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王文海站在法醫室門口處看著他倆,很有眼色的不去打擾。如果認屍的是其他普通人,他會例行公事地勸上幾句,這是因為他的勸解可能會有用;但對這兩位,他並無多嘴多舌的打算,他相信他們會用一套常人不會用的辦法消化悲傷。
「調查結果讓我很高興。我知道,你害死了不少人,你拋棄女友和女兒,你背叛妻子和兒子——你做了那麼多壞事,可你依然過著世人眼裡成功人士的生活。這麼多年來,你沒有感覺愧疚,也不會想到跟自己的受害者,比如周宏傑這些人道歉。
這就是真實的社會,沒有最直接的因果,沒有任何人能給出最肯定的答案。
「怎麼說呢……」郗羽以一種寫論文的實事求是態度道,「我對人情世故不感興趣,通常情況下我懶得管別人怎麼看我,可有一種感情我絕對不會錯認,那就是嫉妒。從小到大,我都是在別人的嫉妒視線中長大的,你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和李澤文推測的一樣,他和柳心藝曾經是中學同學,並且是一對很恩愛的戀人,兩人本來已經走到談婚論嫁的這一步。可天有不測風雲,南濱大廈忽發火災,他對此有不可逃脫的責任。為了避免自己的事業毀於一旦,他娶了一直暗戀自己的貝曉英——因為她的父親可以把他從懸崖邊拯救起來。
很快,郗羽成為今天第四個和程若在審訊室見面的人——要知道今天一早她倆從同一張床上醒來,不過幾個小時,兩人像隔了一個平行世界。
潘昱民苦笑一聲,他看向王文海,關注重點落到程若可能面臨的判罰上——不論程若做了什麼,他還是希望女兒活著。
郗羽頓了頓,她也需要調整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回到那個冷靜和圖書自製的狀態中。
講述了往事後,潘昱民的悲傷散去不少,他理了理思緒,道:「……一切都是我的錯。但我不能理解,程若怎麼會變成這樣?她怎麼能殺人?」
潘昱民想了許久,才問:「……如果我當年和柳心藝結婚,她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
他求助似的看向李澤文:「李教授,你說她說反社會人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時候我太自負,總以為我的設計不可能出現問題……」潘昱民緩緩道。
程若反問:「你的自我感覺總是這麼良好嗎?」
他知道自己的雙面人生活總有一天要崩塌,一直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這席話宛如一顆子彈擊碎了潘昱民的頭,他凝固在座椅上良久,之後也沒說過一句話。許久后他沉默從椅子上站起來,木然一張蒼白的臉,沒有和任何人對視,一言不發走出審訊室,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這場父女見面會依然審訊室里,程若對自己的生父表現得相當冷淡,針對潘昱民提出給她請律師的問題,只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吐出兩個字:「隨便。」
程若盯著她的臉,像是要把她徹徹底底看清楚:「你太低估你自己了。即便你是程茵的情敵,她依然處處為你考慮。哪怕在她死前的最後十分鐘,她依然堅持己見,告訴我『我不能讓郗羽被冤枉』。」
為了加強他的信心,郗羽更緊地握住他的右手。她不是那種需要李澤文在她面前遮風擋雨的女生,她有能力面對這一切。
李澤文看向郗羽,簡短道:「你決定。」
審訊室內的郗羽經過一分鐘的思索,抬起頭,用她微微發紅的眼睛看回去:「程若,你是不是嫉妒我?看到潘越、程茵對我的重視程度那和_圖_書麼高,你嫉妒我?」
一刻鐘后,兩人離開了法醫室,三人乘坐電梯上樓。
王文海在電梯里接了個很短的電話,隨後將信息告訴李澤文:「李教授,潘昱民已經到了,你要不要去見見?還有,程若提出,想和郗羽見一面。」
李澤文輕輕搖了搖頭:「她應付得了。」
柳心藝大概就是傳說中「紅顏薄命」那種,她運氣也談不上好,遇到了不靠譜的男友不說,第一個女兒剛剛生下來,丈夫就去世了,沒多久她又再婚,生下了程茵。
郗羽不語,垂下眼,陷入了思考。
郗羽惻然。「最後十分鐘」,就是程茵的最後時刻,而她依然為自己考慮。
五十多歲的男人哭起來並不好看,他額頭上的皺紋分外明顯,眾人選擇了沉默。
哭完后,對所有人說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潘昱民最後提出要見程若,說要和她溝通一下,為她請律師,王文海沒有拒絕,人家父女要見面也是合情合理的,請律師也是每個人都應該享受的權利,當即做了安排。
「昨晚回南都的路上,你和我說起教授,說要追求他,我當時就想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且不說他自己怎麼想,但我不可能給你這個機會。李澤文是我的,他整個人都是我的,明白了嗎?」
「我可以告訴你,讀博士這幾年,我清醒的每分每秒都是焦慮的,吃飯在想、洗澡在想、做夢都在想……你能理解一下子從全學院最聰明的人變成全學院最笨的那個人的感覺嗎?低年級時擔心自己的英語不夠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掌握某學科,高年級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適合做科研,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終點……那種自信心崩潰感,比我在你這裏受到的打擊大得多和-圖-書。」
推理過程並不複雜。郗羽和程若的唯一交際就是程茵,初一上學期時程若還在少管所,那一定是下學期發生的。
「是不是我和她當同桌的那時候?」
說到最後,郗羽一片凜然之色。
說到這裏,程茵嘴角上揚,露出一個不經過任何訓練就能露出的微妙笑容。
「為什麼?因為你是我的生父啊。」程若說。
王文海抬了抬手,派了個警察送他離開。
程若說:「你對程茵的影響夠大的,在家裡的時候,她開口閉口都是你怎麼怎麼樣。潘越對她的重要性也許都不如你。」
李澤文不說話,只抬起左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髮。
「仔細想起來,這事兒很荒唐的,我的弟弟妹妹居然都很喜歡你。你到底有什麼好?為什麼能吸引他們呢?我想這個問題已經很多年了,」程若微微抬起下顎,道,「這兩人我和你接觸時發現,除了優異的成績外,你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程若反問:「和程茵有關?」
王文海對此的評論是:「這是法院說了算。」
程若的態度潘昱民有所預料,他慢慢道:「阿若,我對不起你們母女……我知道你恨我……可你為什麼不直接對我下手,對阿越下手?」
審訊室外的蔣園覺得有點不妙,她小聲問李澤文:「要不要去干涉一下?程若的話殺傷力很大啊。」
那時候柳心藝已經懷孕,她對潘昱民的選擇抱有一定程度的理解,沒有過多的埋怨。她和其他人結婚,把孩子生下來。
刑警們用奇特的目光看著這位建築師,又看向屋子裡的程若,覺得這父女兩人前所未有的相似。
但他沒想到,這場徹底崩壞是從潘越的生命結束開始。
程若不接她的話,轉而說:「我認識你的時間比和圖書你想的要更早一些。」
「……」程若的表情有些扭曲,她的話沒起到作用出乎她的想象。
「我要和她見一見。」郗羽說,「我還有幾個問題想跟程若確認。」
郗羽先開口:「程若,就算你不提出見我,我也想見見你。有個問題我想問你,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你才能回答我了。」
李澤文道:「這是一種精神病態。這種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良知,沒有負罪感。」
這番話對潘昱民來說一定很不容易,他停頓了若干次才能說完。
程若冷漠地看著潘昱民:「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大多數時間我都覺得無聊透頂。當程茵為了蝌蚪變成青蛙、蠶變成蛹而高興的時候,我只想弄死這些噁心的動物;當她為了野貓死掉而掉淚的時候,我毫無感覺,只覺得她哭兮兮的惹人厭;就算捉弄程茵,頂多能讓我興奮半個小時——而你,是我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樂趣。雖然你像躲避毒蛇一樣躲避和我媽,我還是很早就知道你是我的父親,大一點后我還仔細調查過你。」
實際上就算程若提出不見她,郗羽也會想辦法和程若談一談——畢竟昨夜她們還相親相愛地睡在一張床上。
王文海在此前招待程若的小會議室里招待了潘昱民。他今天已經說了太多話,此時也不多解釋,只播放了程若的作案視頻和審訊視頻,程若招認的一切對潘昱民來說刺|激顯然相當大,他愣了三分鐘,他的呼吸聲逐漸加重,淚水流出通紅的眼眶,淌過灰白的面頰。
「我不以為我有那麼重要。我們是同桌,應當互相幫助。」
李澤文用憐憫的眼神看他,道:「先天和後天因素對反社會人格的形成都有影響。反社會人格者變成罪犯的概率相較普通和_圖_書人更高,但並不是每個反社會人格者都會變成罪犯。我認為,如果程若能在一個較為正常的家庭長大,她犯罪的概率會小得多。」
「我猜測,你跟我說這番話是想打擊我,讓我感到挫折和失敗,就像剛剛對你父親一樣。但如果你以為我是這麼輕易被挫折擊倒的人,那你就錯了。昨天在車上,你問我在美國讀書的情況,當時我怕打擊到你留學的激|情,沒有告訴你全部的實情。
郗羽迎著程茵冷漠的視線斂衣落座。她想,面前這個人和程茵長得如此像,可兩人一個是天使,一個是惡魔。由此可見,心靈的差異的確比相貌的差異大多了。
這本來應該是一句充滿情感的話語,可經過程若又硬又冷的聲音說出,簡直像恐怖片的旁白一樣。
程若抿緊了唇。
在接下來的十余年裡,潘昱民和柳心藝的關係一直持續著,感謝這些年國內的瘋狂基建,他掙到的錢足以滿足兩個家庭的物質需求。
她和程若的見面目的已經達到,她也不想再等程若的回答,頭也不回地離開審訊室。
和潘昱民見和或者不見並不重要,問題在於是否要讓郗羽和程若見面。程若的每根頭髮絲都充滿了易傳染的負能量,誰也不能保證和她打交道之後不會被傳染。
「我有個三個父親,我名義上的生父死得很早;我繼父是像大海一樣的男人;只有你,我的生父——我很高興地知道,自己不是獨特的,我們是一類人,我的父親和我一樣,都沒有所謂的『良知』。」
「是的。5月16號那天下午,程茵到了我家,她是放學後來的,當時的時間是5點到6點,她跟我說『潘越的事情,我對不起你』……她溺水的時間是當晚8點多,是不是因為她對我的承諾導致你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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