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孩子靦腆地笑笑，打開自己的留言簿，也頗有感觸：「沒高考前，大家都是地下黨似的簽留言簿，那時候多狂熱呀，還被班主任逮到好幾次，可是現在好像都沒興趣了。」
宋佳南禮貌地笑笑，順口就問：「老師，他叫什麼？沒準我還認識呢。」
「嗯，我想讀土木工程，肯定學理科。」
她發誓，她一輩子都沒有做過那麼瘋狂的事情。
學校是新校區，後面就是大片的郊區的田地。
沒有心思看書，她取出日記本，開始寫日記。對著假想中的蘇立說話，可以頑皮，可以真摯，可以耍賴，可以勇敢，可以幻想。
「是呀是呀，還不如二附中，人家男生出來都是考北廣、上戲的料子。」
那女生跑得滿頭大汗，一邊喘氣一邊回答：「教務處，幫老師整理校慶獎學金名單。」
宋佳南不由得側臉去看那個叫秦媛媛的女生，很惹眼的漂亮，笑起來有種顧盼之間的神采飛揚，好像和蘇立很熟的樣子。秦媛媛也笑：「誰知道你睡不睡啊，你就喜歡發獃，不是睡覺就是發獃，真不知道你怎麼會得二等獎學金的。」
跑到教學樓的時候，褲腳上已經濕了大半，宋佳南抹了抹濕透的劉海，把衣服遞還給段嘉辰：「你快去弄乾吧，萬一感冒就慘了。」
她淡淡地笑：「還好吧，不算很難，你呢？」
頭腦一片空白。宋佳南不知道說些什麼，那邊彷彿有感應似的，也沒有掛掉電話，一瞬間她只覺得天地寂靜，張開嘴巴呼吸，腦子裡仍是一片空白。
男孩子睜開眼睛，嘴角竟然露出一絲頑皮的笑容，那樣的笑容似乎是綻放給宋佳南的，他緩緩地轉頭開玩笑：「我又沒真睡。」
忽然，眼淚不可抑制地流了出來，宋佳南手忙腳亂地找面巾紙擦掉，還裝作感冒一樣，斂了斂情緒，發現語文老師自顧自地唱著獨角戲，更加抑制不住地想哭。
《寒鴉劫》裏面那個徐輝夜臨死之前告訴他負了一生的女人：「阿秀，我這一生，負你極多，此刻我極願有來生，與你做真心夫妻。或者你不愛聽，不過我真的這樣想。」連秀人卻回答：「我只願生生世世，不再相見。」
男生很是意外，狐疑地看了她半天，掏出一本早已經被翻爛的書：「小心點，別給老師看到。」
電話接踵而來，都是同學來打聽分數的，宋佳南一邊禮貌地應付一邊安慰別人，今年理科幾乎全軍覆沒在物理上，文科分數第一次趕超理科。
宋佳南遲到了，她冒著雨趕到大禮堂，負責現場的老師一把把她拉住：「你怎麼現在才來，快找個位置坐下來，馬上領導就要來頒獎了，右邊第二排，看到沒有？」
談話就這麼中斷，簡短，但已令她很滿足。
放學了，她故意留到很晚才走，走在去車站的路上，宋佳南撐著傘，昏黃的路燈鋪陳一路，地上的水窪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她慢慢地走，不自覺地回過身向早晨看見蘇立的方向張望，可眼睛又在瞬間暗了下去，咬著嘴唇猶豫了一下，她毅然轉過身，乾脆而堅決。
「陳升的，你可能沒有聽過，很老的歌了。劉若英你肯定知道的，陳升就是她的老師，去聽聽那首《流星》，那個女聲真的很棒。」
只有蘇立的臉，還有鮮少展現的笑容，通通扼殺了她美好甜蜜的小幸福。
她和蘇立在BBS上也很少聊天，不過是互相交換一下最近看的小說和聽的音樂，而且每次都是她鼓起勇氣主動發站內信跟他搭話，而心情也從剛開始的興奮到如今淡淡的失落。
宋佳南神志有些恍惚，眼前都是蘇立和秦媛媛的影子，等班主任講完了好一會兒，她咬了咬嘴唇，聲音清冷，但是無比地肯定：「老師，我選文科。」
「讓我想一會兒。」她站起來慢慢走回卧室，打開電腦給給蘇立留言，「文理分班我不知道選什麼，怎麼辦？好愁人。」
「知道了，放心好了。」
她是在一個艷陽高照的下午去取通知書的，校園裡空空蕩蕩的，辦公室里還有值班老師在辛苦登記通知書領取情況。她報了名字，那個老師立刻就笑道：「原來是你呀，今年我們學校就你一個中山大的，考得真不錯。」
宋佳南愣了一下，連忙岔開話題：「沒什麼，我的意思是今天早上吃的那個葯副作用太大了，中午去自習的時候差點睡著了，還好段嘉辰把我叫起來，不然一定遲到。」
女生們發出讚歎和感慨，宋佳南亦笑著附和，她想起蘇立總是寡淡的表情，不合群的姿態，原來這冷漠下藏著平易近人、知冷知熱的一面，小心翼翼不願與人知曉讓人知道。
她完全愣在那裡：「不會吧，我二等獎，你確定你沒看錯？」
可是，他卻給了她最直接殘忍的答覆，扼殺了她卑微的歡喜。
她懶懶地回答：「我們？還有誰？昨晚不是下了好大的雨嘛，我出來的時候淋著了。」
這時段嘉辰從禮堂走出來，看到宋佳南獃獃地注視天空，立刻在她眼前揮揮手：「回神了，二等獎，怎麼沒帶傘？」
班長，八班的班長，不就是蘇立？拒絕的話語到嘴邊又滑了下去，她立刻從書包里掏出那本乾乾淨淨的練習冊，女生翻開來一看：「哇，都做了呀，好漂亮的字。謝謝你呀，宋佳南，我下課就還給你，hｔtｐs://ｗｗｗ.ｈetｕｂook•cｏm.cｏｍ謝謝呀！」然後拿起書就跑走了。
還沒有到六點鐘，天已經微微暗下來了，一群學生推著自行車湧出校園。
她回到家，扔下書包，躺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發獃，電話響起來，接起來原來是張靜康，張靜康口氣難掩興奮和解脫后的喜悅：「宋佳南，考得怎麼樣？」
深秋的雨一直綿綿地下了好幾日，宋佳南只好坐公車上學，好像一個學校的人都相約坐公車似的，一輛小小的公車裡擠的都是穿著同一校服的高中生。
怎麼可能會知道呢？宋佳南自嘲地笑笑，她坐在透明的窗戶邊上，午後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照射在她的身上，很暖和，但是有點刺眼，抬頭才發現，原來每天習慣坐在她對面，背對著陽光看書的女孩子，今天沒有來。
宋佳南悶悶地在一邊沒說話，這幾天被老師叫去談話讓她心煩意亂，她不想讀文科，雖然文科確實是她的優勢，但是讀了文科意味著要離開現在的班級和同學，而且文科班都在文科樓，一來二去更沒有機會見到天天都期盼能見到的人了。
天空中有大片大片的雲朵，在蒼穹上極速地流動，白衣男孩淡然憂鬱的氣質恰如其分地融進這片無聲無息的天海中，她的眼裡似乎只有蘇立，只那麼一秒鐘，宋佳南突然不知道用什麼情緒來應付，只能硬生生地轉了視線。
半個月一晃就過去了，開通高考成績查詢熱線那天，宋佳南徹徹底底地失眠了，宋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宋佳南高考發揮正常，而且似乎還要更好。
她愣住了，蘇立兩個字第一個跳進她的腦海，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她的目光向八班投去，卻沒有那個熟悉的背影，她慌亂收回目光介面道：「沒有，我不認識的人怎麼可能呢。」
「強化班，八班，那他們班班長蘇立呢？」立刻有人問道。
又想起了蘇立，如果自己的對面坐的是他，有一天自己離開了，他會不會記得她習慣用右手去撩擋住她視線的髮絲，有陽光透過揚起的頭髮和指縫，落在他的書上。
專門為等待蘇立而申請的QQ，只要看到那個閃亮的頭像都會很開心。
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是就是有那麼多的情緒需要找一個途徑宣洩。
她忽然隱隱地開始擔心起蘇立來，只好暗暗地留心理科班同學的口風，尋思填志願的時候去打聽一下。
天空黑沉沉的，雨似乎已經停了，只有零散的燈光。夜看去實在有點駭人，大地與天相接，無窮無盡沒有邊界，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下課之後她仍埋頭看書，很是割捨不下，班長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宋佳南，班主任讓你現在去一下辦公室。」
她嚇得幾乎是跳著坐了起來，再定睛一看，驚魂甫定地拍拍胸口：「段嘉辰，你嚇死我了。要上課了嗎？哎呀，我睡著了。」說完連忙收拾書包，和段嘉辰一同走出圖書館。
她接過瓶子聞了一下，難聞的苦味一下子躥了出來，嗆得她直皺眉：「我不要喝，肯定苦得要死，讓我感冒就感冒吧。」
她跑累了，累極了，很多年的壓力忽然一下子全部釋放出來，夏日的風熱浪滾滾，太陽曬得她滿臉通紅，她想起蘇立，還有人大，還有自己，一南一北，恰好背馳。
宋佳南搖搖頭：「沒有，你呢？」
「今天看到你站在領獎台上了，感覺怎麼樣？」宋佳南坐在書桌旁，頭髮還是濕濕的，手裡還捧著一杯暖暖的薑茶。
蘇立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淡淡地說道：「秘密。」然後站起來整整衣角，宋佳南還一臉茫然地看著蘇立，他會意地笑笑：「同學，上台了。」
再仔細一看，那個女孩子便是那天頒獎儀式上叫醒蘇立的女孩子。蘇立明朗出塵的眉眼，秦媛媛燦然如花的笑靨，氤氳在蒸騰喧囂的水汽形成的蒼茫的雨霧中，車水馬龍的聲音在宋佳南腦中被硬生生地切斷。遠方重歸一團柔和的模糊，她忽然什麼都不能思考。
宋媽媽更加乾脆：「老師說的肯定都是沒錯的，南南，你猶豫什麼，快填文科班算了。」
宋佳南疑惑地看著他：「段嘉辰，你就穿一件襯衫，淋雨肯定會感冒的，你快把衣服穿上。」
「好的，謝謝。」
雨滴在他們面前破碎，帶著初秋寒意的絲絲水線，密密斜斜地飄在空中，腳下的水花飛揚其間，引起一陣陣透骨的涼意。
「走的時候根本沒有下雨嘛。」他伸手試探了一下外面的雨，然後迅速地把外套脫下來丟給宋佳南，「披上，我們一起衝出去，跑回教室就好了，怎樣都能找到雨傘。」
回到家，她覺得好多了，一邊啃蘋果一邊含糊不清地問：「媽，今天讓段嘉辰帶的葯是什麼呀，效果挺不錯的，就是太難喝了。」
晚霞把天邊印紅，留下曖昧的色調，抹在附中的教學樓上。
她無奈地笑笑，張靜康在一旁稀奇：「呦，第一次看到你借書給不熟悉的人哦。對了，剛才他們在辦公室聽說我們要開始文理科分班了，你想好學什麼了沒？」
道路兩旁的木板柵欄，攀爬了油綠的藤蔓，宋佳南在野地里奮力地奔跑尖叫，驚得籬笆上休憩的鳥雀飛離而去，在空中漾出一圈漣漪。
不知名的草長得有半人高，路邊長滿了叫做雙姜https://m.hetubook.com.com草的野花，葉子和花都可以吃，生命力極強，隨處可見，暗紅和枯黃交織，夏日彷彿透出一種秋意的頹廢。
只是一個人的夢想和精彩，破碎之後是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的悲傷。
心，開始隱隱作痛，她永遠都不可能那麼明媚，去配上這樣一個憂鬱的天空。
撥雲見霧般的，未來好像一下子很明了，她心裏默默地有了底。
張靜康很興奮：「行，沒問題，到時候我電話你，大家一起去火鍋城。」
「廢話，要不還有誰，聽說他們班女生都傷心死了，早知道主動一點說不定就有機會了。」
她想了一會兒：「好呀，不過到時候你打電話給我吧。」
她以為他冷得不行，要去值班室吹暖氣，急急地在後面喊道：「段嘉辰，你快回家吃點感冒藥，小心別感冒，我先回教室了。」
那時候宋佳南拿著照片只是傻傻地幸福地笑，之後很長時間，那張照片被壓在記憶的最底層，從不輕易地展現。
那個女孩子略微有些失望，這時候班主任走過來指揮他們：「大家先按高矮站好了，馬上要拍全校畢業生的合照，到時候眼睛都給我睜開來，別照成個瞎子。」
問出這話的時候她在心底，偷偷地笑，其實我就站在你的身邊。
等了一會兒沒有回復，宋佳南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瞬間覺得心裏空空蕩蕩的，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才聽到滴滴的迴音，蘇立的回復：「第一選自己喜歡的，第二選適合自己的，第三選自己不會後悔的，第四選將來前途最好的，不就可以了？」
可是她沒等到學校統一填志願，遠在新加坡留學的表姐讓她過去旅遊，所有的志願都由宋媽媽包辦，段嘉辰是原來班級第一名，填了本市最好大學的建築系。幾家歡樂幾家愁，可是始終沒有人提及蘇立的消息，等她回來的時候，錄取通知書到了。
窗外昏黃的燈光下，雪花，伴著雨點，靜靜飄落。
蘇立回信息都很快：「沒什麼特別感覺，只是聚光燈很熱，都快睡著了。」
女孩子側著臉往花壇那邊看，半晌忽然問道：「宋佳南，你有沒有特別想要簽名的人，就是你從來沒有說過話，那個人也許也不認識你的那種？」
老師轉身進了資料室去取她的EMS，宋佳南探過身子看登記表上的名單，段嘉辰已經來取了通知單，果然是那所大學。她還沒來得及細看，老師就把EMS遞給她，然後在登記表上登記起來，邊寫邊說：「今天天太熱了，就兩個人來拿通知書，早上是一個男生，對了，是人大的，考得也很不錯。」
宋佳南推著車和一群女生走在一起。大家對學校校慶不放假的事情頗有微詞，發泄完了不滿，話題又轉到了校慶表演上去，張靜康問：「我們學校那幾大帥哥呢，是不是又要去跳舞？」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后，整個校園都轟動了，湧出的人群，臉上都掛著解脫的神色，宋佳南背著書包走過操場，繞過池塘，爬山虎已經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花架。
「我問自己，這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有人說這是一種感情境界，好似中國水墨丹青，有枝枝節節的心情，還有細長磨人的憂傷和獨自陶醉的甜蜜。」
每次自己的主動和蘇立無意識的被動讓她感到有些疲倦，在蘇立面前，宋佳南膽小、懦弱、自卑，她不知道怎麼改變這樣的狀況，也只好順其自然。
一個女生接話：「誰知道呀，好像聽說組了一個什麼樂隊，搞得熱火朝天的。」
「是呀是呀，難看死了，初中的小女生還尖叫個不停，真搞不懂她們。我們學校男生難道都學呆掉了，怎麼沒有一個跳舞唱歌能拿得出手的？」
「那種男人，太花心了，對了，你知不知道八班的那個蘇立好像和秦媛媛在一起了呀。兩人很光明正大唉，老師都不管。」
「哦。」宋媽媽漫不經心地應答，「我說你這個小孩做事都不讓人省心，不帶雨傘就跑回家，感冒活該。吃完了給我看書去，拿了一次獎學金可別驕傲。」
宋佳南有些慌亂地低頭，順勢探出身看看車，手忙腳亂地掏月票：「嗯，車來了，先走吧。」
段嘉辰站在她旁邊，校服的褲腳已經濕了大半，晶瑩的水珠順著額前的頭髮輕輕地滴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站牌。
那時候他們聊音樂，只是聊音樂，慢慢地覺得小紙條不夠用。宋佳南申請了第一個屬於她的QQ，而她的好友上只有蘇立一個人。
她一愣，才想起原來是自己在八班讀書的初中同學，兩人平時只是點頭之交，宋佳南又極其愛護自己的書，很少借出任何書和資料給別人，剛想告訴那女生自己沒帶的時候，那個女生又開始催：「哎呀，我們語文老師太變態了，知道我們從來不會寫那種作業還搞什麼突擊，還叫我們班長來檢查，被抓到就慘了。」
原來她真的已經，喜歡這個人，到這麼深。
也許是早上吃的感冒藥的效果，她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在耳邊輕輕地喚她：「宋佳南，再睡下去就遲到了。」
她撲哧一下就笑出來，然後很真誠地回道：「還是要恭喜你。對了，最近在聽什麼歌？」
彷彿這些年華都是一場夢，和蘇立的一切，都是沒有開www.hetｕｂooｋ•ｃom.ｃoｍ始的結束。
宋佳南抬了抬眼睛，教室里沒看到段嘉辰，剛要起來找找，恰巧這時候有一個女生走過他們班窗前，看到宋佳南立刻眼前一亮：「宋佳南，語文課課練快借給我，我們班老師要檢查了。」
「是這樣的。」女生略微壓低了聲音，「我是聽老師說的，原來蘇立是一等獎，可是他後來找老師把一等獎讓給他們班的學習委員，好像是因為學習委員是貧困生，一等獎學金差不多是二等獎的兩倍，那個學習委員性子又傲，平時從來不接受別人明裡的幫助，所以只好這樣。對了，這件事你們可別到處說哦，知道了吧？」
在家長、老師面前勉強裝出來的無畏無謂，勉強掩起來的對未來的漫漫恐懼，或破碎，或爆發，在心裏攪成一團，卻終是因為他的那句話，而有些安定了起來。
「葯啊，我早上也是打噴嚏流眼淚的，中午回家喝了它出一身汗就好了，雖然有點苦，不過我有帶糖來的，你們女生喜歡吃的什麼瑞士糖。」
撕掉記錄著那頁號碼的通信錄，把年少僅存的最後一點愛戀和自尊，永遠地藏起來。世界上本沒有童話，只有活在自己世界中的灰姑娘，她忽然就明白了，暗戀，原來只是一個人的遊戲。
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尷尬，宋佳南也無心說話，直到公車緩緩地駛進站，段嘉辰才輕輕地問：「聽說你選了文科班？」
不遠處，兩個人影從反方向向校門口走來，蘇立穿著一身西裝校服，撐著傘，眉眼之間有淡淡的笑意，而旁邊的女孩子，運動服上套了一件藕荷色的棉襖，正在比畫著什麼，兩個人走在一起，卻又有些刻意地拉開距離。
這畫面如此的刺眼，嫉妒，還有埋在心底的自卑，密密地織成一張網，牢牢地縛住了她，心底最後存在的一點愛戀，彷彿狂風暴雨中搖搖欲墜的燭火，只消一滴雨、一陣風，就可以被毀得殆盡，空留下一縷煙塵和灰燼。
中午不再回家，為的是節省時間，她在食堂迅速解決掉午餐，然後去圖書館上自習。她書包里裝著那本語文練習冊，一個小時之前，這本書攤在另一個班級另一張桌子上，她不知道蘇立的眼光是否多在上面停留了一秒鐘，而他是否能記住另外一個人的字跡。
宋佳南木然地撐起傘，慢慢地走向學校，雨點忽然密集地落下來，風也更緊了，在這麼鼎沸的世界里，她還是清晰地聽到了心底的嗚咽聲。
古老沉靜的城市被淹沒在蒼茫的霧中，高大的鐘樓在青影沉沉的暮色中沉寂下去，路燈的橘色光芒被細細薄薄的霧氣牽扯得氤氳。
宋佳南抓起電話，衝動而不顧一切地撥通爛熟於心的蘇立家的電話號碼，她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每當一聲寂寥地鳴聲響起，她頭腦中百轉千回——如果是他爸爸、媽媽接該如何回答，緊張得以至連雙手都在顫抖，她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嘟嘟嘟的聲音的終結。
過了一個星期，果然全校開了一次大型的家長動員會，關於文理科的分班和藝術班的設置，然後又是分班級開會。
眼淚不能抑制地從眼睛里傾瀉出來，沿著手指縫隙，滾到下巴脖頸，她咬住嘴唇，說不出話，默默地流淚，然後掛掉了電話。
宋佳南的劉海有那麼幾縷濕濕地垂落在額頭，晶瑩的水珠順流而下，滴落至眉間，雙眼淡如煙霧裡的湖泊，水汽縱橫，可是笑容那麼真實，段嘉辰不知道怎麼看得心跳加速，一把奪過衣服，臉微微一紅，轉身就走。
公車一輛輛地過去，濺起飛花，車燈下雨點斜織，朦朧得讓人忍不住伸手想去捕捉一朵跳躍的精靈，後面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轉頭一看，原來是段嘉辰。
是的，選文科，搬到文科樓，從此不會再和蘇立有任何交集，不用看到他對著另外一個女生笑意滿滿的樣子。宋佳南笑起來，自己一廂情願的暗戀，把蘇立牽扯到自己的世界里，這一切本就和蘇立並沒有任何關係，不是嗎？
女孩子笑道：「我眼又沒花，咱們班就三個名額，你二等，段嘉辰和班長三等，對了，還有一等獎，就是強化班的那個學習委員，叫什麼我給忘記了。」
「不知道呀，我文理都很平均，只有數學最差，我再考慮考慮吧，反正我沒有什麼特別想學的，或者特別擅長的，倒是你，一定學理科吧。」
她扯扯嘴角，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這樣的問題怎麼回答，該如何回答，宋佳南只好微笑地搖搖頭：「沒有為什麼，只是覺得學文科應該還不錯。」
好像被欺騙了一樣，曾經最甜蜜的糖果變成了讓人生不如死的毒藥，滑稽小丑在燈火輝煌的舞台上費力地表演，直到眼淚都流出來，卻發現沒有一個觀眾。
第一次這麼近地看蘇立，宋佳南只好裝作看節目用餘光偷偷地打量他。他閉著眼睛的時候可以看清楚長長的睫毛，他的臉上彷彿鍍著一層金色的光芒，很是生動。舞台上是歡快的樂曲，台下是陣陣掌聲，而她卻什麼也聽不到，全世界彷彿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聲和蘇立清淺的呼吸聲。
眼淚忽然毫無預兆地落下來，然後又很平靜地停止。
「嗯，今年名額很多，對了，宋佳南，你二等哦，快請我們吃飯吧！」
後面有人喊她的名字，一群女孩子停下腳步，宋佳南ｈｅｔubｏok.ｃoｍ•ｃoｍ笑笑問追上來的那個女孩：「剛才大家等你好久都不見人，去哪裡了？」
宋佳南草草地看了一下，獎學金頒獎要晚會進行到一半時候才開始，忽然會場上的燈都熄滅了，一片漆黑，底下的同學低呼，而她旁邊閃現出微弱的光亮，白色的光芒從指縫裡透了出來。然後舞台上的燈光亮了起來，她無意識地看了看那束微光的源頭，而那個人也正好朝她看，四目相接，宋佳南腦子嗡一聲就亂了——蘇立，竟然就坐在她旁邊。
「啊！物理真的超級難呀，剛才問了很多人都說沒考好。哎呀，不管了，明天我們拍畢業照，然後定在火鍋城聚會，你去不去？」
公車靠站，離學校還有一些距離，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打著雨傘，水花和爛泥在車輪下濺起，讓人躲閃不及，每個人都在按自己的軌跡前進，沒有人注意到路邊狼狽不堪的她。
高三搬去了文科樓后，基本沒有再看見蘇立，也很少聽到關於他的傳聞，如果一個人真的狠心把愛戀割捨，那麼咫尺也是天涯。儘管還是會時常想起他，她卻不得不告訴自己這隻是小女孩式的幻想，是那段無知的歲月里，美好而又有些殘酷的夢。
體育館後面有一片樹林，傘狀的銀杏樹葉飄落下來，帶來植物特有的清香，腦中忽然閃現那個俊秀陰鬱的男孩子的模樣，她微微地笑起來，淡淡的思念從心底湧出。
她長長緩了口氣，背著包繼續慢慢地走向公交站牌，心裏暗暗地自嘲：我還要做什麼？
老師草草地看了一下：「哦，叫蘇立，這年頭，姓蘇的還不多。」
「影視小說里的暗戀總是戲劇化，所以含蓄，千迴百轉，讓我看了戀戀不已。那些小說裏面，暗戀總是會有最美好、最意外的結局，再平凡再普通的女孩子，都會收穫高高在上的王子的愛，我看了好多好多，每次都幸福得不可思議。」
花花綠綠的畢業留言簿捧在手上，女孩子終於脫下厚重醜陋的校服，換上輕盈的裙子在人群里找同學留言，宋佳南簽到手軟，有些無奈地跟一旁的同桌說：「感覺好像生離死別似的，我寫到最後都詞窮了，都是負擔呀！」
大約過了半小時，全場的燈重新亮了起來，然後那首熟悉的進行曲響起，負責現場的老師揮揮手，主持小姐說：「請獎學金獲得者上台領獎。」
宋佳南個子很高，只好站在女生的最後一排，後面男生認識她，跟她搭話，她無意中往上看了一眼，在隊伍最後面的最邊角，蘇立穿著一件白襯衫，手插著口袋，下巴微微抬起，好像是在看天空的樣子。
將似乎無法停止的嘮叨關在門外，看著桌子上堆的都是卷子和參考書，她忽然把它們狠狠地拂到地上，再低頭一本一本地撿起來，緩緩地舒展開上面的褶皺，然後獃獃地坐在地上不再動。
宋爸爸回家之後，立刻問宋佳南：「南南，到底是文科還是理科，你自己選吧，我們都建議你學文科，你文科雖然跟理科差不多，但是基礎好，競爭力強，自然學得也比較輕鬆，所以可以利用更多的時間學好數學。」
她嚇了一跳，連忙把書塞進桌子里去：「知道了。」
握著的節目單幾乎被她掌心的汗弄得濕透了，她從未這樣緊張過，幾乎是坐立不安，奇怪的想法在心裏盤旋——蘇立知不知道自己就是給他發信息的那個女生？如果知道了會怎麼樣？可是他又怎麼可能知道呢？
「啊，不會吧，蘇立唉，你確定你說的是那個蘇立——」
幾千名考生一齊往外涌，宋佳南倒也不急，她是文科考生，不在自己的學校考試，初次到這個學校多少有些好奇，因為這個學校是蘇立的初中母校。
蘇立笑笑，然後轉過臉去，把鑰匙扣收進口袋，閉起眼睛撐著腦袋，眉頭微微地皺著，好似很疲倦的樣子，宋佳南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她努力地把頭埋得低低的，心跳如雷。
「嗯，沒帶傘，怎麼回去呀？段嘉辰你也沒帶呀！」
一個學校的自然話就多起來了，站在宋佳南旁邊的兩個女生聊著聊著就扯到了學校的八卦。一個說：「你知道嗎，十二班的那個肖凡又在別的學校找了一個女的，說是那個女的在社會上還有點背景，估計不小的來頭。」
強烈的失落感緊緊地抓住他，不僅因為她即將離開，更因為她從來不會告訴他任何決定，他越是想了解她，越不能走近她，她好像永遠是一個謎，越想猜，越猜不透。
接過二等獎學金的證書，和憨憨的領導握手，然後合影留念，蘇立就在她旁邊，燈光喀嚓一下，這一刻的場景都永久地記錄下來。
「每天都在自己編織的幻想中度過，真的有種想走上前去表白的衝動，可是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他是那麼優秀，又是那麼疏離，而我那麼不起眼，只能在理性的作用下，默默喜歡，絕不表白，害怕一旦說出內心的那份完美的暗戀之情，會被言語的拒絕徹底地擊潰。」
以前總是怪她遮住光線，讓自己的手冰涼冰涼的，現在突然直面陽光，她居然有些不習慣。
去辦公室必定經過八班，平時，那是宋佳南最愛的一條路，可是現在她寧可不要走。她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往八班看，可是理智控制不了眼角的餘光——那個女生站在蘇立的桌子邊，笑吟吟的樣子。蘇立正好背對著hｔｔps://wｗw.ｈｅtuboｏｋ•ｃoｍ.coｍ宋佳南，看不清楚他的臉，想必也是笑容滿面的吧。
「對了，宋佳南，你文理分科選什麼？」
宋佳南獃獃地坐在座位上，老師講課的內容一點都沒有聽到耳朵里，後面有男生在看武俠小說，她敲敲桌子：「借本來看看。」
「段嘉辰呀，他好像也感冒了。」
第二天，宋佳南去上課，也許是因為淋雨，整個人有些倦怠，一個上午趴在桌子上無精打採的，下課時候張靜康推推她：「你們昨晚去哪裡了，怎麼兩個人都感冒了？」
她心裏甚至在想，如果是陌生人的聲音，她只有兩個選擇——有那麼一個瞬間，她忽然希望電話那頭並沒有任何人。
「女人，廢話這麼多幹什麼，有你說話的工夫都跑到教室了。」段嘉辰凍得牙咯咯直響，還努力地維持聲線平穩，「快點了，我喊一二三就沖。」
她突然開始想念蘇立，那個蒼白而陰鬱的男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濃烈地思念他，一閉眼睛他的樣子就能清晰無比地在眼前浮現。
宋媽媽正在洗碗，嘩嘩的水聲讓她聽得不甚明白，便有些奇怪：「段嘉辰怎麼了，我沒看到他呀，怎麼了？」
可是蘇立的聲音傳了出來，一貫的冷清不失禮貌的「你好」。
她心裏泛起層層漣漪，默默地念著蘇立的名字，對他的好感不知不覺又多了一些。
只能讓時間把記憶慢慢地撫平。
她打開電腦，看著那個閃亮的頭像，安靜地停留在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忽然希望，他能一直都在那裡為她等待。
「加油哦！」
宋佳南緊張地看著還在熟睡的蘇立，剛想悄悄地扯扯他的衣角，後面就有一個女生用節目單捲起的紙筒戳他的後背：「醒醒了，蘇立。」
段嘉辰卻沒有了回答，轉過臉去看窗外，一路上燈光彌散在薄霧雨簾之中，虛幻得很不真實，就像宋佳南給他的答案，總是像敷衍一樣。
「上次表演還跳什麼邁克爾•傑克遜的太空步，哎呀，簡直笑死人了。」
校慶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學校梧桐樹的葉子紛紛飄落在過道上，只有零零碎碎幾片葉子依然還保持著往日的生機，頃刻間，使人感到有幾分凄涼。
潮水一般的人流擠上公車，她好容易站穩，段嘉辰擠到她旁邊，聲音很低，但是冷冷的生硬著：「為什麼不選理科，為什麼突然間改掉？」
「啊，我媽讓你送來的？那你怎麼也會喝這個葯？哎呀，你別瞪我，我喝就是了。」苦澀的葯一口氣喝完，她連忙把糖果丟進嘴裏。
段嘉辰臉色有些難看，態度很是強硬：「你媽讓我帶來的，你不喝我怎麼跟你媽說？」
班主任跟她說了什麼宋佳南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只知道是勸她好好考慮一下，不要一意孤行地學理科，否則會得不償失。
男孩子卻心慌意亂，那一刻，跟很多時刻一樣，又和很多時刻不同，心境在慢慢地改變，他清楚地意識到，原來那種感覺，就是喜歡。
宋佳南想起有一次跟蘇立討論的邁克爾•傑克遜的歌，蘇立用「華而不實」來形容，雖然她有些微詞，但是聽多了愛爾蘭的音樂，在心底也隱隱覺得流行不一定可以永恆。
頒完獎他們就退了出來，節目還在繼續而雨也還在下，天灰濛濛的，其他人都走了，宋佳南卻站在台階上跳上跳下，發愁沒有帶雨傘。
「昨晚淋雨了吧，看你早上精神那麼差。」段嘉辰從書包里掏出一瓶水，宋佳南看了又是一驚：「這是什麼東西，黑糊糊的。」
「我也會偷偷地描繪，走在路口不經意的相遇，學校走廊的碰面，或許是下一秒，或許是某一天，他就會站在我面前跟我說：『其實我注意你很久了。』」
「當然是理科嘍，我文科絕對是弱項，雖然我理科也不好。」張靜康想了想，「班上基本上都學理科吧，除了幾個女生，不過我覺得你學文科倒是很好。」
「那時候是壓抑的快樂。」宋佳南總結道，「還好我對這個沒興趣。」
一聽到「獎學金」大家全都炸開鍋了：「聽說今年是百年校慶，所以獎學金名額翻倍。」張靜康篤定地問：「是不是？」
回到家，她心情不好，跟媽媽說話時頂了幾句，宋媽媽脾氣上來喋喋不休地念叨起來，宋佳南只覺得胸口悶悶的，喘不過氣來。
多年以後宋佳南再次看到這張照片，裏面的她面容清秀，笑容坦誠，手裡捧著證書，眼睛半眯起來，很開心的樣子。而她的左邊站著她年少時代暗戀的人，那個男生微微地揚起下巴，露出淡淡的笑容，可仍有種拒人千里的感覺。她和他的距離不過十厘米，這是年少的他們最近的距離。
這世界上最後的悲傷都被即將到來的冬天吞噬，最終眼淚和悲傷會被生活同化成沒有色澤的蒼白，包括她，也是，蒼白。記憶中的那一地的愛戀，也跟著早去的秋天離開，甚至看不見曾經的痕迹。
她連忙點頭，在眾目睽睽之下尷尬地跑到第二排，那裡只有一個空位置，她毫不猶豫地坐了下來，掏出面巾紙擦臉上的雨水，旁邊的人遞了張節目單給他，她想都不想就接了過去，連謝謝都沒有說。
「唉，知道了。」宋佳南沒精打采地把手裡的蘋果核砰地扔到垃圾桶里，然後回屋打開書包準備做練習，摸出一本「王后雄」想了想，在心裏默默說：「謝謝你的葯。」
「是嗎？我得好好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