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侍郎臉上浮起喜色，躬身領旨。
目光交織片刻，大多數人轉而注視大學士張懷遠，這位可是標準的方閣老門徒。
女皇其實已經在動了，讓內廷搶下東城要害，再把其他三城的分給呂適行和錦衣衛，這是從血塔會裡挖下一塊，讓之前的雙城記變成三國志。由此必然而生的諸般變化，女皇也夷然不懼。
林德誠苦笑著領命，哪怕只是立門面，也是要人命的事情，就不知道這道聖旨會要多少人的命。
方閣老方桐，先皇時代執掌內閣三十余載，在老太子勢大之前就已退隱於市，在皇港養老至今。眼下已有九十多歲，依舊精神矍鑠，身子硬朗，活過百歲毫無疑問。
「這是他該得的，」女皇悠悠的道：「點出了東城之亂的關鍵，就是海塔會與血塔會的爭奪。讓他去接收血塔會空出的地盤，既算是獎賞，也算是擔當，就看他扛不扛得起了。」
大明……還能撐住後續的變化嗎？
林德誠腦袋壓得低低的不敢摻和，女皇說的是誰他清楚，當然是方閣老。看剛才張懷遠的態度，顯然是想主持戶部，把暗手血塔丟出來的產業拿回去，由方閣老那一派的勢力接手，維持之前與海塔會對峙的局面。
吞了口唾沫，林德誠稟報：「近日有下港海商密告錦衣衛，稱有名為暗手的隱秘會社在東城欺行霸市，壟斷貨運商事，令下港商貨難以疏通，海商苦不堪言。該會社幕後主使乃方閣老親眷，海商畏其勢大，不敢明言。」
「錦衣衛幫襯一下他，」她對林德誠說：「順帶也收些產業到手裡，補貼下經費。」
「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
再搖頭道：「無妨，咱們暫時和-圖-書退讓一下，讓她看看靠朋黨小人治理天下，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呂大學士的步子又急又亂啊，」遠坂愛笑道，「他應該沒想到天上的鍋盔就這麼掉到了他身上。」
「你才五十來歲養個鬼的老！」女皇毫不客氣的呵斥：「起來老老實實把擔子挑好！真辜負了朕的期許，你這輩子就再也沾不了老字！」
「還以為這丫頭經歷了若干亂子之後會沉穩一些了……」
「胡說八道！」
「胡侍郎，」女皇繼續下旨，「那些海商恐怕要藉機作亂，下港市舶司所的關稅多半要出幺蛾子，你得讓他們明白，哪怕下港血流成河，朕也要收到足額的金龍！讓他們不要心懷幻想，以為捏著那幾百億金龍就能在朕面前為所欲為。朕即位才幾個月，就算整個大明打爛了，也有足夠的時間收拾殘局，當真以為朕連定靈帝都不如了么？」
擺了會姿勢，遠坂愛和林德誠卻沒發表什麼感想，女皇悻悻坐下，吐出無奈的嘆息，「可明知道真正的大敵是誰，現在卻動不得，還得虛言偽飾，這皇帝當得真是比刑天還要憋屈。」
女皇目光有些發飄，像是在追憶多年前的往事。
「自御門大典之後就有了，」林德誠苦笑，「只是一份，卑職怎敢妄傳於陛下駕前，這段時間來陸陸續續加起來已是三十多份，還都是頗有份量的海商。」
「禁軍為何出動不得？」朱大都督低喝，「那幫金錢龜跑來東城作亂，視陛下為何人？視朝廷為何物？你既是管戶部的，為何連戶部之下的差人都約束不住！？」
皇港北側，俯瞰繁忙碼頭的峽灣之上，臨海小樓層疊分佈。一棟小樓里https://www.hetubook.com.com，白髮老者放下電話，對正淺斟低唱的幾人淡淡笑道：「結果還是掩不住本性，依舊這麼剛烈。」
「那麼事情便很清楚了，」女皇的淡然語氣里藏著根根鋼針，還被怒火燒灼得通紅。「朕登基以來，將皇兄一案的幕後之手連續斬斷，連帶他們的勢力也一併清除。這幫人在中京四城，尤其是東城竊占的產業就空了出來。下港海商以為他們的機會到了，就借金錢龜的手大舉進犯。他們不再滿足於只在下港經營海路，還想把東城鐵道也奪到手中。」
「行了，今夜急召諸位前來，為的就是這樁事。」女皇說：「東城的亂子既已平息，各部司衛就趕緊善後吧。」
至於那些密告者，就算是海商本人，也不過是面上的幌子，傷不到背後的主事人。但這麼強厲的應對，下港那邊必然有反彈，不過那就不光是他錦衣衛頭痛了。
女皇發了一通飆，原本躍躍欲試要死諫的臣子們頓時偃旗息鼓。理由倒還是其次，女皇這嘴臉完全就是在耍賴了，再走以前的諍臣路線怕是既掙不到名聲也討不到實利。
沒錯，方閣老正是血塔會的幕後之人，這正是呂適行點出的關鍵。並不是說方閣老一定是血塔會的話事人，但至少是血塔會擺在明處的代言者。
張懷遠不說話了，其他人對女皇的處置各有想法，殿堂又陷入沉默。
遠坂愛的嘆息異常深沉，「看看你現在這些思慮，哪還像以前的你，儼然是位城府深邃的君王了。」
「不過陛下直接插手……」憂慮終究很重，他還是忍不住說：「兩邊就算在東城此事上收手，也必然轉到其他方和-圖-書向，比如松州汶州之亂。」
再看坐立不安的中京府尹，「才有今晚的東城貨站之亂。」
接著話鋒一轉：「光攔住海商的手不行，中京四城空出若干產業，若是不儘快處置好，想必還要亂下去。時間一長，海商光是用嘴就能惹出偌大亂子。」
「我可沒變，」女皇起身笑道，「真要城府深邃，就不會讓內廷頂到前面去了。跟我們與惡魔戰鬥一樣，這仍然是戰鬥，方式方法有了區別，主旨卻沒有變。」
清瘦老頭出列，錦衣衛都指揮使可謂地位尊崇，但在朝堂上卻只是個小人物，顯得異常拘謹。
「荒唐！」
「朕這就處置，」女皇利落的道：「呂愛卿，你領戶部尚書銜，督導戶部把四城的散亂產業儘快歸攏起來，東城的歸內廷，其他三城的由戶部重新發賣民間。」
呂適行也表了公允態度，「加上微臣，殿上大多都與方閣老有舊。」
「那句話我記得很清楚……」
殿堂里驟然沉寂，群臣相互對視，眼裡不是驚疑不定就是忐忑不安。
「大學士武斷了，」胡侍郎不得不發言澄清，「經辦所暗班為何大鬧東城貨站，此時還不清楚，算計司郎中與經辦所千戶已趕往現場處置。只是禁軍驟然出動，東城大亂，一時難以獲知消息。」
正因為方閣老有如此名望，張大學士也是方閣老門生，女皇這話等於明知故問，群臣才品出異樣味道，一時不敢接腔。
呂適行苦笑嘆氣，女皇也在書桌后微微咂嘴。
眾人點頭附和，該是如此。方閣老一直在皇港著書，家族雖有經營，卻主要是內陸田畝地產，什麼時候插手東城貨運了？
群臣散去，就林德誠留了下來。
她的語hetubook.com.com氣變得凝重，「中京四城是大明根基，不管是海塔會還是血塔會，休想讓我在這裏讓步。這番處置是告訴他們，觸動大明的底線絕不可容忍！」
這位宿老名臣已然是活著的傳說，把徒子徒孫之類的關係都算上，此時殿堂里的文臣大半都能跟他扯上關係。
「誰讓呂適行羽翼未豐呢？」女皇嘆氣，「你以為朕不想把他推出來跟他們打擂台？現在只能由朕站出來，當然真正站在前面的也不是朕，而是邵皓那傢伙，希望他扛得住。」
「陛下還是慎言些，」張大學士進諫道：「以陛下的仁心與天資，豈會讓大明走到那一步。」
「稍安勿躁，」呂適行止住喧鬧，問道：「林都知，此密告是何時有的？」
林德誠唯唯諾諾不敢多嘴，讓臣子公然結黨這事，也只有這位女皇能說得這麼隨意了。當然女皇也清楚早前敬親王謀反那一夜，他跟呂適行就已經結黨了。
「我？」呂適行一呆，馬上反應過來，「臣、臣怕難當重任。」
女皇此言一出，群臣同聲稱頌女皇。
張大學士最為憤怒，「我看是海商妄圖染指東城，被方閣老擋住，才有如此中傷之語！」
「他們以為攻擊方閣老，就能把朕的注意力轉開。欺負朕掌位日淺，心胸狹隘，會忌憚方閣老，引他們入主東城作為借力，想得真是不要太美！方閣老乃我大明樑柱，朕豈會自毀長城？」
「林德誠！」女皇點出一人，「你就說說，朕為何要提方閣老。」
「方閣老豈是如此淺薄之人！」
張大學士趕緊跟上，「方閣老是臣座師，也是臣的學問之師。」
「陛下……」
胡侍郎打了個寒噤，起身低頭，極為委屈。眾人也投m.hetubook.com.com來同情的目光，戶部歷來被稱為鬼門關，沒誰能穩穩主持部務，真不知道胡侍郎還能堅持多久。
「內廷！？」張懷遠的反應更大嗓門也更高，「怎麼能讓內廷與民爭利！？」
「等她再嘗幾下現實的鐵鞭，就該馴服一些了。」
果然，胡侍郎順坡下驢，咕咚一聲跪地叩頭：「今夜之亂起於微臣瀆職，微臣昏聵無才，求陛下允准微臣告老還鄉！」
「眼下之亂，亂在下港海商貪婪無度，恣意妄為！」
這老者雖是白髮白須，肌膚卻如嬰兒般細嫩，雙目神采閃爍，整個人比年輕人還要挺拔硬朗。
倒是朱大都督耿直，粗聲說：「微臣當年受過方閣老不少提攜，算得上故人，不知陛下為何有此一問？」
「又如何讓呂相公領戶部，」張懷遠還不甘心，「戶部那攤事太過繁雜，呂相公是言官出身……」
林德誠隱隱生出這樣的憂慮，隨即被他揮開，他已是女皇死黨，只能跟著女皇一條路走到黑了。
呂適行當仁不讓，「那就請張相公多加指點。」
「朕缺胭脂錢不行么？」女皇蓬蓬拍桌子，「只許朕有皇莊，不許有皇家貨站？看看乾明殿這鬼樣子，朕連修宮殿的錢都沒有！你們想讓朕以後在前殿理政，就拿金龍來啊！」
女皇敲著桌子下旨，「林德誠，把那些密告者抓出來！下港沒有巡城所，就設一個！哪怕暫時只是個門面，也得讓朝廷的門面在下港立起來！得讓那些人清楚下港到底是誰的下港！」
林德誠剛說完，眾人就紛紛呵斥，完全是群情激憤。
「可陛下和朝堂一直沒有回應，」呂適行像是恍然，先看一直沉默著的戶部胡侍郎，「所以戶部那些與海商有關的賬目才難以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