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時間

轉身回來,她正對著邵煒所在的方向,下頜微微動著,沒有看他,自言自語般說著:「對不起,對不起,邵師兄,你對我的好,我都記著。你早就可以調走,卻因為我還留在這裏,這些,我都知道。我還知道,我負債纍纍,我欠了太多我還不了的債——」
會議持續了一周,是在南方的一個小海島上開的。跟北方漫天風雪不一樣,這裏還是炎熱的夏天,椰子樹和熱帶植物長得生機茂盛,綠意盎然;海洋廣袤無垠,她們住的地方臨近海邊,一到夜晚就聽到海風嗚嗚地吹過。
相比之下,蘇措更擔心趙教授的身體,她除了自己手頭的工作之外,也主動負擔起了照顧她飲食起居的任務。趙教授不願意讓蘇措照顧,可是蘇措日復一日地堅持,實在讓趙教授也無能為力。那學期最後兩三個月內,她的病情沒有惡化。第二年開春之後,她還帶著蘇措參加了一個物理方面的會議。
說話間兩人走到操場邊上的樹下,樹葉已經全黃了,在風的吹拂下發出沙沙的聲音,好像在細碎的下雨。
看到汽車消失在墨色之中,蘇措忍不住想,這一分開又是多久不見?
蘇措認真一看,還真的是,不由得含笑道:「都七年了,時間真快。」
蘇措蹙起鼻尖笑語:「不是的。我成績不好。」
第二天兩人離開了齊家屯小學回到縣城。一直下了山走到公路上,蘇措依然有點擔心,她一走,蔡玉一個人又要忙得不可開交,再次病了怎麼辦?
說完,旁邊一個叫王露的小師妹就笑,「那師姐就快找個男朋友啊。再說,你孤家寡人,我們哪裡敢輕舉妄動呢。」
「送行?」蘇措抬起下巴看他。
陳子嘉抑揚頓挫地念詩:「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你讓我想一想。」
蔡玉吃驚得不得了,連連說:「我知道小飛很聰明,可是沒想到居然是個小天才。」
總之那天聚會最後的結果是大家都喝多了,搖搖晃晃地摸回宿舍,把滿屋狼藉留給蘇措和邵煒收拾。
吃完飯,陳子嘉堅持要送她回研究所。三年前蘇措已經知道再也爭不贏他,只得讓他送著她回到研究所。
燈光在他的眉毛和眼睛下投下一片陰影,蘇措看不到他的眼神,只依稀覺得他笑容比剛才深得多,臉上的酒窩卻沒被笑出來。暗自詫異的時候卻聽到他說:「我以為你是無法再愛任何人,原來你只是不能愛我。很好,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燈光下蘇措臉上燦爛的笑容讓邵煒心頭湧上傷感,他手腳僵硬得幾乎不能動,半晌后才慢慢地說:「陳子嘉一直送你回來的?」
蘇措熱情洋溢地點頭,「現在終於定下來吧。啊,多好多好。」
那曖昧的聲音和語氣讓蘇措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說:「你胃不好。」
王露也不客氣,「說說看。」
去的時候邵煒宿舍一如既往的熱鬧,一鍋菜剛剛煮開。因為剛剛洗了澡,蘇措頭髮濕漉漉的,直直地垂在半腰;臉頰和嘴唇是罕見的潮|紅,眉目分明,彷彿化了精緻的妝。
本就是隨口說到的事情,陳子嘉並不想她太擔心,伸手梳理她的頭髮,「沒事,你別多想。他們的事情總會解決。」
他的語氣跟剛剛相比有點重,蘇措警覺,「很久沒有聯繫了。他們怎麼了?」
環顧四周,陳子嘉笑問:「你怎麼找到這裏的?以前覺得你對吃東西並不上心。」
兩人結伴走而行,邵煒繼hetubook•com•com續說:「對了,他們正準備在我宿舍燙火鍋,你也一起來吧。哦,當然,如果你不累的話。」
陳子嘉忍俊不禁地搖搖頭。
那個「好」字一出口,所有人開始拍桌子敲板凳,笑聲掀翻屋頂。平時的研究太苦悶,難得有件樂事,不發泄一下怎麼行?那晚大家實在樂瘋了,簡直不記得是怎麼收場的。鬧聲喧嘩震天,起初隔壁的幾個宿舍還表示了不滿,後來知道是這件喜事,也紛紛過來湊熱鬧,搞得跟他們倆要結婚似的。若干年後蘇措才知道這件事情作為典型的風流佳話在研究院里代代相傳,幾年後這一對結婚的時候,她還託人送去了一份大禮。
王露哪裡想得到蘇措一下子就戳到點子上,拿一隻眼睛瞄著蘇措,另一隻眼睛瞄葉海瀾,尷尬和期盼兼而有之。
面對蒼老,時光便會倒流。
整整兩個鐘頭和以後的兩天,蘇措一有空都在給齊小飛講普通物理里的知識,起初她怕齊小飛聽不懂而講得很淺,可是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慾實在是比一般的小孩子強太多,而且極難得的是對物理有種天然的領悟力,對一般孩子難以理解的基礎且抽象概念,例如加速度、慣性、力場等,他居然一下子就心領神會,那種天賦是在讓人乍舌。
陳子嘉眉梢一跳,后說:「邵煒?他對你很好。四天前我到研究所,找到他請他幫忙時,他告訴我你在齊家屯小學。」
陳子嘉終於放心,坐回了那輛送他們回來的計程車里,他在車子里對她點頭,揮手。
「蘇老師。」拉著蘇措坐下,齊小飛指著書上那幅宇航員在太空行走的圖畫認真地問,「為什麼人在太空中可以飄起來,不會落到地上?」
對於他們來說,工作調動這種事情,數年下來見得也不少,並不是什麼值得特別宣揚的大事情,反正是國家需要去哪裡就去哪裡。再說科學界這個圈子說大其實也不大,一年總會有幾次研討會,怎麼都會遇到。
一桌人嘩然,認識蘇措這麼久,誰都知道她漂亮脾氣好,但從來也沒看到她有男朋友的跡象,於是紛紛懷著探究的、思考的、懷疑的目光看她;其實蘇措自己也震驚,但不知道如何作答。
蘇措低著頭沒說話,木然地拖著腳步朝外走。離開前,她小心地掩上了門。
蘇措只是微笑,「好。」
蘇措第一次這麼靠近大海,新奇得像個孩子,晚上她獨自一人溜出去,在沙灘上沿著海岸線散步,每走一步,地上就印出一個小坑。
蘇措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後她示意齊小飛看戶外的太陽,解釋說:「你看,天上的太陽月亮星星是不會落到地面上來對不對?所以宇航員也不會落到地面上,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
「你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吧。」陳子嘉側過頭看她。
車子上了稍好的路段,陳子嘉忽地問她:「對了,蘇智和應晨最近有沒有給你打過電話?」
這時陳子嘉打電話來,蘇錯面朝大海,把握著手機的手臂從窗口遞出去,任憑海風吹打的手機,半晌后問他:「聽到了嗎?我正在海邊。」
兩個人一個收拾廚房,一個收拾客廳。走了兩小時山路加上又坐了一天的車,對付完屋子裡的狼藉后,蘇措簡直累得虛脫,可是卻在邵煒從廚房裡出來的時候換上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
在這裏上了一年半的大學,蘇措對這個城市比較熟悉,帶和圖書著他七拐八拐地來到曾就讀大學附近的一家川菜飯店吃飯,很偏僻的地方,但店面整潔,菜卻特別好,麻婆豆腐簡直入口即化。蘇措把菜朝他的方向推過去一點,說:「在齊家屯小學你沒吃到什麼好的,現在多吃一點。」
照片的存在或許是件殘酷的事情。她對抗時間,證據一樣地幫助人們保存了過去的記憶,已經故去的人在照片里可以笑容依舊,已經消逝的時間曾經開放得如花絢爛;它有意無意提醒人們,年華老去,時不再來。
蘇措眨眨眼。在年齡上比起來,趙教授的確可以把她看成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蘇措也笑著對王露說:「好不好給句話,別讓人家乾等著。」
話音一落,風速忽然加快,撞擊得窗戶嘩啦作響,隱約中他聽到蘇措說了一句話。那句話他聽得不是很清楚,可是就算幾個音節也已經叫他心跳急速加快,胃裡的疼痛和翻江倒海不翼而飛;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模模糊糊的那句話,彷彿數次后他終於確信她的確是說出了那句。
「我托朋友問了一下情況。」陳子嘉簡短地回答了一句。
話雖然對著蘇措說的,可是他眼睛卻停在王露身上。邵煒當機立斷地拍拍葉海瀾的肩膀,「難得有人說出來了。既然有機會那就要抓住,錯過了就悔之晚矣。」
蘇措坐在沙灘上,把視野內的景物一一地描述給他聽,例如,小小的螃蟹,艱難爬上岸準備產卵的海龜,精緻的有條紋的貝殼,遠處閃亮的燈塔……
一見之後,大家轟然一笑,說:「怎麼來了個小姑娘?」
蘇措抿嘴一笑,微微抬起下巴,「我只是覺得,光讀書沒意思。我哥哥讀書成績很好,老師和爸媽親戚都對他寄予厚望,周末假期都會去學校補課,上各種培訓班,我覺得他那樣,實在沒意思,湊活湊活就行了,我也有更多的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蘇措自然也聽懂了。她知道這對他來說大概不算麻煩,可依然感激他能夠記得那麼清楚,客氣道:「謝謝你。」
「你故意的,」陳子嘉眼裡一抹瞭然閃過,隨之趨近一步,低了頭看著蘇措略帶狡黠笑意的嘴角和波光粼粼的眼睛,「當好學生太累了?」
「好像不太樂觀。」陳子嘉沉吟。
「真的在這裏過日子,也就不那麼漂亮了。」蘇措說,「不論哪朝哪代,最苦的永遠都是農民,其中的艱辛勞累又哪裡是我們能知道的。」
剛剛王露都一直鎮定,現在忽然紅了臉,聲音細若蚊蠅:「好啊。」
她所站的地方就在門邊,也就伸一伸手,門就順從地給拉開了。站在門口,她清楚地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嘆氣。她那麼想離開,可腳步停留在門檻一步也挪不動,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說話時她的頭髮從肩頭垂了下來,懸在空中,反射出幽幽的暗紅色光芒。邵煒凝視著那樣的光芒,然後走過去拍拍她微微發抖的肩膀,竟然是笑容滿面,「你不用抱歉,我很高興這麼多年都在你身邊。可是,我認識你的時候,太晚了,我輸給了太多的人。從此之後,你只能是我的小師妹了。」
蘇措隔著玻璃打量他英俊的側臉,毫不意外。她從來都知道他能做成什麼事情。陳子嘉從圖書室走出來的時候,帶出來一本書,蘇措疑惑地問:「這些書都是給孩子看的,你拿著幹什麼?」
直到一位同門吳姓師兄某次因公回來,吃飯的閑談中忽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問起蘇措:「對了,小蘇,你有男朋友了?」
「謝謝你的招待,師兄,你一路順風。」蘇措微微笑道。
那是趙教授唯一一次跟蘇措提到自己的家人。
蘇措一猶豫,正打算開口拒絕的時候看到他眼底莫名的神色閃過,當即完全同意,「等我半小時。」
蘇措笑著一指坐在自己對面的男生,「葉海瀾怎麼樣?」
沙沙聲被陳子嘉的手機鈴聲蓋過,對蘇措點頭示意之後,他去操場那頭接電話。蘇措回到圖書室里,剛剛遇到齊小飛拿著本書興緻勃勃地從裏面衝出來。
返回招待所,趙教授還沒睡,她看著蘇措笑,「一個人也能玩得那麼高興,現在看上去,倒像個孩子了。」
「是啊,送行。」邵煒依然保持著笑容和姿態,一眨不眨地看著蘇措,「我給調到國家數學中心了。」
陳子嘉挑起眉毛朝圖書室看一眼,「裏面有多少書是你捐的?」
二三十公里的路很快就到了。兩個人下了車,在大門口站住了。夜色朦朧,四野無人,研究所所在的那一片建築群在黑夜裡露出森然輪廓,宛如紀念碑一樣端莊;高原上的風吹過來,很烈很大,吹得站不住。
蘇措動容變色,「為什麼?」
「因為萬有引力的存在,」蘇措拿過一張草稿紙開始一邊畫圖示意一邊講,「在這個宇宙中最多的也是無處不在的……」
陳子嘉看她,湊過去,附耳低語:「謝謝你的關心。」
擁抱在一起,暖意漸漸從身體的每個角落燃燒起來。陳子嘉感受著她身上青草般的香氣,聽到她低聲說:「不是。不是不忍心。」
趙教授看著窗外的海洋,頗有感觸,「我的孫女看到這片海洋,也應該跟你一樣高興。」
天空碧藍如洗,陳子嘉仰頭看了一眼,說:「真正走進大山裡,才會感受到這裏的偉岸巍峨。」
「但這本肯定是。」陳子嘉翻開扉頁遞過去,「是你的字,寫著的時間是七年前,那時候你大一吧。」
返回省城的時候蘇措跟他說自己回研究所,那時天色擦黑,最後一班客車也於十分鐘前開走。既然如此,反而也不著急了。
蘇措每天都在實驗室忙得昏天黑地,咬著牙一點一點地把這個暑假熬過去。她總是坐在離電話最遠的地方,只要電話跟趙教授有關,她都逃跑一樣地避開。
蘇措「嗯」了一聲:「我曾經帶他去過小學一次,他給孩子們上了一節數學課,很認真,孩子們都喜歡他。」
腳步聲由遠及近,蘇措抬起頭,看到邵煒正從樹下的陰影里出來。他笑著跟她招呼:「兩個星期到了,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回來,哪怕是一晚上不睡都要回來的。」
蘇措被這個問題問得笑容一斂,她沉靜下來,無聲地點了點頭。
研究院的保安制度嚴密,昏沉沉地拿出證件檢查之後,蘇措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蘇措攤手,「我不記得。」
把目光收回來,蘇措才想起回應他的話:「我覺得,其實是天才也未必好,大部分人童年都享受不到,實在得不償失。」
陳子嘉說:「君子一諾價值千金,你不能食言。」
「你這一推的確不錯,」邵煒斜靠著廚房門口,說,「本來大家是給我送行,結果變成慶祝那小兩口定情。」
陳子嘉追問:「那是什麼?」
陳子嘉緩慢地,同時也是謹慎地開口:「阿措,我不想逼你。你我都清楚,我們不能靠改變環境來改變生活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幾乎沒用,環境的改變只能帶來新鮮感。這所希望小學,你的論文,你的實驗也許能讓你感覺到一時的新鮮,讓你感覺到心靈的平靜,但要面對的,你總是要面對的。你到底能欺騙自己到幾時?這麼些年下來,已經夠了。」
蘇措一笑,這話好像蘇智曾經跟她說過。她眺望遠處,其實就某種程度上說,這個地方是如此接近陶淵明的世外桃源。可惜,總是要回去的。
陳子嘉凝視她的眼睛,「我知道的。我不是不知民生疾苦的大公子。」
山裡的深秋天比別的地方來得早,夜晚的時候風聲獵獵,吹落樹葉。陳子嘉來了不過兩天,對這裏的一切就很快地熟悉起來。孩子們在的時候,山村小學里就熱鬧多了,上體育課的時候孩子們踢毽子扔沙包,開心極了,笑聲連天,跟迴音連成一片,響在山谷里。
陳子嘉也不待她回答,夾菜放到她的碗里。
陳子嘉說:「有時候我真羡慕他。」
都是平時熟得不得了的那幫人,蘇措也不客氣,自己拿了只碗死活找個位子在一幫人里擠著坐下,然後慢悠悠地說:「各位才是年輕人啊,本人老得路都快走不動了。」
孩子們飛奔著跑進去,都很熱情地管他叫陳叔叔。陳子嘉蹲下來跟他們說話,笑容親切得不得了。還不到兩天,他就能準確地叫出三十多個孩子的名字。蔡玉愕然,「他怎麼那麼快記住這麼多孩子?」
「孫女?」頭一次聽到導師說起自己的家人,蘇措一愣。
回到研究所,趙教授就病倒了。她起初去了省醫院,後來又給強行送到了解放軍總醫院就醫。蘇措是想陪著她一起去的,可是趙教授堅決不許。看到趙教授留給她的計劃和任務,蘇措這才知道她早就預知了這一天,把以後大半年內她需要完成的任務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每分鐘都給排滿。
蘇措略一思考,終於說:「邵師兄帶我來的。」
「人老了,就會想起很多事情,很多早就該忘記的瑣碎事情,」趙教授放下手裡的相框,近似於自言自語地說,「一生也就這樣過去了。」
「什麼道理?」這番話顯然使得他更糊塗的同時又來了興趣。
他最後說:「我給你的電話,你要接;我給你發郵件,要回復我。」
研究所每個月都有人進京,也會帶來一些相關的信息,內容大同小異,不外乎是趙老師身體越來越不好,每天都要吃很多葯等等。蘇措聽著,只是沉默。
在蘇措給他講課的過程中,陳子嘉有時也在一旁,兩人時常交換吃驚的眼神。齊小飛懷裡抱著蘇措寫著的筆記一蹦一跳地離開,看著他頑皮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陳子嘉感慨萬千:「難怪說百分之九十九的天才都在成長的過程中給扼殺了,果真是這樣。」
「我也覺得,」蘇措直樂,「王露和葉海瀾也夠嗆,兩人一個靦腆一個嘴硬,死活不肯說,我就推波助瀾了一把。」
「別擔心。」上車后陳子嘉說,「老師大概明後天就到了。」
蘇措長久地沉默著,久得讓擁著她的那個人以為她都要睡著了。
吳師兄話多,看到一桌男女都關注地看著他,得意地一一道來:「那天我去醫院看趙老師,聊了沒幾句,一個年輕男人就來了,提了一大堆東西。他說他是蘇措的男朋友,然後坐在那裡跟趙老師聊了一會才走。」
葉海瀾從這句話里得到了莫大勇氣,很快冷靜下來,一眨不眨地看著王露,「沒錯,師和-圖-書姐沒說錯。我就是這個意思,王露,你做我女朋友怎麼樣?」說完他不再閃避目光,盯著王露眼都不眨。
蘇措沒有回答。
研究生階段的最後一個暑假還是來臨了。
幾年來蘇措聽類似的話聽得耳朵生繭,早就習慣了對此選擇性地失聰,可是今天這句確讓她沒來由地胸口奇怪地一抖,多少年沒有這種感覺?她自己也不記得了。撈起一塊肉片盛到油碟里,蘇措笑得一臉曖昧地看著王露,「曉得你在想什麼,想嫁人了吧。不如師姐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包管才貌雙全。」
蘇措斜一眼他,玩笑道:「我是好學生,當然會準時回來。」
下課的時候蘇措從教室里出來,帶著學生們去了隔壁的圖書室。陳子嘉也在那裡,聚精會神地翻著一本書。小學里的圖書是捐贈的,來自全國各地。
邵煒從廚房裡出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笑容滿面地說:「你一早就看出他們是一對了吧,我倒是一直沒看出來。原來你還很有做媒人的潛質,應該開個婚介所什麼的。」
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兩人的關係就有了微妙的改變。
那個叫葉海瀾的男生本來就在留心聽他們說話,頓時臉燒得痛紅,抬頭看了一眼王露,訥訥的一句都說不出來,在那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瞧他的樣子好像恨不得立刻從這個屋子消失。
陳子嘉說:「你剛剛想躲開我的,是嗎?看到我胃疼,又不忍心。」以前她不是這樣,總是能想方設法地拒絕。這三年過去,她到底還是有些變化的。理智有的時候會去屈從於感情的誘惑。
一群人左看看王露,右看看葉海瀾,安靜下來,只以眼神交流。在做這樣交流的氣氛中,眾人紛紛看出了點門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個勁地催促兩個人說話,在眾人的逼迫下,葉海瀾結結巴巴地開口:「師姐你別開玩笑了——」
蘇措在燈光下看清相框里的照片。那是張黑白照片,起碼有幾十年了,可是保存得很好,照片上的趙教授清秀甜美,懷裡抱著個嬰兒,年紀絕對不超過二十五歲。
邵煒再次想起一個星期前的那件事情。陳子嘉在研究所里找到他,清清楚楚地跟他說,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他記得陳子嘉說那話的神態,目光平靜,彬彬有禮,嘴角掛著從容的微笑,眼睛的那種志在必得的信心讓他震驚。他終於知道自己一直以來缺少了什麼,是信心。
這話讓蘇措猛然站起來,站起來太劇烈以致頭暈眼花,蘇措聽到耳邊嗡嗡響,眼前四壁旋轉,燈光忽明忽暗,恍惚著地震將至。那種奇怪的感覺很快就以她意想不到的速度消失了,她恢復到慣有的鎮定姿態里去。
路況不好,鄉間的大客車抖得利害,尤其是後排,隨時可以把心肝肺腑給顛出來,簡直有坐過山車一樣的效果,隨時都可以撞到頭。陳子嘉摟著她的肩膀入懷,蘇措動了動,發現陳子嘉沒有鬆手的痕迹,也就由他去了。
蘇措點頭,「好。」
大門口的路燈雖然亮,可是四周墨色太濃,發白的燈光也只能剛剛把兩人所在一小片照亮;蘇措說完「一路小心」之後再也沒有別的什麼話,陳子嘉就那麼捧起她的臉,俯身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吻,很專註,但是落下去卻極輕,蜻蜓點水般擦過她的額角。
他們打車回研究所,電台廣播播放著音樂,纏綿的調子,陳子嘉講著電話,聲音不高;蘇措靠著椅背,翻著膝蓋上的書,有些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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