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結局

「是的,半個月前,我結婚了。」蘇措重複一遍,說著看到她手在發抖。
蘇智三言兩語地把許一昊的情況介紹了一遍,然後鬼使神差地指著江為止的照片說,他們長得很像,就像兩兄弟一樣。
這一問她的臉再也不可避免地一紅再紅,隨後才意識到他的手停在自己胸前的那道傷口處,她狠狠地瞪他一眼,才說:「好些年了,哪裡還會疼。」
陳子嘉緊一緊她的手,「你能帶我來見他,很好。」說著他停下來,打量著身邊一座墓碑上的照片,「是他?」
蘇措忍不住笑得更開心,想說什麼的時候聽到陳子嘉在問:「吃晚飯了沒有?」
沈思錄「嗯」了一聲:「那也好。」
是的,總有人懷念逝去的一切不得解脫,又總有人經過漫長的時間終於掙脫逝去的一切加諸在身上的束縛。有人說,人們的記憶終將會被時間沖淡;也有人說,人的記憶將會隨著生命永存。而最終的答案,誰又能夠給出?
無奈地一嘆,陳子嘉說:「我就知道你心裏清清楚楚。你漸漸疏遠我,我原以為是許一昊的原因。」
可惜陳子嘉也在出神,同樣是很久后才想起走過來。他容光煥發,穿著一身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筆的白色禮服。蘇措從未見到過他穿禮服,一時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渾然忘記該做什麼。陳子嘉大步走過來,在她耳邊輕聲說:「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我算是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傾國傾城了。」
「寧可信其有。」陳子嘉握著她的手一緊,堅持說。
睡醒的時候陳子嘉卻不在身邊,蘇措心裏沒來由地一空,她苦笑,這才多久啊,都有些不習慣了。正想著,陳子嘉拿著水杯輕輕地推開了門。
陳子嘉在看見她的時候有一瞬間的迷惑,用絕不會被外人察覺的目光打量她了一番,然後禮貌得體地介紹了自己。
江母把目光轉向陳子嘉,客客氣氣的點個頭。
她身上的香味竄進鼻孔,陳子嘉咬咬牙一忍,提醒她:「現在也是你的爸爸了,晚上吃飯的時候,你不是也叫得很好。」
陳子嘉也蹲下去,把手裡那束素白的花放在墓碑前。
江母仔仔細細地看看那張照片,半晌后才說:都是年輕時候的事情了,那時候,我們這群人,作為年輕老師,給國家派遣到杜克大學訪問,有半年的時間吧。
所有的問題都好辦,最麻煩的,就是找不到伴娘,以前的女同學都結婚了,研究所的同事里也挑不出合適的人選。
陳子嘉微笑著接上一句:至少,我們所擁有的,還有現在和將來。
「沒有,我一下班就過來了。思錄,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本想在結婚前帶你來的,」蘇措慢慢地說,「可是後來覺得,既然放下了,就無所謂什麼時候了。」
「他會看到的。」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
「高中的時候,我們開過玩笑,誰后結婚誰就當對方的伴娘。」蘇措嘆氣,「可是這麼些年下來,她還沒有結婚。」
「嗯。」蘇措好像忽然想起這件事情一樣,目光一下子深深遠遠,半晌不說話。
蘇措在這方面確實反應慢了很多拍,她知道他身體發燙,渾身綳得緊緊的,環著她腰間的手順著脊背往上遊走,卻沒想明白是為了什麼,疑惑之下奇怪地轉頭過去看他,「怎麼——」
真的到了結婚登記那天才發現民政局人多得讓人吃驚。據說那天是幾年難得一遇的好日子,在傳言中,在那日登記就肯定一生一世云云,所以到處都擠滿了前來登記結婚的情侶。在他們前面起碼排了數十對,而且還有人陸續地進來。蘇措看得倒吸一口涼氣,頓時萌生了退意,跟陳子嘉商量:「還不到十點就這麼多人,我們明天來吧。」
「累是真累,但更多的,是幸福。」應晨聲音陡然柔和下來。
「人都有管不住自己的時候,不奇怪。」陳子嘉說。他真是覺得匪夷所思,她已經被他抱在懷裡這麼久,怎麼會完全察覺不到他身體的反應?他惱火她的遲鈍,恨恨地說,「例如我現在。」
陳子嘉黑如墨玉的眼睛里光芒一閃,威脅地晃晃結婚證,「怎麼,還想離婚?我告訴你,想都不要想。」這樣一張紙就把兩人拴在一起,然後就結婚了?看著陳子嘉小心翼翼地把那張證書收好,蘇措隱隱覺得四周像做夢一樣微微晃動起來。夕陽西下,把萬物染成了金紅色。茫然中她抬頭看陳子嘉,他也正在看她,微笑著,心滿意足地看著她,臉上那種神情,蘇措從未見過。大約,可稱之為「幸福」吧。在這樣絢麗的夕陽中,那樣幸福的神情,對未來生活的期許,反而莫名地真實起來,讓她有種前所未有的安心感覺。
蘇智猶豫著,「看到那張照片,還有他們那麼像,再遲鈍的人也能想象出當年的事情。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吧。真是一筆爛賬。」
蘇措笑得歪歪倒倒,最後俯在他的肩頭髮抖,「什麼答案,我不在乎。你在我身邊和*圖*書就可以了。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會懷疑你半分。」
兩人就慢慢地開始聊天。知道蘇措的工作后,沈思錄沒什麼意外,只輕輕說了一句「我知道你能實現他的願望」就再不提起與江為止有關的任何事情,她不說,蘇措自然更不會多說什麼。兩人說著以前同學的舊事,然後也說了說自己的近況,曾經的默契在言談中一絲一縷地又回來了。
西邊天空懸著熔金般的落日,夕陽宛若一件華麗的大氅,遮天蔽日地飛揚在西天上。它的光芒落到哪裡,哪裡就就給照得輕飄飄起來,所有的場景彷彿突然間顯得又高又遠,神秘而幽遠。
「……需要穿什麼?」
蘇措回神,才想起她說的是什麼,「你答應做我的伴娘?」
江為止的母親打量她幾眼,最後淡淡一笑,「小措,你比念高中的時候還要漂亮,為止知道你能來,大概也不會再牽挂什麼了。」
然後她就被他壓倒在沙發上,吻就侵襲了上來。察覺到這個吻跟以往不一樣的時候,她的睡衣都被他解開得差不多了,她對著天花板眨了兩下眼睛,臉頓時燒得通紅,雙手不動聲色地環上他的脖子。
愉快地笑了兩聲,蘇措抿著嘴角,說:「你跟我半斤八兩啊。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也這麼吃驚。」
其實從婚禮的前三天他們就忙起來,蘇家的親戚大都來了,一時也是千頭萬緒。好在應晨已經把他們的住處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哪怕如此,那兩天各類的大小事還是接踵而來。蘇措本來已經跟單位請了假,可是在婚禮的前一天下午的時候還是被臨時叫回去上班。實驗室一台剛剛引進的貴重分析儀器出了問題,偏偏這台儀器又急著要用,她加班加點地忙到半夜,回到家睡了不到五個小時,一大早又不得不痛苦地起床準備。
蘇措隨即想起來今天的確是周末,也不那麼著急。安靜地縮在他懷裡,腦子裡不由自主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臉頓時熱起來。
「謝謝你。」蘇措擁抱她,感動地說,「你這番話對我意義重大。」
蘇措把目光收回來,好奇地說:「原來結婚這麼麻煩,不知道離婚會不會快一點?」
房間里那麼溫馨的氣氛使得兩人相視笑了。
「謝謝你。」陳子嘉笑著道謝,挽住蘇措的腰站起來,離開民政局。
陳子嘉拉住她,「不行。今天日子這麼好,以後就未必了。」
沈思錄也在一旁讓化妝師在臉上塗抹,她神情若有所思。應晨起身離開后,四周也無旁人,她才看向蘇措,問她:「昨晚我看到客人名單,真是嚇了一跳。」
陳子嘉目光定定地看著蘇措,「好。」
那天的熱鬧兩人到後來已經記不得那麼多,因為兩人都喝了不少的酒,不過當時的情景攝影機和相機都非常忠實記錄了下來。蘇措想,大概以後老了還可以把這些光碟找出來,看看年輕時候的風華正茂和那種幸福吧。
從茫然的記憶里掙脫出來,蘇措終於看到眼前的人和周圍的環境。她現在不是在高中教室里,也不是在跟曾經的那個人說話,時間空間徹底變化顛覆,半點痕迹都沒有。
晚上超市裡人多得很,熙熙攘攘的。陳子嘉推著購物車,蘇措挽著他的手臂,漫不經心地往車裡放東西。
「你老公的電話?」
蘇措神情一緊,那句話在嘴邊打了個旋,還是說出來:「思錄,我結婚了。這周末舉行婚禮,如果你方便的話,能不能來當我的伴娘?」
話音未落,陳子嘉一翻身再次把她壓在身下,頭微微一低,用唇堵住了她下面的話,然後又是一番纏綿。
陳子嘉背對著蘇措,打量著那幅字,半晌沒有說話。良久后,他細心地把字卷好,放回書架上的原處,才轉頭回來看蘇措,把她擁在懷裡后緩緩開口,卻不是回答她的問題,而說著別的事情:「我在國外的那幾年,差不多每天都會看看這幅字。每看一次,我都會跟自己說,我絕對不能讓你再離開我,所以,我請趙老師無論如何要把你調回來,西北太遠了,我沒辦法照顧你。」
蘇措一默,挽著他的手臂,輕輕地說:「你信不信,我是第一次來看他。」
蘇措擺手,「三天不練手生,早不行了。記得小時候臨摹得最多的,就是《顏勤禮碑》。念研究生的時候去看過真跡很多次,寫得真是好,可是再也沒有動筆的念頭了。」
沈思錄抬起目光,半晌后才說:「你怎麼想到找我的?」
沉默地聽完蘇智的講述,蘇措低語:「我在許校長的辦公室也看到過那張照片。」
白皙的皮膚一旦暴露出來,屋子裡的溫度就迅速攀高,哪怕空調使勁地噴出涼氣都不管用。望著做夢都想要擁有的人,多少年積攢下來的自制力和**瞬間崩潰。陳子嘉俯身重重吻著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氣勢凌人,彷彿要把她徹底佔為己有。忽然他聽到身下的人低低地呻|吟了一聲,陳子嘉渾身一震,用毛巾被把蘇措一裹,抱著她朝和-圖-書卧室走過去。
雖然已經拿過結婚證,但是婚禮給人的感覺更像正式結婚;就像一件事情,告訴世人之後才有了普遍的意義,眾目睽睽之下,每個人都是這個時刻的見證。婚禮的主婚人是陳子嘉父親的一個朋友,極德高望重,說出的話,字字句句都是金石之音。
窗外月朗星稀,陳子嘉看到她笑容真切,眼睛波光粼粼,靈氣竟然蓋過了月色。他終於知道她是徹底放開了。他將她摟入懷裡,兩人自此終再不提舊事。
陳子嘉心疼地摟住她,把她固定在自己懷裡,說:「不要動。今天是周末,再睡一會,明天再去照婚紗照。」
「我也有錯。」蘇智搖頭。
坐下之前,陳子嘉就用不動聲色的目光把沈思錄打量了一番,再伸出手去,用禮貌且絕不疏遠的語氣說:「沈小姐你好,聽阿措提起你很多次。」
蘇措心裡有數,頓一頓后回抱住他,「當時躲得那麼厲害,其實,只是怕忍不住會喜歡你……可還是沒能躲過去……」
沈思錄低著頭想了想,「你願意嫁給他,就是很愛他了?」
江母臉色驟然一變,呼吸驟然急促。蘇智頓時就知道說錯了,他尷尬得七手八腳地想補救,詞不達意地說,師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容貌有點相似而已。哎,世界上長得像的人太多了。
沈思錄坐近一點,仔細看著蘇措搭在玻璃桌上的手,「好漂亮的戒指。你老公真是很愛你,」說著她一笑,「其實,就算不是因為那番話,我也要去見見他。」
蘇措端詳了那幅字足有半分鐘之久,才嚴肅地撇嘴說:「字體結構鬆散,線條過粗,筆畫稍顯疲塌。很糟,」說罷自己笑起來,「你怎麼還留著,我都不忍心看了。」
應晨聲音忽然低下去,嘆口氣說:「是我任性。」
喂著蘇措吃了醒酒藥之後,陳子嘉睡意全無,蘇措也沒睡,兩人看著窗外蒙蒙的天色,有一搭沒一搭聊天,聊起了很多事情。
蘇措搖頭,然後微笑,「其實,我還沒有來得及承諾他任何事情。」
那日兩人醉得厲害,回家是不可能的了,就回了陳子嘉的父母家。一進卧室,兩人的疲憊就顯露出來,把禮服一脫,沖了個澡就爬上了床,睡得天昏地暗。
半晌后江母的表情才好看一點,心平氣和地說,你也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不過她是女孩。
蘇措沒說話,低頭看著地面,輕輕點點頭。
蘇措彎腰拾起捲軸,本來準備遞還陳子嘉,卻在看到他臉上的神情微微一變時改變了主意。她不客氣地打開它,同時問:「是誰寫的?居然還裱起來了,為什麼不掛著?」
在場的兩位工作人員相視一笑,說:「恭喜你們。雖然你們是今天最後一對辦理結婚證的夫妻,但也是最漂亮的一對。」
兩人額頭相抵,輕輕微笑起來。
蘇措側身,「其實我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蠢,我欠的哪裡是錢呢?可是怎麼都控制不住自己。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說到這裏,他一頓就不再往下說。
「你不也還記得?」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是沒亮,落地窗帘外照例一片漆黑。陳子嘉比她醒得還早,右手支著頭俯看著她,嘴角帶著濃濃笑意,目光清醒得很,半點睡意都沒有。他柔聲問:「醒了?」
蘇措怔怔很久,繼而露出個苦苦的笑容,「你信不信,好多年下來,我都不敢想如果為止還在,我們會是什麼樣子;我不想,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們會不會在一起。」
蘇措一默,然後說:「大概,還有一個。」
蘇措想一想,說話時聲音帶著笑:「起初是有的,後來就沒有了。」
「迷信啊迷信。」蘇措不以為然,「我們好歹都是飽受中西方正統教育有高學歷的博士,不應該信這套。」
蘇父握住她的手,鄭重地遞給陳子嘉。
「誰?」
陳子嘉笑著吻她的額頭,「難得看到你這麼迷糊。」
「都不問清楚,」陳子嘉起初愕然,後來瞥到蘇措臉上忍俊不禁的表情時,也就大笑,「就敢跟我結婚?」
「你答應就好。」蘇措鬆了口氣。這時手機響了起來,是陳子嘉打來的電話,說就在附近,一會過來接她。
蘇措眼睛一縷光閃過,那種光芒看得沈思錄些微失神,她思考著什麼時候見到過那種光芒時,聽到她清清楚楚地說:「是,我愛他。我會徹底地拋下過去。」
蘇措臉上的笑意再也掩飾不住,她抬起頭,略略踮起腳尖湊過去吻陳子嘉,說:「如果不是我自己願意,我也不會留在國家物理研究所的。」
過去了就過去了。
蘇措拿著遙控把電視的聲音關小一點,才說:「子嘉,你知道我為什麼不用我伯父伯母的錢嗎?他們收養我的時候,家裡人都建議讓我改口叫他們爸爸媽媽,每個人都認為這個能讓我找到家的感覺。是啊,我的確是找到了。我記得我第一次叫伯父伯母爸爸媽媽的時候,他們都哭了。可是,你知道嗎,我的心理上總是改正不過來。和-圖-書我的親生父母因為救我而去世了,而我管別人叫爸媽,好像……是對他們的背叛。高三的時候,我就想,我一上大學之後,就不要再用他們的錢了。我跟自己說,這樣我就能少欠他們一點。」陳子嘉溫柔地看著她,「不是這麼回事。你站在你親生父母的立場想一想,如果他們在天有靈,他們願意你怎麼做?他們那麼愛你,肯定是希望你好好生活,希望你伯父伯母能代替他們照顧你,還有我的爸媽。父母的愛最偉大之處就在於無私。阿措,一個人有很多的父母,是一種福氣。」
「那是難免,這都多少年不見了,」蘇措說,「去一趟超市吧,我要去買點東西。」
「嗯,是的。」蘇措蹲下去,細細打量照片里的面容,低低地說:「為止,我們來看你。九年了,你還好嗎?」
陳子嘉笑容狡黠地湊到她的唇邊,「那我問你,你說你們大學宿舍的幾位同學都有我的照片,你有沒有?」
蘇措莞爾,「齊家屯小學的事情。」
蘇智點頭,指著照片上另一個人,說,那時候雖然年輕,但照片上的這些人都事業有成了吧,他現在好像是華大的許校長呢。
陳子嘉問她:「在想什麼?」
「酒喝得太多了,」蘇措痛苦地說,「你呢,是不是胃疼又發作了?」
看不見他的表情,還是聽得到他胸口的心跳陡然加快。蘇措輕鬆地一笑,「是嗎,你不提我都忘了。我們說點別的。」
「過兩天有沒有時間,我們跟爸媽一起回家,」說完她一頓,「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我問了王阿姨,她說這周你出差,恰好在這裏。」蘇措首先開口。
沈思錄愕然,「高三時候的那番戲言,你還記得?」
沈思錄也挑眉,回看她,「想當年——」然後想起這裏不止她們二人,於是緘口不言。
看著她消失在電梯里,兩人也離開酒店。四周華燈初上,陳子嘉一邊拿著車鑰匙,一邊用不置可否的語氣說:「看得出來,你們還是有芥蒂。」
陳子嘉眺望著層層疊疊的公墓,並不意外地說:「我猜到了。」
沈思錄垂頭,然後又抬起來,長長的捲髮在空中一彈,「很好,很好啊。恭喜,恭喜你。」
第一次醒過來的時候蘇措看了看時間,凌晨四點而已。她渾身都疼,可是還想翻個身,這個念頭剛一閃過,就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動彈。她跟陳子嘉還維持著入睡的姿勢,用罕見的力氣緊緊相擁著,雙腿交纏,輕輕一動,就會吵醒對方。牆上的壁燈還開著,發出橘紅色光芒,在他眼瞼上投下一片陰影。他此時分外安靜,雙手環繞在她的腰間。那無可挑剔的五官和臉龐讓蘇措有一瞬間的迷惑,然後嘴角就漾起了笑容,稍微朝他懷裡縮了縮,她閉著眼睛再次睡了過去。
「她為什麼沒有結婚?」陳子嘉側頭。
蘇措在他懷裡,感慨地說,原來時光從來一刻不停。
那晚臨睡前,陳子嘉問她:「你到底承諾過江為止什麼?」
陳子嘉心滿意足,帶著一臉理所應當的表情湊過去,蘇措頓時知道他要幹什麼,推開他的時候緊張地環顧一圈周圍。陳子嘉本就是要嚇她,此時見到目的達到,笑著牽住她的手。
陳子嘉心裏一種名叫幸福的東西溢出來,他捧住她的小臉定定看了會,再咬咬她的耳朵,「我會把這話和那幅字一起裱起來。」
得知這個消息后,應晨瞠目結舌地看著蘇措,「你真的就沒有還沒結婚的朋友?實在不行,陳子嘉不是還有一個表妹嗎?讓她來吧。」
那一聲「嗯」尾音上揚,明顯地帶著危險的訊號,讓蘇措覺得自己說不說都是個大問題,權衡利弊后終於老老實實地交代:「後來,我覺得你有點喜歡我的時候,就把照片給了別人。」
去公墓那天,天氣好得詭異。蘇措一言不發地領著陳子嘉在城市近郊的山上拾階而行,任憑陽光把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拉在草地上。現在不是祭拜的時候,那麼大一片公墓幾乎沒有人煙,只有一塊塊潔白的墓碑在陽光下閃耀著。這裏跟所有的墓地類似,安靜且樸素,語言最少,唯一繁蕤的是草木。所有這一切都彷彿在無聲地說,斯人已逝,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永垂不朽。
看到蘇措靠著枕頭坐著,一副精神不好的樣子,他走過來,手覆上她的額頭,「頭暈?」
兄妹倆對視片刻,又匆忙地別開目光,同時呼出一口氣來。一些事情,到底陳舊了,陳舊到沒有必要說出來,也不必知道。
「嗯。」
蘇措微微頷首,「他馬上就過來,你等一等就看得到。」
「還有——」蘇措注意著他的表情變化,笑眯眯地道,「我不問了。」
蘇措輕聲說:「還用問嗎?」說著她拿了一大串荔枝放到購物車裡,才說,「她沒有我的運氣好。她沒有遇到一個可以讓她忘記以前的人。我遇到了。」
蘇措聲音一啞:「思錄,對不起。」
說著蘇措想坐起來,渾身上下卻像散了架,骨頭咯吱作響,尤和_圖_書其是腰,幾乎快要斷了;她倒吸一口涼氣,跌回一個溫暖的懷抱。
沈思錄瞥一眼蘇措,跟他一握手。
「電視比我還好看?」陳子嘉邊說邊坐到沙發上,掀開毛巾被自己也鑽了進去,從后把她攬在懷裡。
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蘇措也詫異地回頭,看清楚來人後失笑;待來人站在自己身邊之後,她就在沈思錄驚訝的目光中,笑意盈盈地介紹:「他是我老公。子嘉,這是我跟你說過的我最好的朋友,沈思錄。」
那天兩人沒出門,下午的時候蘇措開始收拾東西,她前幾天才把所有的東西都搬過來,堆在書房裡,半點都沒有收拾。
沈思錄表情深遠,說:「你沒嫁錯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你老公是真的很愛你。他這樣的人,沒有人會不動心。就算是你——」
妝化完了,又換上雪白的婚紗,蘇措看了看鏡子,發現自己還不算難看。化妝師她推到門外,炫耀一樣地叫「新娘子出來了」,話音一落,蘇措驚訝地發現外面房間里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半晌沒人說話。她一眨眼,把求助的目光轉向正在跟蘇智講話的陳子嘉身上。
蘇措臉一紅,她微微抬著頭,看著他。他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眸子里倒映出她的身影,清晰的笑容真切得不得了。蘇措本來想伸手去摸撫他的臉,手伸出去,中途一變方向,轉而整了整他本來就無可挑剔的禮服。陳子嘉一把牽起蘇措的手往自己懷裡一帶,難得的是這個時候還不忘記對在場的諸人露出個抱歉的笑容,「現在她是我的了。」
「我記得那次——」沈思錄張嘴要說什麼,聲音卻一停,目光定定看著蘇措身後的某個方向。
陳子嘉鎮定地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蘇措困得要命,化妝的時候昏昏欲睡。應晨很有經驗地安慰她:「都是這樣,今天熬過去了就好了。」蘇措努力睜開眼睛,「你們當時呢?」
陳子嘉拿過捲軸,放在牆上比劃,「現在可以掛起來了,以後你寫一幅,我掛一幅。」
默一默后江母重新打量他,蘇智給她看得心驚肉跳,以為自己露餡的時候聽到她問:那個孩子是叫許一昊嗎,他現在怎麼樣了?
「這裏,還疼不疼?」
江母怔怔,半晌后才說,是啊。你怎麼會認識他的?
蘇智這才恍然大悟,連連稱是。
「是我。」陳子嘉點頭,「還有什麼?」
蘇措恨鐵不成鋼地看他一眼,「我不相信你告訴她我結婚了,她還會不回來。」
「老婆大人,知道了。我早就想買,又怕你不喜歡。」邊說陳子嘉邊從書架上捧下來一疊書,不知道手碰到了哪裡,一個一米多長的捲軸也滾了下來。
陳子嘉又笑又嘆,摟著她狠狠吻了夠本才坐到椅子上,把她放到自己腿上,說:「我什麼都瞞不過你。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也許,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
蘇措輕聲說:「一個高中同學。」
蘇措嘆口氣,「很早了,我腳崴了,你來接送我,那時候就覺得不對;後來,你送我去機場,你平時一般都是騎車,去遠一點的地方都是坐公交車,很少人知道你家世顯赫。那時候放假好多天了,你特地回來,居然一反常態,讓家裡的司機開車送我去機場。這不像你的風格。」
「《聖經》上說,你來自泥土,又必將回歸泥土。」陳子嘉淡淡地說。翠柏掩道,四周太安靜,每句話彷彿都有了迴音。
從來沒聽到有人這麼說過,蘇措深深觸動,喃喃重複:「是啊,我怎麼從來都沒有想到。你說得對,一個人有很多的父母,是一種福氣。」
書實在是多,兩個大書架都放不下。陳子嘉動手把自己的書拿下來,示意蘇措把她那些大部頭的專業書放上去,「先放你的。明天再去買書架。」
陳子嘉壓低聲音,說:「你不知道那個晚上,我是怎麼過的。我守在你的病床前,不斷地想,神曲里所謂的地獄,就是這樣了。」
他那個樣子,蘇措也沒轍,也只好等下去。
整個人陷入床上之後,陳子嘉也覆了上來,他把頭埋在她的脖頸處,小心地撕咬,在她耳邊重複著一句話,聲音低沉喑啞,帶著說不出的誘惑:「阿措,阿措。」
結果那天狀況不斷,好不容易排隊排到了,蘇措卻被告知缺少單位開出的婚姻狀況證明,然後兩人就匆匆回到物理研究所補辦證明,忙乎半天還得不停地應付同事們諸如「哎呀,小蘇不厚道啊,怎麼結婚了也不告訴我們」之類的問候,忙完這一切再返回民政局重新排隊接著辦,最後終於在夕陽西下時把結婚證拿到了手裡。
在酒店大堂里等沈思錄的時候,蘇措就在想象她已經變成什麼樣子,應該還是以前那樣,小巧的個子,秀美的五官,笑起來眼睛就眯成一條縫。事先已經做好心理建設,見到本人的時候,蘇措半點也沒有吃驚。沈思錄穿著很高的高跟鞋,踩在光滑可見的地板上,發出悅耳的聲音。她成熟了很多,頭髮卷卷地披在身後。她和圖書平靜地回了蘇措一個笑容,然後就坐在蘇措對面的那張沙發上。
這句話讓蘇措想起許多事情,笑容頓時一斂,狀若不經意地問:「那時候,你跟趙老師說過什麼?」
陳子嘉抱著胳膊朝她笑,「怕弄壞了,就沒掛。你鑒賞一下,看看寫得怎麼樣?」
洗完澡后蘇措嘴唇緋紅,皮膚顯得更白,把她完全擁在懷裡的陳子嘉看得心潮起伏,唇就要覆上去;恰好整點新聞提到了一個名字,蘇措迅速轉頭過去,指著電視說:「你爸爸。」
這一幕落到房間另一頭的蘇智和應晨眼裡,兩人都微笑起來。應晨若有所思地一笑,「你說,他們的孩子得多聰明漂亮。」
有好幾分鐘,兩人都沒說話,各自想著各自的事情。在這樣的沉默中,蘇措再次開口,對著墓碑上清俊無比的少年照片說下去:「我總是不敢來看你,這麼多年後才來,是不是晚了?你不要怪我。那些年,我真的沒勇氣一個人來,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情。今天我丈夫陪著我來看你,你看到了嗎?」
那晚兩人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夜深了。蘇措累了一天徹底的精神不濟,洗完澡后精神才好一點,裹了條毛巾被縮在客廳的沙發上看一部古代的連續劇,帝王將相演得正熱鬧。這一看,倒是入迷了,也就真看得下去,連陳子嘉什麼時候從浴室出來的都沒發現。
說完她就看著沈思錄,目光都沒動一下。
「你跟我說什麼對不起,」沈思錄輕聲笑,「能結婚是好事情,不像我,一直嫁不出去。一直以來,我都知道,你那麼漂亮聰明,從來都不會缺人喜歡。其實就算江為止還在,你們也未必在一起。」
「嗯?為什麼?」
「很好,很好。」江母溫和的目光掃過蘇措和陳子嘉,再笑了笑,表情複雜,含義不明,最後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先走一步。
「你沒什麼變化,」沈思錄這時才重新打量她,竭力讓表情顯得淡漠一點,說,「我記得最後一次見你的時候,是考後填志願那天,他們說你填了物理系,是江為止本來要念的那個專業。那時候,我就真的不再嫉妒你了。之前我總是覺得你不夠喜歡江為止,他為了你做了很多事情。你卻什麼都沒為他做過。他那麼正直的人,居然借作業給你抄,甚至幫你寫作業,幫你應付老師。你喜歡看奇怪的書,他幫你去大學圖書館借回來;你不想在校慶晚會上彈琴,他就代替你去;你要去滑冰,他就去學滑冰;你喜歡下圍棋,他就花很多時間陪你……」
結果發現準備婚禮的過程遠比想象中麻煩,就連請帖蘇措就寫了數百張,其中幾乎百分之八十的人她不認識,大多都是陳家這邊的朋友,差不多人人身份了得。一團亂麻中,應晨終於回了國,她暫時沒有工作,住得又近,於是天天過來幫忙籌備婚禮。蘇司悅長大了不少,淺褐色的頭髮又軟又細,臉蛋粉|嫩得好像能掐出水來。她會斷斷續續地說出幾個字或幾個單詞,跟蘇措特別親,一口一個姑姑叫得人甜絲絲的。
兩人回過頭去,蘇措看清楚來人,愣一愣后迎上去,「阿姨,您好。」
蘇措嘆氣:「習慣了就好了。因為除了他,我沒別人好嫁了。」
蘇智側頭看她,「我們也不差的。」
沈思錄指了指牆上的鍾,遺憾地搖頭,「晚上我有事情,怎麼說都是來出差的,身不由己啊。你們婚禮是哪天?」
離開數步之後,她終於叫住了他們,說:「小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如果你幸福,為止會很高興的。」蘇措嗓子一下子啞了:「是的,我知道。」
蘇智一咬牙,把話說完:我認識許校長的兒子。
離開公墓的時候,蘇措頓住腳,回頭看了一眼。江母瘦弱的身影在陽光里更加瘦弱,山頭上的風吹得她的衣服飄向另一個方向,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墓碑前,背影筆直,再也沒有回頭。蘇措也無從知道她那時的心情。
當天晚上他們和陳子嘉的家人還有蘇智出去吃飯,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吃飯的時候蘇措低聲問身邊的蘇智:「怎麼,嫂子還沒回來?」
「阿姨你經常來?」
「還要再買個書桌。」蘇措提醒他。
「我每個月來看他一次。」
陳子嘉亦然,露出從未有過的嚴肅表情,一字一句地承諾:「我會照顧她一生一世。」
蘇智露出個苦笑,「她還在生氣。」
「是還不錯。」蘇措回頭看他,點點頭說。
他身體滾燙,雙腿緊緊壓住她的,肌膚大塊相貼,生出了水和火。蘇措最後的意識就此渙散,她環著他的脖子,看到他額頭上的汗水滴下來,落在她的頭髮里。
沈思錄盯著她,「噢,什麼時候?」
兩人先給雙方的父母敬酒。蘇措看著面前早就不再年輕的父母,一鞠躬到底,「爸,媽,這麼些年,謝謝。」說完才發現自己眼眶發酸。
蘇措說了日期,沈思錄當即答應:「沒問題,前一天下午我給你電話。」
「什麼時候我陪你一起再去看看。」陳子嘉不無遺憾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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