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回來

說完陳子嘉轉身離開,他的背影那麼高大挺拔,步子穩健,即使走出老遠都可以輕易地分辨出來。蘇措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他的肩頭,目送他一路走到停車場,拉開車門。她彷彿能聽到車門被拉開時發出的聲音。他一路都沒有回頭。這個念頭剛剛在蘇措腦海里浮現的時候,他回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笑容清晰,猶如就在眼前。
從那之後,陳子嘉每周都來看她,次次都給她送來她無論如何都吃不完的水果。蘇措讓他不要麻煩,他根本置若罔聞,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下次還是一樣地送來;她無奈之極,也只得聽之任之。這樣的結果,陳子嘉第二次來看她的時候,幾乎人人都知道她有個不得了的男朋友。起初還有人特地跑來找蘇措確認此事,她只是好脾氣微笑不答。一個月下來,漸漸地也就沒人再問,對她本來還有企圖的男士也就紛紛知難而退,蘇措耳邊頓時清凈得多了。
蘇措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
「你怎麼認識他們的?好像還很熟悉?」蘇措一時沒想太遠,自然地問了出來。話音一落就想起以前有過的那番談話。沒什麼好奇怪的,這半年來,他經常去醫院探病,不然也不會在她去世的第一時間就得到了消息。
話音未落,溫暖的,略帶濕意的唇堵住了她剩下要說的話。那個吻不受控制,來勢洶洶,彷彿要奪走一切。兩個人毫無縫隙,她貼在他的胸口,感受到他嘴唇的溫度,急促的喘息和身體里的起伏,肌膚緊密相貼的觸感引起一波又一波的戰慄和酥麻。
蘇措神情劇烈一變,推開他,對上他的目光,「不許說死,不許你說死。」
冷汗淋漓地醒過來,依然還是半夜,她不過才睡了半個小時。同時她的胃又開始翻江倒海。估摸著他們已經不在廚房,她再次下樓。讓她意外的是陳子嘉居然還沒睡,聚精會神地翻看著一疊文件,手邊除了電腦筆記本,還有一大壺咖啡,壺裡空了一半。
陳子嘉撥開她額前的亂髮,想要看清她和她的想法,可是她還是那樣的微笑和神態,轉眸之際帶了點孩子氣的俏皮。他於是笑了,柔聲說:「可只有你不在意我。」
打量一圈裝修得典雅精緻的飯店,蘇措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才翻開菜單,那價格還是讓她倒吸一口涼氣,「我不過就幾年沒回來,怎麼通貨膨脹成這個樣子?」
隨後陳子嘉又為蘇措介紹了一次,蘇措一邊道謝答禮,一邊帶著他們進入靈堂。待他們離開后,陳子嘉才說:「他們是趙教授的主治醫生和護士。」
遲疑一下,蘇措挑了個新話題說:「明天一早下葬之後,我就回研究所,你不用再來送我了。」
離開研究所那天,是那年的最後一個月,西北下了一場大雪,蘇措面對眾人送行的面孔,想起這幾年自己也在這裏送走的師兄師姐,沒來由地生出一種人生無常的感受來。
提起這件事情,蔡玉既高興又欣慰,費了很大力氣才把眼淚忍住,說:「申請了好些年,教育撥款總算下來了。」
畢業論文答辯前夕,蘇智一聲不響地回國,任總公司駐中國地區的代表,不過應晨和蘇司悅卻沒有一起回國。蘇措在電話里追問原因,他就簡單解釋了一句「等我把這邊的事情安頓好了,她們再回來」,氣得蘇措直翻白眼。不過她自己還有兩天就答辯,蘇智那頭紛紛擾擾,事情比她還多,那次通話也就草草結束。
蘇措笑笑。四年同學下來,對方的細節也較熟了,鄧歌知道她這露出這表情就算是默認,於是重重嘆氣。
離開西北之前蘇措抽空去了一趟齊家屯小學。這次非常順利,不用再爬山路,一條公路直接修到了村裡。齊家屯小學也煥然一新,操場教學樓正在翻新,老師也多了三個,學生人數多了,附近幾個村莊的孩子也都可以來這裏上學。
算起來,這已經是蘇措在三個月內第三次回到這個她念了四年大學的城市。https://m.hetubook.com.com第一次是去法國,在首都機場轉機,下了一架飛機接著另一架飛機,別的什麼地方都沒去;第二次是從法國回來,什麼都來不及看就直奔靈堂。這一次明明可以待的時間久一些,她同樣也沒時間觀察和體會這座城市,只是在公車上走馬觀花了一通,她把感悟跟四年前的對比一下,依稀覺得,還是一樣熱鬧啊。
回到研究所后,蘇措整理了一下趙教授房間里的書籍。大部分書都是專業書,還有一部分是音樂方面,給裝在數個箱子裏面。她把其中的一部分捐給了圖書館,剩下的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房間。蘇措的房間本就不大,堆滿了書之後更變成了舊紙堆。
蘇措腳步一個踉蹌,恍惚中,窗外的無邊無際的黑色就涌到了眼前。
「師兄,你真是我見過長得最英俊的人了。從小到大,喜歡你的女生,都多得不得了。我記得讀大學的時候,不曉得多少人都嫉妒米詩,」蘇措笑眯眯地說,「我們宿舍那幾位,人人都有一大堆你的照片。她們還想混到你們學院的晚會,趁你喝醉了佔便宜。」
雲海里陽光沸騰,蘇措揉一揉太陽穴,「我擔心這麼下去,最後會不會鬧得不可收拾。」
陳子嘉看上去出奇的平靜,他伸手探探她的額角,「阿措,你分不清噩夢和現實了。你額頭上都是冷汗,糊塗了,我送你回房間。」
水壺裡的水燒開的聲音打斷了談話。蘇措停住敘述,抱著茶杯大口大口地喝著,滾燙的水落到胃裡帶來了種奇特的舒適感,晚上喝下葡萄酒後勁十足,酒意忽然湧出來,也帶來了一股莫名的勇氣和決心,這些諸多她自己也不明白情緒如山堆積。她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陳子嘉一隻手抓起桌上的手機接聽,另一隻手力道不減,箍著她的腰;他下巴緊緊壓著她的肩頭,彷彿想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掛上電話他略略鬆開了手臂的力度,瞬間就恢復了冷靜和清明。蘇措喘息未定,卻在他的眼睛里讀到了她一直擔心的消息。
蘇措終於見到趙教授的兒子,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衣冠楚楚,表情木然,所有的情緒在那張臉上都看不到,好像戴著一張面具;他也帶回了女兒,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怯生生的不敢靠近靈柩,鞠了個躬就在躲在了一旁。熱鬧的靈堂和深切的哀悼讓她很震驚,她訥訥地問蘇措:「你是我奶奶的學生嗎?」
「回去休息一下也好。你知道的,我就在這裏。」
返回靈堂時,恰好遇到另一批人前來祭拜。那些人蘇措自然還是不認識,她以為又是趙老師的學生,正欲迎接上去答禮,想不到陳子嘉先她一步,一一與來人握手,以完美無缺的禮貌招呼過去:「方醫生,劉醫生,多謝你們前來。有勞了。」
陳子嘉臉上的笑也掛不住,眉頭逐漸鎖起,「好端端的,為什麼說這個?」
鄧歌笑,「付錢的來了。」
鄧歌點頭了再搖頭,「你想不到吧,這麼漂亮聰明,當年不曉得多轟動,說句話不知道多少人肯在後面排隊等著。多得是有才有貌的男生,可是她居然是我們中最晚找男朋友的。也不知道她腦子在想什麼。」
「沒有熱水,只有咖啡。」陳子嘉遞過咖啡給她。
沒有意外的,陳子嘉吻吻她的額頭,把機票遞到她手裡。機票還帶著他的體溫,有點發燙。蘇措險些握不住。
蘇措覺得累,枕著自己的手臂,歪著頭繼續說:「以前我覺得我哥哥是我見過最受歡迎的男生,後來發現為止比他還受歡迎,再後來認識了你……你比他們還厲害。你看,你工作很好,能力也好,家境很好,人長得也好,只要你一個點頭,你說,多少女孩子會喜歡你?她們中什麼人都有,比我漂亮的,比我聰明的……」
因為還有四個多月就要畢業,時間倉促,蘇措只得不停加班加點地做實驗,忙論文來,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兩個,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在宿舍睡覺,一個留在實驗室。
「誰說不是?我現在真是有種多年媳婦熬成婆的感覺。」蔡玉感慨。
看到陳子嘉放下手裡的文件,疑惑地看著她;她簡短地解釋了句「我來找水」,然後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動。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堅強地生活著,嘔心瀝血,殫精竭慮。
那樣的笑容和靈氣逼人的眼睛讓陳子嘉手心一癢,不容分說地伸手攬過她到自己懷裡,也不管周圍的無數道目光飛過來,他在她耳邊咬牙切齒地說:「你要我拿你怎麼辦?不氣死我,你不甘心是嗎?」
蘇措胃攪成了一團,摁著額頭苦笑著說:「我不喜歡喝咖啡。師兄,你也少喝一點,你的胃不好,這麼熬夜不好。」
「不會的,」陳子嘉肯定地說,「唐傳奇里有個故事叫《定婚店》,你讀過沒有?我看得最清楚,他們倆就是被月下老人手裡的那根紅線系著的,他們可能會吵會鬧,會難過,會傷心,甚至絕望,但不論過程怎麼複雜,還是無論如何不會分開。」
蘇措駭笑,「你少損我兩句行不行?」
蘇措從來沒關心過車型車號,但是那輛車前的標誌她卻認識,陳子嘉的車也是這個牌子,車型也十分相似,差別是眼前這輛是銀白色,陳子嘉那輛則是全黑。
這個吻不斷被加深,延長。這樣回應的結果使得那個晚上更加混亂和無法收拾,誰也不知道最後兩個人到底是終於因為缺氧而分開還是因為突然響起的手機的鈴聲而分開。
蘇措點頭,「不見外的。」
鄧歌伸手抱一抱她,「哪裡要你請,我們請你。你不知道這裏的東西貴得要命嗎,你研究所那點工資拿來只夠吃兩三頓的。」
「我夢見我跟他下棋,他說,輸掉的人得答應贏家一個承諾,」蘇措繼續說,「其實他的棋下得並不好,從來沒贏過我,可是還是陪我下棋。他只贏過那一次,其實是我讓他贏的,老這麼輸下去,很沒意思……總之,他贏了半目,只有半目……」
燒水的間隙蘇措看到他電腦顯示屏上的界面,昏成糨糊的腦袋又起了點精神,她一隻手支著下巴,側頭默默看著陳子嘉在文件上修改增減,有時又拖過電腦查詢什麼,他面目沉靜如水,偶爾稍稍斂一下眉頭,然後迅速地又舒展開。
「你等一等。」
本想拋出一句「那是當然」,蘇錯的手機忽然響起來。她對鄧歌露出個抱歉的笑臉,走到一旁聽電話,那邊才說了幾個字,她臉色當即巨變。
最初幾天,半夜的時候她睡不著,就起床看箱子里的樂譜。那些樂譜都是名曲,只有一份特別,不是蘇措知道的任何一首曲子,壓在箱底,非常陳舊,灰塵比別處更多,好像從未打開過。不過旋律優美,飽含深深的愛意。翻到最後一頁,她終於看到了落款和曲名,方才知道,這曲子是趙教授的丈夫寫給她的,日期是他去世的前一個月。蘇措整整一個晚上只看著那份樂譜,第二天她打聽到趙教授兒子的地址,把那幾個箱子打包好,原封不動地寄了過去。
離開飯店的時候,小兩口還在饒有興緻地討論什麼車比較好。正說著,鄧歌瞄到飯店前停車場的一輛車,眼睛立刻閃亮起來了,拉著蘇措看,「就是那款,簡直是我做夢都想買的車,可惜實在太貴。」
聲音讓蘇措回神,把目光從飛機外的雲層收回來。她看到陳子嘉關切的眼神,想起一件事情,頓一頓后問:「你一直都知道我哥我嫂子之間有問題嗎?這麼久以來,我都以為他們是模範戀人,模範夫妻。」
飛機進入雲層之後,視線所及都是茫茫一片,彷彿墜入一團碩大無比揮之不去的混沌。這個過程漫長得無邊無際,好像永遠沒有盡頭。不知道過了多久,飛機終於突破了雲層,久違了的陽光浪一樣地涌了出來。
蘇措回答:「是的,我是她最後一個學生。」
蘇措望著他的眼睛,輕https://www.hetubook.com.com輕開口:「我剛剛做了個夢,又夢見為止。」
「能開的質量好的車就是好車。」蘇措拍拍她。
「什麼時候的事?」蘇措問她。
蔡玉想一想,「一年了吧,就是你上次離開后不久。本來想早點讓你來看,但是我知道你是一有空就會來,現在肯定忙,不然早就來了。」
陳子嘉臉色平靜,目光深深地看著她且朝她走過去。
蘇措默默站在靈柩前,自己的導師容顏如生,好像只是在安靜地睡覺。
「看什麼?」陳子嘉終於側過頭。
鄧歌瞪一眼她,「所以讓你別跟我們搶著付錢。這麼多年的室友,你跟我見外?」
幾秒鐘內蘇措已經調整好臉部表情,笑盈盈回答:「一回來就忙著博士論文,天天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好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這裏人太多了。」
「師兄,我想明白了,抱歉給了你錯誤的希望。很多年前,我已經答應了他,就不能再答應你什麼。」
陳子嘉幾時看到過蘇措露出那種表情?初看是生氣和嚴肅,但是看到眼睛深處,則徹底地變了個味道,全是惶惑和不安。他曉得這句話終於觸到她的軟肋,柔聲說:「好,我不再提。」
菜送上來的時候大家的話題都變了,開始轉向了民生經濟。蘇措知道小兩口在四環外買了一套房子,正在商量買車,日子過得非常滋潤,當然也不差請客的那點錢。隨後鄧歌就跟她丈夫爭論起哪個型號哪個車比較好。這些行情蘇措是半點不懂的,只是聽著他們說,時不時地用鼓勵的語氣提幾個問題,換來鄧歌眉飛色舞的長篇大論,一頓飯吃得非常開心。
她丈夫在一旁微笑,「你們感情挺好。」
陳子嘉目光一緊,他終於猜到她要說什麼,本想阻止,可是卻一言不發,只把她的手納入自己手心,攥得緊緊的,等著她把話說出來。
蘇措凝視小姑娘的眼睛,說:「她非常偉大和高尚。你應該過去看看她的樣子。」
蘇措側過目光細細打量蔡玉,她實在不知道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子當年是怎麼挑起整個學校的。
「我不在乎你答應過江為止什麼,那都過去了。他已經不在了,他沒法陪在你身邊,他不能照顧你,他到底是留下了你一個人。你看,這裏現在只有我們,只有我們,」陳子嘉渾身都在發抖,在說那番話的時候,眼裡的光一黯,然後陡然一亮起來,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悲愴和心酸,「你看清楚,你聽清楚。我愛你,蘇措,我愛你,你愛我嗎?」
「不,你沒數,」陳子嘉聲音略一提高,他的嗓音本來就略低,此時聽來,分外嚴肅,「在許一昊前面,你敢說你沒有糊塗過?有一段時間,你甚至都分不清楚他和江為止。而你現在跟我說,你從來不糊塗?阿措,你究竟是欺人還是欺己?」
心口猛然一縮,蘇措不再搭腔,把喝空的杯子重重擱在桌上,站起來往外走;剛踏出一步就被一陣大力扯回去,然後一隻手就緊箍她的腰,她固執地低著頭,卻被陳子嘉用另一隻手擒住了下頜,逼著她直視他的眼睛。英俊的臉孔在她面前放大若干倍,她看到他的眉毛細長,緊緊蹙著,然後漸漸只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眸子的顏色純凈,如極品墨玉打磨之後的那樣,不透明,深得可怕,溢滿了悲愴和痛楚,還有壓抑到最深處的震怒。
「你——」蘇措不能思考,眼前耳邊電閃雷鳴。
小姑娘點點頭,乖乖地走了過去,回來的時候神情迷茫,滿臉淚痕。蘇措給哀樂聲刺|激得頭暈眼花,就繞到靈堂後面安靜的地方,把頭埋在膝蓋里發獃。陳子嘉來的時候,她的手和臉早就給凍得都是冰涼,偏偏自己還不察覺。他也坐在台階上,握住她的手,一言不發,不聲不響地陪著她坐了很久。
蘇措只得不停地賠小心。鄧歌兩個月前剛結婚,現在在某外企工作,她丈夫也是本市人,家庭環境很不錯,自己又是工程師,人脾氣也溫和,對她千依百順和*圖*書的。她們剛剛在餐廳里坐下,他就趕過來了。
蘇措伸手揉揉她的臉,「沒老呢,這麼好的皮膚。真的,你這樣的生活,才是正常人的人生吧。」
蘇措兀自笑起來,一字一句地說:「師兄,我們認識這麼久了,你什麼時候看到我糊塗呢?我做什麼,說什麼,我都有數。」
第二天他們立刻辭別蘇智和應晨趕到巴黎,到中國的機票早已賣完,但陳子嘉跟機場工作人員一番交涉,拿到了兩張預留機票,蘇措鑽進機艙,幾乎虛脫。陳子嘉坐在她身邊,攬著她靠在自己身上。
她這麼勤奮,周圍的人都詫異非常;蘇措看到其餘人的閑散,也同樣不習慣。她這幾年的研究生活每天都過得緊張忙碌,身邊的人也都是忙來忙去,看得習慣了自己也慣了,差點就快忘記世界上不是每個人的研究生活都像一百米長跑似的爭分奪秒。
數年來積攢下來的所有的理智和冷靜統統背棄她,絕塵而去,躲在窗外漆黑的夜色里,對她揚聲大笑,笑聲尖銳刺耳。她的手不受控制,從他的後背挪上去,緊緊攀住他的脖子。她觸碰到他頸上的皮膚,可就連那裡都是炙熱的,帶著薄薄的一層汗意,簡直燙手。
蘇措連連擺手,拖過了菜單,「你們的喜酒我都沒喝到,我請客賠不是。」
陳子嘉用看孩子一樣的眼神看她一眼,略略一笑,「怎麼會沒有問題,世界上哪一對夫妻戀人之間沒有矛盾,不過都是忍著,咬牙把苦難吞下去。」
「沒什麼,」蘇措立刻寬慰地對她微笑,「就是覺得很好,不知道說什麼。」
有意識的時候,她伸手去拉開他,可是她有多大力氣,他也用了數倍的力氣來擁緊她和吻她,唇舌一寸一寸地深入,屬於他的氣息一路攻城略地,輾轉吸吮著奪走了她的呼吸和空氣,和一切。蘇措彷彿聞到葡萄酒的味道,也迷惑了;掙扎時她瞥到窗外漆黑一片,再瞥到他濃黑的睫毛和眼睛,意識瞬間全部潰散,力氣詭異地消失殆盡;她什麼都顧不得了,什麼都不再管。
「我不就是為你擔心嘛,」鄧歌說,「不過估計我也是白費勁,我記得那時,你連陳子嘉許一昊這樣的都不要,還有幾個男人看得上?」
「我奶奶是什麼樣的人?」她繼續問。
蘇措很習慣國家物理研究所,很快的,她跟研究員老師、研究生都認識了,上下都相處愉快。兩所研究所沒什麼太大的區別,不過顯然這裏條件的確是好太多,又在首都又在市區內,跟西北那所的檔次完全不一樣。剛來了幾天,蘇措的名聲也很快就傳開了,在食堂吃飯的時候,認識不認識的人跟她招呼。她照例回個大方的笑容。如果還有人不知道她,旁人就嗤笑說,你還不知道嗎,是原子物理研究所調來的大美女啊。
鄧歌凝神一想,倒笑了,「說得你自己好像不正常。噢,的確不正常。我說,蘇措,趕緊找人嫁了,研究所有合適的同事沒有?沒有的話,我給你介紹幾個。」
蘇措一瞬間動容,腳彷彿給釘子釘到了地面上。
睡醒后她才開始考慮自己的去向,學到這個分上,除了研究所和大學,也沒有別的去處。她睡得頭痛,但思路不亂,她想起張楚勸她的話,國家物理研究所的設備和專家比原子物理研究所的確更強,她的專業更幾乎是純理論,幾乎不涉及保密內容,在這裏也能更好地接收到科學前沿的信息等等,他說的字字句句都在理,蘇措終於決定留在國家物理研究所。
蘇措忽然膽怯,不敢抬頭,直直盯著前方某個角落,然後聽到他的聲音:「你回來了一個星期,居然不告訴我?」
她的博士論文答辯順利地完成,評委老師都給出了極高的評語。神經一松下來,蘇措在宿舍里蒙頭大睡了足足兩天。
蘇措無奈地看她一眼,「你現在是掉到蜂蜜罐子里了,就見不得別人孤家寡人。」
矗立良久,陳子嘉靜靜看著她,說:「趙若教授昨晚過世了。」
陳子嘉跟空姐要來一和-圖-書條毯子,搭在她身上,「阿措,你睡一會。人總會百年歸老,擔心多了,又有什麼用。」
「怎麼了?」蔡玉問她。
這樣很自然地說起楊雪和盧琳琳,說著鄧歌上下打量她,「蘇措,只有你了。我估計,你這幾年下來,到底還是沒給自己找個男朋友吧?」
在約定的飯店門口一碰面,鄧歌就義憤填膺地開始罵她:「回來這麼久了居然不跟我聯繫!我的喜酒都沒喝到!」
那篤定的聲音使得蘇措陷入了沉思,然後邊想著,竟也沉沉地睡了過去。其中她醒來過幾次,看到的永遠千篇一律的雲層和亮眼的光芒。
「說起來,幾年下來,你都沒變啊,」鄧歌把菜單遞給服務員,「看來研究生這五年,你真是清心寡欲地過日子,眼角連皺紋都沒有。哪像我,天天愁工作,愁房子,老得不行了。」
再次躺到床上去的時候,蘇措很快就睡著了,起初倒是睡得好,不過在醒之前做了個夢,像是光怪陸離的電影鏡頭,全是零散的碎片。起初是趙老師,她穿著白色大褂在實驗室里走來走去,說,小蘇,粒子軌跡圖給我看看;隨後出現的是爺爺,他豎起眉毛,兇巴巴地說阿措你怎麼又不聽話;再之後是過世的父母,兩人對她笑著,摸著她的臉蛋,說,我們家阿措最聰明了,爸爸媽媽永遠都愛你,兩個人還是年輕時的那個樣子,一點都不老。最後是江為止,他坐在棋盤的那頭,還是那麼英俊,以從未有過的認真神情說,阿措,跟我一起上華大,好嗎?我不許你考別的學校,那樣我就看不到你了;要是你變了心的話,讓我怎麼辦呢?
下課後,齊小飛領著一幫小孩子呼啦一下圍過來,蘇措就帶著孩子們跳繩,扔沙包,直到滿頭大汗,歡笑聲驚動了山間的一隻只飛鳥。
儘管趙教授去世,可是博士學位還是得繼續念下去。在趙教授生病的半年裡,她給蘇措介紹了國家物理研究所一位名叫張楚的教授兼博導。在葬禮上蘇措已經認識了他,四十齣頭的中年人,話極少,只待在實驗室里,不喜歡拋頭露面,是那種潛心做學問的學者。他對蘇措指點良多,不過到底分隔兩地,在很多問題上交流相當不便。
「你倒是想得開,你是最擅長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難怪學了物理。」
去世前趙教授留下了口頭遺囑,所有的財產全都捐給國家,書留給蘇措。人人聽說后都在感慨,到底是對關門弟子更加偏愛一些。
下飛機之後趕到醫院時,已經是傍晚了。趙教授的靈堂就設在醫院,國內物理學界的科學家來了許多,就算是不能來的也都送來花圈。舉目望去,到處掛著白幔,花圈裡三層外三層地擺得滿滿當當,配合著哀樂聲,實在讓人動容。
工作定下來之後,她開始聯繫以前的大學同學,以前班上二十位同學大都分散在全國各地,還在這個城市裡的幾乎不到十位,而且都是男生。楊雪、盧琳琳研究生畢業之後去了南方的一個大城市,想碰面都碰不到,只有鄧歌因為是本市人,電話也沒變,一下子就找到了。
她丈夫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愕然地問:「你還沒男朋友?」
來人笑容滿面,緊緊握住陳子嘉的手,極客氣地回答:「陳先生,您太客氣了,哪裡的話。其實早就該來的。」
問題很快就來了。論文快收尾的時候,蘇措才發現趙老師臨時交給她的任務里,有一部分里涉及到的理論需要用到強子對撞機做實驗室,而這樣的對撞機全世界只有五台,國內有隻有國家物理研究所才有。張楚知道情況后,讓蘇措寫了個申請,二話不說就把她調入了國家物理研究所。
蘇措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變化,老半天回不過神。
周末的時候實驗室一下子安靜多了。蘇措忙完手裡的工作,終於想起去食堂吃飯。一出實驗大樓門口,就看到陳子嘉站在外面的陽光里等她,他穿著件深褐色大衣,英俊得不似凡人,風度翩翩,回頭率起碼達到了百分之兩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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