究會的。」
蘇措微笑著算是回答,然後問:「你們的簽證都辦好了?」
陳子嘉的演技比蘇措想象中的精湛得多,在燈光和音樂的陪襯下,終於走到最後一幕,全場不知多少人淚如泉湧不能自已。
立在舞台上數幾秒鐘,蘇措終於回憶自己此時的立場;既來之則安之,她竭力讓自己融入環境,可是似乎不大成功。她做出一副倉皇的神色接過了信,扶著椅子坐下。因為看過劇本,蘇措知道這一幕不完全是小說所描寫的那樣,而經過了浪漫的加工。牛虻將會以魂魄出現在他這一生最愛的女子身後,把信的內容以旁白的形式念出來,可是瓊瑪只是坐在那裡靜靜閱讀,除了信的內容,別的,她一無所知。
應晨一愣之後搖頭,「沒有。」
然後他站起來,在隱沒到幕布之前,再次回頭看舞台中央那個單薄孤單的身影,一時竟然也模糊視線,他想起自己隨後就要遠走異國,大概很久都不能再見到她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把剩下的台詞念完,他念得很慢很慢,每個字一出口,彷彿周圍的時間都隨之倒流數十年,最後終於回到幾百年前的義大利,回到那座恢弘壯麗的大教堂,在那裡,無數愛恨情仇的故事陸續上演。
「在你還是一個難看的小姑娘時,瓊瑪,我就愛你。那時你穿著方格花布連衣裙,系著一塊皺巴巴的圍脖,扎著一根辮子拖在身後。我仍舊愛你。你還記得那天我親吻你的手嗎?當時你可憐兮兮地求我『再也不要這樣做』。我知道那是惡作劇,但是你必須原諒這種舉動。現在我又吻了這張寫有你名字的信紙。所以我吻了你兩次,兩次都沒有得到你的同意。」
陳子嘉察覺她在發抖,低頭看了看,臉上的表情消失了一瞬;不知名的力量從身體的每個角落竄出來,驅動著他抓著她的手,幾乎是扯著她離開車棚,來到自己懷裡。他握得那麼緊,無論如何不肯放開。
「話劇結束那天晚上的慶功宴,你沒來。」
兩人往停車場走,一時間沒有人開口。陳子嘉幫她把行李放進後排,說:「今天不是我開車,你大可以放心。」
照片上的季節正是初春,蘇措跟一名男生站在梨樹下,樹上的梨花密密匝匝地開著,后開的花把先開的花擠落,像雪一樣從青墨色的枝幹飄至兩人的肩頭。蘇措微微仰著頭,臉上是一種無聲而溫柔的笑容,真正發自肺腑的笑容,她的眼睛宛如一泓給春風吹皺的湖水。不要說應晨不曾見過這種表情,就是蘇智也從不見過。那名男生側臉輪廓線條優美光滑,鼻樑直挺,光滑的額頭和下頜,真的俊逸非凡,照片里的他略略低頭,伸手挑起了蘇措散落在鬢邊的頭髮,他動作很輕,彷彿那幾根髮絲是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他狹長漂亮的黑眼睛靜靜看著蘇措,只看著她。兩個人就那麼無聲地對視,時間似乎就此停止。
蘇措從未見到陳子嘉在外人面前失態,在師弟師妹面前當然更不會。他起初是反覆地打量她,搖頭苦笑,慢慢鬆開手,回頭看著幾名小女生,禮貌地笑笑。這一笑讓她們簡直魂都丟了,臉蛋紅得像蘋果,訥訥地半天不知開口說什麼。
不過剛剛過完暑假,什麼都來不及干,寒假已經來了。
接過一名大一女生手中的相機,蘇措笑盈盈,「我給你們照吧。」
前方有輕微的堵車,不知道多久才能到,司機盯著前方一動不動,連頭都沒回。蘇措累得眼皮愈發睜不開,卻強自撐著不要睡過去。陳子嘉看出她的倦色,從身邊拿出一塊小毯子蓋在她的膝上。
她環顧四周找蘇措,卻只瞥到了一個悄然離開的背影,同時凝望那個背影的,還有靠牆而立的陳子嘉。
蘇措翻看著劇本,說:「師姐,你的劇本寫得很好,正在表演的這段尤其出色。」
「陳子嘉演的牛虻,那蘇智演的誰?波拉嗎?戲份不多。」
十多天之後,他跟應晨會一起回去一段時間跟家人告別,然後再回到本市,搭飛機去法國,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始在那裡的留學生活。可想而知,憑著父母的關愛,他們自己的東西都會拿不動的。
那名女生嘆了幾聲說:「蘇措啊,真的是非常漂亮,氣質也很好。每次她來找蘇智,班上的男生眼睛都直了。她現在有男朋友了吧?」
這時蘇智拖著行李從樓里下來,看到應晨,一臉的吃驚。上次說要分手之後兩人許久沒有見面,現在看到她滿臉淚痕,是他從來沒見識過的無依無靠,不由得呆住,既是慚愧又是心疼。
他終於把那句話說出口:「就這樣吧。再見,我親愛的姑娘。」
蘇智不曉得用了多久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叫來身為東道主的同學。
蘇措坐在床沿,一本本地開始翻著,有什麼用得上的書,可以給宿舍的同學帶回去。隨之也領略到管理系學和物理學的巨大差別,那些教材課本不能說看不懂,但是並不見得多有趣。
閃光燈之後,相機的液晶屏幕上她們笑得一臉幸福,很簡單的那種幸福。
話劇社的社長見她走神走得厲害,拍一拍她,「啊,這個情節,劇本上沒有的吧。不過效果倒是出奇的好,陳子嘉演得還真是到位,乾脆劇本也這樣改了吧。」
陳子嘉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後,蘇措聽到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不高不低,溫柔得足以融化所有女孩子的心。蘇措從信封上方環顧觀眾席,所有女生都屏住了呼吸,全場靜得一針根掉在地上都聽得到。
「一張我坐車回去,一張我去退票。你可以晚一些坐飛機回來,就算今年不回來也沒關係。家裡那邊我會說的。」
蘇措想笑,但胸口的疼讓她笑不出來,只能維持那樣木然的表情,連個「對不起」三個字都沒辦法從喉嚨里出來。
這時蘇智的聲音也顯得格外大。他在那頭問她:「你暑假是不回家吧?要不要我帶什麼給你?」
走出老遠之後,蘇措沿著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看回去,兩人依然站在雪地里。蘇智緊緊擁抱著應晨,應晨趴在他的肩頭,不知道還在不在哭,他們擁得那麼緊,彷彿永遠也不會分開。有路人也頂著風雪路過,感慨著邊走邊回頭,只從那兩道身影上就可以看出兩人多麼相愛。
宿舍里什麼都有,堆得亂七八糟。一張空床上堆了許多書,蘇智跟陳子嘉正在試圖把犄角旮旯的每一本書找出來。見到蘇措進來,陳子嘉指著書說:「看看有什麼需要的。」
「啊,他?」同學看到蘇智陰晴不定的表情,酒立刻也醒了,解釋說,「他是江為止啊。」
「看不懂,」蘇措抬頭微微一笑示意,再低了下去,把紙重新插到那本英文書里,「我一早就知道我英文沒救了。」
前一段時間應晨和蘇智鬧翻了,矛盾鬧得盡人皆知,分手的消息傳得風風雨雨,連她都知道了。蘇措面孔一沉,難道兩人剛剛又吵架了嗎?
「票給我。」蘇措攤手,「兩張。」
陳子嘉沒有說話。蘇措知道他在看自己,也不說話,就那麼翻著書。宿舍安靜得不像話。
全場良久無聲,掌聲響起來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情。
她笑容滿面,神色坦然。蘇智眼眶一酸,他別開了頭,他恍然覺得,這三年來,兄妹倆雖然在一個城市,學校離得這麼近,可是兩個人反而比以前疏遠得多。很多時候,雖說是兄妹,可是心意上,反而連陌生人都不如。他心底卻嘆一口氣,看到蘇措低下了頭,對陳子嘉使了個眼色。
很快有人走上舞台,蘇措仔仔細細地看了看,其中一位是陳子嘉。全場「刷」地寂靜下來。這樣的氣氛使得蘇措知道,這一幕是全劇里的高潮。
醒過來的時候天都黑了。上車的時候不過下午兩點,居然在車上待了這麼久。蘇措發現自己跟陳子嘉這樣曖昧的姿態,只是一言不發,沉默地從他懷裡離開,抓起背包伸手去拉車門。離座而起的時候被陳子嘉扯回了原位。
陳子嘉做這一切,蘇措不是全然沒有知覺。可她確實太累,累得讓他為所欲為。有那麼一個瞬間,心裏的某種堅持甚至開始動搖,她覺得身處混沌之中,恍惚不真切的聲音在耳邊迴響:「阿措,你太累了,我心疼。」
「你可不可以不要跟我這樣客氣?」陳子嘉重重呼出一口氣,竭力壓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怒氣和無奈,「蘇措,為你做任何事情,我都那麼樂意。我想方設法地要為你做任何事www.hetubook.com.com,唯一希望的是,你不要拒我千里。」
「送君千里也終有一別。」蘇措有心打趣,這樣說。
另一位女生吃驚,「啊,沒有?我以為追她的人肯定會排成長隊的。」
「也不能這麼說,他雖然是我死拉活勸來的,可是真的很有表演天賦,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哦,開始了。」
「你看,這個男生是不是很像許一昊?」應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照片,低聲說。她也知道蘇智早已經看出來,可是還忍不住說,像是要確認什麼。
系裡的同學們大半都在準備考研或者思考各種出路,打算考本系的研究生並不多,數來數去就那麼一些人,大家鉚足了勁考外系研究生,頓時覺得書到用時方恨少,上自習的頻率大大增加。
他們在一個同學家裡聚會,藉著酒勁說著大學的經歷,趣事,戀愛過程等等。見到應晨,大家對蘇智擠眉弄眼,不論如何非要灌她酒。應晨喝了幾杯就早早下場,跟其他女生坐在一起聊天,聽著她們說起高中時候的事情,都是她不曾聽過的。
沒聊幾句,應晨被同學拉走,片刻她又匆匆回來,不管不顧地拉起蘇措來到舞台的幕後,刷刷地把劇本翻到最後一頁遞到她手裡,也不管蘇措是不是一頭霧水,徑直說:「本來今天不排最後一場,但是老師剛剛說要趕時間全部排完,女主角又不在。所以你幫幫忙,演一下瓊瑪了。」
蘇措清楚地知道,最有效安慰別人的方法,不是沉默,而是傾訴,是把自己曾經經受過的一樣或者更大的痛苦告訴對方。怔怔望著頭頂的樹良久,她輕輕說:「爸爸媽媽去世的時候,抱著我說,不要哭,不要難過。我們的存在不是拋棄我們的生命,而是征服生命。」
蘇智歪歪斜斜地走過來。他喝得七分醉,可是在看到照片時,酒一下子就醒了,震動和驚愕比起應晨來有增無減。他大腦的反應比平時更快,彷彿是腦子中什麼東西石破天驚的巨響一聲。
「我也要走了。」夕陽把他的身影拉成了得又直又長,「快畢業了,許一昊也要回來了。」
「習慣了就好了,反正每天都這麼多人。」應晨在她身邊坐下,解釋說,「知道陳子嘉演男主角,一下子都嘩啦啦地來了。」
應晨跟蘇智待久了,早知道兩兄妹一個毛病,順便練得眼疾手快,刷一把抓住她,把她向舞台上一推。
每個人都知道,又給自己蓋起了一座里程碑,無論碑的好壞,到底是自己建的。
「認識你之前,我都沒想到我能這麼喜歡一個人,」陳子嘉笑笑,「也許你覺得辛苦,我也很辛苦。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不知道你要什麼,只看得到你忙忙碌碌,一心學習,除此外,沒有別的生活。不過,喜歡了就是喜歡了,沒有辦法。」
完美的表演引來一片尖叫。
選完了書,蘇措離開男生宿舍,陳子嘉追了出來,兩個人並肩走到樓下。
一名女生很健談,看著應晨說:「那時蘇智在學校里是大家心中的王子啊,驕傲,甚至有點目空一切。現在居然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
「我怎麼知道呢,」蘇措只笑,「認識米詩也這麼久了,話不知說了多少,怎麼會知道答應了什麼沒答應什麼?」
「米詩很好。」蘇措沉默一會,才笑笑,「我很喜歡她。」
應晨拭去臉上的淚水,默默看著面色蒼白卻依然微笑的蘇措,說:「我明白了。謝謝你,阿措。」
蘇措把一堆書倒在車筐里,然後說:「世界很小,哪裡都可以聯繫。」
蘇措沒什麼表情地「哦」一聲,埋頭吃著楊雪帶回來的東北餃子,真是香極了。
「幹什麼?」蘇智疑惑地拿出火車票。
畢業典禮之後的第二天,蘇智就帶著應晨回了家。以前的高中同學也有些回來了,大都是上了研究院的同學,男女生都有。一年多不見,見面的時候格外熱鬧,既感慨又唏噓不已。高中時代的同學關係可以非常要好,好到無話不說,通宵不睡熬夜玩到天亮,是那種沒有任何條件的信任。
蘇措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
蘇措嘴角一抽,轉身要跑。
蘇措固守著以前的學習習慣,每天照樣去圖書館佔座,可卻時不時地碰到陳子嘉。既然遇到了就一起上自習,蘇措想逃都逃不開。圖書館關門時,他送她回宿舍,也不管她是否需要。實際上陳子嘉也只是在她身邊而已,安靜地看書寫筆記算題,話極少,和*圖*書最多就是幫她打水,無論她什麼時候伸手去拿水杯,裏面總是滿的。
陳子嘉搖頭,「你還是這樣。」
「大二的一個女生。」
同學曾經和蘇智同級,關係還算不錯;高三的時候生了場大病休學了半年,因此降了一個年級,跟蘇措同班。
「照片怎麼回事?這個男生是誰?」
蘇措眨眨眼,「不在的話打個電話叫她不就行了?」
「啊,你看完了?真的是一目十行,」應晨解釋,「其實也就是信仰和精神。現在這個社會,太缺少這兩樣東西了,缺少到令人失望的地步,對於大學生,似乎更是這樣。但是我想,一個人只要你為你的信仰而奮鬥而獻身,就是值得尊敬的。」
「阿措,我問你,」蘇智停止收拾東西,十足玩笑神態地湊過來,「我走了你是不是很高興?忍了我三年,然後再也沒人在你耳邊吼你了?」
就在這時,陳子嘉站到蘇措身邊,用一種極慢的速度俯身下去,嘴唇蜻蜓點水般地擦過蘇措的臉頰,留下輕輕的一吻。蘇措恍若不覺,低頭看信,姿勢都不曾改變。
蘇措想起兩年前幫他寫程序的那次,那時候他就是這麼關心米詩的。於是她問他:「你最近怎麼不陪米詩?」
寢室里燈火通明,楊雪也已經回來了。兩人都帶了一大堆吃的,坐在那裡幫對方解決食物。楊雪嘴裏塞得滿滿的,說:「我看了成績,你又是第一。」
那時候圖書館馬上就要關門,四周人已經很少了,燈一盞盞地滅下去。陳子嘉停止收拾書本的動作,頓一頓后開口:「米詩就像我的妹妹。很小的時候,她曾經因為我的捉弄迷路,被人綁架勒索,差點就不能活著回來。後來她一直有心理陰影,覺得自己生活總不那麼可靠,因此特別粘我。我也一直歉疚至今。上大學之後,我沒想到她也來了西大,我盡心儘力地照顧她,就像是蘇智對你一樣。她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時我就跟她說得很清楚了。」
應晨沒有跟著鼓掌,相反,她抱起了雙臂,看著空落落的舞台,一言不發。
「不用帶了,我又不是你。你什麼時候看到我出門帶著許多東西?」
蘇措認真研究那堆書,「嗯」一聲回答:「是,楊雪說白老師忽然找我,我就回學校去了。我記得告訴了應師姐的。」
小劇場里熱鬧非凡,正在綵排。現在還沒有什麼背景和道具,看不出來是什麼劇目。在觀眾席看熱鬧的女孩子尤其多,都坐在劇場的後半部分。蘇措痛苦地皺一皺眉,這般盛況,演員是誰也不難猜到。應晨領著她坐到第一排的空位子,引來眾人的一片噓聲。好在這時有人說了一句「她是蘇智的妹妹」,那些不滿的聲音才煙消雲散。
他低頭看著她,手指輕輕擦過她的面頰,只盼望這一刻永遠不要過去。車子很快就到了學校附近,陳子嘉沉吟片刻,跟司機說:「張叔,找個停車場。」
畢業將近,學校里充滿了末日將近的狂歡氣氛。大四的學生把四年的舊書堆出來,在湖邊開始賣書。蘇措和室友飽含著革命熱情去買書,剛轉了不到三分之一,楊雪已經把身上的錢花得乾乾淨淨,買一大堆考研究生需要的專業書和筆記。
「嗯,演瓊瑪的是誰?」
不論怎麼說,蘇智這個決定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蘇措不得不帶著平時行李的若干倍回到學校。因為她提前了四五天返校,火車中途遇到暴風雪,鐵軌堵塞,愣是在路上耽擱了二十多小時;到站那天恰好是車站人流量最大一日。火車站外人群來往川流不息,計程車都等不到。冷風又大得不得了,吹得她臉都快毀容,衣服皺巴巴,頭髮也亂成一團。在這絕望的時刻,她看到了陳子嘉急匆匆地朝她小跑走來。風雪交加,他眉毛眼睫上也掛著細碎雪花。
演出完畢后,蘇措騎車回學校的時候,她驚覺,好像剛剛才過完寒假,怎麼什麼都來不及干,已經是長夏天氣了?
應晨嘆口氣。
應晨一臉喜悅,微笑著說:「謝謝你的誇獎。不過說實話,劇本基本上是別人的,我只是更改符合時代的精神和學校領導的要求。」
蘇措微微一笑,放開她。
照片里的一切都那麼美,好像夢裡才會出現的場景,彷彿不是真的。恍惚之間,應晨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的錯覺。她凝細了目光,在梨樹和那兩個身影上盯了片刻,才相信了這不是錯覺。
「嗯。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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