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第五十八章 雁回塔(下)

說完這番,兩人全都安靜下來,少商精疲力竭的坐到方石的另一端,垮著肩膀腦袋發空。一時心累一時放鬆,既失望于曾經以為高風亮節的偶像破滅,又忿忿于自己處處受制的窘境。算了,以後少見這人就是了!
少商兩輩子加起來對人身威脅最嚴重的情況也不過是檯球室打群架,大姐頭遞給她一個啤酒瓶要她立個投名狀,從而導致她頭一次萌生退出江湖的意圖。因為她忽然發現,自己雖然各種混不吝,但並不適合血濺三尺的戲碼。
「不是的!」少商恨不能吐血,「我是看這片山坡上都是尖利的碎石,怕弄傷了我的馬,這才沒騎上來的!」
兩人先在東面樹林找到少商那匹奶牛斑小花馬,蠢萌的小馬猶不知發生了何事,還在搖頭晃腦的賣萌,凌不疑看著那可笑的花環,嘴角彎了彎,少商紅著臉表示『這也是小小嗜好』。
凌不疑看了她良久,才道:「那就算了。」
凌不疑停了腳步,淡淡道:「你說的沒錯,不過,我不是怕他們知道我在扶保太子,只是不能誤了幾日後的一場好戲。」
「還有半邊呢?」少商獃獃的。
「算了,換你來救我。我們再套一套詞。」凌不疑蒼白著臉色,微微而笑。
她一下撲到凌不疑腿邊,哭到稀里嘩啦:「我聽見那兩人的聲音,我記得的,以後我幫你去認出來!你……你疼不疼,疼不疼……」
凌不疑忍著笑,點點頭:「你是徒步走來的?」
凌不疑牽著兩匹馬仔細栓在山石邊,背著女孩,不緩不急道:「我今日實在沒想到會碰上你,更沒想到叫你撞上那兩人。」
少商本想要求自己走,但見他在山丘上側轉騰挪,健步如飛,比之自己走不知快了多少,便老實的閉上了嘴。伏在男子寬闊的背上,鼻端縈繞著彷彿如清冷雪林般的氣息,為著不掉下去又得牢牢摟著他的脖子,隔著薄薄的春衫,幾乎能感覺到下面結實修長的背肌,少商尷尬的簡直不知如何自處。
「凌大人,我們來這裏幹什麼?」少商看天色漸沉,此處荒僻,開始惴惴不安了,其實適才她就想自行騎馬回去,可男子牢牢捉住了小花馬的韁繩,使她離去不得。
「我,我不會的……」少商聲音發顫和_圖_書,她忽想起適才凌不疑就想殺了廂房裡那兩人,眼下對自己的心思怕也是一樣的。她見勢不對,立刻想往小花馬那邊跑去,誰知凌不疑伸手就從山石上掰下一塊石頭,輕輕一拋,筆直投擲過去,生生在少商腳步前砸出一個小小深坑來。倘若少商適才走快一步,如今腳尖就被這石頭砸中了。
凌不疑微笑道,「我也想相信你,不過……還是這樣好些。」
凌不疑猶如清水般的目光掃過來:「適才,我只斷斷續續聽了幾句,聽不大清。你聽清他們的聲音了嗎?」
咦,她之前有喜歡他嗎,不管了,先哄好再說。同時開始自我安慰——人家做大事的比較謹慎也是可以諒解的,何況只要自己不多嘴,那就什麼事都沒了。
凌不疑再次露出那種陌生的淡漠神色,一步步朝少商走來。
凌不疑看了她一眼,略帶笑意:「何以見得。」
「你不答應,那我還是殺了你。」
他道:「待會兒我折斷你的手臂,再撕幾條你的衣裳掛到那山崖邊,就說你貪看風景,不慎滾落下去,是我路過救了你……放心,我只輕輕捏裂你的臂骨,很快會好的。」
凌不疑一怔,顯是沒想到這個緣故。
少商訕訕的:「誰人小時候沒個嗜好呢。」
少商猶自心驚膽戰,忽聽凌不疑道:「天色快要全黑了,你可想好我們回去后的借口?」少商連忙搖頭,表示完全聽憑吩咐。
少商又驚又怕,強笑道:「這些機要大事我哪裡懂得,大人您不用告訴我的!」
少商有些害怕,此時的凌不疑與往常全然不同,神色間透著一股淡漠的狠厲,彷彿說的不是殺兩個人,而是宰兩條狗。她心頭一驚,不及想到什麼,趕緊道:「不行不行,你看,那邊,有人來了!」
凌不疑看著女孩的神情,將那半片玉珏緊緊握在掌心,淡淡道:「我早知道,你若看見了我真正的樣子,就不會喜歡我了。」
凌不疑淡了臉色:「那我還是殺了你。」
「哪有?!」雖然被猜中心事,但少商豈能承認,「若非是你,我早就被匪賊煮著吃掉了,必是慘不堪言,之後你又屢次幫我,足見你心性仁厚。就是適才……適才……若非是你,那廂房裡的人早就捉和*圖*書到了我,估計就是滅口的下場!如今,我若只為這麼一點小事就對你生了恨意,那豈非忘恩負義!」
凌不疑終於笑了出來,隨即又沉下目色,面色陰鬱,忽道:「我是真的想放過你。」
少商轉頭看去,漫天晚霞下他的側臉俊美而憂傷,充滿自厭之意,她沒來由的心軟了,挪過去坐到凌不疑身旁,柔聲道:「沒有沒有,我沒有不喜歡你。」
這次她哭的沒有任何偽裝。
凌不疑伸手握住女孩的左小臂,他手掌寬大,指節修長有力,女孩手臂纖瘦,這樣一握竟然五指全部合攏。
廂房裡那兩人走到塔底,和來接應的護衛們說過幾句后迅速騎馬離去,凌不疑始終縮在第五層側檐之後,見他們走的乾乾淨淨,這才右手用力一攀,抱著女孩翻進第五層廂房中。少商被風吹的頭髮散亂,雙腳一踏到地面立刻腿軟的坐到在地,心跳彷彿擂鼓般劇烈,再看看身旁的男人,臉色平靜,心跳如常,除了神情略見凝重。
誰知凌不疑卻搖搖頭,道:「此刻已過酉時,那兩人看哪些人誤了筵席,就能慢慢篩出今日雁回樓上的人了。」沉吟片刻,又道,「我們往別處走。」
凌不疑一手緊緊攬著她的腰,一手勾住第五層塔檐下的欄杆上,兩人就這麼掛在塔外,少商不得已牢牢抱住凌不疑。山丘上高處風勢猛烈,她臂力有限,幾次都險些滑將下去,幸虧凌不疑左臂如同一個堅固的鐵圈將她扣在自己懷中,才不至於掉落。
「上有天下有地,我真是個天大的蠢才!」少商氣急敗壞,她此刻已想明白前後因果了,「我來時這裏空無一人,見風和日麗天高氣爽,就爬上屋頂打個盹。那兩人定也以為塔里無人,才在這裏相談陰私的。哎呀!早知道我就將馬栓在塔下了,人家一看有人就不過來了!」
「茲事體大,稍有不慎,多少顆人頭落地,我不能只憑相信你就作罷。」凌不疑淡淡道,說話間,他已經抓住了少商的手臂,只消輕輕一推,可以直接完成殺人毀屍兩個步驟。
凌不疑聽到這裏,緩緩放開右手,後退數步,一言不發的轉身坐到山崖邊的一塊光滑平整的長形方石上。
凌不疑看了她一會兒,女孩美麗的臉m.hetubook.com.com頰猶帶著絨絨之意,顯得稚弱可憐,此時驚恐之下,花苞般的唇瓣輕輕顫動,好像一支細細的羽毛撩到他心頭。
然後凌不疑牽著小花馬拉著女孩往南又走了一陣,找到了他栓在那裡的一匹高頭駿馬,漆黑的轡鐵上掛著一件墨藍色的織錦外罩袍,顯然他也是臨時起意跟著那兩人過來的。
凌不疑笑了笑,俯下身子,拎起女孩微涼的雙手:「今日,你再陪我走一走罷。」
「不不不!我答應,我答應還不行么!」少商死死抱著凌不疑的胳膊,她知道自己很沒骨氣,但活下來最重要。
少商是見過凌不疑本事,知道逃跑無望,還不如將力氣都用到哀求上,眼看有戲,趕緊連滾帶爬的挪到凌不疑身邊,哭哭啼啼道:「……我和阿垚都那麼敬重您,仰慕您,怎麼會壞了你的大事呢……」
少商何等機警,連忙道:「沒有沒有,我也沒聽清。」
這話不說還好,說了之後,只聽『啪』的一聲,凌不疑左手直接從身下方石上掰下一塊來,少商立刻被嚇住了,牢牢閉上嘴巴,不敢再啰嗦。
少商聽著塔內的腳步聲從第六層噠噠往下,那廂房裡的兩人稍有猶疑后,果然迫不及待的要離開此處,少商正要高興,凌不疑忽低道:「我去除了這兩人,今日之事便無人知道了。」
「這兩個無膽匪類,自己身嬌肉貴怕有損傷,就跑的那麼快,等自己安全之後必要讓人回來查探的!」電視都是這麼演的。
少商只好隨著他翻身上馬,一路跟著凌不疑背向雁回樓而騎,騎不多時,來到一處山崖之下,崖便還斜斜長出去一棵歪脖子樹。
天呀地呀,她的人生為什麼這麼悲催,上輩子運氣不好歸不好,總算還安穩的活著,這輩子卻要捲入國家陰謀,跳過社會版直接上政治版,老天爺呀,用不用這麼器重她呀,她的資質其實連混個俞鎮十三妹都勉強的!
「總之,今日之事你不許和任何人說,包括你之雙親手足,還有樓垚,倘若叫我察覺你走了口風,我立刻將這半片玉珏丟出去,順帶提醒那些人程家有女,乳名嫋嫋。」他道。
凌不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一隊幾十人的勁裝護衛悄無聲息的摸索上了山丘,顯是來接www.hetubook.com.com應廂房裡這兩人的,幸虧他們二人是掛在側檐的後面,才沒被護衛們看見。凌不疑皺著眉頭,似是並不願意放棄『殺人滅口』這個念頭。
凌不疑微不可查的彎了下嘴角。
少商抱著自己的胳膊瑟瑟發抖,她心知這是好主意,卻實在捨不得自己的骨頭!
適才凌不疑趁亂扯下她的玉珏,將之對半捏斷,然後將刻有『女』字的半邊玉珏丟出去,讓廂房裡那兩人撿走,剩下一半則自己留下。都城裡名中帶有『女』字的女娘多了去了,只憑那半邊玉珏是猜不出誰的,但若有另半片玉珏,只要玉石紋路對上,就能打聽到自己了。
凌不疑繼續道:「我就是想看清這兩人才一路跟來。如今我尚不知曉他們的真面目,卻要反被識破了。」
她越說越理直氣壯,越想越覺得不該責怪凌不疑,人家只是嚇唬嚇唬她,威脅威脅她,差點要了她的命……而已,其他什麼也沒做嘛!
少商害怕的牙齒打戰,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都快退到山崖邊了:「凌大人,兄長,我真的不會說的,你要相信我……」
「是么?我剛才看你神色不快,難道不是在心裏暗暗罵我。」凌不疑側過臉來,下頜線條完美無瑕,「你以前看我時的神氣,不是這樣的。」
凌不疑道:「已叫那些人撿去了。」
少商氣結,無奈道:「你既然知道那些人是誰,幹嘛還來偷聽,做這樣大陣仗?!」
少商聽出他語氣不善,心下一慌:「凌大人,您認識那兩人么?事情很要緊么。」
少商笑道:「原來你也將馬栓在這片林中呀,真是……」她本想說『英雄所見略同』,但想到將凌不疑拉到和自己智商一個水平,屬於馬屁拍到馬腿上了,於是改口道,「凌大人,我們趕緊回去。」
少商望進他含著笑意的眼中,濃褐色的瞳仁剔透如晶,卻叫她無端生出一股寒意。
少商心頭的怒火熊熊燃起:「你居然要挾於我?!」
少商腦子飛快轉動,立刻明白了。
『咔』的一聲輕輕悶響,少商睜大了眼睛,凌不疑用右手握斷了自己的左小臂——她是見識過這條左臂的力量的,曾單臂掄起金烏般輝煌的長戟將那悍匪連人帶刀劈斷。現在,卻因為他的不忍,生生被折斷。
凌不疑忍hetubook.com.com不住笑起來:「爬到塔頂打盹,嗯,是沒什麼人能想到。」
「怎麼會識破呢?他們又沒看見我們,我們只要好好尋個誤了宴飲的由頭,就能矇混過去了呀。」少商的聲音十分乾澀。
凌不疑神色陰晦,心生疑慮:「……你很聰明,知道隱藏坐騎不讓人發現。」
「別別別……」少商立刻軟了,撲上去巴著他的袖子,苦苦哀求,「您還是要挾我!」
少商瞬時流下眼淚,好像心頭被狠狠砍了一刀似的。
少商指著東邊的窗口:「不不,我騎馬過來的,然後將馬栓在東面的林子里了。」
少商雙手牢牢扯著他的衣袖,哭的稀里嘩啦,飛快的辯解:「……不,不是,我又不認識那兩人,不對,我都沒見到他們的臉,我怎麼透露你的行蹤呀,難道我滿營去喊一通么?!再說了,程家根基薄弱,既非豪強世族,也不是起初就跟著陛下打天下的股肱重臣,這,這儲位什麼的,我們摻和什麼呀……您真的可以相信我……!」
「……前陣子,太子殿下失竊了一枚印信,鬧出了許多事,應是太子府中賓客所為,是以我設了個局,只等著對方入轂。我大致知道對頭是誰,但不知埋在太子府中的細作是哪些個,只盼今日不要打草驚蛇。」凌不疑緩緩道。
「他們人走了?」少商按在胸口上,壓住快跳出來的心,「我們也快走,說不定他們還會回來搜人呢!」
凌不疑轉過身來,眉目俊美深邃,神情晦暗難明:「不,還有你,你能將我泄露出去。」
她此時才發覺他今日著一身隱隱反光的暗藍色織銀斜紋錦袍,原先應該披著外罩袍卻不見了。不等她回神,凌不疑已再度將她提起來放在自己背上,又將她雙手繞在自己頸項上,然後迅速下塔而去。
凌不疑緩緩從懷中拎出一枚玉飾,少商定睛一看,竟是半塊玉珏,碎裂處還留有一個『弱』字,她驚慌的連忙去摸自己腰間,果然發現腰際空空——這是程老爹給她的玉珏,上面還親手給她刻了一個『嫋』字。
少商步步後退,忽然大聲道:「我聽聞你自小養在皇後宮里,又和太子素來親厚,誰不知道你是哪邊的人呀,那些人要對付太子,難道會不提防你?!」
少商心中哀嘆:那你就當沒看見我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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