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出皎兮

公子利聽到響聲,果然轉過頭來看我,我沒有驚慌失措地伏地告罪,反而毫不避諱地端坐起身子直直地回望著他。公子利看了我半晌,突然大舒了一口氣,整個人放鬆下來,坐著對伍封施了一禮,道:「將軍見諒,是利——失禮了!」
「你還笑話我!」四兒擰了我一把,兩個人嬉笑著又鬧開了。
「你還給我,這不是錢袋子。」四兒嘟囔著伸手來奪。
伍封的話無疑是給激動的公子利當頭澆了一桶冷水,只見公子利收起臉上的笑容,神色極不自然地回道:「將軍何出此言?吳國在艾陵大勝之後得了齊國大量金帛,吳王氣度豪邁,又將繳獲的革車八百、甲首三千都送給了魯國以結成同盟。最後,宋、衛幾個小國也紛紛表示願意歸服吳國。如今的吳國是足以和晉、楚兩國一爭天下霸主之位的強國。將軍如此鄙夷吳王,可是因為他此前責處了你的族叔伍子胥?所以,將軍才認為吳王艾陵一戰尚不足揚名天下?」公子利說完,就把嘴唇閉得死緊,一張臉也漲得通紅。另一邊,伍封見公子利提起了伍子胥,神情竟也有些異樣。
「那在將軍的隊伍里,可也是這樣的規矩?」我皺眉,悶悶地問道。
我想要逃走,卻發現腳根本抬不起來。整個人像是被釘死在戰場的中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士兵一個個在我面前倒下。他們的屍體沒入了茅草,壓爛了花朵。他們的血飛濺到我臉上,帶著溫熱的觸感。
房間里一時變得格外安靜,我的耳朵里只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此起彼伏……
伍封常常和我以老頭兒自稱,我望著他俊秀的面龐實在看不出他到底老在哪裡。
伍封目送馬車離開后,笑著牽起我的手向府里走去:「不到半年,我家小兒又長高了,再過兩年,只怕我這將軍府的門檻都要被人踩破了。十五及笄,你是跑不了了。這及笄禮要怎麼辦,我可要好好想一想。」
「對啊,他那麼好,老天一定不捨得讓他死掉。」四兒說完又笑了,嘴角漾起的兩個梨渦讓人看著就歡喜。
「平日里見你牙尖嘴利,這會兒怎麼傻了?走吧,隨我進屋去說!」
我點點頭,無比認真地問道:「將軍,你在戰場上殺過人嗎?」
也許有些東西在不知不覺中真的變了,我的臉破天荒地開始發燙,從兩頰一直蔓延到耳朵,到後頸。伍封握在我腰上的手如火燒一般灼熱,他手指上每一寸的力量都能透過衣服分毫不差地傳抵我那顆狂跳的心。這奇怪的感覺是什麼?以前與他再親密時,我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訕訕地行了一禮告退,因轉得太急,一邁步居然又踩到了自己的裙裾。眼看著就要摔倒,腰上突然一緊,兩隻大手將我生生拽住。
我睜開眼睛想聽得更仔細些,卻突然聽見遠處傳來錚錚殺伐之聲。我連忙站起身來,只見原野兩邊的高地上俯衝下來不計其數的士兵,他們嘶喊著,拿著長戟、巨斧轉眼就衝到了我面前。
「四兒,如果以後于安來找你,你就嫁了他吧!到時候,我一定給你綉一套全天下最美的嫁衣。」
天啊,誰來救救我!
離開將軍的院子,我每一腳都像是踩在雲朵上,整個人暈乎乎的。拋開之前奇怪的感覺不說,今天對我而言意義非凡,短短一日之內,我竟然有了自己的姓氏,這真是連做夢也想不到的好事情。我越想越激動,忍不住迎著夜風狂跑起來,大風吹起我的衣袖,讓我雀躍得想要飛翔。
「哦,那你快點!」
他淡淡一笑,道:「你高興就好,都隨你。」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事情最初的起因是齊國想要出兵攻打魯國。子貢為使魯國免遭戰火,便遊說齊相陳恆,勸齊國轉道攻吳。他提出:「憂在外者攻其弱,憂在內者攻其強。」此話的言下之意是,陳恆如果想通過戰爭剷除國內異己,就必須與強國作戰,將國中其他有勢力的卿大夫困兵于吳,這樣他才能迅速掌握齊國內政。
「將軍今日車馬勞頓,定已疲乏,利先行告辭,改日再來請將軍賜教。」公子利端行一禮,抬首時又偷偷地瞟了我一眼,這才轉身上了馬車。
伍封顯然沒料到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他先是愣了一下,轉而笑道:「小兒痴傻,自然是殺過的。不然,我如何活到今日,如何守疆衛國?」
我圈起兩個指頭在她的額頭使勁彈了一下:「你想這些做什麼!要是于安註定會死,老天又為什麼要讓我們救了他?hetubook.com.com再說,他與我們定的是七年之約,這不是還差兩年嘛!」
「為什麼這麼問?我可不嫁人。」
將軍視我為智士,可我居然連封密報都看不懂,待會兒他若是問起密報之事,我答不上來也必然會讓他失望。我拿著竹簡正著讀、反著讀,甚至用手摸來摸去,可都沒能勘破其中玄機。
我一下撲到床上,拉著四兒的手說:「四兒,將軍把自己的姓氏賜給我了,我現在可以喚作羋拾了。」
寫到這裏,密報就沒有再寫下去了,我忍不住想,如果吳國真的在與齊國一戰之後變成能與晉、楚兩國對抗的大國,那對越國又有什麼好處?
自那一夜后,我開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讀書習字,除了秦國文字外,連帶著齊、魯、晉、衛的文字也都一一學了下來。書房裡的書卷,不論是何人所著、所著為何,我都滾瓜爛熟地背誦。將軍約見門客,不論才學高低,我都會侍奉在一旁細細琢磨他們的每一句話。
他說這話的意思是我答對了?我剛想開口詢問,他旋即又說:「好了,你先下去吧!」
在那青色的波浪里隱隱約約有條開滿野花的小路,我尋著野徑往前走,曠野上的風撫過我的長發,吹起了我的衣角,當小路最終淹沒在茅草叢中時,我已經站在了原野的正中間,天與地將我緊緊地擁在懷裡。
我把頭探了過去,見她手指上已經扎了好幾個紅紅的點子,就伸手奪了過來:「你綉錢袋子做什麼啊?還把手紮成這樣。」
之後,子貢趕去了吳國。吳王夫差在召見他之後,原以為他會向吳國借兵救魯,但出人意料的是,子貢絕口不提借兵之事,反而諫言夫差一爭天下霸主之位,不要伐越,而應該伐齊,並且保證自己能勸說越王勾踐派兵助他攻齊。
這到底是哪裡?怎麼會這樣!一個士兵還沒跑到我面前,就被後面的一個士兵刺死了,他的頭顱隨即被砍了下來,咕嚕咕嚕滾到了我腳邊。我嚇得大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砍頭的那人穿過我,撿起地上的頭顱別在腰間,可沒等他抬頭,一輛飛馳而過的戰車就割斷了他的左腿。我喉中翻湧,忍不住嘔吐起來。
「誰?是楚人、越人還是晉人?」我好奇問道。
「阿拾,聽爺爺說,柏婦又給公士希生了個兒子,你明日有空嗎?要不和我一起去瞧瞧?」
幾封密報通讀下來,我的腦子裡亂糟糟的。據說,齊國這次派出的十萬大軍都死在了艾陵,戰場上的屍體堆得像山一樣高。一個文士靠著一張嘴居然能將天下兵事玩弄于股掌之間。子貢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利用的是什麼?那十幾萬士兵又是為何而死?
他二人之後談了些什麼,我一句都沒聽進去,腦子裡反反覆復只有一句——「女人是閑時賞玩的物什,切不可當真」。
「可是做噩夢了?怕成這樣。」伍封扶著我的肩膀,低頭看著我。
乍聽我這麼一說,四兒比我還高興,她拉著我的手在床鋪上又蹦又跳:「真的嗎?這真是太好了,你以後不再是奴婢,而是將軍府的貴女了。」激動了半天,她忽然停了下來,小心問道,「那你以後是不是就不能和我待在一起了,也不住在這兒了?」
「阿拾只是個婢子,如何能看軍報?不妥,不妥,這事若讓外人知道,恐惹非議,于將軍不利。」
「越女雖給吳王添了一把火,但真正挑唆的卻另有其人。」
這是齊地的民歌吧,真好聽……
「當然記得,你一直在等他?」我輕輕地握住四兒的手。
智士者,以才學、謀略仕於家主;劍士者,以忠義、劍術獲寵於家主。此二者即便出身低微也能受到眾人的尊敬。當然這種情況也只限於男子,庶民家的女子能嫁到士族家做個侍妾都已經是天大的榮耀。如今,伍封將我比作智士,這讓我滿腔熱血一下子全都衝上了頭頂。我急忙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叩首跪拜的大禮:「阿拾謝將軍!」
聽四兒說完,我抹了一把發酸的眼睛,大力抱住她道:「我的好四兒,你對我真好。你繡的袋子我以後一定到哪兒都帶著。要不,你給我在上面再綉只小老鼠?那樣,我以後看到它,就能想起你這隻大老鼠了。」
「如果吳國敗了,越國自然獲益。而如果吳國勝了,那以吳王的性情必會轉而攻晉,尋求霸主之名。到時候,吳國的精銳之師消耗在齊國,舉國之兵又困於晉國,越王勾踐只要發兵就能立馬攻下空虛的吳國。而對端木賜來說,艾陵之戰,不論齊吳兩國誰勝誰負,對夾在中間的魯國都是有益的。」
將軍的書案上已經疊了好幾卷竹簡,應該就是他昨日所說的密報。我尚且有些頭暈,於是在書案側邊的乳丁紋陶爐里熏上了香草,閉上眼睛休養了片刻才靜氣寧神地打開了竹簡。這竹簡雖是秦國密報,卻是用晉國文字書寫的。通讀下來,與齊吳之戰也毫無關係,用字行文反倒像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封絮絮叨叨的家書。我吃驚之餘又翻開其他幾卷竹簡看了一遍,發現也有同樣的問題。
伍封回府,府里所有人都必須去府門外相迎。我匆忙起身收拾書卷,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自己的頭髮。與四兒不同,我從小就不喜歡在頭上綁總角,平日里總愛散著頭髮在府里跑來跑去。有一日,伍封與同僚們喝酒,歸來時昏沉沉地把我的頭髮握在手中,笑言:「誰說楚姬發美,我家阿拾才有這世間最美的青絲。」說完便睡去了。時人以烏髮為美,不少貴婦如果看到自家婢女有一頭美髮,便會命人把它剪去,然後做成自己的假髮,以求得到夫君的憐愛。除了學業,將軍極少誇我,我不知道一覺睡醒之後他是否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但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剪過發。
四兒轉過頭來看著我,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認真態度問道:「阿拾,你是喜歡將軍的吧?」
公子利聽完點頭道:「這樣看來,那美人施夷光也是勾踐布下的一顆厲害棋子。可憐吳王還深信勾踐的臣服之心,非但縱虎歸山,還送糧送車。」
我思忖片刻,將自己看到的東西又重複了一遍,末了又問:「這密報中提到的子貢是否就是將軍之前所說的端木賜?」
公子利將身子微微向前一傾,問道:「可是越王勾踐?」
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兮。
子貢是魯國孔丘的得意門生,極善辭令,曾被其師贊為「瑚璉之器」。夫子早年曾在魯國聽過孔丘講學,因此對儒家極為推崇,連帶著我也知道了不少儒門中人,子貢便是其一。只是儒家多文士,不知道這次為什麼會跟齊吳之戰扯上關係。
我一口氣說完,伍封卻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不知道自己回答得對不對,心裏不免有些焦躁,只希望他能趕緊開口說些什麼。
「公子能明白自然是好。大丈夫不可沉迷於溫柔之鄉,女人是閑時賞玩的物什,切不可當真。」
看我這樣不要命地用功,四兒總是不停地搖頭,她嘴上不支持,但每天晚上偷偷往回帶的吃食卻比以前更多了。因此,我老笑她是將軍府庖廚里養的一隻大老鼠,而我就是她養的那隻小老鼠。
這二人默默相對,屋子裡的氣氛霎時就變得凝重起來。
「太好了,謝將軍!」我顧不上禮儀,提起裙子就跑了出去。出門時,身後隱約傳來一聲嘆息,不過我急著要把好消息告訴四兒,並沒有放在心上。
「哦。」我把手縮了回來,心裏多少有些失落。前些年個子沒長高的時候,他與我之間從無男女之防。每年夏天知了叫得最歡的那幾日,我總是枕在他腿上,撩高小衣,露著肚皮在書房裡睡覺。剛學騎馬那會兒,他也是抱上抱下從不避諱。可自打去年冬天我突然抽了高個子,長開了,他就不許我再像以前那樣膩著他了,這讓我著實覺得彆扭。
怎麼了,難道是我做得不對?我正疑惑,伍封又咳嗽了一聲,臉上顯出一絲窘意:「我自己來,你早點回去睡覺。」
「子貢,正是端木賜的表字。」伍封鬆開一直微皺的眉頭,用左手食指輕輕地敲打著桌面,這是他高興時的一貫動作,「想不到你短短半日之內就找到了閱讀密報的方法,看來我真是小看你了。那小兒認為,越王為何會答應出兵助吳呢?」
伍封看了我一眼,對公子利回禮道:「是鄙臣失禮,未與公子明說。臣以為,齊是大國,距離吳國又遠,不論勝負,這幾次吳齊交戰都已經耗損了吳國的精銳之師。況且,對於吳國來說,目前最大的敵人,不是齊國,也不是晉、楚,而是吳王夫差一直忽略的一個人。」
我抬頭笑得燦爛,喜滋滋道:「讓阿拾服侍將軍更衣。」
看我這樣不要命地用功,四兒總是不停地搖頭,她嘴上不支持,但每天晚上偷偷往回帶的吃食卻比以前更多了。因此,我老笑她是將軍府庖廚里養的一隻大老鼠,而我就是她養的那隻小老鼠。
是他……
「給我的?」我眨了眨眼睛,一頭霧水。
伍封話音剛落,公子利就不假思索地回道:「吳王夫差一貫英勇善戰,去年在艾陵與齊軍交戰,我聽探子講,那吳軍本已露了敗勢,但吳王親率精兵三萬,分三股m.hetubook.com.com以鳴金為號,在戰場上將齊軍生生截成三段。最後,趁他們首尾不能相顧、自亂陣腳之時,一鼓作氣圍而殺之,大敗十萬齊軍。戰後,聽說光是革車就得了八百乘。」吳王夫差這一戰,顯然讓公子利極為折服,一番誇讚的話講下來連口氣也不喘。
「兩軍對陣之時,殺敵是首要任務。砍剁頭顱容易延誤戰機,因而在我軍中,記功憑的是敵人的左耳。」伍封說完又道,「你今天怎麼想起問這個,可是有人同你說了什麼?」
「嗯,將軍說會送我個院子——」我話還沒說完,四兒把嘴一癟,眼看就要哭出來了。我嚇了一跳忙攥著她的手說:「你幹嗎呀瘋丫頭?想嚇死我啊?我話都沒說完呢!以後不管我是羋拾還是阿拾,我都不會和你分開的。你只要搬過去和我一起住,不就好了?將軍一定會答應的。」
「那有什麼關係!我聽我娘說,當初她被賣給我爹的時候,他都已經六十歲了。」
「你不是又喜歡上誰了吧?居然還繡起東西來了。」我一邊說,一邊拿肩膀撞了一下四兒。
最後,子貢又去晉國見了執政的正卿趙鞅,勸他在吳齊之戰中保持中立,養精蓄銳,等待時機。
髮長過膝,時有不便,就像方才,我踩著自己的頭髮猛地起身,險些沒把自己痛死。這會兒,眼見後院的人都走光了,我心裏越發著急,只得一手摸著頭,一手提著裙擺急匆匆地往外跑,才跑到門口一頭就扎進了來人的懷抱。
伍封微笑著走到書案前,側身將那年輕人讓到了主位。
夫差半信半疑之時,子貢又趕往越國。越王勾踐親自迎接了他。子貢告訴越王,想報仇就必須徹底麻痹自己的敵人,如果他此番願意派兵助吳國攻打齊國,那麼夫差就會更加相信他的臣服之心。而且,此戰無論吳國是勝是敗,都對越國有利。
「那士兵們在戰場上可要砍下敵軍的頭顱?」
四兒正坐在床上努力地縫著一個錢袋,見我那麼高興就放下手裡的活兒,笑道:「你老說我是瘋丫頭,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這才叫瘋。」

「阿拾快出來,將軍回來了!」四兒在院子里大聲地叫我。
「呵呵,不如你也嫁了他,那我們就不用分開了。」四兒拉著我的手喜滋滋道。

我心中欣喜,正欲跪地行禮,隨即卻被人握住雙臂高高地舉了起來。「這就是我家阿拾,比起你說的越女施夷光,如何?」伍封說完,兩手輕輕一松,我便重新落了地。這時,從他的身後走出了一個身著青色深衣、腰戴白玉螭龍組佩的年輕人,此人長身玉立,龍章鳳姿,看樣子應該是秦國的貴族。
伍封這時終於笑了,他抬手恭聲回道:「公子明智!夫差釋放勾踐歸國,無疑是縱虎歸山,越王勾踐既然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就一定胸懷大志。吳越兩國未來十年,必有一戰。」
「唯!」我沒有辦法,只能行禮退下。到了門口我才想起四兒的事,於是又走了回去,小心道:「將軍,你能讓四兒搬去與我同住嗎?」
「我就知道,可將軍比你大了那麼多。」
我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青草,也進了房間。
我想得頭昏腦漲,只得趴在書案上稍作休息,沒想到這一趴很快就睡了過去。
「陪我?哈哈哈……」伍封大笑著將我高舉到身前,「小兒,天下才俊你認識了幾個?小小年紀就說這樣的大話,要是我這老頭兒當了真,你將來可不要後悔。」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艾陵之戰死了十萬齊兵,那吳軍砍下來的人頭怕是要疊成一座小山了。」戰場上死了一萬、兩萬還是十萬,對於生活在安樂里的人來說,僅僅只是一個數字,並無多大感覺。但方才夢中所見,卻讓我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了戰爭的殘酷和人命的卑賤。
「端木賜是何人?怎麼能說服吳王出兵伐齊?」
「人心,他利用了人心。從齊國到吳國,從吳國到越國,再到晉國,環環相扣,一處錯,便處處錯。而他之所以成功,靠的是他洞察人心的本事。他利用了齊相陳恆的野心、吳王夫差的自滿、越王勾踐的隱忍、晉卿趙鞅坐山觀虎鬥的心思。」
「都不是,是一個叫端木賜的衛人。」伍封睜開眼睛。
我以前從未仔細想過這個問題,猛地被四兒一問,先是一呆,而後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的身量躥得比四兒高出了許多,就是比起同齡的少年也要高出一截。清晨洗臉時,望著水中那張日漸明媚的臉,不禁自喜。
「你早說嘛!害我那麼難過。」四兒甩開我的手,抽了抽鼻子又坐下來去綉那錢袋。
此時屋外天色已暗,我將寢室的燭台點亮后,便按捺下心中的激動乖乖地跪坐在伍封面前。燈光下的人看上去有些疲累,明明說明日才到,結果今日就到了,想來定是快馬加鞭趕了一夜。
此後,他二人又暢談了一個多時辰,直到黃昏日落,公子利方才起身告辭。將軍將www•hetubook•com.com他一路送至府門外。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轉眼到了周王三十七年。
「利也沒見過那越女。只聽南邊來的人說,是早些年越國國君勾踐送給吳王夫差的一個美姬,生得能叫花朵失色。吳王對她寵愛有加、言聽計從。去年春天,吳國攻齊,據說也和這美人有關。」說話的男子偷偷地打量著我,眼中充滿了好奇和驚訝。
「這個,自然是要的。如今的戰爭早已不是貴族之戰,各國為了擴充軍隊,都招募了庶民甚至奴隸入伍。他們這些人,若想要擺脫奴籍或是減免稅賦,就必須在戰場上搶立戰功。而戰功就是靠砍殺敵人的頭顱數量來衡量的。每殺一個人,就要砍一個頭顱掛在身上。戰場上一個人身上掛三四個人頭是常有的。同軍士兵之間,有時候還會為了爭搶頭顱大打出手。」
前幾日有傳信的士兵來,說明日將軍就能回來了。
「將軍怎麼又說這樣的話!阿拾不定親,也不嫁人。天下沒有男子能比得上將軍,我這輩子就要留在府里陪將軍,哪裡也不去。」我停下腳步,看著眼前玉立如山的男人,無比堅定地回道。

「將軍,我——」我開口,嗓子有些沙啞。
彼時,我不懂伍封話中深意,只覺得秦國靠近西戎、姜羌,民風比起東方的晉國、齊國、魯國要開放許多。禮法對秦國女子的約束也算不得嚴苛,女子的地位雖不及男子,但怎麼也不該只是一件物什。將軍今日怎麼會說這樣的渾話?
這秦國的探子還真是高明,這些書簡就算半路上被人截去,估計也沒人會想到是秦人在借晉人的家書傳遞密報。不過,既然密報傳遞的是國與國之間的訊息,國名和人名總是要寫的吧?於是,我又開始單純地在密函里尋找各個諸侯國的名字,果然有所發現。
我雖然覺得世人不該把男人之間的戰爭歸結在一個女人身上,但嘴上卻說:「公子利不是說,是越女施夷光受了越王的指使故意挑唆的?」
大敗十萬齊軍,若公子利所言不虛,這吳王夫差倒真當得起「驍勇」二字。

我仰面躺在茅草上,隨手摘過一朵白色的小花放在鼻尖輕嗅它的香氣,閉上眼睛,只聽見微風在我耳邊輕輕地唱著:
「不用,將軍今日不是還要考我嗎?」
我怔了怔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只能拎起裙角跑了出去。
兩個人就這樣靜坐了半晌,伍封終於開口:「小兒,可惜你是個女子……」
「將軍——」我惱羞成怒,甩開他的手就想跑,伍封大手一握,笑著又道:「不過,以你如今的出身,想嫁個好人家怕是有些難,不如你隨我入了伍氏一族,以羋為姓?」
「臭阿拾,你亂說什麼呢?快還給我!」
「好呀,明日將軍吃過早食就會進宮面見國君,到時候我和你一起去。」我一邊說一邊把手舉高,遮住天上圓圓的月亮,然後再慢慢地分開五指,看著月光從我指間流瀉而下,「時間過得可真快,我第一次見到柏婦時才四歲。那時候她剛守了寡,還沒嫁給公士希,你也還沒來。」
這時候無憂無慮的我們還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只是和普通的少女一樣,在心中編織著一個又一個甜蜜而瑰麗的夢。有夢的時候總是最幸福的……
「無妨,我說你看得,你便不用顧忌。你外表柔弱,但心智堅毅,處事果決。可惜你生為女子,本來以你的資質若稍加培養,做個大夫家的智士綽綽有餘。今天,我贈你以伍為氏,怕是你以後只能做我伍氏的門客了。」
「好,那你就同我講講,這些竹簡上都寫了些什麼?」
沒過兩日,伍封派人把我和四兒的東西都搬到了府內東側的一座小院。這院子中間是一塊綠萋萋的草地,正屋右側種了一棵紅楓,樹下是一口幽幽的水井。屋子共有三間,我和四兒同住一間,其餘兩間就空出來做了我的釀酒坊。
「是嘛!」伍封彎腰上下左右打量了我一番,揶揄道,「嗯,是長大了,我可得早點開始給你物色人家了。」

我沒想明白的事,越王勾踐卻早已明了。他派出了一支三千人的精甲之軍援助吳國攻齊,同時又送去了眾多財物。就這樣,吳王夫差最終決定派吳屬九郡之兵援魯伐齊。
這個建議正中陳恆下懷,於是陳恆立馬同意出兵攻吳。然而先前出發的齊軍已經到了魯國邊境,所以,齊、魯兩軍在邊境形成了不戰不和的尷尬局面。
這密函有著極特殊的閱讀方法——取第一根竹片上的第一個字,然後再取第九根竹片上的第一個字,然後再接第二根竹片的第二字、第八根竹片上的第二個字……依此類推,這篇密報的內容終於浮現在我眼前。只是,密報之中沒有提及昨日將軍所說的端木賜,反而多次提到了一個叫子貢的人。
「幸好還有你記得他,不然我總覺得那是自己小時候做的一個夢。你說,他那麼多年都沒來看我們,會不會又餓暈在路上,凍www.hetubook.com.com死了?」四兒說到最後,聲音已經低得讓人聽不見了。
「將軍要是非說自己是老頭兒,那也別再把我當小兒,我已經長大了!」
將軍的話說得太突然,我一時有些愣怔。別說這世間無氏無姓的人比比皆是,就連名都沒有的,也大有人在。「姓氏」對於一個庶民來說,那是天大的恩賜。
「臉白成這樣,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伍封擔心道。
「現在她可是三個孩子的娘親了。阿拾,你說再過兩年,將軍會不會把你也嫁出去?」
「我是給你繡的。再說了,這不是個錢袋子,這是用來裝吃食的。」
我走到伍封面前,眼睛平視處正是他的下巴。我伸手半抱著他,解開他束服的腰帶,又替他脫下外罩的深衣,剛想伸手去解裡衣的衣帶,伍封卻咳嗽了一聲抓住了我的手。
其實這幾年裡改變的也不只是我,伍封在周王三十五年已經官拜上將軍。半年前,國君又賜了他西邊的邽地作為采邑。因而,他現在會不定時地離開雍城巡視邊關,有時,也會在自己的采邑住上個把月。
「偏不還你,除非你告訴我你要綉給誰。」
我起身跪坐到公子利身旁,借生火之機,故意將銅扦子在爐壁上敲了兩下,又將爐中的炭火撥得啪啪亂響。
聽將軍稱來人為公子,又讓其居於上座,我便心下瞭然,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一定就是將軍經常提起的秦伯四子——公子利。今日看他們說話的樣子,將軍與這位公子利怕是有著不同於普通臣屬的關係。
「死丫頭,也不害臊!自己想嫁人還想拖著我給你當妾室!」我笑著拿手去撓她,她這人最怕癢,鬼叫一聲,爬起來就逃走了。
一路跑回住處,我推開門就大叫:「四兒,四兒——」
「阿拾,你醒醒……醒醒!」等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伍封正坐在我身旁,一臉焦急。我雖睜著眼睛卻還未從之前的噩夢中清醒過來,草地上翻滾的人頭、士兵被割斷的殘肢、依舊溫熱的鮮血,夢中的一切讓我懼怕到了極致。「將軍……」我猛撲過去抱住了身旁的人。
「哦,這倒也是。」四兒認真地點了點頭,又問,「阿拾,你還記得於安嗎?」
朦朧間,我彷彿出了將軍府來到了一片曠野上。那裡長著沒膝的青青茅草,茅草間零星開了些白色的小花。偶有風吹過,茅草一浪一浪地奔涌著,發出唰唰的響聲。
是夜,皓月當空,晶瑩的繁星掛在灰濛濛的天幕上閃爍著迷人的光芒。我和四兒躺在院子中間的草地上,聽著夏蟲的低鳴,看著天上的月亮和隨風飄過的雲彩,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那他成功遊說四國,憑藉的又是什麼?」
好美,好安靜的地方……
如今周王室權威不再,天下各國連年戰亂,民不聊生。在公卿貴族眼裡,人命輕如草芥,但其中有兩種人例外,一是智士,二是劍士。
「利明白。」
公子利說完,伍封卻一直沒有回應。我不解地抬頭去看他,只見他眉頭微蹙,看了公子利半晌,才道:「匹夫之勇,吳王夫差不及其父闔閭甚遠。」
「你在書房裡一待就是一天,我想以後弄個裝吃食的小袋子,你餓了,就能拿出吃的來墊墊肚子。」她看了一眼我手上的袋子又紅著臉說,「我的衣服、帕子都是你做的。這針線活兒,我是沒法和你比的,袋子繡得有點丑,你可別不樂意帶。」
「那公子以為,去年吳王伐齊可是良策?」
「端木賜為了熄滅齊魯之間的戰火,憑一人之力遊說四國。我書房裡有探子的來報,明日你看過後,自然會明白個中詳情。」

手裡的密報越往下看,我越感嘆子貢此人的可怕。
「阿拾,你知道吳國為什麼要討伐齊國嗎?」伍封不提入氏之事,反而閉上眼睛問起吳齊兩國的軍政來。
「你先去,我馬上就來!」
伍封驀然放開了我,板著臉冷冷道:「從小到大,這毛病還是改不掉,一高興就毛毛躁躁。好了,快回去吧!」
「起來吧,伍氏乃帝顓頊之後,以羋為姓,你年幼尚不能取字,就仍以『拾』為名,稱羋拾吧!明日我讓家宰給你新開一個院落,你就不必與婢女們同宿了。想笑就笑吧,別咬著牙樂,看著彆扭!」伍封輕笑著,站起身來。
我從他的懷裡抬起頭來,環顧了一圈,發現自己好端端地坐在書房裡,剛才血肉橫飛的戰場早已不見。
這一夜,我和四兒躲在被窩裡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天蒙蒙亮時,兩個人才閉了一會兒眼睛。早上起床,我們頭碰頭迷迷糊糊地吃了早食,四兒半閉著眼睛浮到庖廚去了,我也暈暈地進了書房。
伍封摸著我的腦袋,輕聲問道:「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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