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雕刻時光(四)

蘇措靜靜坐在花壇邊上,蘇智目光不移的盯著她的臉。他發現她臉上的表情變了幾變,然後陷入沈默,半晌后才回說:「哥哥,你不知道我花了好些年才明白,為止到底已經去了,他再也不會來了。我等他等得好久,等了一年又一年,我替他實現了夢想,他還是沒有回來。」
他們結婚的當日蘇智跟應晨還是維持著這樣的狀態,在長輩父母的面前裝得什麼事情都沒有,言笑晏晏,獨處時卻互不交言。
半晌后江母的表情才緩和一點,心平氣和的說,你也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不過她是女孩。
那番談話之後蘇智匆匆告辭。話說到這一步,故事的框架大抵已經出來,不難想象當年的事情,他不想深究,及時的打住了念頭。
複雜的神色從陳子嘉眼底一閃而過,他頓一頓,說:「他人相當不錯。我忍不住嫉妒他。」
「這可由不得他了。關係就在那裡,誰讓他無論如何都要娶你?」蘇智心裏一個聲音也在說,你能嫁出去,我的一塊心病也就好了。一個人如果有個這樣的妹妹,終究是好事情。
好在我們都是知道,生命不會永被拘囿於一時一地——這也是我們等待下去的動力。
江母仔仔細細的看看那張照片,半晌后才說:都是年輕時候的事情了,那時候,我們這群人,作為年輕老師,給國家派遣到杜克大學訪問,有半年的時間吧。
不過他已經沒太多時間去思考陳子嘉和蘇措將會如何如何,他跟應晨之間面臨的困境也讓他無暇顧及別人。實際上從那時開始,他沒再過問兩人發展的情況,直到二人結婚前夕。
應晨拿一隻眼睛斜他,終於撐不住笑了。
蘇智握著應晨的手,朝掌聲最密集的地方走過去。陳子嘉蘇措在眾人的注視下,相攜著走出來;他們腳步完全一致,走得雖然不快,每一步卻很穩,從容不迫。蘇智想起自己結婚的時候,不覺笑了,他和應晨也是以這樣的步伐出現在大家面前——那時他就確信無疑的知道,毫無疑問,他們會這麼一輩子走下去。
第二日中午的他特地去了一趟物理研究所,蘇措穿著白色的工作服偕同一幫同事從樓上下來,談笑風生,顧盼神飛。她個子本來就高,穿著長長的工作服就更顯得出挑。蘇智一眼就認出了她,朝她走過去。
原來就在他登門拜訪的前一個月,江為止的父親因為癌症去世了。江母以為他是江為止父親曾經的學生,客氣的接待了他。因為撒謊的緣故,蘇智在客廳里如坐針氈,依然不自覺的留心到桌子上半攤開的一本相冊。他剛進屋的時候,江母正在看那本相冊。
然後這番談話終於宣告失敗。
「阿措啊,你真不知道你自己多麼出色?」蘇智看著她,「世人又不是瞎子,那麼多人喜歡你,怎https://m.hetubook.com.com麼會沒有緣由?昨天給爸爸打電話的時候,他跟我提起小時候給我們算命的那個先生,他說的話,到還真准。」
時間緊迫,他們沒有聊太多,不過蘇智已經從陳子嘉的笑容里得到了答案。不過一個晚上,蘇措再面對陳子嘉時,不論是眼神還是神態有了些明顯的不自然,就像孩子一樣,努力裝作鎮定和不受影響,可是身體的每個小細節都出賣了他們。看著陳子嘉的時候,她屢屢失神;在他靠近時下意識的絞手指;笑容語氣強自鎮定如昔,但每句話出口前都會有個短暫的停頓,彷彿怕觸及什麼敏感詞彙。她不自然的這種狀態蘇智從未見過。雖然若干年後,他才知道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那時候他無疑也猜到了,畢竟前一日晚上,他看到陳子嘉小心翼翼離開她的房間,從外掩上房門。
蘇措渾身的變化微乎其微,不論是笑容還是神色,彷彿她昨天才離開他。就連她身上的衣服都還是大學時代的衣服,牛仔褲都洗得發了白。她的頭髮比以前略短了點,兩鬢的頭髮用藍色的皮筋扎著,跟著其餘的頭髮一起披在身後;蘇智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每次阿措這樣梳著頭髮,都會讓他想起小時候的事情。
應晨沒有任何吵架的打算,她最後也只是說了一句:「你終於下定決心了。你要回去就回去吧。我不再攔著你。你回去了事情會很多,所以司悅跟著我。」
蘇智雖然猜不出陳子嘉到底跟邵煒說了什麼,但是他能想象到哪個時候他的神態,風度翩翩彬彬有禮,言語妥貼不會有失,自信滿滿微笑,容貌氣質就是讓人覺得挫敗,幾乎不給對方留下希望。不論是誰,永遠絕不會希望陳子嘉有這樣的對手。
陳子嘉想起昨晚的情形,搖頭苦笑,說了那時的情況。
「用情太深,收回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蘇智想起以前,如是說,「平心而論,我也不希望我的妹夫是他,那樣的話,阿措永遠都無法擺脫過去的陰影。」
江母拿過相冊,重新翻看起來。她對這個漂亮的年輕人很有好感,也不避諱他是外人,又或許是因為寂寞太久,想找人說說話,於是手指輕輕的劃過相冊,慢慢的,帶著回憶的語氣介紹,這個是你老師年輕時候的照片,他是我的兒子,叫江為止——
「想起這幾年都是他在阿措身邊,我沒辦法不嫉妒。我去找他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他桌子上的照片,是他跟阿措的合照,鑲在不大的象框里,」陳子嘉語氣一改,再開口,「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阿措就在那所希望小學,可是還是想去見見邵煒,我想讓他親口告訴我。見到他本人的時候,真是有點后怕。」
「昨天你在哪裡接到阿措?她果hetubook.com.com然還是以前那樣,倔得厲害。不論怎麼說,來之前也應該告訴我們一聲,要是邵煒不在,豈不是讓她白等半天。」
應晨非常感慨,像是忘記數日來的冷戰,主動跟他說話:「難怪啊。陳子嘉去哪裡再找這麼一個蘇措?」
好在後來終於出現轉機。蘇智一直知道自己的妹妹是罕見的美女,可是蘇措穿著婚紗緩步出來的時候,他還是大吃一驚。
原來以為有孩子之後會好點,卻不曾料到連生孩子起初也是應晨的手段而已,明明知道,卻沒法子拒絕她的要求,每次似乎都是她有理,而自己面對質疑和追問無從躲避,蘇智不得不答應留在國外;按照以往的規律,她每進一步,他就習慣性的退一步,忽然,機會來臨的時候,他不想再退讓了。蘇措的話對他來說,影響相當巨大。不論什麼事情,蘇措從不給他建議,但這次以非常肯定的語氣說「我覺得,你應該回去。」
默一默后江母重新打量他,蘇智給她看得心驚肉跳,以為自己露餡的時候聽到她問:那個孩子是叫許一昊么,他現在怎麼樣了?
剛剛的細節半點不拉的落入蘇智的眼底,他搖頭:「沒這麼簡單。」
回家之後,蘇智跟同學打聽到江為止父母所在的學校,是本市的一所重點大學;隨後他又拜託幾位在這所大學讀研的高中同學幫忙,終於打聽到他們的住處。住處自然也是住在學校里。那時,他只是想遠遠的看一眼他的父母,看他們過的好不好,絕對沒有料到後面發生的事情。
蘇智已經結了婚,孩子都有了,考慮的事情深入得多,沉默之後就問:「你也許不在乎,你父母也不在乎?他們會讓你等多久?這一年多,是不是天天被催?」
蘇措挽著蘇智的胳膊,笑盈盈的介紹:「這位是我的親哥哥,叫蘇智。」
招呼完之後,蘇智拉著蘇措到了花園,端肅了神色問:「既然結婚,就要負起責任來。陳子嘉對你如何,你心裏比我更清楚。江為止的事情,真的就過去了?阿措,我擔心你,結婚這種事情,不能勉強,否則,最後受傷的,還是你們。」
蘇智是第一次聽說「邵煒」這個名字,感慨萬千的說:「世界上女孩子那麼多,為什麼他會遇上阿措。他人怎麼樣?」
「不知道。」
「前兩年的暑假我回國了一趟,你記得這件事情么?你沒有跟我一起回去。」
「也不至於,再說我會說服他們,我有數,他們會喜歡阿措的,」陳子嘉搖頭,「其實問題從來都不是他們。」
陳子嘉想起那時候,他清清楚楚跟他說的那番話。他說,阿措這些年的事情,你看在眼地,雖然你在她身邊,可是你完全不了解她。咫尺天涯,天涯咫尺,你們是哪一種?阿措喜歡的是我,從來也不是別人。和圖書請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蘇措下意識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把手抽回來,她微微用力,立刻感覺到對方手裡的溫暖和不可抗拒的力氣,側頭看了陳子嘉一眼,任憑他牽著她的手上了樓。
「你什麼時候回來?」
應晨挽留不住,惋惜的說:「怎麼走得那麼急?我還以為這麼多年過去,已經淡了,想不到許一昊還是割捨不下。」
蘇智愕然,連連說:「能讓你都嫉妒,世界上也沒有幾人了。」
她始終不變,在蘇智看來,這並不是什麼好事。一個人心如死水,又或者什麼都不想,的確是不容易變化的,人的記憶不願清醒,那麼,外表的變化可以非常微小。
蘇智三言兩語的把許一昊的情況介紹了一遍,然後鬼使神差的指著江為止的照片說,他們長得很象,就像兩兄弟一樣。
蘇智氣定神閑的看著他們,等著他們自己交待。果不其然,那頓飯吃到一半,陳子嘉說出他們打算結婚的事實。
兩人上樓后,應晨看著兩人的背影和握住的手,又驚又喜的跟蘇智講:「阿措肯接受陳子嘉了?真是太不容易了。」
蘇智一咬牙,把話說完:我認識許校長的兒子。
蘇智點頭,指著照片上另一個人,說,那時候雖然年輕,但照片上的這些人都事業有成了吧,他現在好像是華大的許校長呢。
一頁頁的相冊翻過,可以從那些過去的照片里看出這一家人非常幸福;蘇智的目光卻在其中某一張上停住了,因為太驚訝他打斷了江母的話,插嘴問,師母,這個人是你么?
應晨沒聽懂:「什麼意思?」
餘下幾人對視,哈哈大笑:「一家子都那麼漂亮,真是基因好。」
好幾年前蘇智就曾經想過如果蘇措結婚,他會怎樣鄭重其事的把妹妹交給那個男人,然後用長輩的語氣威嚴告訴那個男人,既然結婚,就要負起責任來;如果對我妹妹不好,你會如何如何等等。
蘇措低聲說:「可是,我終究還是對別人動心了。我千萬次告訴自己不能喜歡陳子嘉,可還是陷下去了,一直以來,子嘉對我都那麼好,什麼都為我考慮為我擔心,不需要我說就把手遞過來,讓我抓住……我真怕他,我怕他怕得連你都不敢找。可是這麼躲下去,也於事無補。都喜歡上了,還能怎麼辦?後來我才慢慢的想明白了,我已經對不起江為止,不能再對不起陳子嘉。」
這句話彷彿成了他的定心丸。他收拾行李的時候,應晨靠著門,一言不發的看著他;蘇智直起身過去抱過司悅,再看看孩子的母親,張張嘴一個詞都沒說出來。所有的話都說盡了,該說的話起碼說了一百次。現在哪怕是大吵一架,都無濟於事了。
陳子嘉微微一頷首。
陣陣掌聲打斷了他的回憶。
機會難得,蘇智笑眯眯的湊過去:「www•hetubook•com•com我也再找不到一個你了。你不在的這幾個月,我真是過的一團糟。」
從頭到尾邵煒都沒有說話,起初還看了他一眼,後來就不再看他,良久后才說,陳子嘉,還在大學的時候我就聽說過你,沒想到會跟你這樣見面。我不是輸給你,我是輸給她。
時不時的,陳子嘉手一伸,就把她攬入懷中,她笑微微的看著他,看不出任何的排斥來;分別的時候他帶著「理所應當」的神情湊過去吻著她的額角,蘇措亦坦然受之,像是早已習慣了這樣親密。
蘇智嘆息:「你能放下就好。」
「他會叫你大哥?」蘇措懷疑的說。
陳子嘉微微笑著側頭,他看著正在那邊跟應晨話別的蘇措,溫柔的目光一閃而過,笑容舒展洒脫:「都等了這麼些年,也不在乎這一天兩天。」
應晨點頭:「他跟江為止實在太象了。」
客人很多,蘇智忙得不可開交,左邊招呼完了右邊又來了人。客人大部分他也不認識,不外乎禮貌的寒暄一場。許一昊跟李文薇也來了,兩人在婚宴上呆得時間非常之短,蘇智只來得及跟他們說上幾句話。
「嗯,」蘇措恢復了精神,開始說笑,「以他的條件,既然肯要我,我還能說什麼?」
回國之後的最初一段時間,蘇智只在吃午飯的時候見了陳子嘉一面。兩人都忙,照個面,話也沒說上幾句,提起蘇措的時候,陳子嘉眼睛明顯亮起來;一段時間后后他又跟蘇措見面,方才頓時驚覺原來她跟陳子嘉已經走到了這一步。
分別的時候往往想不到什麼時候能夠再見,蘇家兩兄妹就是最好的例子,畢業的時候,蘇智沒有想到隔了四年他才再次看見妹妹,那時他已經初為人父了。
發覺他在看那本相冊,江母笑笑,說,現在總是想起以前的事情,兒子走了,丈夫也走了,我也只有看看相冊打發時間了。
蘇智惻然,說:師母,您節哀。
兩家住的不算遠,蘇智和應晨經常過來串門。陳子嘉獨住的時候蘇智來過一次,房子不論是傢具還是裝修都屬一流水準,可給人的感覺就是冷清寂寥,走路都聽得到腳步聲,也難怪那時候陳子嘉很少在這裏住,一周之內起碼五天都是回父母家。現在這間房間到底是有了個家的樣子。屋子的擺設還是傢具都沒有變化,可整個房子就是不一樣了,彷彿連空氣都是甜的。客廳和卧室都掛著大幅的結婚照,照片上的兩個人就像是童話里的人物。
蘇措忽然反映遲鈍,她呆了一呆,露出個疲乏的笑容,緩緩說:「可我失去的,也太多了。代價太大了,哥哥……我沒有多餘的選擇。爸爸媽媽跟我說,存在是為了征服生命。從那時起,我就告訴自己,好好活著,每一天都要認真活著。」
應晨隨後也回來了,回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給過和*圖*書他好臉色,天天往外跑,跟自己結婚似的,熱心的張羅婚禮。一起吃飯的時候對他也是不冷不熱的,對別人可以長篇大論,對他則惜言如金。蘇智低聲下氣的求她,她毫無反應。
在蘇智的想象里,這一幕發生時,毫無疑問氣氛一定要凝重肅穆,那個男人在他的大義凜然下連連點頭;可是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卻不是他想象的那樣,恰好倒了個。
蘇智表情陡然嚴肅,然後又嘆了口氣:「不光是象啊。」
幾個博士后笑得不懷好意:「小蘇,今天不是你那位啊。」
江母臉色驟然一變,呼吸驟然急促;蘇智頓時就知道說錯了,他尷尬的七手八腳的想補救,詞不達意的說,師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容貌有點相似而已,世界上長得象的人太多,不奇怪的。
高中時代的那個人終是不可磨滅的。八九年之後回憶起來,屢屢給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掛在嘴邊但一時想不起來的名字,模糊的細節是模糊,本來印象深的細節在腦海里駐紮更深。
「我很少夢到為止,有的時候夢到,他還是我見他最後一面時的樣子。那時候,他那麼認真的跟我說,阿措,我們已經都說好了要考一所大學,你不能食言的;你答應做我的女朋友,也不能食言,我知道我剛剛錯了,可是我就是不許你喜歡別人。這是為止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件事情他一直沒有告訴蘇措。畢竟都是上一輩人的事情,跟他,跟蘇措,跟許一昊,跟江為止都再無關係。
片刻后陳子嘉從樓上下來,蘇智這才問:「睡了?」
難得的見面,自然談話熱鬧,話題都是圍繞蘇司悅,不知談到了哪裡,應嚴很熱切的問蘇措:「你那麼喜歡小孩,那為什麼不早點結婚?」
蘇智深以為然。倘若真論起來,他從頭到尾最大的失敗,就是在江為止之後認識蘇措,不論多麼遺憾,但都是無可奈何的既成事實。
這是蘇措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他談起江為止,蘇智知道這番談話的意義,悚然一驚,走至她身邊坐下,聚精會神的聽著。
這句話讓所有人的神經都繃緊,蘇措一愣,露出個模糊而親切的笑容,「哦」了一聲,倦意就不可抑制的流露出來;片刻的遲疑中,陳子嘉已經握住她的手,完全納入自己手心:「看來時差還沒倒過來,困得這麼厲害,你先去睡吧。」
不忍心再問下去,蘇智想起件好笑的事情,忍俊不禁:「也不錯,雖然陳子嘉比我大,但是如今也得管我叫大哥了。」
江母怔怔,半晌后才說,是啊。你怎麼會認識他的?
雖然那次他們只在法國呆了兩日,但這兩人一個是他的妹妹,一個是多年的好朋友,蘇智再了解不過,看得也是清清楚楚,送別的時候他跟陳子嘉說:「到底江為止給她的影響太大了,她還是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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