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櫛雨沐

他的回答是直接拉開車門下車。我從來沒覺得顧持鈞會是這麼任性的一個人,一愣,也只好馬上扯下車鑰匙,奔了出去。他本來就走得不快,我估計是在等我。看我跟了上去,終於看我一眼,眼神晦暗不明。
她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任憑我給她梳頭。母親的頭髮平時挽起來,在腦後打了一個髻,放下來之後才發現她頭髮並不短,卷卷垂至半腰,發質其實不錯,但摻著若干白髮。
「哎,好。」
紀小蕊看著我們,答應了一聲,不甚熱心的去摸手機。
他微微笑著,「那你答應去我家了?」
我瞧著倒視鏡,開始打著方向盤,「放心吧,我十三四歲就會開車了,十六歲就拿到駕照了。越野車我都開得跟風似地,何況這輛呢。」
我和紀小蕊同時朝床撲過去。她醒來的時間比醫生預計的早了兩個小時。
「爸爸生病的時候,都是我照顧他的,」我輕聲說,「媽媽,要是覺得不舒服就跟我說。」
「他是?」
我不喜歡醫院。因為父親生病的緣故,有一度到達了聞到雙氧水味就噁心反胃、看到白大褂就雙腳顫抖的地步。萬幸,艾瑟醫院倒是沒消毒水味道,更像個舒適的度假山莊。
紀小蕊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正在飛機上,難怪我在電話里聽到那麼大的雜音。
我隱隱約約地想,還是做夢美好,在夢裡什麼都可以得到;甚至都有人抱著我,要是在現實生活里,怎麼可能呢。
我心領神會。
「那是有可能的。梁導從來都是輕傷不下火線。」
我媽發起火來就是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女皇,對誰都不客氣。我親眼見過她批秦子青,連劇本都摔了,說她一點生活閱歷都沒有,連哀而不傷的情緒都表現不出來,還當什麼演員,直接滾回去當家庭主婦好了。當時所有人都嚇得屏住呼吸,最後還是顧持鈞勸住了我母親,自己去跟她長談了一番。
「是什麼?」
劇組成員紛紛對我表示了慰問,我從他們那裡知道了當時的情況。
前幾天他們結束了在海輪上的拍攝,轉而進入攝影棚。當時正在拍一幕很關鍵的室外戲,完全採取鳥瞰鏡頭,難度非常很高,對環境的要求也高,現在是冬天了,天氣遠不如幾個月前那麼舒適,NG了多次都沒拍成,我媽媽對女主角秦子青發了頓火。
雖然我之前就在這麼猜想,但知道事實后,還是被小幅度震驚了一下。有點茫然,還有點緊張,還有點受寵若驚,感覺異常複雜,大腦無法處理這麼多感情,太陽穴有點疼。
平時絕不會聊起的話題,現在也有勇氣說了出來。我盯著遠方,看不見他的臉,聽到他用微妙的語氣回答我,「你很想知道?」
「什麼?」
顧持鈞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瞼覆上一層陰影。
我跟他們打了個招呼。
「我本來希望從事編劇,」顧持鈞聲音低沉,早已聽慣的中低音在耳邊不徐不重地響起來,「讀大學的時候,我寫了不少劇本,很想找人投資拍攝成電影,但很難。那時候全世界都在鬧經濟危機,每個老闆都提心弔膽,一籌莫展。」
我把車子穩穩停在停車場,解開安全帶就要下車。
明明知道自己問的有點多餘,我還是說了出來,用打趣的口吻:「比認識你還久嗎?」
這超市不大,但果蔬倒是極多,顧客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多,大都是剛剛下班的上班族們,他們神色匆匆,看上一件飛快的往推車裡扔,一時間完全沒人注意我和顧持鈞。於是顯得我剛剛的擔心十分多餘。
我醍醐灌頂地想起第一次見到母親時,顧持鈞就是拿著改好的劇本來找她,他說一個晚上只睡了兩個小時,大部分時間都在改劇本。
所有人都被我的話問住了。顧持鈞盯著我不做聲;紀小蕊明顯鬆了口氣,把話說得很曖昧,「這也是我沒想到……梁導沒跟我說過這種情況怎麼處理……我想,沒什麼關係吧,我們都知道你是梁導的女兒。林先生肯定也知道。呃,但是,但是——」
「你是怎麼認識我媽媽的?」
他還以為我是沒接觸過社會的孩子,長了一副玻璃水晶透明心肝,稍稍被刺|激就露出受傷崩潰暗自神傷的樣子,這怎麼可能。真要是如此,我早在高中的時候就崩潰了,或者,更早的時候就被艱苦的野外生活打敗了。
剛說了一個字,顧持鈞雙手扣上我的肩膀把我扳過去面向他,急切地和*圖*書問我,「小真,有沒有事?」他的呼吸和急迫就在眼前,我微微閃了神。
想到這層,臉一下子僵了。
我就坐在樓梯上,左思右想了十分鐘,還是抱著花上了樓。
想法倒確實很好,如果安排在新年的話,那只有一個月了,什麼準備工作都來得及,這齣戲還有大大的提升機會。
我母親在電影圈沉浮多年,有如今的地位,還是絕對的美人一位,自然有自己的關係網。傻子都看得出來那個林先生跟我母親關係非比尋常,絕對不僅僅是電影公司老闆和導演的關係。我的身份又那麼曖昧,嘖嘖。只要有心的話,我母親這幾個月有無數機會介紹我們認識,但她沒那麼干。我對她的了解僅限於工作狀態中的梁婉汀,至於她的私生活,那真是一個飄忽的謎。
原來車子撞到了牆上,車尾的撞痕相當明顯,凹進去了一大塊,又掉了好大一塊漆。我嘆了口氣想,他真是誇不得,車技完全不足以信任。
執行導演和幾位主演站在病床前,製片人孫大叔則坐在旁邊,遞給母親簡單的時間表。母親披著衣服坐在床上,眼睛掃了一掃,用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雷厲風行下了命令:這幾天內由副導演代為履行職責,把後面的幾幕不太重要的場景拍掉,劇本方面則完全交給顧持鈞負責。劇組的其他人顯然是早已經熟悉我母親的行事風格,猶如激烈交戰的戰場,無一人有異議,各自領命離開。
紀小蕊拉著我的手,滿臉的自責和痛苦,「我知道梁導身體不好,還有胃病,她這段時間是太拚命了,還有不少別的事情讓她煩心。」
顧持鈞馬上說:「醫生半小時前檢查過,梁導沒有大礙,但疲勞導致了昏厥,幾個小時后應該就會醒過來。」
要是他開車出了意外,肯定要上頭條新聞,我可不打算享受這種待遇。
車子很快就到了他家附近,這一帶很是僻靜,花園修得極美,附近不是寵物店就是高檔飯店和奢侈品店,我在顧持鈞的指點下,繞了一大圈在兩條街外找到了一家還算大的超市。
「梁導在片場忽然昏過去了。」
我點頭,這就算是打了個招呼。她打開行李箱,一樣樣的拿出東西來,我看到有筆記本電腦,還有衣服,化妝品等等若干。
這麼說就是這裏所有人的大老闆了,來頭真是不小。我回頭看了紀小蕊一眼,側過頭問顧持鈞,「我要不要去謝謝他?」
我母親微微睜開了眼睛,臉色還是很蒼白,唇卻很乾。我一手扶著肩膀,一手托著她的頭,輕輕喂她喝了口水,紀小蕊叫來醫生,又去走廊上打電話。大概是去通知別人。
這句話一字不拉的進入我的耳朵,在腦海里久久盤桓,仔細的消化。我就是相信他的評判,他既然這麼說了,那事實必然如此。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陽光實在太暖和,他挪了挪,坐到我身邊,他的衣服上有陽光的味道。
顧持鈞側頭看著我,「傷自尊心了?」
我深呼吸一口氣,併攏了五根手指,慢慢把手從他手心褪出,暖意頓時就消失了;他看我一眼,我指了指旁邊的推車,神速抓過來一輛。
頂樓上有個漂亮花壇,還有長長的凳子。我扶著長凳坐下,伸手蓋上了眼睛。心情不是不複雜的,有些飄忽的想一些事情,半晌才呼出一口氣。
「許真。」她叫我,「許真。」
顧持鈞解釋,「他就是你母親的朋友,也是蓋亞電影公司最大的股東。」
母親神色不豫,只說:「不用你送。小蕊。」
紀小蕊飛快地回答我,「顧先生抱你下來的。」
我靠著椅背,打了個盹。
我媽住在五樓的單人病房,樓層不高,我沒乘電梯,在旋轉樓梯上抬頭看,病房外站了六七個人,我都認識,都是劇組成員。大家正在三三兩兩的說話或者打手機,臉色都不好。
在這個過程中,那位林先生又打了電話過來,說一會兒來看我母親,於是醫院就變得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委婉地表達了回學校的意思,顧持鈞彎腰抓起沙發上的大衣。
病床上的母親臉色白得像張蠟紙,正在昏睡,手臂上插著針頭。
「你還真是像我的經紀人了,不過,章時宇都不會幹涉我到這個地步,」顧持鈞臉色並不太好,但聲音還算柔和,「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婦孺皆知到這個地步,連去個小超市都不行。」
「現在不提意見,和圖書可是你吃虧。你只能按著我的喜好來了。」
這衣服的面料真好,柔和的很。
「不要緊,導演病了,我們也可以趁機放個假。」
劇組是沒有假期的,我母親這樣嚴苛的導演,平時絕不會休息,她不休息,工作人員演員也不會休息。何況這片子要趕在明年的暑期檔上映,二月前務必要拍攝完畢,所以母親才會這麼拚命,把自己都累倒了。
睜開眼睛看看四周,才發現現在不是在頂樓,而是窩在母親病房的沙發上,這屋子沒別人,暖氣充足,我的身上蓋著條厚厚的毛毯。而我,我從來不記得自己有睡著之後再夢遊的習性。
大郭一邊看著手中的DV,還不忘記拍著我的肩膀,幾乎要把我拍到地面上去,「小姑娘有眼光!」
「不麻煩了小蕊姐,」此言一出,氣氛頓時有點僵,我心中嘆氣,飛快闡明態度,「媽媽,我跟顧先生一道先走,沒事的。」
我點點頭,從病房門口離開,走得遠一點。顧持鈞跟過來,似在打量我的神色。
「我左右碰壁,也很絕望,甚至自己籌錢拍戲的想法都出來了。你媽媽那時也名聲鵲起,她的一部電影剛剛獲得了桑島電影節的金獎,也是二十年來第一個得到這個獎項的女導演,」顧持鈞說,「在經濟危機的時候,談電影的確太奢侈,如果導演是她的話,投資肯定不成問題。我就想到去找她,我想,女人也許好說話點。」
顧持鈞扶著額頭低聲笑,嘴角彎起了一個輕輕的弧度,那笑容因此而帶著幾分詼諧的意味。我看傻了眼。隨後,我聽到他很輕又帶著笑意的聲音。
他沒轉移視線,又換了一袋西紅柿:「小真,晚飯你想吃什麼?」
我才想起我們剛剛聊起的話題,去他家吃飯,對無數粉絲來說都是夢想吧。方向盤捏在手裡,似乎也不得不去了,我破釜沉舟笑了一笑,「好吧。」
我納悶地看著她,「你在鼓勵我跟他多接觸?不怕我媽媽知道了生氣?她可是旗幟鮮明的反對我和影視圈的人來往。」
「然後呢?」
顧持鈞跟其他人示意,又低聲囑咐了助理幾句,帶著我上了樓。那已經是醫院的頂層了,冬日陽光正好,暖洋洋灑在異常寬闊的天台上。地上的飛機拖痕異常明顯,還帶著些氣流翻滾的新鮮氣味。
顧持鈞舒展雙臂,靠上長椅。我們並肩坐著,距離不到一指。他穿著件灰色的大衣,扣子沒扣,衣襟微敞,看得到裏面的那件修身的褐色羊毛衫。
這病房裡一應俱全,什麼都是新的。我去衛生間打了熱水,洗了條新毛巾,一點點幫她擦拭著臉,額頭,頸窩,雙手,她素顏的時候有一種憔悴的美麗。我做得很細心,然後又扶著她,接過溫水給她漱口。
「顧先生,你家在哪裡,記住指路。」
我想了想,猶猶豫豫問她,「我……我是怎麼從樓頂上下來的?」
我蹲下去看著她收拾,很輕地問是不是我母親這段時間要用的生活用品。她點了點頭,用同樣輕的聲音回答我,我母親起碼還要在醫院呆上三天,她對待生活很挑剔,只習慣用自己的東西。
「沒大礙」三個字實在太美好了,我長長的舒了口氣,心臟慢慢歸位。這口氣從我在小劇場就一直憋著,現在才能喘出來,「那就好,我能進去看看她嗎?」
挑菜的姿態倒是很嫻熟,彷彿若干年的家庭主婦。
我且嘆且笑,導演從成千上萬張臉里尋找到合適的那張,實在是一種緣分。
我打開左側車門,重新啟動了引擎,又招呼顧持鈞上車。他起初略有疑慮,但我嫻熟的動作讓他驚訝了,換上了饒有興趣的神色。他坐在我剛剛的位置,把我放在副駕駛位上的包放到後排。
天色暗下來了,窗外的天空失去了光彩,好像凋敝了一樣。母親本來精神困頓地靠著床,凌厲的視線還是朝我們掃了過來。
「我其實不喜歡在飯店吃飯,演了多少年電影就吃了多少年盒飯,外面的飯都吃膩了。」顧持鈞輕微地搖頭,熟練的打著方向盤。他的開車技術似乎比最開始好多了。
「我都好……」我險些結巴了,「顧先生,你決定吧……」
那種號召力就是無形的導筒,控制著每個人。
「我明白了,」我又問,「那我要不要出現在他面前?」
我悄悄鬆了口氣。
「不用。」
高中的時候不消說,林晉修威名籠罩全校,哪怕他畢業了也是,我沒和_圖_書可能有談戀愛的心思主觀意願也不樂意;林晉修大學時代在本學院依然大殺四方,有時有外校、外學院的不明真相的男生向我表示好感,下一秒就會被會同學警告「人家已經名花有主了,是林學長噢,那個林學長,你知道吧」類似的話,讓我鬱悶不已。
我是個挺善於自得其樂的人,顧持鈞走了,我就獨自坐在長椅上看天。陽光實在太溫暖了,都不像是冬天。今天是這幾個月來,第一個沒有兼職的星期六下午。精神放鬆了,疲倦就像漲潮的海水般,瀰漫上來。
「介意的是我媽媽。我又不是傻子,我的身份,她誰都不避諱,偏偏只避諱那個男人,」我說,「如果連這個都看不出來,這麼多年的飯也白吃了。不過,我沒打算多管閑事,我媽愛跟誰好就跟誰好,也犯不著經過我的同意。」
關於買什麼菜,晚飯做什麼,我沒有一個確定的主意;正想跟他徵求意見,顧持鈞已經拿起了一袋西紅柿,低著頭看著保質期和生產時間,只留給我一個側臉。
她鬆了口氣,放低了聲音,「梁導心思縝密。她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自然會考慮各方面的因素,卻不記得,你僅僅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她停了一下,「再說,顧先生可不是那種隨便對人示好的人,你可以相信他。」
我邊回過頭去邊開口,「顧——」
離開醫院才知道,顧持鈞的車就在醫院大門外林蔭道上。他解釋說是孫穎把車子開來的,但我往車子里看了幾眼,什麼孫穎?人影子都沒有一個。
她陰沉地掃我一眼,或者精神實在不佳,偏了偏頭,闔上了眼睛,也不再作聲。
我緩慢挪動腳步,從大門到醫院大樓前也就一兩百米的距離,我走得分外艱辛,腳抖個不停,勒令自己東想西想,比如最近的天氣和生病的辯證問題——降溫降得太快,生病的一個接著一個。
車子「唰」地在我身邊來了個急剎車,停在我面前幾米遠的地方,帶來的風吹得我手裡的百合花抖了好幾下,緊張地側頭,看到車中走下來幾位西裝筆挺的男人,被簇擁著的那位是個並不年輕、看上去五十多歲的男人,兩鬢略有斑白,表情肅然,器宇軒昂。
他頓住不言,我大為好奇,扯了扯他的袖子。
母親眼神起初有點渙散,看了我一眼后視力慢慢聚焦,意識恢復了。
顧持鈞只做不查,跟我母親頷首,「梁導,我送小真回學校。」
「然後我就去演戲了。」
連夢都做得這麼有邏輯,可見大腦依然在高速運轉沒有休息。因此,醒來的時候,疲倦沒緩解,我異常頭疼。
「別別,」我連連擺手,「你看這停車場也有不少車了,裏面肯定人不少,你進去的話,不怕被人認出來嗎?」
「對啊,跟爸爸出去考察,開車是基本生存手段。在國外時我們會租車請當地導遊,在國內都自己開車去,裝很多儀器工具。每次去什麼地方都非常遠,要好些天,爸爸一個人太累了,早些年他還年輕,後來年紀大了,我就學會了開車,和他換著開。」
他理所當然地點頭,「當然跟你一起去。」
小蕊的聲音很輕,我的臉卻熱了起來。心裏在罵自己沒用,雖然知道她說的「喜歡」和我想象的不是一碼事。
「顧先生對你蠻好的。」她的表情和聲音也微妙起來了。
我把臉埋在手心,心裏複雜得開了鍋。病房太安靜,幾乎可以聽到門被輕輕的推開的紀小蕊一手提著一個行李箱,小心翼翼進了門。
其他人好容易勸住了我母親,她終於消氣了,正打算再一次跟秦子青說戲的時候,忽然昏了過去,不省人事。劇組裡有醫生,當即就做了急救處理,海輪當時正在海上,母親的一位朋友調用了私人飛機,把她接到了這家醫院。
被他這麼一說,我也有些尷尬,只好說:「哎,萬一呢。」
「我帶自己最出色的劇本,守在她住的酒店樓下四五天,終於見到了她。好容易搭了話說明了來意,她卻完全沒看我的劇本,只盯著我看了三分鐘,最後說了句話。」
「沒有,」我抿著唇不看他,微微側開身子,「我下去看看車子怎麼樣了。」
顧持鈞手指蹭著下巴,心領神會地笑了,「因為常年跟著你爸爸的原因?」
他又不是第一天當影星了,怎麼會現在才發現?我沒做聲,只是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我這麼想,竟然www.hetubook.com.com也這麼做了——等到我發覺自己的動作時,臉一下子熱起來,在碰到他手指尖的一瞬改了個方向,改為扯了扯他的衣角。
只是時間地點人物,沒一個對的。
病房裡一片肅然,剛剛在樓下碰到的那幾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居然就在我母親的病房,那位五十多歲的男人站在病床前,低頭看著躺在床上的母親,伸手輕撫她的臉頰。他的頭髮蓋住了眼睛,我看不到臉,更分辨不出表情,只看到繃緊的唇角。
床上一動。
我許真,說起來長相不差,才幹也不差,那些遠不如我的女生都紛紛找到了男友,青春的愛情享受了一次又一次,只有我,混到這麼一把年紀了,連個戀愛都沒談過,男朋友依然是霧裡看花的生物,做人真是太失敗了。
但這並不是說她打算平心靜氣,不管不顧的養病。一部電影從籌建的那一天開始,就會陷入花錢的無底洞。拍戲耽誤一天,就相當於幾十萬甚至幾百萬打了水漂。
「吃虧嗎……我也不覺得,」我說,「我不挑食的。」
身邊有人影晃動,有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匆匆的腳步聲在我身後出現又消失,臉上覺得一燙。睜開眼睛一看,顧持鈞遞過來一罐加熱后的咖啡。
那邊實在太過嘈雜,我隱約聽到風聲和巨大的發動機聲音,紀小蕊的聲音隱隱約約,我聽不到任何關於病情的細節,隨即掛了電話;本想著一會兒再打過去,手機郵件到了,是艾瑟醫院的地址。
「梁導跟他認識很多年了,交情不一樣。」
「談不上公映了,」沈欽言說,「打算在新年的幾天,那時候大家都放了假,有空。」
「簡直跟小說一樣,這叫失之桑榆收之東隅。」
我聽出她的為難了。
我取出手機看了看,不知道什麼時候,沒電了。
我吃驚地看著身邊的這位大明星。的確,我們都沒吃晚飯,不過去他家……似乎不太對勁,直覺要出言拒絕,他卻打斷了我的話。
我小心翼翼地梳直了她的頭髮。
作為一部短劇來說,本齣戲偏短,但對於這麼個十幾人的小劇團而言,已經是非常出色了。我是個沒太多戲劇細胞的人,也無法對這齣戲提出真知灼見,只有很樸實的評價觀點——能感動我的表演,就是好的表演。至於其他的,場景不夠好、道具差勁,部分演員的台詞沒有記熟,結結巴巴;聲音偏小這都是次要的。
下了車,看到路邊的花店,心思一動,跑去買了束鮮花,價格同樣貴得離譜。
抬頭看到顧持鈞伸手去拉門,我大大吃了一驚,「你要下車嗎?」
「然後你找到我媽媽了?」
「哈,這樣,」我說,「原來是這樣啊……」
「我認識這麼多導演,演員,但我覺得,只有你母親是為了電影而生的。」
「車子我來開。你打電話給助理,讓她告訴保險公司。」
擁抱得更緊了,臉頰都感覺到了溫暖潮濕的熱氣。
等我把這些讚美之詞一說,在場諸人都笑了起來。大家就在客廳坐下,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
「我媽媽——」我慢騰騰地說。
她「唰」一下回頭去看病床,我母親依然在昏睡。
我看到顧持鈞站在外圍,蹙著眉心跟製片人和副導演小聲交談,聲音壓得很低,偶爾比劃一個手勢;而紀小蕊則捏著手機一圈圈地原地打轉,緊張兮兮地念叨著「林先生居然來得這麼快,我以為他還在國外,他萬一跟小真撞上了怎麼辦呢」,章時宇輕拍她的肩膀,安撫之意非常明顯。
我們眼神交匯,她對我做了個口型:「醒了?」
她要坐起來,但身體虛弱,只能半靠著床,眼睛微微闔著,疲憊地開口讓紀小蕊打水給她擦臉擦手,梳頭。她是個很愛整潔漂亮的人,和其他不修邊幅的男導演可不一樣,什麼時候對自己的外表都很嚴苛。
幾個人交換了視線,顧持鈞說:「稍等,現在有人在裏面。」
我大笑,問離最近的沈欽言:「你們的劇什麼時候上映?」
「不用叫小蕊姐了,我來吧。」
顧持鈞靠著後座,聽著我的故事。
上車後顧持鈞問我,「要不要去我家吃晚飯?」
「我剛剛沒注意,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成這種局面了,還好人沒大礙,」他鬆了口氣,「上車吧,我保證,不再犯這種錯。」
顧持鈞低頭看著我,我也傻傻的看著他。
「她說,你的劇本我完全沒有興趣,但我的新片需要一個年輕人。」
「你介和_圖_書意?」
「十幾年吧。」
我五臟六腑瞬間凍結,握著手機,愣是沒咬出一個字。
「一起走吧。」
「我看娛樂新聞說,是我媽媽在路上找到你的。」
「沒呢。」我啼笑皆非,「我哪有那麼脆弱。」
顧持鈞回頭看到我,立刻中止了和製片人的交談,招呼我過去。
他們跟一陣風似的走進大堂進了電梯,我走到前台問了我母親的房間號,上了樓。
我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剛剛我看到的站在我母親床頭的男人是電影公司的大老闆。
我問他,「你這麼閑著,不要緊嗎?」
製片人孫大叔則乾脆地說,「許真,你可以暫時避一避。」
邊走邊想,眼看大樓到了眼前,愈發覺得腿灌了鉛,沉重得不得了,被一輛忽然駛來的車嚇了一跳。
「好。」
計程車根本進不了醫院大門,這車卻可以直達樓下。
我無聲地笑出來。以他的長相,的確容易得到異性的好感。
我站在探視窗口往病房一瞧,微微吃了一驚。
顧持鈞也從車門的另一邊下來,垂著眼瞼審視地看了看車子的划痕,又抬頭看著我,眉心打著結,神情很嚴峻,彷彿在思考自己怎麼撞的車。
這念頭剛一閃過,我就聽到「砰」一聲,身體猛然前後晃動,迎面一股大力把我壓了椅背上。我第一反應就是車子撞到東西了,匆忙的回頭去看,果然見到車屁股用力抵著後面的牆壁,好像很捨不得離開醫院。
「並不完全是,」顧持鈞瞧我一眼,「我最初並不想當演員。」
他嘆了口氣,「我從來沒像現在這麼覺得名聲累贅。」
他挑眉看我一眼。
「是啊,」我說,「媽媽,你昏過去了,小蕊姐叫我過來的。」
他們大概還沉浸在戲中沒有回神,聽到我的掌聲后才四顧,喘息的喘息,慢慢的笑起來。
一男一女杵在超市的門口實在不像話,他低頭,淺笑,視線掃過我的眉眼,手臂探出撈起了我的手腕,然後牽起我的手,他手心比我想象的暖,也很乾爽。和他打網球的時候,我仔細看過他手,手指修長有力——就像他在無數電影里做的那樣——持子之手,與子偕老,彷彿,帶著某種契約。
艾瑟醫院是市內的一家私立醫院,我之前從未聽說,奔出小劇場,直接打車過去,計價器上的數字看得我眼皮直跳。
我「咦」了一聲,精神抖擻地看著他。大概我的神情太急切太八卦了,顧持鈞視線停在我的臉上,微微笑了一下。
「還真是好養。」
「真的不容易,她要是嫁了人也不會這麼辛苦吧,別的不說,就剛剛看到的那位林先生,應該還是很喜歡我母親吧。」
這劇場里,除了工作人員只有我一個觀眾,我立刻熱情的鼓掌,「非常不錯。」
母親這一醒過來,又投入到電影事業里。她不論如何都想要出院,我跟紀小蕊都苦勸無效,最後紀小蕊滿臉強硬地說「林先生已經跟醫院交代了,絕不許您出院」后,她才陰沉著臉放棄了這個念頭。
顧持鈞正要說話,蹭蹭的腳步聲在我們身後響起來,是章時宇上樓來。他先跟我打了個招呼,又俯下身去,附耳跟顧持鈞說了句什麼。顧持鈞眉目不動的聽完,又站起來,滿懷歉疚地跟我說了句「小真,我有點事,一刻鐘后回來」,兩人一起下了樓。
我向來睡眠極好,通常是不會做夢的,那天卻不然,稀里糊塗的做了好多夢。醫院、藥水味,爸爸憔悴的臉紛至沓來;我正惶恐無依,又覺得天寒地凍,有人抱住了我,那人的手臂有點像父親但似乎比父親有力,我在夢裡分辨不清,只覺得溫暖得很,就像個暖爐一樣,我忍不住朝他懷裡縮了縮。
車子拐上了正路,長街上的路燈一盞盞亮起來,頃刻間照亮了半邊的天空,整個城市變成了一顆巨大的聖誕樹,又或者是一塊燦爛閃亮的寶石。
她睜開眼睛看我一眼,沒說我照顧得好還是不好。
我再一次見識到母親的能力。這種能力和她是否正在手握導筒完全無關。手握導筒的時候,對任何東西都召之即來,哪怕是不合理的要求也有人迅速完成,此時躺在醫院,她要見的人,一個小時內都出現在了病床前。
「恐怕我媽醒了后,說不定又要回片場了。」
正想再問點劇本相關情況,手機響了,是紀小蕊打來的電話。那邊聲音轟鳴,但我聽得出她在聲嘶力竭地大吼:「小真,你現在快到快艾瑟醫院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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